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重出江湖之離山
只見商怡敏雙掌煙生,拖著兩朵烈焰火鶴般竄入人群,無差別地發動攻擊。凡中招者無不皮肉焦爛,臟器受損,有的衣衫著火,眨眼燒出十幾個翻滾亂跳的火人。
這「熾天訣」還有個厲害之處,身上若攜帶金器,被炎氣撩中,那些金屬物體也會急速升溫,當下許多人慘叫著拋下武器、飾品,其中幾個丟出疑似九州令的黑色鐵牌,看樣子與呂辛意圖相同的大有人在,這些五花八門的九州令來歷更是蹊蹺。
商怡敏大開殺戒,攻勢萬人莫敵,峰頂鬼哭狼嚎,淒雲慘淡,人們嚇得三魂渺渺滿天飛,七魄悠悠著地滾,見勢不對都做鳥獸散,退潮般湧下山去,個別慌不擇路的直接跳下捨身崖,粉身碎骨也好過受那烈焰焚化之痛。
趙霽不願放過這幫卑劣的烏合之眾,他上山時多了個心眼,趁亂進入玄真觀取得那封眾人聯合署名的檄文,這時追上商怡敏,掏出信件大喊:「商太師叔,這兒有那些人的聯名信,量他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他剛一出聲,妙峰大師衝上來趁其不備奪走書信。他深知商怡敏定會報複本次征討的參與者,以她的性格勢必株連無辜,故而想毀掉信件挽救那些人的性命。無奈道行不夠,不能在魔鬼跟前修成這樁功德,信封尚未捏穩,商怡敏的掌風已襲到胸口,虧得他行事正派,商怡敏念他為人良善,未下殺手,打傷他奪得信件,催動內力向那些逃亡者發佈追殺令。
「你們這些狗賊,逃到天邊也沒用,不出半年,我必殺光你們的親友,再將你們碎屍萬段!」
笑聲摧雲拔石,如同一群騰焰飛芒的火麒麟兇猛追擊獵物,山道上鼠攛狼奔,事故層出,一些人失足墜崖,一些人踩踏斃命,還有一些直接驚悸而亡,活下來的人盡都惶聳驚懼,估計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將這畢生難忘的恐怖見聞播散於天下,屆時整個武林都會因那重出江湖的女魔頭顫慄。
妙峰大師一把白鬍鬚染得血紅,不顧傷勢起身求告商怡敏:「商施主,你受了冤屈澄清便好,何苦冤冤相報,多造殺孽?」
商怡敏冷笑:「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似這班顛倒黑白,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不殺盡了,還由得他們繼續為害麼?他們造謠誣陷時你不阻攔,等到現在才出來充好人,正因為你這種善惡不分的糊塗蟲太多,才令奸邪當道,世風日下。」
妙峰大師搖頭苦嘆,自知多說無用,傷情又十分嚴重,替現場的死者念了三遍《往生咒》,默默下山去了。
能走的全部抽身而去,留下的都不能罷休。
商怡敏收好那封信,耳邊風勢變幻,藍奉蝶悄然欺身上來,右手「五毒爪」猛攻她的背心。這一式精奧絕倫,人身諸大死穴無不在他爪鋒之下。
商怡敏不避反進,轉身左掌疾出,轟的一聲,雪幕中吹出一個直徑一丈的大空洞,藍奉蝶被震得倒退十來步,咳嗽未住,嘴邊已湧出血絲。
陳摶趕來擋在中間,求商怡敏手下留情,勸藍奉蝶莫要衝動。
藍奉蝶不理會這騙子,調息數下,快步上前推開他,在商怡敏對面一丈地站定。
他的眼睛是鏡子,在對方眼中映射出等量的恨意,十七年光陰洗刷,溫情的記憶都似流沙消逝,唯有仇恨堅如磐石。
橫在他們之間的是上千條無辜冤魂,這筆血債不分彼此地鞭打二人,而他們認定罪咎全在對方。
商怡敏煞紅的眼角再度斜飛,嘲弄道:「義兄,多年不見你性子還這麼急,動手前何不先與小妹敘敘舊?」
只是聲音就令藍奉蝶燥怒難忍,二話不說運功蓄勢。
商怡敏見他腳邊的積雪迅速化散成黑水,飄飛的雪片再不能近他的身,眼神一變,厲聲道:「你練成了『天魔解體大法』,想跟我同歸於盡嗎?」
「天魔解體大法」能使體內真元膨脹,自身功力可在短時間內陡漲數十倍,對敵人施展必殺攻擊。可是施術者也會筋脈盡斷,氣血枯涸,當年藍奉蝶的師父柳笑梅正是靠此法封印千機蠱母,而後力竭而死。
藍奉蝶深知靠尋常手段殺不了商怡敏,修煉這門功夫就為在有生之年手刃仇敵。如今諸天教已確立薛蓮為掌教繼承人,今天他即便死在這裡也無後顧之憂了。
陳摶恐極,在一旁急聲勸阻,藍奉蝶置若罔聞,只等蓄滿功力便發動進攻。
商怡敏狠狠瞪視他,眼前隔著萬水千山,怎麼也看不清對方的臉,心弦緊繃,即將奏響滅亡的音符。
忽然,她僵硬的唇角抖顫一下,惡念如雪上加霜,催生出毒辣的笑容。
「你想找死我還不想便宜你呢,待我殺光剛才那幫人,再慢慢擺佈你。」
她形影晃動,轉身飛入雪天,笑聲剛在耳畔,眨眼已遠在雲外,藍奉蝶不肯放過,星移電掣地追了上去。
陳摶本欲隨行,想起商榮還在身後,看方才的情形,這孩子很可能已獲知了一切,他不能一聲不吭離去,得先對其做出交代。
轉回頭,慢慢走向屹立於遠處的身影,地面好像伸出若干雙手拽住他的腿,真個舉步維艱。
趙霽搶先迎向他,他擔心陳摶的詢問會給商榮增加負擔,主動自首道:「太師父,是我幫商太師叔逃離石洞的,三年前我偶然從溫泉下的隧道進入那間囚室見到了商太師叔,聽她說了你們的事。從那以後我就定期去見她,幫她修煉毒功……本來她還要再等幾個月才能功行圓滿,今日事出緊急,您又身中劇毒,我想不出別的退敵之策,只好領商榮去找她了……」
此時追責已沒有意義,陳摶無言地看著他,等他畏縮後退,再接著走完剩下幾步路程。
商榮面色冷酷,再不見半點柔軟情愫,陳摶知道他心裡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已被冰雪覆蓋,期望的轉折全部落空,意想不到的惡果一一實現,這齏粉般的破局想是難以修復了。
「榮兒。」
他為對話起了個開篇就被商榮奪去話語權。
「我娘都告訴我了,你把我們母子害得好慘。」
商榮的情緒是個火、藥庫,落下丁點火星便沖宵爆發。而陳摶的沉默還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他的語氣驟然激亢。
「你為了藍奉蝶,把我娘關在那又濕又冷的黑洞裡十七年,還騙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處心積慮阻止我們母子相見,我真是有眼無珠,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尊敬愛戴的人是個陰險卑鄙的偽君子!」
這些恩斷義絕的話趙霽聽著都覺心裡涼颼颼的,真怕陳摶怒極出手。
陳摶眼下哪有憤怒的力氣,這十七年來他不辭辛勞,委曲求全地維護各方利益,盡了最大努力,結果還是失敗,到頭來每個人都怨恨他,每條裂痕都朝更深遠的地方縱伸,他殫精竭慮只守住了一座廢墟,只感覺灰心喪氣和對自身無能的深深愧責。
「榮兒,你恨我沒關係,可是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是關於你父親的……」
希望破滅了,至少當事人還都健全地活著,他要趕在最大的悲劇來臨前拆穿商師妹的復仇計畫。
可惜他已失去了信任這張通關文牒,一開口就被商榮當做入侵的外敵極力阻擋。
「我不會再聽信你任何話!我娘說你是我的仇人,你教養我十七年,就用這恩情抵償仇恨吧,我不報復你,但你也休想再迷惑擺佈我。從今往後我不再是你徒弟,但願今生再無相見之日!」
風雪肆虐,天幕欲陷,以往身臨此景,商榮總沒來由的心悸。現在他明白了,這是出生時的記憶在作祟,十七年前他在一場暴風雪中降生,一落地就被奪走父愛母愛,成了任人捏塑的泥娃娃。他像頭蠢笨的騾子,駝著棉花樣的騙局,陡然落入真相的河流,立刻被沉重的棉花壓得溺斃。峨眉山已不是他依戀的家園,他迫切想遠離這虛假的舞台,遠離虛偽的騙子。
看他扭頭疾走,陳摶不得不追。
「榮兒你聽我說,你爹其實是……」
「住口!除了我娘,誰的話我都不信!」
商榮轉身揮劍在平整的雪地上劈出一條深可見石的裂痕,攔住陳摶的步伐。
大雪阻隔了二人的視線,陳摶仍可清晰接收他的悲憤,對這個孩子,他是完全無能為力了。
趙霽追著商榮回到小木屋,見他一進門就開始翻箱倒篋收拾行李,慌忙點上燈,跟隨行動,誰知被他猛推一下,撞塌了床鋪。
「商、商榮,你怎麼連我也打……」
他不介意做商榮的出氣筒,替他分擔壓力,可這人此時的狀態太叫他害怕,不止此時,自從見到商怡敏後,他就再沒理睬他,大有連他一塊兒怨恨的趨勢。
商榮不是悶葫蘆,有怨責總要發洩出來,怒斥道:「你好大的能耐啊,不管什麼樣的大事都能瞞天過海,跟你朝夕相處卻由始至終都被你矇蔽,我真是甘拜下風!」
他的反應遠比趙霽預計的強烈,將利喙贍辭的小滑頭嚇傻了,撲跪過來抱住他的腿辯解:「你別怨我呀,我當初是想告訴你來著,可商太師叔不讓我說。你剛才在石洞裡也聽她解釋了,她怕你衝動誤事,特意教我瞞著你。」
商榮呼吸急促,緊緊攥住想發飆的拳頭,兩道銳利的目光戳得趙霽抬不起頭。
「我娘沒和我相處過,不瞭解我的性情,你和我呆了那麼久,也認為我是因小失大,感情用事的蠢貨?我白認識你了!」
他抖腿踢人,趙霽抱得更緊,臉蛋貼著他的褲腿,像個唯恐被丈夫休棄的婦人,慌駭哭喪:「我錯了我錯了,都怪我耳根軟經不起人說,膽子又小不敢擔責任,可我真不是存心騙你的,我也想你好,想讓你們母子早點團聚,這些你回頭都能找商太師叔作證,我若有半點欺心,好教我走路摔死,吃飯噎死,睡覺被房頂砸死,出門被炸雷劈死,死後下油鍋入血池,永世不得超生!」
他處事圓滑,天生善於迴旋進退,遇到尖銳矛盾先避鋒芒後想對策,一個勁兒悔過乞憐,懇求寬恕。
這次商榮的怒火沒那麼容易撲滅,他想趙霽明知陳摶在欺騙自己,平日裡還能若無其事地對其阿諛奉迎,這三頭兩面的做派可謂城府深沉,再想到他設計一步步誘騙自己委身、動心,就更覺得心寒可怖。
「你騙過我多少次了?仗著我相信你,把我當傻子逗弄,也怪我麻痺大意燈下黑,才會讓你這混蛋鑽空子!」
趙霽怛然失色,醒悟彼此已產生裂痕,頓時急淚奔湧。
「隨你怎麼罵我打我都行,可別這樣錯怪我,我跟你發過好幾回毒誓了,也拿性命向你表過忠心,你怎地還要誤會?我這人是愛耍小聰明,有時怕挨罵,怕惹你生氣,怕多花功夫才會撒些小謊對付,可對你的心真是半點不摻假呀!」
商榮怒罵:「你和陳摶一樣虛偽,知道他是我的仇家還見面笑嘻嘻,一點風不透,我想到你倆各自心懷鬼胎地算計我就覺得噁心!」
趙霽焦急剖白:「不是那樣的,商太師叔是很討厭太師父,說他是仇人,可我覺得太師父並不是你們想的那麼壞,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什麼苦衷?無非是他心裡偏向藍奉蝶,重色忘義!」
「就算如此,太師父也是真心疼愛你的,他把你養這麼大,沒讓你吃苦受委屈,你有危險他第一個奮不顧身救你,單沖這點也不能說他對你沒感情啊。而且我這三年看下來,他照料商太師叔也算盡心了,吃的用的沒有哪樣不好,平常不出遠門也是因為商太師叔。我想他但凡有別的辦法解決問題,是絕不會出此下策的。」
商榮冷笑:「你是他肚子裡的蛔蟲麼?這麼瞭解他的想法。」
趙霽抹淚哭泣:「因為我和他一樣,遇到力所不及的事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危害性最小的途徑。太師父沒商太師叔那麼大的本事,性子綿軟,顧慮又多,你看他暗戀藍奉蝶那麼多年,為他做了那麼多事,卻連一句告白的話都不敢說。他要是像你們這麼堅決果斷,上次藍奉蝶中了淫毒,他早就親自解毒了,哪會勞神費力跑去采什麼騰焰草,被郭太師叔佔了先機,後來當著藍奉蝶還灰溜溜地不吭聲,我都替他憋屈。」
商榮和趙霽「假鳳虛凰」後已弄清「交合」的含義,回想當初情形,覺得趙霽的分析也不是沒道理。過去他把陳摶視作榜樣,不曾發現他的缺點,而今想來這位師父真是懦弱又糊塗。就譬如韓通姦污王繼恩多年,他與他二人同居玄真觀,居然從未發覺,這固然是失察,也可見他慮事簡單,目光短淺,只適合道家的「沖淡無為」,一讓他有作為就往往只會幫倒忙。再加上前怕虎,後怕狼,行事一味拖延迴避,才把傷害越拖越大,矛盾越拖越深,真應了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眼前這個哭哭啼啼的小流氓亦是此輩中人,讓商榮又恨又憐,想想他本就不是干大事的人,只合安泰享樂,運蹇時乖遭了家變,才淪落江湖被迫摻和腥風血雨。這五年跟他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玩命的情形也經歷過好幾回,一條泥鰍哪能學金龍馳騁乾坤,也就只能在床上翻雲覆雨了。
商榮自身精明強勢,容不得奸詐,但「無能」這個缺點還是可以接受的,自來不指望靠趙霽幫襯輔佐,又早知他是個「廢物」,解釋通了,心也跟著軟下來,忍怒道:「你先放手,起來說話。」
趙霽怕他絕情斷義,小媳婦似的不住哭求,被他在腦袋上使勁掀了一把,啐道:「再不起來就一輩子跪著!」
趙霽對他的脾氣瞭若指掌,剛才聽他的怒氣是「北風捲地百草折」,這會兒依舊惱憤,卻已轉為「吹面不寒楊柳風」,心想自己大概平安過關了,連忙一咕嚕爬起,指頭捏著指頭,可憐巴巴含淚打量。
商榮看不下去,轉身扯出一條手帕扔給他,繼續埋頭收拾行李。
趙霽怯生生跟在身後,洞洞屬屬問道:「你打算去哪兒呀?」
沒得到回應,趕忙聲明:「不管你去哪兒我都跟著去,就是死我也要和你埋在一處。」
商榮想不發火都難,起身刻怪:「你就巴不得我死是吧?帶著你這禍害,做鬼都不得清靜!」
趙霽破涕為笑,充分發揮厚臉皮作用,硬是奪過商榮的右手緊緊捏住,憨弱哄求:「好哥哥你別生我氣了,你一生氣我心肝也疼,腦袋也疼,還不如被你一劍刺死爽快。我是真的愛你,愛得要命,不求天荒地老,只想跟你白頭偕老。」
他猛灌蜜糖,總有那麼一口能喂到商榮嘴裡,偏偏商榮又吃他這套以柔克剛,火氣未消,卻已釀不成火災,甩手罵他幾句,讓他幫忙整理東西。
趙霽勤謹幹活兒,過了一陣聽他主動放話:「我娘肯定會回來找我,可峨眉山我是不願再待了,下個月益州城會召開武林盟大會,我娘或許會去找仇家算賬,我們先到益州去等她會合。」
現在他的話就是聖旨,趙霽不敢說半個「不」字,二人收拾細軟,打了幾個大包袱,商榮多年積攢的銀錢已有四千多兩,一次帶不走,取了三百兩做盤纏,剩下的仍埋在原處。樂果兒從小跟人長大,恐怕不適應獨立的野外生活,他們略做商量,決定帶小猴兒一塊兒離開,連夜鎖了房門,用泥灰封死門窗縫隙,頂風冒雪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