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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風雨下西樓》第16章
  拾陸

  過安平鎮,再往西北快馬加鞭兩日,玉門巍峨城牆便已近在眼前。

  陸遙晌午收到軍報,得知張掖定西二地俱已得手,此時望著玉門牆頭火把綿延,雖不算十分成竹在胸,卻也無一分躑躅忐忑。

  這廂周夢麟也已收到風聲,早立在牆頭靜候多時。戌中時分夜色深濃,他俯瞰數百黑氅鐵騎宛如一陣陰風劃破暗夜,耳聽得馬蹄聲聲踏過曠野,慢慢嗑上雙目,片刻後再睜開,沉聲吩咐副將道,"開門吧。"

  陸遙篤定有這一紙聖旨傍身,縱然周夢麒清楚自己來者不善,也不敢把他這堂堂錦衣衛指揮史連同巡按禦史一道攔在城外。

  寒風瑟瑟,他立馬城下,微微眯起眸子,不動聲色地望著厚重城門緩緩自內開啟,手底韁繩一抖,率先策馬奔入門內。

  玉門乃是邊關重地,築了內外兩道城牆,陸遙弛進內城方才翻身下馬,朝已帶人等在那兒的周夢麟拱手道,"見過周都司。"

  周夢麟聽他一不報官職,二不報名號,便知兩下裡俱已明悉此事內情,當下也不客套,亦不向這論起來還高了他一級的錦衣衛指揮史見禮,只抱了抱拳,淡聲讓道,"陸大人,這邊請。"

  公事公辦,入城前陸遙已將聖旨交到隨軍巡按禦史手中,一行人等進了都司府,二話不說,先都跪下恭領聖意。

  說是聖旨,實不過是馮鳳一手書就,熹宗只管蓋上玉璽便得。明面上話說得好聽,只叫兩位禦史督察軍情,實則真察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雙方都已心知肚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聖旨尚未宣完,周夢麟幾位副將已是心中破口大駡,面上忿忿眥目,有那魯莽的更已按上腰間兵刃,手背青筋暴露。

  這廂陸遙帶進都司府的數十親衛也是神色凝重,蓄勢待發,只待主子一聲令下便要上前拿人。

  "陸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陸遙本欲秉退左右,親與周夢麟講明利害,卻未想到周夢麟先一步把這意思說了出來。

  可見這也是個明白人,陸遙面色一鬆,心下再添兩分把握,並肩同周夢麟走去廳後書房,關起門來細談。

  "明人不說暗話,"書房窗門緊閉,靜了半晌,周夢麟先開口道,"陸大人,此事我若不從,你又當如何?"

  "我當如何?"陸遙似笑非笑,揚眉反問,"此事同陸某有什麼關係?"複走近一步,沉聲續道,"周都司,敞開來說,這不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它幹係的是這個朝廷,這個天下,你我在這之中,俱不過是滄海滴水,大漠微塵,又何必太過執著?"

  "好個'不執著',"周夢麟也笑了,笑地頗有幾分苦澀自嘲,"陸大人,那你倒說說,我若跟你回京,又是個什麼下場?"

  "……是非論斷自有聖上親裁,陸某怎敢妄自揣測聖意。"陸遙心底清楚,周夢麟跟自己回京便是認了這個"營私結黨、治軍不力"之罪,下場定是好不到哪兒去。但這話究竟不能明說,只得打句官腔糊弄過去。

  "陸大人,給老夫句實話吧,那張掖定西二地……"周夢麟也已聽聞兩地軍中嘩變,心中掛念愛將安危,不由挑明多問一句。

  "識時務者為俊傑,周都司儘管放心便是。"

  《論語》有雲,"五十而知天命。"周夢麟今年已然五十有四,雖然不信天命,但於這人事上頭早已想得通透。

  這五年他眼見朝廷對蒙古步步退讓,便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兵不戰則弛,非是軍紀不嚴、軍心渙散,而是普通兵士太平日子過久了,免不了會盼著往後也能安安生生過下去。至於這頂都司帽子戴在誰頭上,又與他們有什麼關係。

  自己當然可以抵死不交兵符,拖得一時是一時,為東林一脈留個周旋轉機。只是如若真這麼辦了,張掖定西二地駐軍按捺不住,出師武威玉門,輸贏先放一邊,那可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他如何對得起三軍將士?再者萬一蒙軍趁隙發兵,縱然自己肯當這千古駡名,又如何對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周家滿門忠烈,周夢麟的長子正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只剩次子周永陪著老父戍守武威,捲入這場是非難斷、渾濁腥臭的權勢爭鬥。

  周夢麟心中長歎一聲,"識時務"地走去書房西南角,自牆上暗格裡取出兵符。

  他從未後悔為這大明江山痛失血脈,如若可以,也只求自己能夠至死縱馬殺敵,寸步不退,寸土不讓。

  身為一個武將,他實不過只有這麼一點念想。

  這麼一點念想,卻仍是求不得。

  "周都司心懷天下,通曉大義,"陸遙接過兵符,心頭一塊大石落地,笑著抱拳道,"陸某佩服不已。"

  "陸大人過譽了,"周夢麟卻又轉到書案後頭,攤紙磨墨道,"老夫尚有一事要勞煩陸大人,還望大人稍待片刻。"

  其實這信上字句周夢麟早在心中斟酌過多次,當下揮筆一書而就,未免陸遙疑心,敞著信口便遞過去,"這封書信勞煩大人交予小兒,他雖性子直了點,卻非不明事理之人,陸大人盡可放心。"

  "周都司,"陸遙聞言心下一驚,推了信封辭道,"陸某雖是晚輩,卻想冒昧勸都司一句,切莫意氣用事!"

  "陸大人,你可還記得,昔年嘉峪關一度險些失守……"周夢麟卻突地另啟話頭,面上含笑道,"容老夫賣臉自誇一句,當時我那不成器的大兒子便正在這玉門隨軍戍邊。雖只是個偏將,武藝兵法上也沒什麼出息……但那一戰他可真沒給我丟臉。"

  "…………"陸遙忽地有些眼熱,掩飾著去看牆上字畫,有心想要再勸兩句,卻是目之所及,千言萬語都咽了回去。

  方才周夢麟寫信之時,陸遙已看到了那副祝允明的狂草真跡。

  那縱橫不羈、氣韻萬千的筆勢下卻是一闋辛棄疾的《破陣子》: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點秋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周夢麟順著陸遙目光望去,慢聲念出下半闋,"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面上猶帶笑意,"……可憐白髮生。"

  "陸大人,老夫一生南征北戰,在京裡待的日子怕是還沒你多。這玉門是個好地方,那個京師……恕老夫就不回去了。"

  周夢麟送過陸遙,自己再掩上門,摘下壁上昔年陪他征戰沙場的佩刀。這把刀他已有五年未用過。

  陸遙揣著兵符和書信出了書房,在門口靜立片刻,轉身一撩袍角,單膝跪地,垂頭不語。

  他早已忘了該怎麼哭。

  只是心底很荒涼。

  按著官面說法,周夢麟是畏罪自裁。當然有那跟了他多年的親信副將痛恨奸人得逞,立時拔劍殺將起來,府外戒備森嚴,府內亂作一團。

  陸遙兵符在手,有恃無恐,面上已是那副慣常地波瀾不驚。他冷冷看著手下將一干鬧事人等或抓或殺,心知這些還活著的,忠心耿耿號哭叫駡的人裡,有幾位實則早已投效廠公麾下。

  便是這些真真假假,依舊很荒涼。

  馮鳳料得沒錯,享慣太平日子的普通兵士果然不會關心頭頂權勢變遷,他們只關心安生日子還能過多久,只關心那京中來的大官調了兩萬兵馬開赴武威,難不成是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實則陸遙此番調兵也是被逼無奈。周夢麟的信他早派人馬不停蹄送了過去,裡頭字字句句都是勸周永以大局為重,卻如石沉大海,不得一點回音。

  那廂周永屯兵不出,陸遙卻不能陪他耗下去,這兩萬大軍只是前路,張掖定西也各抽調了一萬兵馬,現下亦已開拔。

  其實周夢麟明白的道理周永也都明白。不然也不會一直按兵不動,任由張掖定西守將易主,任由陸遙帶人繞過他,身挾聖旨逼爹交出兵符。

  他知道萬萬不可舉兵造反,卻未想到爹鐵了心同大哥一起埋骨邊關。他也知道爹是為了將那治軍不力之罪一人包攬下來,眼下自己閉城不出,已是辜負了爹一番苦心。

  可是要他如何不恨?!恨天子無道,恨奸臣篡權,恨這黨派之爭連累無辜,將他周家滿門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這些恨意都是遠的、虛的,他沒法僅憑這四萬邊軍殺去京師為爹報仇,也沒法狠心讓這四萬邊軍陪自己一起送死。

  周永身著戰甲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那錦衣衛指揮史兵臨城下,掩不去眼底三千業火,拳頭握得手骨咯咯作響。

  "拿弓來。"陸遙與周永遙遙對望片刻,低聲吩咐手下親衛取過強弩弓箭,弦鳴風勁,連環三矢射向牆頭周字大旗。

  周永正是立在那將旗下頭,立時拔刀左劈右砍擋下兩箭,卻擋不住第三箭正正撞上生鐵旗杆,鏹一聲刺耳金鳴。

  "欺人太甚!"周永再按捺不住滿腔怒意,疾風驟雨般下了城牆,策馬殺出城外。

  實則陸遙本意便是要激周永出城一戰。軍中消息早有人飛鴿傳至京中,若是再耗兩日,耗到馮鳳下令三軍攻城,恐怕自己也沒法替周夢麟保全這點周家血脈。

  陸遙賭的是周永縱然恨極了自己也會顧念大局,不會妄自興師動眾。而這賭注果然沒有下錯,周永怒火中燒之時尚且剩了絲清明,此番出城非是為著兩軍對壘,卻是單槍匹馬,只為與那合該千刀萬剮的錦衣衛指揮史拼個你死我活。

  須知周永慣用兵器不是方才擋箭用的腰刀,而是一把長逾半丈的精鐵對鉞,兩邊鉞頭加起來約有十六、七斤,邊緣打磨地鋒利無匹,寒光迫人。

  陸遙不願拿所配幹將與這重兵刃硬碰,當下長身而起,掠至錦衣衛後頭的騎兵方陣,抄去一人鐵戟方趕回陣前,策馬迎了上去。

  周永看這份輕功便知陸遙並非徒有虛名,當下不敢輕敵,亦不在招式上取巧,仗著手中兵器沉重,貫上七成內力,一式一式與陸遙硬拼,確是將他壓得連人帶馬步步後退,當真應了一句"所向莫敢當前,豁然破散!"

  陸遙卻也不急搶回先機,十幾招過後摸清周永武功路數,方變守為攻,發力將那鐵鉞震開尺餘,手底戟身一挑,刺向周永左肩中府要穴。

  兩廂俱是馬上對敵用的長兵刃,剁、片、磕、探,諸般手段全力施展開來,一時倒也難分勝負。

  實則周永心下也清楚,自己只是沾個馬背上的便宜,如若是平地較量,決計撐不過百招。可他心底已將滿腔落不到實處的恨意俱加在了陸遙身上,便是此般比試不夠光明正大也顧不得了,眼見陸遙虎口已被震出鮮血,當下再添兩分內力,鐵鉞挾帶雷鳴之聲,劈頭砸向陸遙面門。

  等的便是此刻!陸遙早不耐煩與他夾纏硬碰,戟杆一縮,用那戟身上的月牙橫刃迎了上去,手底使的卻是一招"掛擄",四兩撥千斤間送力一抬,撒手撤戟,竟生生用自家兵刃帶著那沉重對鉞飛起兩丈有餘。

  周永甫失兵器便心中一沉,立時伸手去摸腰刀。可惜陸遙早有後招,動若蛟龍直撲上前,一掌印上周永胸口,勁力沛然剛猛,直擊得周永震得暈厥落馬,人事不知。

  這廂陸遙清楚自己業已手下留情,周永未傷心肺,調養段日子便無大礙。那廂緊跟周永出城的副將卻是不明就裡,方才他匆匆點了兩千騎兵出城助陣,實是不為殺敵只為自保,可現下看著主將生死未蔔,心頭大慟,再捺不住血氣翻湧,立時率兵衝殺上來。

  但看陸遙望著百丈之外鐵騎翻飛,卻自巋然不動,順手抄過周永那把精鐵對鉞,用上十成勁力插入腳前黃土,沉喝一聲,"破!"

  一時塵龍蔽天,奔馬驚嘶,慢慢停在了十餘丈外,噴鼻跺蹄,躁躁不安。

  片刻風沙平定,只見陸遙身前硬土丈丈迸裂,竟橫出一道寬有兩尺,長逾十丈的豁口。那一夫當關之人更是黑氅無風自動,獵獵飄擺,底下明黃飛魚官服映著戈壁烈陽,正可謂——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兩廂對峙,陸遙面色陰冷如冰,手底卻不急不緩,穩穩抽出腰間幹將,一道寒光直指蒼穹。

  而後數百錦衣衛跟著主上一起抽出兵刃,三軍戰鼓也砰然敲響,宛如天際悶雷,沉沉敲在那些武威兵士心頭,敲熄他們滿腔熱血。

  人不可與天鬥。

  面前凜凜明黃、赫赫軍威不是別的。

  天意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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