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王朝更迭之失蹤
商榮說出決裂的話,趙霽趕緊強行抓住他,腦門鼓起青筋,灼急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我沒弄清情況一時犯了糊塗,事後聽太師父說了王繼恩在宮裡陷害你的情形,我也懷疑他就是東馬棚下毒的黑手,專門請了大理寺的獄判幫忙審問……」
他汲汲皇皇講述離開汴京城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全程捏緊商榮手指,生怕他離去。
「雖然最後被不滅宗的人攪局,沒能成功審問王繼恩,可他的嫌疑更重了,太師父已將他逐出師門,陛下也撤了他和韓通的官職,你跟我回去,我們一塊兒去找他對質,若真是他造的孽,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商榮耐心聽完他的懇切道白,被他緊握的手仍舊冰涼,再次漠然地甩開他。
「王繼恩的帳我是一定要算的,但不用你插手,我和你了斷的原因不在他,是因為我們根本不合適。」
趙霽五雷轟頂,大聲疾呼:「為什麼?」
商榮不願對他說出殘忍的話,起初保持沉默。
趙霽像在等待一場可怕的判決,恐慌蔓延到心間每一個角落,猶如雜草瘋狂滋長。
那痛心的目光比火舌還燎人,商榮調頭躲避,覺得這無聲的折磨傷害更大,不如以短痛結束。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其實我們雙方都是被動陷入這種關係的,以性格而論,最與你般配的人是唐辛夷,他一開始就很中意你,總是順著你,遷就你,從不和你吵架,當年你若沒有跟我去峨眉山,一直留在唐門,定會與他情投意合,對他的感情絕不亞於現在對我。可惜你當初選錯了方向,陳摶又糊裡糊塗安排我們做了師徒,幾年朝夕相處才會日久生情。一開始我還沒攤上這麼多麻煩事,沒覺得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後來知曉自己的身世,又陷入重重矛盾危機,這份感情就成了負擔,不想再繼續下去。況且我也不適合你,你心思簡單,又無是非纏身,應該找個溫柔體貼,願意陪你卿卿我我的人到一處清靜地界舒心度日。我一不溫柔二不體貼,也受不了成天膩歪,更重要的是仇家太多,跟著我你只會倒霉,沒準哪天就把小命賠掉……」
他習慣評述實事,沒興趣考究感情這種虛無命題,此時第一次深入剖析,冷靜的論調惹人心寒。
疼痛衍生暴躁,趙霽嘶吼著叫他住口,熱血沖昏他的頭腦,染紅他的面頰,他含著難以下嚥的火氣語無倫次駁斥:「你不覺得你做這種假設很荒唐?這又不是比哪雙鞋子更合腳,我愛上你跟適不適合沒關係,都是由於我們共同擁有過的經歷啊!那些經歷只屬於我們,別人無法代替。你能讓時間倒流,把那些記憶都消除嗎?這根本不可能!所以你剛才的話都是在放屁!」
商榮無意激怒他,也不想同他爭吵,扭頭要走。
趙霽飛快攔住,他的舌尖又苦又鹹,未曾察覺淚水悄然覆蓋臉龐,瞪著那狠心的冷面人哀求:「我知道我很沒用,不能為你消災解難,可我一直在努力啊,拚命練功讓自己變得強大,好保護你讓你依靠,你能不能再多給我一點耐心和時間,我保證再也不讓你失望了,求你別把我當包袱。」
他怕商榮嫌他窩囊,本來下定決心再不哭泣,可受到對方絕情對待便悲酸入骨,越想忍耐越是洶湧流淚。
見面以來周圍光線不是太暗就是過亮,這時光照適中,商榮方才發現他的青絲裡夾著縷縷白髮,心頭頓時如數現出裂縫,這種痛亦在警醒他不能心軟。
他藏住真實情緒,冷漠應對:「你搞錯了,我說感情是包袱,不是嫌你弱,過去老罵你廢物,是我太過分。你很聰明,是習武的好材料,短短幾年能有如今的身手非常難得,也幫過我不少忙,救了我好多次,我雖然不說,但心裡一直很感謝你。」
趙霽不願聽他後面的轉折,匆忙打斷:「這不就行了?你需要我,我更是離不開你,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商榮搖頭,露出倦怠的神情:「你以前對我的評價很正確,我就是個冷血鬼,獨來獨往才自在,受不了牽腸掛肚的滋味。跟你在一起我會多出很多不必要的猜疑計較,這些事讓我很煩很累,我不想過度擔心一個人,不願付出多餘的心力,看你為我傷心難過,我又覺得內疚,於是壓力更大。人說多情總被無情惱,依我看你這多情種子就不該愛上我這無情之人,換一個與你性情相和的保證比現在幸福快樂。」
飄移的雲層遮住太陽,也遮住了趙霽的心,他像嚴冬裡僵死的蟲類,只剩淚珠滾落。信任、理解都能通過努力爭取,可商榮的情感已經枯竭了,他怎麼能奢望再從掘空的礦洞裡挖出真金?
沉重悲慟也在撕扯商榮,他忍痛規勸:「這下你該清醒了,別再為我浪費心力,也別再插手江湖上的事,回益州去找你姨娘吧,好好跟著她安享富貴,你才十七歲,往後好日子還長著呢。」
他剛邁出步子,趙霽的手臂又一次執拗地擋在身前。
「我不走,就算不能做夫妻,我還是你的徒弟,不能一走了之。」
他的聲調轉為平靜,是痛到極點後的麻木。
商榮拒絕:「雲前輩已傳我內力,現在我的武功更勝從前,遇到麻煩都能獨立解決,不用你幫忙。」
「你要去殺赤雲和莫松、上官遙,萬一這幾個壞蛋同時出手,你一個人也應付不來。」
「我娘會幫我,她說好年底會來。」
「上官遙不停殺人,我看你等不到年底就會去找他。」
「赤雲還有兩個月才到臨潢府,這之前我會先殺死上官遙。」
「那妖人有莫松助陣,他們擅長用毒,你隻身一人還是很危險。」
「莫松武功不高,我小心防範就是了,反正不需要你。」
「不行!」
痛楚惱怒燒穿趙霽的喉嚨,迸發淒厲的吼叫,他拔出佩劍,眼球上的血絲瞬間增加了一倍。
「你非要趕我走,是逼我去死嗎?我先是找了你一年,那一年我過得比五十年還漫長,這次又找了你三個月,這三個月裡我每一天都生不如死!你說你無情,不值得被喜歡,沒錯,有時候我也會怨恨,為什麼我要陷得這麼深,為什麼不能少付出一點,可是感情不是做買賣,沒法稱斤論兩,我就是這麼喜歡你,一見面就恨不得把心掏給你,離開你我就像上岸的魚痛苦難熬。你叫我怎麼輕易淡忘?怎麼去重新開始?」
他和商榮分別以後身心受創,前些時候忙著尋人,不知不覺將傷痛壓抑埋藏,今日重逢本來欣喜若狂,這些喜悅還沒來得及釋放就被新的打擊堵塞,此刻五感交攻,精神崩潰,真想用極端手段解除煎熬。
商榮也發覺他情緒失控,暗自懊悔不迭,趙霽目前的情況好比嬰兒斷奶,須得有個過度才行,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奪下長劍。
「好,我不趕你走,讓你跟著行了吧。」
這是最後的妥協,為防止動搖,又提出約束條件。
「你得保證任何時候都不許跟我說話。」
商榮相信聽不到他那些斷腸之言就能穩固決心,趙霽神情複雜地凝視他一陣,狠狠擦了擦臉,點頭:「從現在起我裝啞巴,絕不惹你心煩。」
他也不知道這樣死纏爛打還有什麼意義,完全是感情用事,彷彿求生的魚類本能地追逐水源。
商榮被迫領他回到公主府,府裡的人已尋了他三日,見他平安歸來,公主夫婦又喜又氣,責問他為何無故失蹤。
商榮說:「在下前日出門遭遇仇家,與他們相持了三天才得以脫身,這個孩子叫趙富貴,他……他是個啞巴,曾與我有師徒之誼,今日我與仇家廝殺時他正好路過,助我擊退敵人。如今他漂泊無依,在下不忍捨棄,還望公主駙馬收留。」
他希望與趙霽保持距離,知道呂不古最近想找個做漢食的廚子,就說趙霽廚藝不錯,可以一試。呂不古點了幾道菜考驗趙霽的手藝,嘗過以後讚不絕口,命人將廚房旁邊的小院收拾出來,安頓他住下,平日不用幹活,等到有需要時再叫他掌勺。
韓江的府邸被焚燬,此事轟動全城,遼帝耶律璟震怒,敕令官府嚴查。商榮思籌莫松、上官遙失了巢穴,會在宮中暫居,遼宮的規模勝過周王宮,必須事先摸清路徑才能找到敵人。呂不古和蕭思溫經常出入宮廷,但向他們打聽容易惹嫌疑,最理想的調查對象是耶律賢。
打這以後每當耶律賢來公主府做客,商榮都會伺機與其交談,在閒聊中不著痕跡地套話,然後將得到的訊息畫成草圖。經過兩三次積累,心裡已大致有譜,再問出賊人的起居規律就能動手了。
這天他正在後花園教三位小姐練劍,幾個丫鬟抱著鋪蓋箱籠路過,看樣子在搬家。
蕭伊蘭叫住她們,問:「你們這是在幫誰收拾屋子?家裡來了客人麼?」
丫鬟回道:「永興宮世子剛才來了,求公主容他在府上住幾天,公主叫我們把東廂的書房騰出來招待他。」
蕭胡輦奇怪:「賢寧一向在宮中居住,為何突然想來我家?」
事出蹊蹺,小姐們決定先去問候這位表哥,來到正廳,耶律賢正和呂不古說話。商榮見他臉色煞白泛青,目光閃爍,神思不定,好像受了極大驚嚇。
蕭綽向母親請安後坐到她身邊,面朝耶律賢問道:「媽媽,聽說表哥要來我們家暫住,出什麼事了嗎?」
呂不古握住女兒的手,依然憐愛地打量耶律賢:「昨兒你皇舅舅喝醉酒,又下令亂殺人,賢寧勸了他幾句,差點被他揮劍砍死。今早你皇舅舅酒醒以後也很後悔,讓他出宮幾天散心,他沒地方去,只能來我們家。」
耶律璟嗜酒如命,醉酒後動輒虐殺宮人,與北齊暴君高洋如出一轍。蕭家姐妹早知耶律賢處境窘迫,都十分同情,紛紛好言安慰他。
商榮以為可趁這便利問清宮中事宜,不料耶律賢入府後便臥病不起,呂不古聽大夫說他受驚過度,命人小心看護,不許其他人打擾,一連十天不見好轉,商榮有些著急了。
這日偶然聽下人們議論,說耶律璟下詔挑選宮女,平民家十六歲以下的未婚女孩都須進宮備選,府裡好幾戶家奴的女兒被挑中,都被接進宮去了。
換做平常君主,這是麻雀變鳳凰的好機遇,可是人人都知耶律璟不好女色,已多年未採選宮女,這旨意來得太過突然,加上他名聲在外,人們不禁質疑這暴君的動機為自家女兒提心吊膽。
商榮認為這遼國皇帝也是個害人精,趁早死了才好,來日誅殺兇徒,不如連他一併解決,但還須認真籌謀後事,以免釀成大亂。
晚間他正在房內靜坐思索,蕭綽忽然來了,悶悶不樂說:「師父,我遇上煩惱了,能和您說說麼。」
胡人男女之間的往來比漢人寬鬆許多,商榮又是她的老師,關係還可比尋常人親近些,於是溫和接待,問她何故生氣。
蕭綽說:「明天媽媽要領我們姐妹三人進宮見皇上,姐姐們不想去,合起伙來罵我。」
這些沒關聯的話外人聽了會納悶,商榮卻能理清原委。聽說耶律璟的異母弟弟太平王耶律罨撤葛的王妃去年病逝,近日太平王準備續娶,契丹皇族的婚姻都由皇室做主安排,耶律璟聽說蕭家三姐妹都到了適婚年齡,打算從三人中選一個為弟弟續絃。
按輩分,蕭氏三女是耶律罨撤葛的外甥女,在漢人看來絕不可婚配,而契丹人沒有這種禁忌,還認為近親通婚能純淨血統。耶律罨撤葛年近五旬,蕭家姐妹還是荳蔻年華,自古嫦娥愛少年,哪個少女甘心嫁給比自己父親年紀還大的男人?蕭家姐妹這種衣食無憂的貴族小姐就更不情願了。
蕭綽年紀最小,這婚事想來落不到她頭上,蕭伊蘭和蕭胡輦怨她運氣好,舊恨之上添新恨,下午聯手找茬狠狠羞辱了她一頓。蕭綽委屈光火,又不肯用這惱人的事去惹父母煩心,下人嗤笑,忍到這會兒委實憋不住,來找商榮訴苦。
商榮知道她是個懂事的姑娘,只想借地訴訴苦,便耐心作陪。
蕭綽傾吐怨氣後心情果然敞亮舒坦了,捨不得馬上告辭,藉故道:「師父,我最近看了一本教作詩的書,昨兒寫了一首七律,你幫我品鑑一下可好?」
商榮問她做得是什麼詩,她笑言:「眼下入秋了,我就應景做了一首《秋思》。」,郎朗吟誦;「幾度聽蟄臨玉砌,多時盼雁倚紅樓。近來也似黃花瘦,莫笑安仁易白頭。」
詩意哀婉卻稍嫌造作,顯然是小姑娘為賦新詞強說愁,商榮不能取笑,誇她境界好,詞句美,鼓勵她有空多讀《樂府》和《唐詩》。
送走蕭綽,他到花園裡散步,時近三更,夜空明淨無邊,皎白的月光裝飾著大地,許多小蟲在林木花叢中淒、淒鳴叫,將夜叫得更為空寂、寬廣。徐風吹拂樹梢,泛黃的樹葉醉酒似的搖晃著,簌簌哼唱憂傷的歌。
走著走著,附近傳來嗖嗖風響,仿若鞭子用力抽打空氣,那是商榮熟悉的揮劍聲。
他徇聲前行,透過灌木縫隙望見月光下翩轉飛躍的身影。
趙霽?
少年一手持劍,另一隻手提著酒葫蘆,宛如飄葉驚鴻隨性亂舞,招式顛倒無序,出手迅疾無倫,每一個動作都揮灑出心中的苦悶煩躁,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也是滾燙的,竭盡全力也甩不掉綁在身上的無形枷鎖。
他隔個一二十招便停下灌一口酒,聽廚房的人說他住進來的這些天沒事都窩在屋子裡喝悶酒,有時能一口氣喝光一大壇。
商榮記得他過去酒量很小,定是長期借酒消愁才練成了酒鬼的肚量。暗暗嗟嘆,不久又發現他正往一株大樹幹的刻東西,神態專注,手勢起落中包含悲憤之意,斷斷續續刻了數十下,最後一筆帶過,仰頭喝光葫蘆裡的酒,帶著三分醉意,踽踽涼涼走向夜色。
待他去得遠了,商榮快步來到樹前,只見樹幹上刻著幾行詩句,題目也叫《秋思》。
「階前蟋蟀擾人思,月白風清憶舊時,幾度欲眠眠未穩,執劍一舞寄相思。」
次日蕭家姐妹隨母入宮,商榮跟著休假,聞雞而起的他日上三竿還躺在床上,人是清醒的,身體卻不願動彈,昨夜趙霽那首淺顯直白的詩句分裂出密密麻麻的複本,塞滿他的思想,讓他切身體會了「擾人思」、「憶舊時」、「眠未穩」的愁苦煩亂,徹夜不得安寧。
他想不通,自己已盡一切可能疏遠淡忘趙霽,然而每次見到他心情都波動,好像有一根看不見摸不著的經脈連接著二人的身體,讓他感其所感,痛其所痛,真不知如何才能擺脫這討債的小子。
自顧自煩到下午,府內忽然喧鬧起來,下人們奔走相告,傳遞一樁駭人的壞消息三小姐蕭綽在王宮裡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