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陸遙頭一次見著裴劍文是在應天官道邊的茶棚。此趟雖是公差,行事卻需掩人耳目,陸遙自是沒有穿那顏色扎眼的飛魚官服,慣佩的繡春刀也換作尋常鐵劍。
"小哥,來壺好茶,"裴劍文跳下馬,拴也不拴便大步走進茶棚,揀了張無人的桌子坐定,"再上碟鹽水毛豆。"
"好咧。"小二拎著細嘴銅壺為他斟了杯涼開水解渴,方轉去後頭灶邊沏茶。
茶棚裡歇腳的人不少,聊天談笑的,搖扇叫熱的,如這芒種暑氣一般浮躁。陸遙風塵僕僕一襲舊衣,左手支額擋住照過來的日頭,右手晃著半杯溫茶,旁邊桌子多了個人並喚不起他幾分心神。
少頃裴劍文要的東西上了桌,他就著小二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手,邊閑在地吃毛豆邊等茶涼。那匹未拴的白馬也是乖覺,甩著尾巴溜達去道邊啃草,等著主子吃好喝好再上路。
遠遠地,一騎煙塵直奔過來,令裴劍文略攢起眉。他耳力好,未見土影便早聽著蹄聲,聲急而亂、促而重,顯是星夜兼程,不知多久未歇過。裴劍文是愛馬之人,覺出那馬已是強弩之末,再跑下去怕是要生生累死,不由在心裡冷哼了聲。及到看清馬上來人,又不由暗道一句原來如此,嘴角扯出個譏誚的笑。
連人命都不當命看的閹狗罷了,裴小爺啜了一口半燙不燙的茶,心忖他們若懂得愛惜物命才是天大的笑話。
奔馬不曾稍慢地掠過茶棚,卻又突地勒緊韁繩,將將轉過半圈停了下來。這急停的力道馬哪裡受的住,淒厲長嘶,前腿委頓跪地,不知是猝然脫力還是折地乾脆。
馬上這人輕身功夫卻著實漂亮,勒馬之時便脫了腳蹬,也不見如何借力,身子憑空拔起三尺,旋身下馬,落地紋絲不晃。
可沒人敢叫一聲好,茶棚裡人人都似被兜頭打了一悶棍,眼見這煞星步步走近,別說講話,連喘氣都輕了幾分,生怕惹禍上身。
世人皆知,東廠督主手下除卻掌刑千戶與理刑百戶,更有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分為子丑寅卯十二顆,顆管事戴圓帽,著皂靴,穿褐衫,正是來人形貌。
要說這人確與陸遙打過幾次照面,雖不相熟,自己這張臉想必他也認得。陸遙此次辦完事尚未同廠公覆命,不願露了身份多生枝節,遂草草打量了一眼,便隨著眾人低了頭,以肘支桌,執著茶杯半擋住臉。
來人走到棚邊,並不入內,也不開口要茶水,只四下掃了一圈,冷言問道,"外邊那白馬是誰的?"
裴劍文嘴上不出聲應答,手底揀了顆毛豆,邊慢條斯理地剝著豆子,邊直直對上來人雙眼。
這酉顆管事名喚丁昝,雖恨眼前這小子目帶挑釁不知死活,卻也明白急務在身,連句場面官話都不屑於說,直接飛身掠向不遠處道邊白馬。
他有心炫耀功夫,腳下使的是生平最為得意的燕子抄水,平地飛掠,足不沾塵,及到跟前手一搭鞍,翻身上馬,身法確實精妙。
這頭裴劍文卻也不著急,面上掛了副等著看好戲的神色。
丁昝伸手抄住韁繩,雙腿一夾,沒料道這本乖順地像只兔子一樣任他騎坐的白馬也懂謀定後動、出其不意,小跑兩步突地長身直立,饒是丁昝應變得當,也僅是倉促穩住身形。
通常馬匹立起來不過一人來高,但這白馬顯是後腿極為有力,一蹬一立幾欲沖天,尥起蹶子來也不循常理,七竄八跳,角度刁鑽。
丁昝輕身功夫雖好,畢竟沒馴過馬,一時縛手縛腳,夾不實馬腹,只得用力去拽韁繩。馬卻急停後退,頭垂向地,力道之大拉得他措不及防往前一趴。這還不算完,見背上生人未被甩脫,馬跟它主子一樣不痛快,再次直立起身,後蹄一碾,變著方兒蹦達不說,索性跑開來,左沖右突,轉折進退間張馳有度,直把丁昝顛地說不出的難受彆扭。先頭他還憑著一口氣端住身形,前仰後合一番氣早洩了八成,此時勉強坐在馬上,已是姿態狼狽。
丁昝怒意直沖腦頂,卻也只得故技重施,鬆開腳蹬脫身下馬,不復剛剛地得意自若,踉蹌了一步方自站穩。惡向膽邊生,腳沾實地後他再按捺不住,抽出腰間佩刀,一心要讓這頑劣畜生斃命刀下。
自天啟四年後,東廠督主馮鳳把持內閣一手蔽天,本直隸當今天子、與東廠平級而治的錦衣衛早已名存實亡,暗地裡被馮鳳收編麾下,連陸遙這正三品錦衣衛指揮史,見了馮鳳也得下跪叫一聲廠公。
主子權勢滔天,奴才也跟著長臉,廠衛緹騎的驕橫跋扈陸遙早已耳聞目睹過多次,平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時卻也起了愛才的心,不忍見難得良駒身首異處,立時左手按桌,暗勁使得既巧且准,桌上筷筒紋絲未動,獨有支木筷激射而出,右手於筷尾一彈,筷子便像長了眼似的,直朝丁昝執刀手腕撞去。
丁昝拔刀之時裴劍文便已掠出茶棚,身形快如鬼魅,比那支輕巧的木筷不遑多讓。陸遙看得真切,心道這馬主也是個暗器好手,一道青影趕在人前追風逐日疾射而去,正是方才那顆剝了皮卻未送進嘴的鹽水毛豆。
豆子射得忒地狠毒,直逼丁昝眼目,若打實了非瞎不可。陸遙礙著廠公情面,力道拿捏得當,只欲阻刀不欲傷人,正想著再補上一支打飛那道青影,但見對方和他一般念頭,第二道青影後發而先制,只是並非救人,卻是雪上加霜,豆子撞上筷尾,角度妙到毫巔,正撞地木筷拐個彎,疾飛向丁昝咽喉緊要之處。
事至此步陸遙反拋開了救人的念頭,只不由在心底大喝了聲好。不單是為這手暗器功夫,更因這馬主射出第二粒暗器之時,竟於半空之中俐落折身,掠回茶棚桌邊坐定。這一氣呵成的準頭與輕功,陸遙暗忖竟與自己不相上下。
丁昝亦非庸手,千鈞一髮之際撤刀滑步,險而又險地避開了兩道狠毒暗器。只是他目力不及陸遙,清楚看著了那根木筷,卻沒看清轉瞬即逝的青影。他怒目瞪向筷子來處,剛要發難,又兀地心裡打了個突。
陸遙雖要向馮鳳下跪,但他一個顆管事可招惹不起錦衣衛指揮史。茶棚下陸遙眼色深沉,丁昝不知他為何也在此處,但那眼色分明是警示他不要多話。
"倒便宜了他!"眼見那閹狗頓了頓,竟是剮了自己一眼,未撂下什麼狠話便掉頭朝應天府急奔而去,裴劍文詫異地哼了聲,暗自譏笑道,"嚇破膽的喪家犬!"
這頭想著,裴劍文轉頭望向方才旁邊那位擲筷阻刀之人。
"謝了。"他笑著揚了揚下巴,帶點得意神色,手底用力一按豆莢,最後一顆豆子彈上來,穩穩落進裴小爺嘴裡。
陸遙這才頭回正眼看清裴劍文的眉目,不由訝異心道,如此功底怎地這般年輕。眼前人大略比自己小了六、七歲,年紀不過雙十,外一件月白箭袖袍,同色束腰繡三色串枝蓮,套玉環佩;內裡桃紅襯袍,翹著二郎腿,腳蹬白緞壓雲根薄底快靴,足尖還閒適地一抖一抖。
這茶棚靠外的兩張桌子不背陰,只坐了他二人,明晃的日頭照在桌上臉上,後頭眾人尚未醒過神,仍是鴉雀無聲,仿是演至一半的戲臺,餘人皆是陪襯,只待那當家武生一個亮相,台下方彩聲如雷。
陸遙突地想起這趟辦差前,陪廠公去澹粉樓聽書喝茶。一般的日頭斜斜照進二樓雅廳,卻是比現下手中香上許多的茶水。水色如碧,且聽那說書先生講至趣處,堂木一拍,眉飛色舞道:
"看來人品貌,面如美玉,光中透潤;黑真真兩道眉,斜入天倉;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點漆,白如粉澱,神情足滿;鼻如玉柱,口賽塗朱,牙排碎玉;跨下一匹白馬,鞍韉鮮明,端的是年少煥然,少年英雄!"
"方才多謝這位仁兄仗義相助,在下杭州府裴劍文。"裴劍文收斂起玩鬧神色,雙手抱拳又再道謝。
"好名字,果然是文武全材,"陸遙笑道,"謝字不敢當,在下應天府陸遙。"
"哦?你這名字起得卻不好,"裴劍文重笑開來,"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可是不夠吉利。"
"你怎麼不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陸遙順著他的話頭玩笑。
"好一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裴劍文爽朗大笑,以茶代酒,敬陸遙道,"小弟還有私事未了,今日便先告辭。倘若後會有期,定要見識見識陸兄這句'日久見人心'!"
實是當日澹粉樓上,那華美的字字句句陸遙早已憶不真切。似是清風徐來,落英繽紛,字字句句都打散了,淩亂地四下飄蕩,最終委於塵土。
只有最後八字陸遙真正記得分明,鏗鏘明麗如驚蟄春雷,芒種豔陽。
且聽那好一句——
年少煥然,少年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