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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獨》第21章
  第二十章

  一個歡筵的夜晚,透娜拉守著她的樂園入口處,坐在她那張柳條搖椅上面逝世了。人們按照她的遺囑,不將她裝棺下葬,而讓她坐在搖椅上入土,由八個男士用繩索將搖椅放入她在樂園的舞池中央所挖掘的那個大坑洞裡。黑白混血的女郎穿著黑衣服,哭得臉色發白,她們發明一些不屬於人世間的儀式,取下耳環、別針、戒指,扔到坑洞裡去,用無名無姓也無日期的石板將洞口封起,外面蓋上一堆亞馬遜茶花。她們把園內動物毒死,用磚頭和泥灰封閉門窗,提著她們的木箱子分散到世界各地去;木箱子裡裝的是聖徒像、雜誌圖片、昔日情人的照片;她們昔日的男友都在遠方,他們都是些怪里怪氣的男人,有的會在糞便中拉出鑽石來,有的能把食人魔吃下,有的在海上被封為紙牌老K。

  一切都過去了。在透娜拉的墓中,在聖歌與妓女的廉價假珠寶中,過去的遺跡都將腐朽;卡達隆尼亞智者拍賣了書店,回到他出生的地中海小村莊去,只剩下他那探索永恆春光的思念。沒有人預先看出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決定。他為了逃避戰禍,在香蕉公司的鼎盛時期來到馬康多,認為最實際的做法就是開一家書店,賣古書和各種語言的初版書;有人在他的書店對面的那些房子裡等著解夢,他們也偶爾不經意地來翻翻那些書籍,把它們視為報廢的舊書。他在店面後部度過半輩子,撕下學校用的筆記簿紙張,以工整的字跡,蘸著紫墨水寫字,沒有人知道他在寫些什麼。倭良諾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已有兩箱這種雜色字紙了,使人不禁想起麥魁迪的遺稿。從那時到他離去,他又寫滿了第三箱。因此,他在馬康多期間大概沒有做過別的事。與他保持關係的人只有那四個朋友;當他們在念小學的時候,他常用書本跟他們交換陀螺和風箏,並教他們讀羅馬散文家西尼卡和詩人奧維德的作品。他熟稔古典作家,就像曾與他們同室而居,而且他知道許多難得知道的事,例如聖奧古斯丁習慣穿一件羊毛襖,十四年都不曾脫下來過;巫神維拉諾伐的阿諾多在小時候被蠍子咬過,以後便成了性無能。他對於文字,既懷著嚴肅的敬意,也抱持謗以閒話的不敬態度;連他自己的手稿也遭到這種雙重標準的待遇。亞爾凡索為了翻譯那些手稿,特意學了卡達隆尼亞文字;他曾把其中一卷裝在口袋裡,而他的口袋也經常放滿了剪報和古怪行業的手冊,有個晚上,他到那些因飢餓而賣淫的小姑娘住的地方去,那東西竟弄丟了。當聰明的老頭兒卡達隆尼亞智者知道後,不但不怒斥他,反而笑得死去活來,說文學的命運本來就是如此。相反地,在他返鄉的時候,大家勸他不要隨身攜帶那三箱紙頭,他硬是不聽,鐵路督察想叫他以海運方式運走,被他用迦太基咒語痛罵了一頓,最後只得准許他坐客車隨身攜帶運走,「人坐頭等客車,而文學當作貨物來載運,這世界必定亂得不成體統啦。」他說。這是大家最後一次聽到他說的話。他為了他的旅行度過了黯淡的一個禮拜,做周詳的準備,結果行期近了,他的精神也崩潰了;放在這兒的東西會在那兒出現,這情形大概與卡碧娥當年遇到小妖精作怪的困惱境況相彷彿。

  「臭東西!」他曾咒罵道,「我操他媽的倫敦宗教會議第二十七條教規是什麼東西。」

  吉曼和倭良諾照顧他上車,把他當小孩子扶持著,以安全別針將車票、船票和移民證件別在他的口袋裡,詳細列出他離開馬康多到在巴塞隆納下船時該做的每一件事,然而他扔掉一條藏有他半數積蓄的褲子,卻渾然不知。在遠行的前夕,他把木箱釘好,把衣物放進他來時所攜帶的那只手提箱內,瞇起他那雙平靜的眼睛,指著他流亡期間每天面對的亂書堆,以一種冒失失的祝福口吻對他的朋友說:

  「所有這些狗屎廢物都留給你們啦!」

  三個月後他們收到一個大信封,裡面裝著他在海上閒空的時光中寫下的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多張照片。雖然他沒有寫日期,寫信的順序卻似乎很明顯。頭幾封信裡可以看出他與平日一樣興致很好,談論渡海的困難;說管貨務的高級船員不肯讓他把三箱稿件擺在船艙裡,他恨不得將那個人推下海去;說一位女士像白癡,她見到十三號就害怕,不是因為迷信,而是覺得這個號碼沒有止盡;說他上船吃了一頓大餐,在飲水中吃出魔泉拉里達產的夜甜菜味兒來,與人打賭,結果贏了。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船上的現實生活對他來說愈來愈不重要,他愈來愈懷念遙遠而細微的事,因為船隻航行得愈遠,他的回憶就愈感傷。從照片上也顯然可以看出他懷舊的過程。前幾張他看起來很愉快,穿著的運動衫就像醫院的外套,他白髮如霜;十月的加勒比海白浪滔滔。後面的幾張照片上,他穿著黑外套,戴著一條絲巾,臉色蒼白,心不在焉地呆立在那艘夢幻般航行在秋天海面上的感傷之船的甲板上。吉曼和嘉柏瑞爾給他寫了回信。前幾個月他的來信很多,他們覺得比跟他住在馬康多時更親近了,對他的離去不再覺得遺憾。起先他說他出生的舊宅第什麼也沒有改變,屋裡依舊有粉紅的蝸牛;乾青魚夾麵包依舊是那種風味;村裡的瀑布日落時分依舊一片郁香。他寄來仍是從筆記簿上撕下的紙張,滿紙都是紫色的草體字,為每個友人各寫上一段話。可是,他似乎自己沒有注意到,這種有補償作用和激勵性質的信慢慢地變成了醒世的牧師函。一個冬天裡,爐子上燉著湯,他想念店鋪後面的暑氣;想念蒸發水汽嗤嗤發響的太陽照射著銀杏樹上的塵埃;想念午休時間沉沉欲睡時火車發出的汽笛聲;就像當年在馬康多一樣,他想念冬天爐子上的熱湯;想念咖啡小販的吆喝;想念春天成群的百靈鳥。面對兩種鄉愁,就像面對兩面鏡子,使他失去神奇的虛幻感,最後乾脆勸他們全都離開馬康多;要他們把世道人心的箴言全都遺忘;要他們唾棄那個羅馬箴言家荷雷斯;告訴他們,不論到什麼地方去,都要記住往事是謊言,回憶中的事情永不復返,每個逝去的春天都不可能再來,再狂熱再堅貞的愛情,終究是短暫的。

  亞爾伐洛是第一個先接受忠告離開馬康多的人。他把什麼都賣掉,連那頭放在他家院子裡常逗過路人發笑的馴良的美洲虎也不例外;他買了一張永久車票,坐上一列從不停息的火車。他從途中的車站寄來明信片,以狂呼怪叫的口吻描述他從窗口看到的瞬間景象,就像把一篇有虛幻美感的長詩撕裂,投入遺忘的深淵;他的詩中記述:路易斯安納州的棉花田裡有虛幻的黑人,肯塔基州的草原上有飛馬,亞利桑納州火紅的夕陽下有一對希臘情人,密西根的大湖邊有穿紅毛衣的少女在畫水彩畫,她以畫筆向他揮揮手,不是道別,而是傳來希望,因為她並不知道她所看見的是一列永遠往前駛去而不回轉的火車。而後,亞爾凡索和吉曼也在一個星期六離開了馬康多這個城鎮,打算星期一回來,可是他們一走,就杳無音訊。卡達隆尼亞智者離開一年後,只剩嘉柏瑞爾留在馬康多。他四處飄蕩,偶爾去找妮格蘿蔓塔,解答一本法國雜誌上的競賽問題;解答得頭獎的話,可以招待遊一趟巴黎。雜誌是倭良諾買來的,他幫嘉柏瑞爾填答案,有時候在家裡填,而大部分時間則到馬康多僅存的一家藥店去,面對著陶罐和草藥的氣味填寫,因為嘉柏瑞爾的密友梅西蒂絲在那兒。這是往事的最後遺留痕跡,而過去的一切並未完全消失,只是繼續從內心慢慢地抹去而滅跡,正走向終點,卻未能完全終結。馬康多這個小城鎮已呆滯到了極限,無所寄望了。後來嘉柏瑞爾贏得了競賽,帶著兩套換洗衣物、一雙皮鞋和法國諷刺文學家《拉比萊全集》前往巴黎;他向火車司機招手,車才停下來載他。當時古老的土耳其街已成荒涼的一角,最後幾個阿拉伯人仍舊坐在門口,慢慢等待死亡,他們已多年沒有賣出一碼斜紋布了,店棚下灰濛濛的展示架上只剩下不再使用的人體模特兒。這個香蕉公司的城鎮已化為野草平原。也許在令人難以消受的夜晚,布朗先生的千金派翠西亞會在阿拉巴馬州的普拉特維爾鎮,一邊吃醃蘿蔔,一邊對孫子孫女侃侃而談這個地方。有位老神父接替安琪爾神父的職位,沒有人想去查知他的姓名,他患有風濕症和疑慮性失眠症,隨時都躺在吊床上等候上帝的慈悲召喚,任由蜥蜴和老鼠爭奪附近教堂的繼承權。在這個連鳥兒都要把它遺忘的馬康多小城鎮裡,塵埃與暑氣濃得叫人無法呼吸,倭良諾和他的阿姨亞瑪倫塔幽居在一個紅蟻吵得幾乎無法入眠的地方,獨享他們的孤寂與愛情,也獨享他們情愛的孤寂,而成為地球表面唯一快樂且是最快樂的人。

  亞瑪倫塔的丈夫賈斯登回布魯塞爾去了。他等飛機等厭了;有一天,他將最必要的用品裝入一個手提箱,帶著通訊文件離去,計畫開飛機回來,再將這兒的飛行特許權讓給一群向省府當局提出更積極計畫的德籍飛行員。自從那個下午第一次偷情後,倭良諾和亞瑪倫塔繼續利用她丈夫不留意的時刻約會媾合,不出聲地狂熱做愛,卻常因他意外返家而中斷。但是,只要他們看到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立刻就會愛得死去活來,以彌補失去的光陰。這瘋狂的激情,使得她母親在墳墓中的屍骨都會恐懼得顫抖起來,他們自己則永遠保持無比的興奮。不管是下午兩點在餐桌上,或凌晨兩點在食品室,亞瑪倫塔都會尖聲大叫,唱起極端苦悶或極端歡欣的歌曲,「我最傷心的是,」她笑著說,「我們虛度了那麼多光陰。」她迷惘在熱情中,眼見螞蟻破壞花園,蛀蝕屋樑;眼見熔岩侵入走廊,她都不理,只有在螞蟻侵入臥室的時候,才和牠們戰鬥。倭良諾則放棄了那些舊文稿,不再走出家門,卡達隆尼亞智者來信,他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回信。他們失去現實感,沒有時間觀念,不再守日常習俗的規範。他們重新關上門窗,以免浪費了脫衣服的時間,整天像美女瑞米迪娥當年所熱望的一樣,赤裸著身子走來走去,常在院子的泥淖中打滾;有一天下午,他們在貯槽中做愛,差一點溺斃。在這些短暫的時日裡,他們所造成的損害比螞蟻還要嚴重;他們弄壞客廳裡的家具;瘋狂起來竟然把當年邦迪亞上校跟姘婦在一起睡過的吊床撕成碎片;床墊挖空,把裡面的棉花鋪在地面上,做愛時兩人常被棉絮窒息得無法喘息。雖然倭良諾熱戀時跟情敵一樣兇猛,但主宰這災難樂園的卻是具有瘋狂天性與詩一般慾念的亞瑪倫塔,她彷彿把高祖母易家蘭用來做糖果動物上的充沛活力全投注在愛情上了。亞瑪倫塔為自己新發明的做愛方式樂得高歌起來,笑得死去活來,但是倭良諾則愈來愈沉默,愈來愈入神;他的熱情是以自我為中心,且會自我焚燒。然而,他們都能達到極高的藝術境界,等他們激情過後,精疲力竭時,他們還會利用疲乏狀態來取樂。他們懂得悉心欣賞對方的胴體,發現在愛情的休息時段中,仍有未發掘的可能隱密,比慾念飢渴時更富有樂趣。他當以蛋白揉搓亞瑪倫塔那挺起的乳房,用椰子油按摩她那極有彈性的大腿和桃子般的腹部;她則把倭良諾的驚人的陽具當玩偶來撫弄戲耍,用唇膏在上面畫小丑的眼睛,用眉筆塗上土耳其人的鬍子,為它戴上薄棉紗蝴蝶結和小錫箔紙做的帽子。有個晚上,他們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塗滿桃子醬,像野狗互舔身體,在走廊的地板上瘋狂地做愛,後來有一群兇殘的螞蟻過來,差一點把他們吃掉,他們才醒過來。

  在昏頭昏腦迷戀的空檔中,亞瑪倫塔給她的丈夫賈斯登回信。她覺得他人遠在他方,又忙碌得很,似乎不可能回來。起初他在信中說合夥人確實寄來了飛機,只是布魯塞爾的一家船務公司把它誤寄到坦康伊卡,而被馬康多散居部族的土人弄走了。這樣的錯誤帶來許多困擾,單是辦理取回飛機這件事就得花費兩年的時間。於是,亞瑪倫塔再也不去擔心他會不期然而返。至於倭良諾,除了卡達隆尼亞智者寫信給他,嘉柏瑞爾經由沉默的藥劑師梅西蒂絲傳來一點消息外,他與別人沒有什麼聯繫。起初他與嘉柏瑞爾也曾直接通訊。嘉柏瑞爾後來丟掉回程的機票,打算留在巴黎不走了,他的謀生方式是撿拾海豚街一家旅店中女侍丟棄出來的舊報紙和空酒瓶去賣。倭良諾想像他穿的那件高領毛衣,要等蒙特巴奈塞區路邊咖啡座坐滿了春天的情人,他才脫下來;他定是白天睡覺,晚上寫信,以便在充滿煮花菜氣味的房間裡,讓飢腸假飽一番,而在那個房間裡曾有一位名叫洛卡瑪多的哲人餓死過。他的消息愈來愈含糊,而卡達隆尼亞智者的信也愈來愈稀少,且語氣愈來愈憂傷;倭良諾對他們的印象,與亞瑪倫塔對她丈夫的印象漸漸地相近,兩個人都浮在一個虛空的宇宙中,日常與永恆的唯一現實就是愛情。

  賈斯登即將回來的消息,就像一個驚逃者突然闖進一個快樂無知的世界裡。倭良諾和亞瑪倫塔圓睜著眼睛,各自探索著內心,手按著胸口看信,他們知道彼此已親密到寧死也不願分開的地步。於是,她寫了一封自相矛盾的信給丈夫,信中重複強調她的愛情,說她很想見他,卻又承認沒有倭良諾的話,她已經活不下去,並說這是命運的安排。與意料正相反的是,賈斯登寄回一封平靜得近乎慈祥的信,長達兩整頁,主要在警告他們熱情的變化無常,最後一段明白地給予他們祝福,願他們如他短暫的婚姻經驗一樣幸運快樂。這種未曾料到的態度使亞瑪倫塔感到屈辱,認為反而給了丈夫早想拋棄她的一個藉口。六個月後,賈斯登又從里奧波德維爾寄信來,說他在那裡終於把飛機修好了,只請求他們把他的運動腳踏車寄給他,因為他留在馬康多的東西就只有這件還有一點感情價值。倭良諾忍受亞瑪倫塔的怨尤,努力做給她看,不論在順境或逆境他都會是一個好丈夫。當賈斯登留下的錢花光後,日子窮困了,但他們卻能契合一心,這種情操雖然不如激情那般醉人,那般令人目眩眼花,卻也仍如往日喧鬧縱慾的時候一樣常常快快樂樂地做愛。透娜拉去世時,他們已經懷了孩子。

  亞瑪倫塔懷孕期間行動不便,她嘗試做魚骨項鍊生意。但除了梅西蒂絲買了一打外,她再也沒有找到別的顧客。倭良諾第一次發現他的語言天分、他的百科全書知識、他的少見的記憶力,都像他妻子的那盒珠寶一樣派不上用場。這些首飾價值很高,大概與馬康多最後一批居民所有湊在一起的錢相當。他們像奇蹟般活下去。雖然亞瑪倫塔尚未失去原有的好脾氣和調情的天分,但她吃完午餐後,已漸漸地習慣坐在走廊上思考。倭良諾便常陪伴著她。有時他們坐在那兒挨到天黑,面對面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像偷情時期一樣相愛著。將來不定,他們的心靈轉向過去。他們回憶當年洪水期的往事;兩人在院子裡玩水,殺蜥蜴,把蜥蜴掛在易家蘭的身上,假裝活埋她。他們回憶這些事,用以證明他們從有記憶開始就相互喜歡共聚。亞瑪蘭塔再往深遠的記憶探索,她記起某個下午,她進入工作室,母親告訴她小倭良諾是擱放在一個籃子裡漂來的棄兒,被他們家撿到了。雖然他們覺得這個說法不可靠,卻也沒有別的資料可供查出實情。他們研究各種可能性,也只能確定一點:倭良諾的母親絕對不是亞瑪倫塔的母親卡碧娥。亞瑪倫塔聽過柯蒂絲的醜聞,認為倭良諾是她的孩子,為了這個假設,他們心裡產生了恐懼的刺痛。

  確定自己與妻子是姊弟關係後,倭良諾非常痛苦,他跑到教區神父家去查看那些發霉生蟲的檔案文件,想找出自己身世的線索。他發現最早的一張施洗證件是屬於亞瑪倫塔的,那時她已進入青春期,也就是雷納神父用巧克力證明上帝是存在的那段時期,亞瑪倫塔的施洗者就是雷納神父。他懷疑自己可能是邦迪亞上校的十七個私生子之一。於是,他查遍四冊記錄,找尋他們的出生證明,然而施洗的日期跟他的年齡相差太遠了。患風濕病的老神父躺在吊床上觀察他,見他找親戚找得入神,又因疑慮而發抖,於是以同情的口氣詢問他的名字。

  「倭良諾.邦迪亞。」他說。

  「那麼,你別再找了,」神父以堅信的口吻大聲說,「許多年前有一條街就叫這個名字,當時大家習慣以街名來為子女取名。」

  倭良諾氣得發抖。

  「原來是這樣呀!」他說,「連你也不相信。」

  「相信什麼呀?」

  「邦迪亞上校打過三十二次內戰,全都失敗了,」倭良諾回答說,「軍隊把三千名工人圍起來用機槍掃射殺死,屍體用兩百節火車載去扔進海裡。」

  神父以憐憫的目光揣度他。

  「嗯,孩子,」他嘆口氣說,「只要確定你我這時還存在就夠了。」

  因此,倭良諾和亞瑪倫塔接受籃子裝棄嬰的說法,倒不是真的相信它,而是這樣能減輕他的恐懼。隨著懷孕月份的增加,他們兩個的心漸漸合而為一;這幢房子已經經不起一陣風,他們在這寂寞的房裡愈來愈緊密結合。他們的活動範圍以卡碧娥原來的臥室為起點,由那兒可以見到靜態中愛情的魅力;以走廊的那一端為終點,那兒是亞瑪倫塔常縫製新生兒的小鞋子和小帽子的地方,倭良諾則在那兒回卡達隆尼亞智者的來信。房子的其他部分在掙扎中步向毀滅。銀飾工作室、麥魁迪的房間、匹達黛那原始又沉默的一隅,都化為無人敢越過的家庭叢林。大自然兇殘地環伺四周;倭良諾和亞瑪倫塔繼續用生石灰來保護種有梔子花和秋海棠的那片世界,在人蟻戰爭的悠久歷程中建立最後的陣地。亞瑪倫塔已疏於照料她的長髮了,臉上開始長汙斑,兩腿浮腫,從前她那鼬鼠般適於歡愛的胴體已變得很難看,她不再是當年攜帶一籠金絲雀返鄉的青春玉女了,但她的心靈依然非常活潑,「真是狗屎,」她笑著說,「誰會料到我們真的過起食人魔的日子來了!」懷孕六個月了,他們收到一封信,那顯然不是卡達隆尼亞智者寄來的,同時他們和世俗世界聯繫的最後表徵從此斷絕。發信地點是巴塞隆納,信封上的字是正楷的藍黑水公文字體,帶著報導噩耗時特有的那種真摯不動情的肅穆感,亞瑪倫塔正要拆閱,倭良諾從她手裡一把抓過來。

  「不要看這信,」他對她說,「我不想知道信上說什麼。」

  他的預感沒有錯,從此以後卡達隆尼亞智者就不再來信了。那封陌生的信沒有人閱讀,一直擱在卡碧娥有一次遺落戒指的雜物架上,任它生蟲,將它裡邊所報導的壞消息慢慢蝕毀了。這一對戀人則在人生最後航程的浪濤上迎向前去,試圖漂向清醒與遺忘的荒漠,卻不能如願,他們虛擲了許多無所悔恨的苦難時光。倭良諾和亞瑪倫塔已經覺察到這個危機,最後幾個月,一直手牽手,對他們私通懷下的胎兒更加疼愛了。夜裡,他們在床上擁抱,面對地上一群群的螞蟻和蠧蟲的蛀蝕聲,以及鄰室野草不斷長高的咻咻聲,一點也不害怕。他們多次被幽靈的活動吵醒,聽見易家蘭在抗拒造物的法則,以維持家系的生存;老邦迪亞在探索大發明的神祕真相;卡碧娥在祈禱;邦迪亞上校對戰爭失望後在默默地打造小金魚飾物;席甘多寂寞而死,仍沉迷酒色;他們明白強烈的執著可以戰勝死神,確信將來昆蟲搶走人類的樂園,別種未來的動物又從昆蟲手中搶過去以後,他們倆早已成為幽靈,但依舊會繼續相愛;一想到這一點,他們又快樂起來了。

  一個星期日下午六點鐘,亞瑪倫塔開始產前陣痛。那群因飢餓而賣春的小姑娘的女主人,叫大家把她抬到餐廳的大桌面上,跨騎在她的肚子上,一陣一陣猛折磨她,最後她的叫聲被一個龐大男嬰的哭聲淹沒了。亞瑪倫塔含著眼淚發現他確實是邦家的人,與叫亞克迪奧的人同樣強壯而有靭性,眼睛則與叫倭良諾的一樣睜得大大的,是特殊的千里眼。他是百年來邦家真正的愛情結晶,他可能會重建這個家族,而袪除傳統的惡習與孤寂的天性。

  「他真的是食人魔,」她說,「我們給他取名洛德瑞哥。」

  「不,」她的丈夫反對說,「我們叫他奧良奴,他將會打勝三十二次戰爭。」

  接生婆剪斷臍帶,用一塊布擦掉他全身的藍色油汙,由倭良諾提著燈證明。等他們將他的身體翻過來,才發現他比普通人多了一樣東西,細看之下,原來是一條豬尾巴。

  他們並不驚惶。倭良諾和亞瑪倫塔不知道家族中有這樣的先例,也記不得易家蘭那些嚇人的諍言,不過接生婆說孩子換牙後,可以把那條豬尾巴切掉,這樣他們就放心了。他們沒有時間去想那個問題,因為亞瑪倫塔流血不止;他們為她敷蜘蛛網和火灰丸,設法救她,但一切卻無異於空手擋泉水,沒有什麼大用。前幾個鐘頭,她盡量保持平靜的心情。倭良諾卻嚇慌了,他牽著她的手,叫她別擔心;說她這樣的人不想死的時候絕不會死,又笑接生婆用這種殘忍的方法來救她。然而,倭良諾放棄了希望,因為照射在她身上的光漸次減弱,她的形影漸次模糊,最後她昏昏沉沉睡去。星期一破曉時分,他們找來一個女人,在她床邊朗誦人獸相通的麻醉止血祈禱文,可惜亞瑪倫塔的血對於不是來自愛情的任何方法都無感應而止不住。他們盡力試了二十四小時,下午沒採任何措施,血卻自行止住了。這時她的面龐輪廓轉為尖削,臉上斑痕消失,變得雪白光滑,而且泛出一絲笑意,大家都知道她死了。

  倭良諾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是多麼喜歡朋友,多麼想念他們,真恨不得跟他們在一塊。他把嬰兒放入他的母親為他準備的籃子,而後用毯子把屍體齊臉蓋好,獨自到城鎮上各處亂逛,想找一個可以回溯到過去的入口處。他敲敲最近沒去的藥店門,發現那兒竟是一間木匠鋪。手上提著燈開門的老婦人同情他神智不清,堅稱那兒從來不是藥店,她也不認識一個脖子細長又睡眼癡迷名叫梅西蒂絲的女子。他把前額貼在以前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書店門板上痛哭,自己心裡明白剛才不肯為死者落淚,是害怕打破愛情的魔咒,現在才哭出來作個補償。他以拳頭猛搥「金童」娼館的水泥牆,呼喚透娜拉;有幾個橘色的飛盤掠過天際,以前的假日他常站在庭院裡看這情景看得著迷,現在卻木然無所感。傾倒的紅燈妓院區,只剩一間沙龍在營業,有個手風琴樂團正在那兒演奏主教的侄兒的傳人拉裴爾的歌曲〈男子漢富蘭西斯科〉。那個酒保以前因為出手冒犯過自己的母親,所以一隻手萎縮了。他請倭良諾喝一瓶甘蔗酒,倭良諾也買一瓶回請他。酒保與他談起手臂的災禍。倭良諾與對方談心靈的災禍,說他是冒犯姐姐,心靈才會萎縮或扭曲。最後他們相對痛哭,倭良諾的痛苦暫時得以解除。然而,翌日他孤獨地面對馬康多最後一個黎明,他在廣場中央敞開雙臂,想喚醒全世界,使勁大聲叫喊道:

  「朋友是一群狗養的雜種!」

  妮格蘿蔓塔把他從嘔吐的穢物與淚水中救回來,將他帶到她的房裡,為他洗淨身子,餵他喝一碗湯。她拿起一塊煤炭,塗銷他無數次與她交媾的欠帳,以為這樣能安慰他,又自動說出自己最孤獨的悲戚,免得他獨自流淚。倭良諾睡了一會兒,醒來後感覺頭很痛。他睜開眼睛,想起了孩子。

  他找不到籃子。起先他非常高興,以為亞瑪倫塔復活了,醒過來後在照顧孩子。但是,她的屍體在毯子底下像一堆石頭。倭良諾想起他回來的時候,臥室的門正開著,就越過梔子花飄香的走廊到餐廳去瞧瞧;那兒還擺著她生產時的遺物,有鍋子、血跡斑斑的床單和火灰罐,捲曲的臍帶攤開在嬰兒尿布上,與大剪刀和釣魚線並排放在桌上。他以為是接生婆半夜來把孩子抱走了,便安下心來停留一會兒,靜靜地思考著。他坐在莉比卡繡花、亞瑪蘭塔陪馬魁茲上校下象棋,後來亞瑪倫塔縫製嬰兒小衣物坐過的搖椅上,神智突然清醒起來,明白自己實在受不了這麼多往事的壓力。他被自己和別人的思念所刺傷,因而佩服玫瑰枯枝上的蜘蛛網不屈不撓地存在;稗子堅毅地生長;燦爛的二月的清晨空氣那麼耐人尋味。這時他看到了孩子。孩子全身只剩一個浮腫的乾皮囊,數不清的螞蟻正抬著他沿花園的石徑走向蟻巢的洞口。倭良諾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不是嚇得麻痺了,而是頃刻之間他想通了麥魁迪遺稿的最後關鍵,遺稿按照人類時空完美地安排有如下的銘文:「這一家系的第一個祖先被綁在樹上;最後一個子孫被螞蟻吃掉。」

  倭良諾一生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他把妻子之死和失去孩子的痛苦拋到腦後,以卡碧娥原有的交叉木條釘死門窗,以免世俗的誘惑干擾他,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已寫在遺稿上。他走進那個房間,發現史前植物、熱騰騰的小水潭和透明的昆蟲已將人類的一切遺跡破壞殆盡,那些遺稿卻仍然完好無損。他很激動,未及把遺稿拿到光線較亮的地方,就站在原地大聲譯出內容,一點困難都沒有,就像那是用西班牙文寫的,並且就像是在光亮的陽光下閱讀一樣。那是麥魁迪提前一百年寫的家族史,連最小的細節都沒有遺漏。原稿是用梵文寫的,偶數的句子已譯成奧古斯都大帝的私用暗號字碼,奇數的句子則譯成斯巴達軍用密碼。以前,倭良諾剛看出遺稿的最後一道防禦措施,就被亞瑪倫塔的愛情搞糊塗了。那防禦措施是這樣的:麥魁迪並非按照傳統的時間記事,而是將百年的事件濃縮在一起,使之在瞬間同時存在。倭良諾發現這一點後,心神蕩漾,不想放過任何一頁;他首先發現麥魁迪親口念給阿克迪亞聽的,實際上就是他被處決的預言;他又找到後來身體和靈魂一起升天的天下第一美女出生的預告;他也找到了雙生子遺腹子的身世,他們曾翻譯遺稿,但因為無能和缺乏毅力,也由於時機未成熟,終於半途而廢。讀到這裡,倭良諾急於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超前翻幾頁。這時一陣風緩緩吹起,是新起的風,很暖和,充滿了往日的音籟、古天竺葵的呢喃、比鄉愁更濃重的幻滅嘆息。他沒有注意到那陣風,因為他正在找尋自己存在的第一個預兆;他看見好色的外公席甘多跋涉虛幻的高原,去尋覓一個不能給他幸福的美女。倭良諾認出這寫的是誰之後,便追查這個人子孫的祕徑,發現某個黃昏在滿浴室的蠍子和黃蝴蝶之間,有個技工滿足了性慾,而那個女子是為反叛而獻身,結果就懷下了他這個胎兒。他非常用心地看這一段;因此,當第二陣風呈圓柱狀吹來,吹鬆了門窗的鉸鏈,掀起了東面廂房的屋頂,弄垮了基地時,他卻渾然不知。這時他發現亞瑪倫塔不是他姐姐,而是他的阿姨;他也發覺法蘭西斯.蕨克爵士攻打里奧哈恰城,只不過是要他們在最複雜的血統迷宮中相互追尋,因而生出絕子絕孫的神話怪物。下面的事實倭良諾已經明白了,他不打算多浪費時間,便跳過十一頁遺稿,就像在照一面有聲鏡子似的;這時馬康多已經被聖經上的颶風化為一渦一渦可怕的塵土與砂礫。於是他又跳過幾頁,想提早看到最後的預言,以便確知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況。然而,他還沒看到最後一行,就明白他自己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房間了,因為遺稿預言,當倭良諾看完遺稿的時候,這個鏡花水月的城鎮(或說是幻影城鎮吧)將會被風掃滅,並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而書上所寫的一切,從遠古到永遠,將不再重演,因為這百年孤寂的家族被判定在地球上是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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