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馮鳳安插在錦衣衛中的眼目不止陸遙一人,自是知道陸遙親去捉拿劫獄要犯,卻也稀罕地空手而回。
疑心歸疑心,既然牢中人犯未失,馮鳳也懶得多加盤問。這些年來他深諳用人之道,明白禦下太嚴反是弊大於利,只要大局在握,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馮鳳不問,陸遙不說,卻不是真忘了有過這麼個人。偶爾再想起裴劍文,陸遙打理清楚心思,發覺自己竟是豔羨他的。
他羡慕他攥著自己求而不得的那點率性,羡慕他不與這濁世同流合污,羡慕他活得鮮明灑脫。甚至他也羡慕許甄,當日法場督刑,刀起刀落間血濺三尺,陸遙想的卻是,有這樣的朋友肯為你出生入死……許甄,你也不算白活。
陸遙不能不承認,他放過裴劍文本就不為什麼公事考量,只因覺著這瀟灑人物死在自己手下確實可惜,只因他樂意。世上千般理由萬般藉口,又有什麼抵得上"樂意"二字。
樂義為甘,意義為願,心甘情願便是難得快活。
秋去冬來,眼看小年將至,京師上下無不預備著灑掃請香祭灶神,好一片太平盛世,欣欣向榮。
臘月二十二一場大雪落得不早不遲,陸遙早起去了趟衙門,見沒什麼正事索性轉回家來,打發下人去戶部傳話,只說半月未見,讓馮笙有空過府喝杯酒去去寒氣。
這頭傳話的家丁剛邁出大門,便見一匹白馬踏雪而來,直奔到陸府門口,馬上年輕公子端的是風神俊秀,不待馬停穩便一陣風似的立在自個兒跟前,眉眼含笑道,"去告訴你們主子,他等的酒到了。"
陸遙本坐在正廳跟府中管家交代事情,聽得通報一挑眉,快步走去門口,正與拎著酒罈子的家丁打個照面。
"送酒的人呢?"陸遙沒見裴劍文跟著下人一起進來,暗忖他難不成真的送了東西就走?
"去馬廄了。"家丁愣愣回道,心裡頭還琢磨著,那年輕公子長的是一表人材,怎地脾氣這般古怪。
"……你倒是真寶貝你這匹馬。"陸遙尋去馬廄,便見裴劍文已脫去外氅,只著件單衣立在那兒,自來熟地吩咐馬夫給他預備溫水刷子。
"它性子烈,輕易不准生人碰,"裴劍文側頭看見陸遙站在馬廄門口,抬手將胳膊上搭得皮氅扔過去,"幫我拿會兒,"自己捋起袖子,接上方才的話頭謔道,"我這還不是怕它踢壞了誰,沒法兒跟陸大人您交代。"
陸遙抄住衣裳但笑不語。手中皮裘尚留著絲絲暖意,看毛色便知是有價無市的銀狐皮料,不攙一分雜色,正如眼前這人一般,也不管年節喜慶,仍是那身素白單衣,只得裡頭的桃紅襯袍綴上一抹豔色。
馬夫拎過木桶,瞅准主子眼色,識趣地把馬刷遞進裴劍文手裡,躬身退出門外。裴劍文背向陸遙彎下腰,執著刷子沾了溫水,但覺一陣冷風掃過腦後,回頭皺眉道,"我說你就不能進來帶上門?"
原來還是那個說話嗆人的破脾氣,陸遙笑著搖搖頭,走前兩步返身掩上木門,又抬手把那棉門簾子放下來,嚴實地堵住門縫間竄進來的寒氣。因怕走了水,除卻晚間馬夫值夜慣例不掌明燈,只得兩側高窗透進幾方青白的天光,略有些昏暗。馬廄裡燒了地龍,融融暖意蒸出一絲草料澀味,混著畜類少不了的腥膻,偶爾幾聲馬匹響鼻。陸遙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手裡的狐皮大氅,望著裴劍文一絲不苟地刷去馬身上濺的泥點子,突地有些恍神。
是如何上一次還劍拔弩張,轉眼卻又陪他站在這半明半暗的馬廄裡伺候一匹白毛畜生,熟撚幾似經年故人。
"小裴,轉個圈兒。"裴劍文刷完一邊,拍拍馬背,吩咐它自己換去另側。
"你這馬叫……"陸遙忍不住失笑。
"玉逍遙,"裴劍文暗罵自己嘴快,趕緊截住話頭,"小名兒只許我和我小娘叫,可不是給你叫的。"
原來這馬乃是十六那年裴李氏送給裴劍文的生辰禮,因著渾身雪白、四蹄賽風,起了個正經名字叫"玉逍遙";又另有個小名兒,卻是小娘撫著馬鬃感歎,"一晃眼劍文也長這麼大了,再不好喚你'裴兒',便順著為娘的心,叫這馬駒子'小裴'吧。"
陸遙心下暗笑,卻也不逞一時嘴頭痛快,忤了裴小爺的逆鱗,只慢步走去馬廄裡頭,摘下樑上懸的小筐,掏出幾顆專備來喂馬的糖塊兒,分出一半安撫好自己那匹烏騅驪馬,方攥著剩下的走回來,送去白馬嘴邊。
"就知道吃,真不給你主子長臉……"裴劍文看著自家坐騎吃了陸遙的糖,便乖順地任他摸來摸去,不由恨恨地拍了把馬屁股。
"真是馬如其人……"那廂陸遙想的卻是物隨主人形,這馬雖說吃人家的嘴短,任自己來回理著鬃毛,可那烏溜溜的眼底仍擺出副屈尊降貴的神氣。
"哪裡是匹尋常的白毛畜生……"陸遙心裡揶揄笑道,"明明就是另一個小裴。"
這陸府還是去年陸遙升指揮史後新置的,深宅大院,占地甚廣。馮笙為人風雅,裡裡外外幫著大哥一手操辦,從風水到園景,無一不是精心規劃。
隆冬時節草木蕭瑟,宅子裡卻仍有妙處。過後花園,循小徑穿過兩道月亮門,便見另有院牆綿延數十丈,不高不矮的粉白牆頭砌著墨瓦,瓦上再壓白雪,清幽悅目,幾可入畫。
"陸遙,看不出你倒是會享福,"裴劍文抬眼見園名"暄妍",便知裡頭是個什麼景致,"家裡頭竟還藏著片梅林子。"
"你卻料錯了,"陸遙笑著回道,先一步推開園門,"可不是梅林。"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確是詠梅詩句,也確不是梅林。裴劍文一眼望去,這園子足有四畝不止,卻只得三、五梅樹,合著一座孤亭,遍地瑞雪。
"敢情你這園子不是用來賞梅,卻是辟來賞雪的?"裴劍文同陸遙在亭中坐定,緊了緊皮氅笑道,"可若是夏天,荒煙蔓草……陸大人,你府裡鬧沒鬧過鬼?"
陸遙笑而不答,只見他不慣北地寒冷,招手吩咐管家,"再添兩個火盆上來。"
裴劍文湊近桌上溫酒的泥爐暖了暖手,聞那酒香卻非自己帶過來的水井坊,倒有點像建溪玉帶春,不由奇道,"怎麼著?是那酒入不了你的眼?還是太希罕了捨不得喝?"
"這大晌午的……"陸遙看下人將黃銅火鍋連著凍肉豆腐一起端上桌,親為裴劍文斟了杯熱酒,"且容陸某晚上再踐那個不醉不休的約吧。"
裴劍文一杯熱酒下肚,身上也暖和許多,拿過鐵夾子撥了撥鍋下火炭,突地換了話題道,"可惜了一個好園子,就這麼被你大魚大肉的糟蹋了。"
"空腹喝酒傷身,再說這也到了飯點兒,"陸遙笑著下了幾片羊肉白菜,"你不吃飯總不能攔著我吃。"
裴劍文心道誰說我不吃,提起筷子把陸遙涮的羊肉挾到自己碗裡,沾了佐料細嚼。
實則他雖然嘴上抱怨,心裡想的卻是這樣再好不過。這園子美則美矣,可若讓裴小爺大冷天的坐在亭子裡,空落落地對著滿目白雪,幾樹寒梅,他還真受不了。
這偌大一個園子,牆是白的,地是白的,連那幾株梅花都是雪白的臘梅。裴劍文喜歡白色,但眼下這潑天潑地的白只讓他覺著蒼涼。
美到肅殺,美到荒蕪,美到寂寞,美到蒼涼。
又有誰知道,這看上去眼高於頂,獨來獨往的裴小爺其實是個最怕寂寞的人。他親娘鬱鬱寡歡了一輩子,冷落了他一輩子,縱是有小娘疼愛,到底還是不同。
總忘不了的是小時候每隔幾日去給娘親請安,屋裡頭一爐寂寂的熏香,繞過那陰沉的雲母屏風,便見娘坐在窗邊,對著院中花木出神。雖然也會問他又讀了什麼書,學了什麼劍法,但從不肯像小娘一樣拉拉他的手,或是摸摸他的頭。
裴母也喜白,一襲白裙曳地,在小劍文眼中便是翩然若仙,美似月娥。
後來再大些,懂了事,偶然聽到些下人閒話,他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懊悔和寂寞。
何謂碧海青天夜夜心。
裴劍文只願一輩子過得瀟灑快活,不要違心,不要懊悔,更不要寂寞。他不知道這宅子是陸遙新置的,只以為眼前這位陸大人年年冬天都對著這麼個園子賞雪枯坐,由己及人,竟不禁有那麼點可憐他。
可憐自古高處不勝寒。
馮笙得空過到陸府已是未中,他熟門熟路,也不用下人通報,及到進了園子才發現還有外人在。
鍋盤早已撤了,陸遙正跟裴劍文隨意聊著閑天,喝著壺裡最後那點玉帶春,看著馮笙進了亭方笑道,"趕早不如趕巧,這剩下幾杯酒正好便宜你。"
"可我怎麼聞見有股羊肉味兒?"馮笙吸了吸鼻子,皺眉笑道,"大哥,哪兒不好吃火鍋,你偏偏要糟蹋我這園子。"又轉向裴劍文抱拳道,"在下馮笙,"遞了個眼風給陸遙,"這位是?"
"馮大人,久仰久仰。"裴劍文也看出這人和陸遙關係匪淺,且現下心情正好,雖非真的"久仰",倒願意客套客套,給陸遙個面子,"在下杭州府裴劍文。"
"哦?恕馮某冒昧多問一句,裴公子既出身杭州,可是裴老爺子的……"
"正是家父。"
馮笙掌管戶部,自是同浙黨一脈多有來往,跟裴世憲也有一面之緣,銀錢上的交道更打過不知多少次。聽得裴劍文是杭州人氏,又姓裴,便知十有八九是裴家的人,一問之下果不其然。
可這裴劍文是怎麼跟大哥認識的?馮笙瞥了眼陸遙,心道除了自己,這可是頭一次見大哥也會同旁人談笑風生。
"大哥,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個打眼的朋友,連我也不知會一聲?"馮笙揀了張凳子坐定,卻不急著喝酒,只笑著捶了下陸遙的肩頭,"你最近是過得逍遙,我可是恨不得把那廟裡的千手觀音搬回家,一隻只胳膊拆了全安自個兒身上。"
這廂陸遙陪馮笙敘著家常,那廂裴劍文暗自挑眉,心說這"打眼"是個什麼形容?再細打量馮笙,暗忖道,怕是再打眼也打眼不過馮大人您。且看那二品錦雞官服,雜色文綺,綾羅彩繡;外一件狼皮大氅,俱是用狼脊上最好的那點皮料縫得;一雙桃花眼不笑帶笑,瓊鼻薄唇,風度翩翩,確實打眼得緊。
"裴公子,"馮笙一側頭,正對上裴劍文的眼,"不瞞你說,在下早聽聞裴老爺子生了個好兒子,人如其名,文武全才。"
"馮大人謬贊了,"裴劍文一口官腔打得倒也順溜,"裴某哪裡及得上馮大人風雅。"
"裴公子可別自謙,俗語道百聞不如一見,不知馮某是否有幸得見?"
這頭裴劍文還未答話,陸遙卻搶先攔了一句,"你別理他,我這弟弟從小就是人來瘋。"
陸遙想的是以裴劍文的脾氣,馮笙這話怕是唐突了他,卻不知自己不攔還好,這一攔反而讓裴劍文醒過味兒來。
裴劍文笑笑地掃了馮笙一眼,心說我是沒聞見這亭子裡有什麼羊肉味兒,只聞見一股子酸氣。你裴小爺認的義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難不成還會同你搶這一聲大哥?看您馮大人似是跟我差不了兩歲,怎地這般孩子氣。
實是馮笙還真有點不自在,裴劍文哪兒知道,陸遙可是除去那人之外,馮笙最捨不得的人。自小到大馮笙眼裡這個大哥都是寡言少語不苟言笑的,只肯同自己一個人親近。現下抽冷子冒出個裴劍文來,竟能和大哥把酒談天,言笑晏晏,馮笙要樂意才是見了鬼。
京師官員皆道戶部馮侍郎年紀輕輕卻處事圓滑、心機深沉,可不知那是沒戳到他的軟肋。對於馮笙來說,陸遙永遠是那個陪著他讀書練武、縱容他淘氣闖禍的陸哥哥,這聲家破人亡後重得來的"大哥",他定要叫一輩子。
"裴某不才,詩書武藝都只是略通一、二,"裴劍文只道馮笙孩子氣,卻不知自己這經不得激的脾氣也好不到哪兒去,"若是馮大人不介意,在下可否借您那把扇子一用?"
原來卻是裴劍文眼尖,方才馮笙一撩皮氅坐下來,他便已瞅見這數九寒天,馮大人腰間卻還佩了個扇袋,剛剛那句"裴某哪裡及得上馮大人風雅"也是話裡有話,明誇暗諷。
上回那把"飛天"折在陸遙刀下,裴小爺還沒尋著另把可心的兵刃,這趟上京也是未配刀劍,不如就借了這扇子,且陪馮大人風雅一次。
摺扇入手,裴劍文似笑非笑地看著馮笙,立時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暗香浮動,重逾生鐵,十四道扇骨俱用的是上好的水沉香木,質硬難摧,邊角淩厲,果然是件風雅的隨身兵器。
要知這水沉香可是千金難求,一根木簪便是天價,能用這麼把扇子做兵器的二品文官,除了當今那位九千歲的義子還能有誰。
"陸大人,"裴小爺掂了掂扇子,轉頭望定陸遙,戲謔輕道,"借花獻佛,這是我代逍遙謝過你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