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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獨》第8章
  第七章

  五月裡,戰爭結束了。政府公佈一道氣勢非常壓人的佈告,宣稱將對發動叛亂的人給予嚴厲的懲處。在這兩個星期前,邦迪亞上校喬裝成印弟安巫醫,大約就在他抵達西部邊陲的時候,被逮捕了。跟他去打仗的二十一個人中,十四人戰死,六人受傷,在他最後挫敗之時,只有一個還伴隨著他,那就是馬魁茲上校。他被捕的消息,在馬康多以一道特殊指令宣佈,「他還活著,」易家蘭告訴他的丈夫說,「讓我們向上帝祈禱,敵人會善待他。」她哭了三天後,那個下午,她在廚房裡攪拌做牛奶糖的材料,她的耳朵清晰地聽到兒子邦迪亞上校的聲音,「是我的小邦迪亞,」她叫道,跑回栗樹下去告訴丈夫這個消息,「我不知道奇蹟是怎麼發生的,但是他還活著,我們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她把這件事信以為真。她把家裡的地板擦乾淨,移動家具,換換擺設的樣子。一個星期後,傳來一個謠言,那謠言並以似政府所說的那樣,她更相信她的預感了。邦迪亞上校被判處死刑,死刑將在馬康多執行,以給人民一個教訓。星期一上午十點半,亞瑪蘭塔正在為約塞穿衣服,這時她聽到遠處士兵的腳步聲,軍號大作,不一會兒,易家蘭衝進屋裡叫道:「他們現在帶他來了!」士兵用槍托狠狠地將湧上來的群眾擊退。易家蘭與亞瑪蘭塔跑到街角,硬往前擠,而後,她們看到了他。他看起來像個乞丐。他的衣衫已破爛不堪,頭髮和鬍子糾結在一起,打著赤腳,對滾燙的塵土似乎失去了感覺;他的雙手被一條繩索綁在背後,繩子套在一位軍官騎著的馬頭上。跟他並行的,也是一位衣衫破爛的戰敗者,他就是馬魁茲上校。他們兩個並不哀傷,反而對那些正向軍隊叫囂辱罵的群眾感到不安。

  「兒啊!」易家蘭在叫囂的人群中喊著,她打了那阻攔她的士兵一個巴掌。軍官的馬兒往後退。而後,邦迪亞上校停下來,激動得顫抖,避開母親的擁抱,以嚴正的目光凝視她。

  「回家去吧,媽媽,」他說,「向當局要求到牢房來看我。」

  他望望亞瑪蘭塔,她躊躇地站在易家蘭後面兩步的地方,他笑著問她說:「你的手怎麼樣了啦?」亞瑪蘭塔舉起紮有黑色繃帶的手,「燒傷的。」她說,一面把易家蘭拖開,以免馬匹踩倒她。軍隊開走了。一隊特別衛兵圍著犯人,小跑步把他們押往牢房。

  黃昏的時候,易家蘭來牢房探望邦迪亞上校。她曾透過莫士柯特提出申請許可,但莫氏面對軍事萬能的局面,也早已不具權威意義。雷納神父因肝疾發燒臥病在床。沒有被判死刑的馬魁茲上校的父母想要來探監,結果被士兵以槍托趕出去了。易家蘭找不到說情的人,又相信她的兒子在黎明時分不會被槍斃,就包起要帶給他的東西,獨自去探監了。

  「我是邦迪亞上校的母親。」她聲稱說。

  哨兵把她擋開,「不論如何,我就是要進去,」易家蘭警告他們,「若是你們奉命開槍,你們現在就開槍吧。」她把他們其中之一推開,走進以前的教室,那兒有一群衣著不整的人在擦拭他們的武器。一位穿著野戰服的軍官,臉孔紅潤,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舉止拘謹,示意哨兵退開。

  「我是邦迪亞上校的母親。」易家蘭又說一遍。

  「妳應該說,」那位軍官以友善的笑容糾正她的話說,「妳是邦迪亞『先生』的母親。」

  易家蘭從他那不自然的緩慢語調認出他是傲慢的高地人。

  「就照你說的『先生』吧,」她接受說,「只要我能見到他就行。」

  上級命令是不允許探望死刑囚犯的,但是這位軍官負責讓她待十五分鐘。易家蘭把包袱裡的東西打開給他看,裡面是一套乾淨的換洗衣褲,她的兒子曾在婚禮上穿過的短靴子,和香甜的牛奶糖。這牛奶糖是她預感他要回來的那天特地為他留下來的。她在權充牢房的房間裡找到她的兒子邦迪亞上校,他攤開手臂躺在一張病床上,因為他的腋窩長瘡。他們允許他刮鬍子修面。糾結的鬍髭,尾端鬈曲,非常濃密,這使得他的顴骨輪廓更加俊秀醒目。易家蘭看著他,只覺得他比離開的時候更蒼白了,身材長高了一點,神色更形孤單。家裡所發生的事情他都知道得很清楚;克列斯比自殺了;阿克迪亞專橫霸道,已被處決;老邦迪亞在栗樹下仍然害著不屈不撓的瘋病。他也知道他的妹妹亞瑪蘭塔以處女之身寧願守寡,帶養著約塞;約塞的判斷力顯然很好,並且在他學講話的同時,也開始學習讀書和寫字。易家蘭從進入牢房開始,就為她兒子的成熟風度、統御的氣度,以及從他皮膚上散發出來的威嚴光彩所懾住。她很驚異,她的兒子竟然什麼都知道,「妳該知道我是個巫師。」他開玩笑說。而後他又以認真的口氣說:「今天早晨;當他們帶我進來時,我總覺得這一切我早就經歷過了。」事實上,當群眾在旁邊吼叫時,他卻集中思考能力,看出了這個小城鎮的老態,並感到非常驚訝。銀杏樹葉凋零了。房屋先是漆成藍色,後又漆成紅色,結果是顏色混濁不清。

  「你有過什麼想法?」易家蘭嘆息說,「時間過得好快啊。」

  「確實如此,」邦迪亞上校同意說,「但不該有這麼大的變化。」

  兩人期待已久的見面,早已準備了要問的問題,甚至預先想好了答案,如今見了面卻只是些日常話語。當哨兵宣佈會客時間結束,邦迪亞上校從床底下拿出一捲濕濕的稿件。那是詩,是他很早時為莫氏柯蒂寫的詩,他離家時便把它帶在身邊,戰時有空也偶爾寫了一些,「答應我別讓任何人看到它們,」他說,「今天晚上妳就用它們來給火爐生火。」母親易家蘭答應他,站起來與他吻別。

  「我給你帶了一支手槍來。」她輕聲說。

  邦迪亞上校打量一下,估計哨兵不會發現,「那對我已無什麼用處,」他低聲說,「但是把它給我吧,以免他們在妳出去時搜身搜出來。」易家蘭把左輪手槍從胸衣掏出來,把它放到床蓆底下,「不要說再見,」他特別冷靜地說,「不要求人,不要向人低頭。就當作我早已被人槍殺。」易家蘭咬咬嘴唇,忍住沒有哭出來。

  「用熱石頭來敷療爛瘡。」她說。

  她半轉身離開了牢房。邦迪亞上校仍然站著沉思,直到牢房的門關上。而後他又兩臂攤開躺下來。從年輕時候起,他就對自己的預感能力非常肯定,他認為死亡必有確定不移的明顯預兆,但是這回,就在他快要被槍斃前的幾小時,仍然沒有死亡的預兆。曾經有一次,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來到杜寇林卡軍營,要求哨兵准許她見他。他們讓她進來了,因為他們知道有些母親有優生論的狂想信念,而把她們的女兒送往最有名的戰鬥英雄的臥房裡去,據她們的說法,這樣可以改良血統。那個少女走進邦迪亞上校房裡的那個晚上,他正在寫詩,描述一位在雨中迷失的人,他背向著她,把詩稿收入抽屜裡,拿起手槍,沒有轉過頭來。

  「別開槍。」她說。

  當他握著手槍猛一轉身面對少女時,她垂下手槍,不知所措。就這樣,他在十一次陷阱中避過了四次。相反地,有一天夜裡,在孟牛爾,他把床鋪讓給好友維斯博上校睡,以便他能夠出汗退燒,有人闖進革命軍總部來,把維斯博上校刺死了,兇手卻始終沒有抓到。當時他睡在同一房間的一張吊床上,相距不過數碼,事情發生時他卻不知道。他試著把預感的能力加以分類,卻行不通。預感總是來得非常突然、神祕,卻清晰可辨,像是一種絕對的信心,但是沒有辦法把持得住。有時它來得非常自然,直到應驗後,才知道那是預感。在普通情況下,常常只是小小的迷信。而今,他們將邦迪亞上校判了死刑,當要他說出他最後的願望時,一種預感使他作了一項肯定的回答。

  「我要求在馬康多行刑。」他說。

  軍事法庭庭長對這個回答有些懊惱。

  「別自作聰明,邦迪亞,」他告訴他,「那只是拖延時間的詭計。」

  「如果你不這樣做,你會有煩惱的,」邦迪亞上校說,「反正那是我最後的心願。」

  從此以後預感就不再出現過。易家蘭來探監的那天,他經過長久思考之後,斷定這次死亡不會出現什麼預感了,因為他的行刑是取決於行刑者的意志,而不是取決於運氣。因為腋窩瘡痛,他徹夜無法入眠,在黎明前不久,他聽到門廊上的腳步聲,「他們來了。」他自言自語說,並且就在這個時刻無緣無故地想起了他的父親老邦迪亞,同時老邦迪亞也在天亮這可怕的時刻,在那株栗樹下想起他的兒子小邦迪亞。他並不覺得害怕,也不懷念什麼,只是憤怒地覺得這種人為造成的死亡,使他無法看到許多他未完成的事該有個怎樣的結局。門開了,哨兵帶進一杯咖啡。到了第二天的同一個時間,他又做著同樣的事情,又在為腋窩瘡痛而氣憤,相同的情形照樣發生。星期四那天,他與哨兵們一起分吃香甜的牛奶糖,換上乾淨的衣服,衣服顯得緊了一點,也穿上漆皮短靴。到了星期五,他們還沒有槍斃他。

  實際上,他們是不敢執行判決。這個城鎮的反叛氣焰很高,軍方認為對邦迪亞上校執行處決後,不僅會在馬康多,也會在沼澤地區引起嚴重的政治後果,因此他們向省府當局請示。星期六晚上,他們正在等候回答,行刑槍隊的「砍你即落隊長」帶著幾位軍官走到卡塔里諾的店裡想尋樂子。只有一個女人,她還是受了驚嚇脅迫,才敢帶他進入她的房內的,「她們不想與即將送命的人同床共枕,」她坦白告訴他說,「誰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樣,但人人都說,處決邦迪亞上校的軍官和他的兵士,都會一個個被殺害,他們即使一時不死,遲早也逃不掉的,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砍你即落隊長」把這件事向別的軍官提起,他們再向上級反應。星期日那天,全城鎮的人都知道軍官們仍在找藉口推諉執行處決的責任,雖然沒有人公開這項祕密;軍方幾天來保持寧靜,沒有擾亂事件發生。官方正式命令於星期一郵寄到達:死刑必須要在二十四小時內執行。那天晚上,軍官們做了七個籤放在帽子裡,以抽籤方式決定由誰來執行,結果乖戾的命運注定「砍你即落隊長」中籤,「惡運是逃也逃不掉的,」他以深沉痛苦的口氣說,「我這狗養的倒楣鬼死了還是狗養的倒楣鬼。」早上五點,他也以抽籤方式選出行刑隊員,叫他們在院子裡排隊,以預知命運的口氣把死刑犯叫醒。

  「我們走吧,邦迪亞,」他告訴他,「我們的時候到了。」

  「原來是這樣呀,」上校回答說,「我卻夢見我的膿瘡破裂了。」

  早上三點,莉比卡就起來了,因為她獲悉邦迪亞要槍斃的消息。她待在黑暗的臥室裡,從半開的窗子望著墳地牆壁,她所坐著的床因亞克迪奧打鼾而震動不止。她暗暗地等著,足足等了一個星期,就像過去等候克列斯比的信件一樣,「他們不會在這裡槍斃他的,」亞克迪奧告訴她,「他們會在午夜的營地上將他槍斃,這樣便沒有人知道行刑隊是哪些人,而且他們會把他埋在那邊。」莉比卡繼續在等著,「他們一定會笨頭笨腦的在這裡把他槍斃。」她說道。她非常肯定這件事,並且預測她打開門向他告別的那個樣子,「他們不會押他經過街道,」亞克迪奧堅持說,「他們不會派六名士兵押送,因為他們知道民眾已準備好,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莉比卡對她丈夫的推論不感興趣,她仍然守在窗口。

  「你瞧好了,他們是夠笨的。」她說。

  星期二早上五點,亞克迪奧喝完他的咖啡,放狗出去,這時莉比卡關上窗子,扶著床頭以免自己跌倒,「欸,他們押他過來了。」她嘆息著說,「他多英俊。」亞克迪奧放眼窗外,看見他的弟弟邦迪亞上校在黎明的曙光中震顫著。他背靠著牆,由於腋窩瘡痛,手臂無法垂直,雙手只好擱在臂上,「一個人就這樣糟蹋了他自己,」邦迪亞上校說,「就這樣糟蹋了他自己,以致六個柔弱的女人樣的孬種就能把他弄死,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反覆說這句話,氣得幾乎全身沸騰,「砍你即落隊長」認為他是在祈禱,非常感動。當行刑槍隊瞄準的時候,他的憤怒化為極端痛苦的苦澀口液,使他的舌頭麻痺了,他把兩眼閉上。而後,黎明的銀光消逝了。他又看到自己穿著短褲,打著領帶;看見父親老邦迪亞在那個光輝奪目的下午帶他進入帳篷;也看見了那冰塊。當他聽到喊叫聲時,以為是給行刑槍隊的最後命令,他以驚異好奇的心境睜開雙眼,滿以為會射出熠熠光亮的子彈,但是只見「砍你即落隊長」雙手舉在空中作投降狀,邦迪亞上校的哥哥亞克迪奧從街道過來,他手上那支可怕的獵槍正準備射擊。

  「不要開槍,」行刑槍隊的隊長對亞克迪奧說,「你是上帝派來的。」

  另一場戰爭當即展開了,「砍你即落隊長」和他的六個士兵跟從邦迪亞上校一起前去解救在里奧哈恰城已被判死刑的革命軍將領麥迪納將軍。他們認為老邦迪亞曾經翻山越嶺找到馬康多的小徑可以節省時間,結果不到一星期就發現那是辦不到的。於是他們走險阻的岩嶺山徑,除了行刑槍隊的人所攜帶的軍需品外,其他什麼裝備都不帶。他們常在城鎮附近紮營,其中一個手上握著小金魚(那是邦迪亞的信物),這樣可以在白天喬裝進城去與潛伏的自由黨員聯絡,第二天早晨,被聯絡上的自由黨出來打獵,便參與他們的行動,不再回去了。當他們隔著山脊望見里奧哈恰城的時候,麥迪納將軍已被槍決了。邦迪亞上校的人推崇邦迪亞上校為加勒比海岸革命軍首領,授以將軍官階。他挑起這個責任,但是拒絕升任將軍,起碼在保守黨得勢期間,他不願接受將軍這個頭銜。三個月後,他們集結了一千多人,但都被殲滅了。殘餘的人抵達了東面邊區。另一個消息是說他們經由安第里斯群島,登陸了揚帆岬,還有一則政府拍出的電報,發往全國各地,以幸災樂禍的語氣報導邦迪亞上校的死訊。但是,兩天後,另一封電報幾乎與另一封同時到達,宣佈說南部平原地區有暴動。於是,有關邦迪亞上校的傳奇開始四處傳開了。同時也傳來互相矛盾的消息,有的說他在維蘭牛伐地區奏捷;有的說他在瓜卡馬約地區戰敗;有的說他被魔帝龍印第安人活吃了;有的說他死在沼澤地區一個村莊裡;有人說他又在尤魯米塔起義。正在協商參加國會席次的自由黨領袖們視邦迪亞上校為冒險分子,不能代表黨。國民政府把他列為匪徒,懸賞五千披索金幣取下他的頭顱。經過十六次的挫敗之後,邦迪亞上校帶著兩千名裝備精良的印第安人離開了瓜吉拉區,他的守衛在睡夢中遭到突襲,他宣佈放棄里奧哈恰城。他曾把總部設在那兒,宣佈對政府軍全面作戰。他接獲政府當局第一通電報,威脅他說,如果他不把他的兵力撤往東面邊區,他們就在四十八小時內將他的生死伙伴馬魁茲上校槍斃。這時「砍你即落隊長」已擔任他的參謀長,他以驚慌的神色把電報拿給他看,但是他卻以令人想不到的喜悅讀完它。

  「太好了!」他呼喊著說,「現在馬康多有電報局了。」

  他的答覆非常肯定。他寄望三個月後將他的總部設在馬康多。如果到那時馬魁茲上校已然喪生,他將槍殺所有在那時逮捕他的軍官,從將軍開始處決,並且他會下令給他的部屬,在以後的戰爭中也這樣做。三個月後,當他勝利進入馬康多時,在沼澤地區的路上第一個擁抱他的就是馬魁茲上校。

  家裡擠滿了孩子。易家蘭養育著匹達黛的大女兒和兩個雙生孩子,這對雙胞胎是在阿克迪亞被處決後五個月才出生的。她沒照死者的遺言去做,而給女孩取名叫瑞米迪娥,「我敢說阿克迪亞是這個意思,」她推斷說,「我們不希望她與我一樣名叫易家蘭,因為這個名字太受罪了。」雙生子則分別取名叫席甘多和席根鐸。兩個都由亞瑪蘭塔照管。她把一些小木椅放在起居室裡,又設了一間育嬰室,也收容鄰居的孩子。當邦迪亞上校返鄉時。在鞭炮與鐘聲中,還有一個兒童合唱團歡迎他回家。他的兒子約塞已經跟祖父老邦迪亞一樣高了,穿著革命軍的服裝,像個革命軍的軍官,向他行軍禮。

  消息並非全是佳音。家人告訴邦迪亞上校說,在他脫逃一年後,他的哥哥亞克迪奧與嫂嫂莉比卡搬進阿克迪亞新建的房子去住。沒有人知道他的哥哥會出來阻止行刑。新房子坐落在市場最好的一角,有銀杏樹遮蔭,樹上還築有三個知更鳥的鳥巢;廳堂的門很大,便於接待客人,四扇窗子採光良好,他們在那兒佈置了一個好客的家。莉比卡過去的好友,有四個是莫家姐妹,仍然待字閨中,幾年前她們在有秋海棠的走廊上繡花,後來中斷了,現在又恢復繡花了。亞克迪奧繼續靠強取豪奪得來的土地收取利潤,保守黨政府也已承認他的產權。他每天騎馬回來,帶著獵犬和雙管獵槍,馬鞍上掛一串兔子。九月裡一個下午,暴風雨就要來了,他比平常早一點回家。他在餐室向莉比卡打招呼,把狗拴在院子裡,把兔子掛在廚房裡,準備用鹽醃起來,而後走進臥室去更衣。後來莉比卡陳述說,當她的丈夫走進臥室時,她在浴室裡,浴室的門關著,她什麼也聽不見。雖然這個說法很難令人相信,卻又沒有其他更可信服的解說;沒有人會認為莉比卡有什麼動機殺害給她幸福的男人。這大概是馬康多唯一解不開的一個謎。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當亞克迪奧關上臥室的門,射擊手槍的聲音即在室內迴響。一道鮮血從門下流出來,流過起居室,流往街上去,成直線流過凹凸不平的巷道,從緊封的門流進家中,越過客廳,沿著牆壁卻不沾汙地毯地繼續往另一間起居室流去,繞個大圈,不曾沾汙餐桌,再沿著植有秋海棠的走廊,從亞瑪蘭塔的椅子底下流過,卻未被看見,這時亞瑪蘭塔在教約塞算術,再流經餐具室,進入廚房,易家蘭在廚房裡,正準備打三十六個雞蛋來做雞蛋麵包。

  「聖母呀!」易家蘭大叫。

  她順著血跡往回走,尋找源頭。她沿著餐具室的血跡,往植有秋海棠的走廊前行,約塞在那兒唸著三加三等於六,六加三等於九;她再順著血跡穿越過餐室和起居室,直往街上去;她先是向右轉,而後左轉向土耳其街,忘了她自己尚穿著烘烤麵包時穿的圍裙和居家的拖鞋;她來到了廣場,走進那間她從未來過的房屋,她推開臥室的門,幾乎被燒過的火藥味嗆死。她發現亞克迪奧面向下躺在地上,身子壓在他脫下的一堆綁腿布上。她看見他流出血來的右耳,已經不再流血了。他們在他身上沒有找到別的傷口,也無法確定武器攻擊的位置。屍體的火藥味無法消除。首先,他們用肥皂和刷子給他洗刷了三遍;他們用鹽和醋來搓揉,用灰和檸檬來擦拭揉搓,最後把他放進一桶鹹水中浸泡六個小時。他們是那麼樣地用力搓揉,以致把他身上的刺青都搓得褪掉了。大家在絕望中想出一個辦法,打算在他身上塗抹辣椒和茴香以及桂樹葉子,並且溫火煮上一整天,可是他已經開始腐爛,他們必須趕緊埋葬他。他們將他封進一具特製的棺材中,棺材有七尺半長、四尺寬,裡邊用鐵片補強,用鋼釘釘好,即使這樣,當葬儀行列經過街上時,仍然聞得到那股彈藥氣味。雷納神父的肝病已導致肝擴大,膨脹得像隻鼓,他只能在床上為亞克迪奧祈福。雖然後來幾個月,他們在墳的周圍築牆,中間撒了乾燥的灰土、鋸木屑和生石灰,墓上仍傳出彈藥味;許多年後,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用水泥把墳墓統統蓋上,那種氣味才得消失。他們抬走遺體後,莉比卡關上大門,把自己活活埋在裡邊,身心都似乎用一層倔強的硬殼封閉起來了。一切塵世的誘惑再也打動不了她。此後她只上過一次街,那是當她很老了的時候,她穿著銀色舊鞋,戴著飾有小花的帽子,那時正值「流浪的猶太人」穿過市區,帶來一股熱浪,熱得使麻鷸穿透窗帷,竟死在人們的臥室裡。她曾槍殺一名想闖進她家的小偷,那是她最後一次露面。除了她的女僕,也是她的心腹亞珍妮黛,從未有任何人再接觸過她。有一回,有人發現她寫信給主教,她說那位主教是她很近的表親,但沒有人說她是否收到回信。鎮上的人已把她遺忘了。

  ※※※

  雖然這回邦迪亞上校是勝利歸來,他對事情的看法卻不樂觀。政府軍未予反擊而放棄據點,在自由黨的群眾中造成了假象的勝利,他們不想摧毀這種假象;然而,革命黨人知道實情,邦迪亞上校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雖然那時在他指揮下的有五千多人,佔領了海岸兩邊的省份,他卻覺得自己被困在海岸地區,陷入危境中;這時,他命令修復曾被砲火摧毀的教堂尖塔,雷納神父躺在病床上批評說:「這真是蠢事;信仰基督的保守黨摧毀教堂,而同濟會的自由黨人命令修復它。」邦迪亞上校在尋找脫逃的路線,他與別的城鎮的指揮官在電報局一磋商就是幾個小時。每次磋商完畢,他就更加認定戰局僵住了。他們收到有關自由黨勝利的新消息,總要以歡欣的措辭來發佈公告,但他常在地圖上衡量勝利的真正範圍有多大,他發現兵力正陷在叢林中,在與痢疾與蚊子搏鬥,簡直是在走現實世界的反面路線,「我們在浪費時間,」他對軍官們抱怨說,「我們在浪費時間的同時,黨內那些狗雜種正在乞求參與國會的席次。」他晚上無法入眠,仰躺在他的吊床上,這間教室是他曾經等待死亡的地方,面對華氏九十五度的高溫,一邊趕蚊子,一邊想像律師們在清晨冷冷的空氣中穿著黑禮服離開總統官邸,外套領子翻起直到耳根,一面搓著手,一面在交頭接耳說話;他們躲進冷清的早點咖啡室去,猜測總統說「可以」代表的是什麼意思,說「不可以」代表的又是什麼意思。甚至,猜想總統說某種話時,他心中真正想的又是什麼。他只恐自己下令部下跳海的日子不遠了。

  曾經有個令人不安的夜晚,透娜拉在院子裡陪士兵唱歌,他要求她用紙牌為他算命,「注意你的嘴巴,」透娜拉排列檢視了三次紙牌後,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是徵兆很明顯;注意你的嘴巴。」兩天後,有個人給傳令兵一杯沒有加糖的咖啡,那位傳令兵把咖啡遞給另一個士兵,另一個士兵又遞給另一個,直到傳抵邦迪亞上校的辦公室裡。上校並沒有叫咖啡,但既然咖啡放在那兒,他就把它喝了。那是一劑番木鼈毒藥,分量足夠毒死一匹馬。當他們把他送回家,他彎曲著身子,已經僵硬,舌頭從上下牙齒間往外伸吐。易家蘭看護著他,一起與死神搏鬥。她用催吐劑給他洗胃,用熱毯子把他包起來,兩天來都餵他蛋白,直到他空乏的身體又恢復正常的體溫。第四天他才脫離危險。易家蘭和軍官們硬把他按壓在床上,不許他起來,強使他再躺一個星期。後來他知道他的詩稿沒有燒燬掉,「我不想急著去處理,」她向他解釋說,「那天晚上我去生爐火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最好還是等他們把你的屍體帶回來再說。」在療傷期間,邦迪亞上校面對妻子留下的滿屋子塵封的洋娃娃,讀著自己的舊詩稿,又想起過去那段具有決定性的日子。他又開始寫詩了。他驚訝自己花了許多時間去考量這場沒有前途的戰爭,他用有韻律的詩來分析死亡邊緣的經驗。而後,他的思緒變得很清醒,使他能夠前後貫穿來檢討一遍。有天晚上,他問馬魁茲上校:

  「告訴我,老友;你為什麼作戰?」

  「還有什麼別的理由?」馬魁茲上校回答說,「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呀。」

  「你很幸運,因為你知道為什麼,」他回答說,「至於我,我現在才知道,我是為自尊心而戰。」

  「那真糟糕。」馬魁茲上校說。

  邦迪亞上校對他的驚慌神色覺得有趣,「當然啦,」他說,「知道自己為何而戰總比不知道要好一點。」他望著對方的眼神,微笑著又說:

  「或者像你,為一個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的目標而戰鬥。」

  官方宣佈他是匪徒,在政黨領袖們未公開糾正這一宣佈時,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與國家內部的武裝部隊聯絡。然而,他明白,一旦他拋棄這些顧慮,戰爭的惡性循環就可以終止。在療養期間,他有空暇反省。後來,他說服母親易家蘭將埋藏在地下的剩餘金幣和她平生的積蓄拿出來交給他,他任命馬魁茲上校為馬康多的民政與軍事領袖,他自己則動身去跟內陸的叛軍團體聯絡。

  馬魁茲上校不僅是邦迪亞上校最親密的朋友,並且易家蘭接納他,視他為他們家的一員。他軟弱、膽小、天性有禮貌,但他適合作戰,不宜統治人民。他的政治顧問們很容易將他捲入理論的迷宮。而邦迪亞上校夢想馬康多能保持田園的風味,讓他能繼續在這兒做小金魚謀生,度過老年。就保持田園風味這一點來說,馬魁茲上校是辦到了。雖然馬魁茲上校住在自己父母的家中,卻每星期來易家蘭家吃兩三次午餐。他開始教約塞用槍砲,提早讓他接受軍事教育,並徵得易家蘭的同意,帶他到軍營住幾個月,以使他成為一個男子漢。許多年前,當馬魁茲仍然是個大孩子的時候,曾向亞瑪蘭塔求愛。但當時她正單戀著克列斯比,心中充滿幻想,所以嘲笑他。馬魁茲等待著。有一次,他從牢房遞一張紙條給亞瑪蘭塔,請她繡一打細布手帕,並繡上他父親名字的縮寫字母。他把錢寄給她。一個星期後,亞瑪蘭塔把一打手帕帶給他,並帶著那筆錢去探監,他們談著往事,談了幾個鐘頭,「等我走出這兒,我便要娶妳。」當她要離去時,馬魁茲這樣告訴她。亞瑪蘭塔笑笑,但當她教孩子們讀書時,她一直在思念他,想要重溫年輕時對克列斯比的那種熱情。每個星期六是探監的日子,她曾到馬魁茲的父母家裡,陪伴他們前去探監。在那些星期六的其中一天,易家蘭驚異地看到她在廚房等候餅乾出爐,以便選出最好的,用她特意繡好的餐巾包起來。

  「嫁給他吧,」易家蘭對她說,「妳很難有機會再找到一個像他這樣好的男人。」

  亞瑪蘭塔裝著不高興的樣子。

  「我用不著到處找男人,」她回答說,「我帶這些餅乾去給馬魁茲,只是為了他遲早會被槍斃而難過。」

  她無所考慮地順口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政府也正宣佈,如果叛軍不交出里奧哈恰城,就要槍斃馬魁茲上校。探監停止了。亞瑪蘭塔關在房裡哭泣,心裡有種罪惡感,跟當年莫氏柯蒂死時一樣,總認為是她無心的一句話而咒死了他們。她母親安慰她。她向亞瑪蘭塔保證邦迪亞上校會來阻止他們行刑,還保證戰爭結束後,她負責留住馬魁茲上校,並在比她想像中還要早些為他們的婚姻實踐諾言。馬魁茲帶著他做行政與軍事領袖的新頭銜回到家裡,易家蘭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想些令人欣悅的好話來留住他,又虔誠地祈禱,願他想起當初要娶亞瑪蘭塔的計畫。她的祈禱似乎應驗了。馬魁茲上校來邦家吃午飯的那些日子,會逗留些時間,在植有秋海棠的走廊上陪亞瑪蘭塔下中國象棋。易家蘭給他們端來咖啡、餅乾和牛奶,並且照管孩子,以免孩子們干擾他們。亞瑪蘭塔也真的盡力在點燃少女時代殘留心中的情焰餘燼。她焦慮地等待他來吃午餐的日子;期待著下午有這樣一位戰鬥英雄陪伴她下中國象棋,日子過得非常快;他的名字帶有鄉愁的意味;他在下棋的時候,手指會微微顫抖。有一天,馬魁茲上校再度表示他有意娶她時,她卻拒絕了。

  「我不想嫁給任何人,」她告訴他,「連你也不要。你太愛你的戰鬥伙伴邦迪亞上校,但你無法娶他;你本來是不想娶我的。」

  馬魁茲上校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我要繼續求婚,」他說,「遲早我會說服妳的。」他繼續到邦家來探訪。她把房門關上,暗自吞下淚水。當這位求婚者向易家蘭報告戰況時,亞瑪蘭塔用手指把耳朵塞起來,以免聽到他的聲音,實際上她是渴望見到他的,她卻極力忍著不去見他。

  那時邦迪亞上校每隔兩星期就抽空作一份詳盡的報告送往馬康多。但有一回,他卻在離開幾乎八個月期間沒有隻字片語送給易家蘭。一個特使帶了個密封的函件到家來,裡面那張紙條是邦迪亞的親筆字,十分秀氣:「好好照顧爸爸,因為他快要死了。」易家蘭變得很驚慌,「小邦迪亞這樣說,他一定是知道才說的。」她說。她叫大家來幫忙把老邦迪亞弄進房裡去。他不僅如同以往一樣沉重,在栗樹下那段期間還練就了一項本領:他想增加體重便可以增加。他現在竟然重得七個人都抬不動他,他們必須把他拖上床去。在室外飽受日曬雨淋的老巨人,如今在室內呼吸著,使房裡的空氣充滿香菇味、草菇味,以及戶外凝積下來的古老氣味。第二天早晨他就不願待在床上了。雖然老邦迪亞力大無窮,卻不會反抗,因為什麼地方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他回到栗樹下去,只是習慣那兒,不是想要在那兒。易家蘭照顧他,餵他吃東西,告訴他有關小邦迪亞的消息。其實,真正能與他久處的只有亞奎拉的幽靈;這時的亞奎拉,在死人世界裡已經老朽不堪,每天來與他聊天兩次。他們談起過去鬥雞的事。他們彼此答應要為那些雄糾的雞建立一座純種鬥雞場。他們這樣做,並不是要享有勝利,因為那時勝利對他們已無必要,只是想做點事情來打發冥界那些無聊的禮拜天。亞奎拉的幽靈為老邦迪亞梳洗,餵他吃東西,還告訴他一位陌生人的消息,那人叫邦迪亞(邦迪亞上校對亞奎拉來說是陌生的,因為亞奎拉早已死去),是戰時的一位上校。當老邦迪亞身邊沒有任何人的時候,他就以無數的夢境的房間來消遣。他夢見自己下床開門,來到一個房間,室內的鐵床、柳條椅子,以及掛在後牆上的小聖母像,每次看的都是一模一樣。由那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而後再走進另一個房間,仍是一個樣子;就這樣永無止境。他喜歡一個一個房間走下去,就好像置身在有平行鏡的畫廊裡,直到亞奎拉的幽靈過來拍他的肩膀。而後,他一個個房間往回走,沿著他原來的路線,他會找到真實房間裡的亞奎拉。但是,就在家人扶他上床兩星期後的一個晚上,亞奎拉在虛幻的房間中拍他的肩膀,他便永遠留在那兒,因為他以為那是真實的房間。第二天早晨,易家蘭端早點來給他吃時,看到一個人沿著大廳走過來;那人身材矮胖,穿著黑衣服,頭上戴頂大黑帽,帽簷拉下遮住黯然失色的眼睛,「老天爺哪,」易家蘭想,「我敢發誓他是麥魁迪。」其實,他是卡托爾,維西妲桑的兄弟,他是在失眠症流行期間離開邦家的,從此以後音訊杳然。維西妲桑問他為什麼要回來,他以莊重的口氣用他的母語回答說:

  「我來參加國王的葬禮。」

  後來,他們走進老邦迪亞的房間,猛搖著他,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叫,在他的鼻孔前放一面鏡子,但他們還是叫不醒他。不久後,木匠正在量棺木的尺寸,從窗口,他們看到小黃花如煙雨般飄落下來。它們有如無聲無息的風暴整夜襲擊這個城鎮;它們覆蓋了屋頂,堵塞了門檻,悶斃了睡在戶外的動物。這麼多的小花從天而降,早晨的街道上像是鋪上了厚厚的一床毯子;他們必須用鏟子和草耙清路,送葬的行列才得以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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