貳拾壹
"裴劍文!"馮笙拿準時機,一掌擊暈陸遙,攬進懷裡探了探傷勢,方轉向裴劍文道,"你若肯放下劍隨我回京,馮某肯拿自己的命跟你作保,大哥和我定會全力設法保你平安。"
"………………"
"我知你信不過我,"馮笙見裴劍文仍是靜立不語,急急補了一句,"可你也看見了,他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難道還信不過他?"
"非是信不過他,只是……"裴劍文頓了頓,"馮大人,你的好意,裴某心領了。"
"你……"馮笙且急且氣,怒斥道,"你這是辜負了你爹一片苦心!"
辜負……裴劍文慢慢垂下眼,細細嚼過這兩個字。
其實他如何不知,爹瞞了自己這些年,最後又將自己跟小娘遠支泉州,皆是為了保全自己一命。
可是爹已經不在了。
他已來不及告訴他,這些年我從未怪過你;或是告訴他,你兒子終是知道他這個一條路走到黑的牛脾氣隨了誰。
虎父無犬子,裴世憲身為人父,一片苦心只求妻兒平安,卻忘了他既無法對顧謙說出那個"不"字,又如何能要求裴劍文苟且偷生。
裴老爺子一心一意想教出個好兒子,堂堂君子,頂天立地。裴劍文也未辜負他的期望,識文能武、少年英雄、義氣傲骨、寧折不彎,哪一條拿出去旁人都得挑起大拇指贊一聲"好!"
全是好處。
累他送命的好處。
"裴少俠,留得青山在……"馮笙見裴劍文垂目不語,以為他將自己的話聽入了耳,忙趁熱打鐵道,"裴老爺子這筆賬,我和大哥陪你一起記下了,總有一日,要讓東林逆賊血債血償!"
馮笙這話本意是欲激起裴劍文為父報仇的心,卻未成想裴劍文聽得此言一抬眼,冷冷笑道,"好一句東林逆賊!好一句報仇雪恨!馮大人,你願意認賊作父,做馮鳳手下一條閹狗,卻莫要拉我作陪!"
裴劍文這番話罵得辛辣刁鑽,直氣得馮笙面上生寒,恨恨心道,若不是怕你死了我跟大哥不好交代,壞了我的大計,我管你是死是活!
只是恨歸恨,到底得按下怒意,放軟話音繼續激道,"裴少俠,立場雖是不同,但你難道真不想手刃仇人?"
"仇人?"裴劍文這次倒未針鋒相對,卻是定定望著馮笙,面上冷意背後,竟是藏也藏不住的慘澹,"馮大人,你倒告訴我,誰是我的仇人?"
"當然是那劫囚不成,殺人滅口的東林黨!"馮笙自是曉得該這樣說,只是話到嘴邊,他竟也說不出來。
東林黨為何殺人?因為裴世憲已成了他們落在馮鳳手中的把柄。
裴老爺子為反閹黨禍國而死,死在了他自己選的路上。
那麼又為何會有這黨爭?會有這亂世?會有這君不君臣不臣的大明天下?
那麼該死的是楊尊儒?是馮鳳?還是那坐在廟堂最高處的"真命天子"?
"馮大人……"裴劍文緊了緊手裡的劍,淒然一笑,"你看,連你也說不出來。"
劍柄濕滑,全是方才殺紅眼時染上的鮮血,那時他腦中什麼都想不到,只有一個殺字,一尊修羅……可是到底醒了。
清醒之後,滿腔怒意被這荒唐人世磨得愈來愈薄,最終只餘一片荒涼。
"裴劍文……"馮笙方才被話激起的怒氣也褪去了,竟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澀澀地哽在那兒,讓他難得誠心實意地開口勸道,"旁的都不說了……我只勸你想想……這世上總還有人……"頓了頓,自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便當是我替他求你。"
那片刻裴劍文確是心中一動,只覺得荒涼的心底竟又泛出一絲暖意。
他不知道陸遙曾為他對雪枯坐,曾為他長跪不起,但他還記得三盤暮雨,記得一晌共醉,記得千里送劍,記得大漠孤夜,記得緩馬回顧,陸遙立在營口,默默為他送行。
便如方才那刻,他血染重衣護他周全,而後默默地,深深地望著他,眼中千言萬語,卻只喚了他的名字。
正樂伽倻琴形似古箏,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
那日啟程去泉州前,裴劍文對著一把琴,有片刻想起了陸遙。
信手撥弄,琴音清越,調不成調。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
腦中滑過李義山的名句,愈發讓人心頭煩躁。
如若來日真與陸遙講清挑明,如若他們就此相忘於江湖,會不會有一日,他再想起他,竟也會感到一絲……惘然?
可是晚了。
明白得太晚……心動的太晚。
裴劍文灑脫坦蕩了一輩子,從不曾為了誰捨去自己的骨氣,放下兵刃,偷生苟安。
"馮大人,勞煩你替我轉告他——"
不會有惘然。
因為來不及。
那瞬間馮笙不是沒想過就此放裴劍文一條生路。雖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皆是無用,但他們若撤兵,裴劍文還能追著他們打不成?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便讓馮笙狠狠掐死在心裡。
此趟他雖已叮囑石冉盡挑親兵解囚,但保不准裡面仍有馮鳳眼目,若是就這麼放走裴劍文,豈不是明明白白告訴馮鳳,他與石冉早有勾結。
太久的籌畫,太深的欲念,容不得一絲閃失。
這個人,他放不起。
"裴劍文……"馮笙拿定主意,卻又仍覺著心跳如鼓,手腳冰涼,"你既心意已決……我便也公平些……"
裴劍文手中所執只是口尋常兵器,方才一番廝殺早已劍鈍刃乏。馮笙從陸遙手中抽出那把幹將,倒轉劍柄擲予裴劍文,"這把劍,他想必會樂意……你用過它。"
"好!"裴劍文抬手抄住幹將,心中無聲道了個謝字。
"陸遙,裴某便謝過你這把劍,送我最後一程。"
一場血戰,圍攻之下,力盡而亡。
馮笙抱著無知無覺的陸遙背過身去,不再去看裴劍文那身已辨不出顏色的白衣。
數把利刃同時刺入,再同時拔出,帶起蓬蓬血霧。
石冉補上最後一式,抽刀斷水,名不虛傳。
雪亮刀光過後,石冉收刀入鞘,身後那顆大好頭顱方齊頸而落,委於塵土。
後馮笙與石冉串好說辭,嚴令當日在場之人不得洩露一字,再派人快馬加鞭密報馮鳳,"裴家父子均已身亡,然督主大事當前,用人之際,恰逢此變,恐其心生異。為今之計……"
馮鳳自是早將馮笙的心思伎倆看得一清二楚,但這戲碼馮笙既已備好,馮鳳也樂得手握黃雀之局,順水推舟,權作壁上觀。
"他讓我轉告你,此番恩義,來世再報。"
馮笙面如死灰,唇抖得厲害,卻又穩穩地朝陸遙吐出這八個字。
一言落地,陸遙尚未如何,馮鳳卻突地右手一緊,赤宵往後一撤。
"馮笙!"
"笙兒!"
兩聲爆喝過後,殿中重歸死寂。只余點點朱紅滴在金磚地面上,卻是馮笙在馮鳳撤劍之時抬起剩下那只手,死死把住了劍刃。
利刃深切入掌,滿手鮮血淋漓。
笙兒。
馮鳳從未料到,自己會在此般光景下,重又喊出這聲幼時乳名。
他本就是想要他死的。可聽到那"來世"二字,刹那下意撤劍,緣何?緣何!
"………………"馮笙望著馮鳳,眼底竟漸漸漫出一絲笑意,他輕聲問他,"鳳哥哥,除了這個天下,你心裡有否裝過一星半點別的?"
"你可聽的懂我說話?"冬去春來,馮鳳手裡牽著那個傷勢已經好全,卻仍不會講話的孩子,慢慢踱去書房。
"若聽懂了就點點頭,"馮鳳走至書案後坐定,見那孩子怯怯點了點頭,方笑著將他拉過來,抱到自己膝頭上,"倒是不傻。"
"自今兒個起,你便隨我的姓,單名一個'笙'字,"馮鳳單手鋪宣執筆,將"馮笙"一名寫給他看,"蘆笙,十三簧象鳳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謂之笙。"
"這便是那個'鳳'字,"馮鳳見懷中孩子神色懵懵,笑意更深了兩分,再在"馮笙"旁寫下"馮鳳"二字,"現下不認識不打緊,日子還長,往後慢慢學吧。"
青檀宣,烏金墨,兩個人名兒頭並頭腳挨腳地排著,便似要這麼親親熱熱地過一輩子。
"……我曉得了,"馮笙眼見馮鳳執劍不語,頓了頓,面上慢慢浮起個似哭似笑的神情,兀地鬆了左手,右掌順劍一推,人跟著往前踏了一步,利刃霎時穿心而過,惟餘話音嫋嫋:
"恭喜督主,求天下,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