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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風雨下西樓》第7章
  柒

  萬籟寂無聲,衾鐵棱棱近五更。但見一匹快馬披星帶月,蹄鐵脆響劃破霜夜疾馳而去,奔到城南一處高宅前方才勒住韁繩,一人翻身下馬,叩門叫出門房,只道句"公務急事"便逕自入內,步履匆匆。

  門房忙叫了值夜下人跟去伺候,另有人趕著叫醒了府內管事,層層通報,及到陸遙步進正廳已是盞茶過後。來人恭立廳中,正是陸遙手下專掌詔獄的北鎮撫司曹鈺,見陸遙出來忙一抱拳,壓低聲道:

  "大人,有人劫獄!"

  便是這一夜,裴劍文單騎劫牢,陸遙夜探集賢客棧,自然只有人去屋空。

  "竟真是你……"陸遙一襲皂衣立在桌前,桌上酒罈尚未收走,滿室夜色暗沉,他抬手緩緩按住壇口,靜默聽著房中更漏水聲,一滴,再一滴,慢聲輕道,"裴劍文……莫要欺人太甚。"

  更漏聲聲,陸遙走後半刻,那桌上酒罈方才吃不住暗勁,突地乍開龜紋,頹然傾裂。

  多少把酒言歡,三盤暮雨中佇立對望,俱變作兵戈相向。

  那三盤暮雨乃是京東薊縣盤龍山出了名的景致,黃昏暮靄、煙霧朦朧之時,盤龍山以松取勝的上盤、以石取勝的中盤、以水取勝的下盤皆被雲氣籠罩,身處山中,可見"似晴非晴,不雨是雨"之象。

  且說這次裴劍文入京非是逞一人一時之勇,甫出家門他便連夜趕至杭州府仁和縣,尋了知交好友朗瑛共商大計。

  話當年,許甄便是由朗瑛引見給裴劍文認識,三人意氣相投,舉杯換盞好不快活。朗瑛為人重情重義,雖有救人之心,卻苦於武藝實在平平,一籌莫展之際見到裴劍文自是大喜。他是半個書生半個大夫,縱是武功不行也自有他的長處。那包攬天地、國事、義理、辨證、詩文、事物、奇謔七類的《七修類稿》便是出自朗瑛之手,真可謂博聞多識,學貫古今。

  朗瑛大了裴劍文十歲有餘,父母俱已過世,家中亦頗有田產。當下對裴劍文合盤托出自己的籌畫,"我在那薊縣白澗鎮有一處房產,還是昔年遊覽盤龍山時見景色幽靜,想著來日避暑編書所置。愚兄也知道,憑我那點粗淺功夫跟去救人反是你的累贅。你有父有母,有家有業,若真能救出人來,便只管將他帶至我處,後路我已想好,只要人不在你手,沒有真憑實據,應不至於禍及裴家。"

  裴劍文知道自己救人固然是闖龍潭、入虎穴,郎瑛攬去善後之事更是風險叵測,想再說些什麼,卻也想不出更好的點子。

  罷了,兄弟之間憑的就是個"信"字,他信他,他便也信他!再不囉嗦,裴劍文同朗瑛一起快馬加鞭趕去薊縣,白澗鎮一別,裴劍文孤身入京,朗瑛走一趟天津衛備船,再折回鎮上靜等消息。

  "切記,縱是救不得人也要回來尋我,我會在天津衛碼頭備好船隻,走水路要快捷許多,"朗瑛殷殷囑咐,"你切不可意氣用事,無論如何,定要平安回來見我!"

  "大哥放心,"裴劍文笑著拍拍隨身包裹,翻身上馬,"你給我的東西都帶著呢,大哥便安心等著小弟的好消息吧!"

  言畢裴劍文撥轉韁繩絕塵而去,朗瑛望著他白衣翻飛,白馬若風,似要在這濁濁世間劃出一道閃電,真是說不出地……卓然鮮明。

  人人都知京師之中牢獄不只一處,刑部有刑部大牢,東廠有廠獄,錦衣衛有詔獄。裴劍文甫入京便皆暗探過一回,明裡是刑部大牢戒備最嚴,卻不一定是真把人關在此處。昨日朝審皆是秘密押送,裴劍文也未及收到風聲,摸不清人是自哪兒來回哪兒去,只猜那防衛森嚴的刑部大牢不過是個幌子,面上循理堵住東林黨的嘴,暗地人還是關在了別處。

  他與朗瑛早有商議,從未想要光天化日強劫法場。正如陸遙所說,天羅地網之下,一旦失手被擒就是滿盤皆輸。反不如漏夜潛牢救人,進退間自己有個譜兒,成則成,不成則退;謀定方動,盡力而為。

  陸遙曾道裴劍文年少輕狂,實則倒料錯了他。裴劍文從沒想過為了救人搭上自己一條性命,那要讓他爹娘情何以堪。裴劍文只知道不能見死不救是他的意願,不能讓爹娘白髮人送黑髮人也是他的意願。他從不理如何才叫真正的江湖義氣,只知一對得起父母生養,二對得起自己意願,便是他裴小爺活得瀟灑坦蕩,活得無愧於心。

  這夜陸遙便是未來赴約,裴劍文也不打算再等。朝審之後貼出的行刑告示催著他,廠獄或者詔獄,總要挑一個去闖。而陸遙偏在這當口自己送上門來,裴劍文自是心中暗喜,只道天助我也。

  早在定這個約時,裴劍文就存了個套話的心。所謂意氣比鬥,也不過是因著擺出敵意反比故意示好更能取信於人。而後搶先提起許甄之事,句句引得陸遙往那劫法場上頭想過去,實只為試探人真押在何處;再特意自報家門,消去陸遙七分警惕,這點子伎倆,甫收到消息陸遙便已想通。

  他以為他心性爽直,白衣勝雪,染不得半點髒汙;卻未料到他也可以虛與委蛇,步步算計,正所謂請君入甕。

  "這份心思……"陸遙趁夜一探一回,換下皂衣獨坐房中,看著天光一點一點浸透窗櫺,怒意褪去後竟有絲莫名苦澀,"難為你肯用一句江湖朋友自引身世欺蒙於我……這份心思,陸某定當好好回報!"

  實則這還真不是裴小爺頭一回幹那劫獄救人的勾當。初出江湖時他便拿那應天府大牢練過手,亦是單槍匹馬,憑著一身輕功暗器漏夜進出,別說府內獄卒,便連那被救的老漢都未看清恩公樣貌年紀,只道蒼天有眼,知他冤枉特派神仙下凡救人水火。

  須知天下牢獄本就相似,那錦衣衛的詔獄被人傳成了閻羅地府,實也不過就是高牆鐵衛,明火執仗往來巡邏。

  裴劍文在頭次暗探之時便看清詔獄設在錦衣衛衙門的西南角,乃是牆中有牆。那詔獄圍牆足有十丈,比衙門的外牆高了不止一點半點,絕無法單憑輕功一躍而上;磚縫內裡與外壁俱用鐵水澆鑄,滑不溜手,任你是壁虎遊功練到頂也好,還是使上手抓器具也罷,都只能望牆興歎;且那牢獄牆頭還插了狼牙鐵刺,鐵刺上又有倒刺,真是直如獸口一般森森猙獰。

  但既打算劫獄,裴劍文便早有準備。朗瑛精通雜學,現下裴劍文一身墨色勁裝,腰中盤的正是朗瑛特製的抓索,抓頭與普通抓索無異,繩子卻非尋常麻繩,而是牛筋編制,長不過五丈,卻可伸縮自如。

  衙門外牆與詔獄內牆間約莫有近五十丈的空場,未植一樹,巡衛火把過處一覽無餘。因著幾隊衙役交叉巡邏,一巡與一巡間不過羅預,怕是只有飛鳥才能無恙經過。

  衙門外牆也有哨崗往來,且看裴劍文掠至衙門西南牆根處,轉瞬提氣攀上牆頭,一式"雨燕歸巢"貼在滴水簷下,靜氣屏息宛如死物。那滴水簷並不寬闊,裴劍文乃是斜躺著身子,一半貼於牆上,一半隱於簷下,全憑一口真氣和雙手力道支撐,卻也紋絲不晃。他一頭聽著牆外崗哨動靜,一頭仔細分辨牆內巡衛腳步,瞅准空隙,一個鷂子翻身掠出飛簷沒過牆頭,甫落地便使出那"燕子三抄水"的身法,疾如夜風趕至獄牆根下。

  同是招燕子抄水,當日茶棚丁昝使的已是精妙,現下裴劍文卻真如背插雙翼,翩然若飛,及到牆根處更是真氣流轉,變掠為縱,比陸遙那式鶴沖天少了氣勢,多了鬼魅,飄一般躍起兩丈,腰中抓索已抽了出來,順勢一甩,抓頭倒勾恰恰勾死了那狼牙鐵刺。

  牛筋伸縮,裴劍文借著手中拉力再一提氣,整個人宛如箭矢沖至牆頭,腳尖在鐵壁上一點,悠然蕩過一圈翻至牆內。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這翻牆也是一樣。詔獄院場窄小,雖無需巡邏卻也設了衙役站崗,兩個守住牆門,兩個把守牢獄入口,驚動一人便是天大的麻煩。裴劍文翻過牆便一眼掃清院內佈防,也知事情棘手,當下將抓索換至左手,右手按住牆壁,用上暗勁穩住身形,一點一點,只憑牛筋垂力貼著牆往下滑。

  悄無聲息滑至離地三丈,裴劍文雙腳抵住牆,再穩住身子,右手摸到腰間飛刀,順著綁帶一支支抽出來,俱是形如柳葉,薄如蟬翼。

  此次劫牢茲事體大,裴劍文也知道不可能不送人命。他抬手將兩把飛刀咬在齒間,右手執著另外兩把冷冷心道,"對不住,既然你們做了這詔獄牢衛……便只怪自己命薄吧。"

  飛刀兩兩射出,卻近乎同時而至,皆是一刀封喉,未溢出半聲慘呼。

  裴劍文卻不忙著落地,只再一蹬牆躍高三丈,手下一抖,使了個巧勁將那抓索收了回來,複盤到腰中。他不理屍首,先伏近牆門聽了聽外面,確是毫無異樣方掠去牢口,細看那門鎖,卻是與牆門不同,乃是自內鎖死。

  這詔獄地面上的屋子直如鐵桶一般嚴實,除去牢門只有幾扇通氣小窗,斷是進不得人。裴劍文也知這詔獄內外守衛定會按時互通口訊,當下再不耽擱,放粗聲敲了敲門道,"去趟茅廁,換個人上來。"

  門內衙役似未疑心,但聞一陣唏唆開鎖之聲,門推開半扇,一個牢衛探出身來,還未出聲便後頸一痛,立時委頓倒地。

  雖是方才為著萬無一失,飛刀見血封喉,裴劍文卻也不想多傷人命,只使了重手法將人擊暈過去,電光火石間閃入門內,門後另一牢衛還未醒過味兒來便被如法炮製。

  屋內除了這門口二人,另有二人把守在地牢入口,見一人黑衣蒙面強闖進來,當下一邊拔刀一邊出聲示警。只是那刀才抽出寸許,嘴裡一個"有"字也未講完便是喉間一涼,亦被裴劍文的飛刀送去見了閻王。

  順著地牢口再往下乃是一道石階,兩壁皆有油燈常年不滅。裴劍文聽了聽,見底下似是尚未察覺,足尖一點飛身而下,手從衣內摸出一個紙包,及到轉過石階拐角,手底用上內勁,一包藥粉被勁力裹著撲入石階盡頭的內室,砰然炸開,煙霧四散。

  郎瑛在《七修類稿》事物卷中曾著,"蒙汗藥人食之昏騰麻死,後複有藥解活,予則以為妄也。昨讀周蘋窗《癸辛雜誌》雲,回回國有藥名押不廬者,土人采之,每以少許磨酒飲人,則通身麻痹而死,至三日少以別藥投之即活,禦院中亦儲之,以備不虞。又《齊東野語》亦載,草烏末同一草,食之即死,三日後亦活也。又《桂虞衡志》載,曼陀羅花,盜採花為末,置人飲食中,即皆醉也。據是則蒙汗藥非妄。"

  後朗瑛也為興趣之故,高價自那回回國商人處購得一小瓶"押不廬"試驗藥性,家中禽畜食下些微粉末無不即刻倒地,因無解藥五至七日後方醒,有那未醒的竟是活活餓死。

  裴劍文紙包裡正是朗瑛手中剩下的"押不廬",雖說吸入效用不及服食,卻也足已致人暈厥。內室中另有暗口通風,稍頃煙霧散盡,裴劍文掠入室內,果見牢頭獄卒橫豎躺了一地,俱已人事不知。

  過得內室路分東西兩條,西處通往刑房,東處通往囚室。裴劍文匆匆去那刑房轉了一圈,確定已無清醒牢衛才疾步奔去囚室。

  只是這一路走一路暗暗心驚,且見兩旁囚室關押之人無一不是已拷打得失了人形,多半不是睡著,卻是傷重昏迷,少幾個醒著的也是似癲似傻,呆滯縮在囚室一角喃喃自語。

  裴劍文已從牢頭腰中摸得鑰匙,可這三五十間牢房,一不知哪個是許甄,二不知哪把鑰匙開哪道門,著實讓人難辦。裴劍文暗自咬了咬牙,複又掠回內室,揪了那牢頭,用了七分內力點上氣海重穴。

  那牢頭也頗有幾分武藝,甫見藥粉迷煙便屏住鼻息,本就暈得不實,自是立時痛醒過來。裴劍文執劍橫過牢頭脖子,半逼半拽著他踉蹌起身,粗聲報出許甄名號,"要命的就帶我去開門,"見那牢頭仍自猶豫,又補上一句,"雖是來不及讓你試試你們自己的逼供手段,"左手卡住牢頭脖子,右手拿著劍在他下身比劃了一下,"卻來得及真讓你做一條閹狗!"

  那牢頭自然不想真做了太監,忙順著裴劍文的意思,將他帶至一間牢室前,不待吩咐便主動指指鑰匙,又指指脖子上的劍。

  裴劍文將劍挪開了幾分,盯著牢頭找出一把鑰匙,擰開牢門,複又將劍架緊。

  便是此刻異變陡生!那排排囚室間走道狹窄,俱安的是左右推拉的鐵門。只見那牢頭將門拉至一旁,突地伸手按下牆上一處磚頭,縱然裴劍文眼疾手快抹了他的脖子亦已於事無補。

  裴劍文躍入牢室,將那俯趴之人翻轉過來,果見不是許甄。那牢頭竟是佯裝膽怯,只為將他誘至這機關消息前,不惜一死向外示警。

  裴劍文聽不見地牢中有什麼動靜,便知那機關定是直通到外面,當下不敢耽擱,只得放棄救人念頭,原路疾奔而回,正與聞風趕至的錦衣衛衙役在獄前院場碰上頭。

  只見那頭來人足有數十之眾,倒是不問那"劫牢者何人"的廢話,一聲不吭便圍攻上來,頃刻刀光劍影混作一片。

  裴劍文手中的劍名喚"飛天",雖非上古名劍,卻也是千金難求的寶器。且看劍起劍落,利刃劃出雪亮銀綢,鏗鏘之聲夾著鮮血痛呼,頭顱斷肢,暗夜火光下直比修羅沙場。

  實是早前比劍之時,裴劍文雖算得上全力施為,卻也故意在招式上添了不少花巧。

  那時鬥至酣處,裴劍文看著陸遙將一支枯枝使出十足殺意,心自冷笑道:

  "陸大人,別以為我裴劍文沒用劍殺過人,便真不懂得怎麼用劍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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