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王朝更迭之揭秘
好人不見得長壽,行善未必有好報,個中玄奧,凡人莫可猜度。
趙霽聽過這說法,但不幸一旦降臨到親人身上,誰都難以接受,他立刻受趙匡胤情緒感染,悲促催問趙京娘的死因。
事情發生在去年秋天,趙京娘居住的新宋門裡街別院夜間進了賊,清早送水的挑夫在門外久呼不應,見他家大門未鎖便推門進去。入院一看嚇一大跳,打雜的僕童渾身是血的死在院中,兩個丫鬟橫屍屋內,趙京娘赤身裸體倒在床上,脖子上繫著一條汗巾,也已斷氣。
挑夫屁滾尿流出門呼救,鄰里們紛紛跑來查看,隨後到衙門報案。一些和趙京娘有往來的曉得她是殿前都點檢趙大官人的外室,忙跑去趙家報訊。
趙匡胤趕到現場,開封府尹已派人過來勘查,說僕童丫鬟死於劍傷,而趙京娘是遭人強、奸後,被汗巾活活勒斃的。那凶手心狠手辣,不僅殺死大人,還將趙京娘五歲的幼子趙德芳蒙在被縟裡捂死,沒留一個活口。
趙匡胤既為京娘悲痛,又見德芳陳屍一旁,上去抱住大哭,傷心下摟住兒子用力搖晃,天可憐見,小孩並未死透,被他一陣顛簸搖醒,哇的一聲哭起來。趙匡胤忙請大夫救治,當天將他抱回家中安置,可是趙德芳到了趙家哭鬧得更厲害,直哭得小臉發青渾身發抖,死活不願呆在那裡。
吳夫人說小孩兒魂魄不全,趙德芳受驚過度,宜找個八字重的人代為照料。趙匡胤向陰陽先生問卜,佔得他的好兄弟石守信適合做孩子的保護人,於是將德芳托給石家暫管。石守信將趙德芳交給妻子看護,夫婦倆勤加保護,悉心撫養,兩三個月後孩子病情漸癒,但仍容易受驚,且絕口不提殺他的母親凶手,問他只說不記得了,稍微追問幾句孩子就怕得要犯病,大人們不敢強逼,倒盼他忘記這場事才好。
此案驚動天子,郭榮敕令開封府尹全力追查,然而至今仍無頭緒。
義姐慘死,趙霽心痛難當,與趙匡胤相對而泣,回想京娘在襄陽搭救照顧他和商榮的情形,以及後來在汴京重逢後對他的種種開導關照,真是越思越痛,最後竟跺腳嚎哭不止。趙匡胤反過來勸慰,待他止住哭聲,問道:「賢弟,你離京這一年過得可好?找著你師父了嗎?」
趙霽記起任務,忙擦乾眼淚說:「小弟四處流浪,近日聽說朝廷對遼用兵,陛下於我有恩,當此緊要關頭我不能置身事外,想重回軍隊,為陛下效力。」
趙匡胤喜道:「賢弟武功高強,前次北伐曾立過大功,是我大週一員猛將,陛下若知道你來了,定會高興,你快隨我去面聖吧。」
他領著趙霽騎馬奔赴中軍營地,到了王帳先入內稟報,不一會兒一個太監快步出帳,是郭榮身邊的近侍古興安。
「我說今天營外大樹上的喜鵲一直叫個不停,原來趙大人回來了,陛下前不久還念叨您哪。」
老太監笑容可掬地挽住趙霽胳膊,將他領到帳內。趙匡胤前來通報時郭榮正在洗腳,趙霽進帳剛好見到太監為他擦腳,一眼瞥見他左腳腳掌中央有一顆綠豆大的黑痣,登時一怔。
郭榮笑著招呼他:「趙霽你來得正好,快過來讓朕瞧瞧。」
趙霽大步上前,兩眼卻緊盯著他的左腳,忽而驚問:「陛下,您左腳掌上有顆痣呀。」
他的關注點有些奇怪,郭榮笑道:「這痣朕出生時就有了,你覺得有什麼古怪嗎?」
古興安見趙霽答不上來,接話道:「趙大人,陛下這顆御痣來歷可大了,叫做『足踏江山』,生來就是帝王之命呀。」
郭榮聽膩了這些奉承話,笑斥:「無稽之談豈可相信,腳下有痣的人多得是,難道個個都能做皇帝?荒唐。」又對趙霽說:「你們年輕人頭腦更得清醒,不可輕信歪理邪說。」
趙霽只管發愣,古興安和趙匡胤先後提醒他兩次,方才驚覺,趕忙向郭榮揖拜:「陛下恕罪,請允許草民先行告退,草民去去便來。」
說完扭頭衝出王帳,運功飛奔,不久回到與商榮借宿的村民家中。沒等商榮發問,先拉他進屋,按到凳子上脫下他左腳上的鞋襪,捧著腳跟觀察,見他腳掌中央有一塊幾不可見的陳舊疤痕。
「我記得以前你說過,你小時候這裡有一顆痣,有一次光腳走路磨破腳底,那顆痣也被磨掉了。」
商榮奇怪他為何突然在意起雞毛蒜皮的往事,納悶道:「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趙霽用力拍膝蓋,急紅了脖子:「我剛剛去見郭太師叔,他正在洗腳,我在他左腳掌看到一顆黑痣,與你磨掉的那顆在同一位置。」
商榮聞訊愣住,趙霽嘴皮比黃蜂翅膀抖得還快,比手畫腳,噼裡啪啦說道:「還記得當年我們在神冶門破案的事嗎?風家的啞巴老奴馬秋陽和神冶門的二老爺風元駒是父子關係,兩個人右手肘的同一部位都長著形狀一致的黑痣。現在你和郭太師叔左腳掌上也長著一模一樣的黑痣,這不就等於……等於……」
他著急語塞,商榮懵然地替他成句:「你想說郭榮才是我的親爹?」
趙霽點頭猶如雞啄米,卻立刻受到強烈反駁。
「不可能,上次藍奉蝶用『子母蠱』驗過血緣,那螞蟥同時吸了我和他的血,證明我們是父子關係。怎會又和郭榮扯上關係?」
趙霽再次按住他的肩頭。
「這點我回來的路上想過了,第一,那『子母蠱』興許沒那麼靈驗;第二,上次你們驗親,符皇后和王繼恩也在場,那螞蟥還是王繼恩轉給你的。郭太師叔當時極度賞識你,符皇后肯定不願你們父子相認,王繼恩又恨你入骨,自然樂意助她搞鬼。說不定就是他中途動了手腳,才得出那樣的結果。」
這推測有憑有據,符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定會竭盡所能維護兒子的地位,商榮若是郭榮親子,勢必對太子構成威脅。她指使王繼恩在皇宮中陷害商榮,再後來又派人在李子溝截殺他,其動機都能用這點來解釋。
然而仍有一個牢不可破的理由能否定趙霽的觀點。
「符皇后和王繼恩的確有可能中從作梗,可我娘不會騙我呀,她從沒說過郭榮是我的生父。」
商榮十分信任母親,心想:「我娘對藍奉蝶怨念雖深,卻從沒命令我殺死他,只叮囑我向郭榮復仇,世上沒有母親會讓兒子去殺自己的親生父親,所以從這點也可以看出藍奉蝶才是我爹。」
趙霽迅速找出新疑點:「商太師叔跟你說過藍奉蝶是你親爹嗎?」
商榮又被他問懵了,仔細回憶一遍,惴惴地搖一搖頭。
趙霽以拳捶掌:「我曾經當面問過商太師叔這個問題,她當時很堅決地否認了,那會兒我誤以為她不好意思承認,現在看來確實是真的。你和商太師叔相處時間不長,對她的瞭解肯定沒我多,我做了她兩三年的跑腿,隔三差五跟她打交道,她的脾氣我多少還是清楚的。別看她處事暴躁,重大問題上可沉得住氣了。當初我們都不知道殺她外公的大仇人是誰,我跟她提起郭太師叔,她反應平平淡淡,一點不像苦大仇深樣子。後來事情曝光,我都驚呆了,心想商太師叔竟能把秘密藏得這麼深,怪不得年輕時能幹出那麼多大事。還有,太師父當初一直以為你是郭太師叔的兒子,因為這是商太師叔親口說的,你和藍奉蝶驗親後他也懵了,覺得這事根本不可能。要不是諸天教把『子母蠱』吹得那麼神,打死他都不會信……」
他沒親眼見過「子母蠱」的神效,更傾向經驗之談,認定郭榮才是商榮的生父,一頓嘰咕將商榮的思緒扯成棉絮,七零八散地飄在半空打轉。節外生枝,枝上分枝,臃腫的枝葉幾乎壓折他的神經。
「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如今他把趙霽當成知心伴侶,不再像過去那樣獨斷專行,攤上棘手事便想徵求他的意見。
趙霽欣喜,握住他的手說:「我覺得應該先弄清你的身世。」
「怎麼弄清?」
「我再去找郭太師叔具體問一問,興許能找到別的線索。」
說著搖晃商榮手臂,幫他打消遲疑。
「你先別想那麼多,麻煩不是一下子都能了結的,咱們理清一樁是一樁,你若信得過我,這事就交給我去辦,等處理得差不多了你再出面,好不好?」
他倆是真正的生死之交,趙霽料理人際關係方面也確有過人之處,商榮考慮一陣到底依了,由他去放手調查,自己留在此間等消息。
趙霽回到周營,向郭榮解釋先前的怪異行為,郭榮聽說商榮有可能是他的親骨肉,喜得像翻盤的賭徒,命手下密探速去找陳摶和藍奉蝶,再現場驗一次親。
周軍連續征戰,將士疲憊,亦需籌措糧草軍需,二十天的休整期給了幾位當事人解決問題的時間。
機緣湊巧,藍奉蝶探查商怡敏下落,帶領幾位精通醫術的教徒尋蹤來到燕地,薛蓮前些時日到中原向他匯報公務,也一塊兒跟了來。一行人在常山郡與同樣正在尋找商怡敏的陳摶相遇,不久又一塊兒被郭榮的探子找到。薛蓮身邊恰有一隻「子母蠱」,原是為一位朋友準備的,聽說商榮的身世再現疑雲,說不得要先獻出來應急。
四月十七上午,商榮在趙霽陪同下走進郭榮的王帳,幾位事主都到齊了,郭榮還特地召來包括趙匡胤在內的幾位親信臣僚作為見證。看到那幾張今生再不願面對的臉孔,商榮靜默得好像荒廢百年的古堡,神情寫滿超越年齡的滄桑。
趙霽與眾人約定不說多餘的話,到場便請薛蓮拿出「子母蠱」,這次郭榮決定親自參驗,等他滴血喂食「子母蠱」後,薛蓮讓在場人等挨個觸碰蠱蟲,以試驗效力,連太監古興安也試過了,螞蟥縮成一團,拒絕吸食他們當中任何人的血。
這下薛蓮放心了,捧著裝蠱蟲的盤子走到商榮跟前。
「商榮,我們都試過了,這『子母蠱』沒問題,你來試試吧。」
商榮心如撞鐘,全身都經受著沉重的震動,趙霽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心以示鼓勵,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向薛蓮攤開手掌。
薛蓮用髮簪挑起螞蟥放到他的掌心,團縮的螞蟥像飢民找到了盛宴,一觸到他的肌膚便緊緊吸住,眨眼膨脹成一顆朱紅的瑪瑙。
驚聲乍起,每個人的內心都受到撼動,感受各不相同。郭榮歡欣若狂,陳摶轉愁為喜,藍奉蝶暗暗鬆了口氣,又多了一份釋然,其餘大臣僕從一齊跪地向皇帝稱賀,恭喜他找回滄海遺珠。
郭榮忍住激動,命外人退出帳外,走上前忐忑詢問商榮:「榮兒,你可能不會相信,此刻真的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時刻,我沒想到會有你這麼好的兒子,只要你肯認我這個父親,將來我會把所有基業都傳給你,你願意嗎?」
商榮心亂如麻,猛然扭頭,如同失敗的棋手拋棄一盤不可收拾的殘局。
藍奉蝶閃身攔住去路。
「你先等一等,今天我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說清了吧,此事皆因上一輩的恩怨而起,你是受害者,應該瞭解真相。」
長輩們想必商量好了,由陳摶代表他和郭榮陳述事實,將他們和商怡敏的情愛糾葛從頭至尾娓娓道來。
「你娘誤以為藍教主玩弄了她,故意與柴師弟歡好,想借此報復藍教主。後來柴師弟奉命殺了蘇家人,你娘一心追殺他,我設計將她騙上峨眉山,勸她看在同門情分上網開一面,你娘執意不允,廝鬥中她突然臨盆,我趁她產後虛弱,將她囚禁到石室中以『巨鯨鏈』禁錮,想迫使她放棄復仇。你娘恨意更深,揚言有朝一日要讓你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還以自身性命為要挾,不許我向你透露身世。我受其脅迫,守著這個秘密沒對任何人說,因而引發出這麼多的誤會和紛爭。這都怪我優柔寡斷,弄巧成拙,被你怨恨也無話可說。」
「真相」換了一次又一次,好比一座房子好不容易建成又被摧毀,前兩次商榮還能找到立場,確定行動方向,如今完全迷茫了。在這個曲折複雜的故事裡,他是一顆棋子,被任意放置在需要的位置,仇恨、悲傷、感動、心痛都是附加道具,協助他演出別人排好的戲。
曾經深信的原來是假的。
曾經痛恨的竟然是誤會。
謊言不斷以各種面貌糾纏他,他覺得至今仍在受其擺佈,對陳摶話將信將疑。
「娘隱瞞我的身世,讓我殺自己的親生父親,大概真如陳摶所說,她想用我做復仇工具。難道她對我當真沒有一點骨肉情?不,不會的,我是她親生的兒子,從沒聽說過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娘利用我定是有原因的,蘇家被郭榮滅門是真,藍奉蝶送郭榮竹枝求愛羞辱她也絕計假不了,我不能偏聽偏信。」
商榮生性理智,歷經磨難心智趨近成熟,有足夠的冷靜來應付命運漩渦。周圍人焦慮注視著,當他開口的瞬間,心思都彷彿刀刃上的細繩,隨時會斷開。
「我知道了,這事先放著吧,等找到我娘,我自會向她求證。」
他的反應令人意外,緊張局勢又像注滿水的杯子,郭榮萬分灼急也不敢妄動,見商榮離去,忙拉住趙霽低語:「霽兒,你務必替我好生開導他,千萬不可再出事了。」
趙霽點頭安慰:「郭太師叔放心,商榮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會好好陪著他的。」
午後,空山寂靜,廣袤的森林宛如無人探訪的大海,每一片綠葉都孕育著秘密。
商榮不緊不慢走到密林深處,恰似一片漫不經心飄遊的花瓣,趙霽悄悄跟在身後,儘量隱藏行蹤不去打擾他。儘管對商榮目前的心態很有信心,憂慮依然不可避免的存在著,倒不是怕他像從前那樣怒極失控,而是擔心他過度隱忍傷了心神。
要不叫他停下,開導開導。
趙霽剛興起這一念頭,商榮便心有靈犀地停步回頭,遠遠呼喚:「趙霽,你餓不餓?我們在這棵樹下坐一坐,吃點幹糧吧。」
見師父心事重重還記掛著他會餓肚子,趙霽心裡酸酸甜甜直想哭,忙答應著跑過去。商榮解開包袱,取出一個饅頭遞給他,趙霽不接,一把抱住他,使勁往懷裡揉,想說的話多過林子裡的樹葉,堵得密不透風,反而一個字也出不了口。
商榮摩挲他的後腦勺,輕笑調侃:「你怎麼又哭了,這毛病幾時才改得了?」
趙霽哽咽道:「榮哥哥你別難過,只要我還活著,就絕不讓你受苦。」
他抬頭捧住商榮臉龐,央求他答話,商榮會心一笑,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樑。
「你要負責為我養老送終,那至少得保證活到八十歲。」
趙霽破涕為笑:「活到九十九,給你過完百歲生日,咱倆再手拉手一塊兒死。」
「那得老成什麼樣,只能吃豆腐過活了。」
「哈哈哈,我就愛吃豆腐,越老越好。」
二人拉扯打鬧一番,商榮情緒有所緩和,認真言道:「我這會兒真想馬上見到我娘,當面問個清楚。」
他一皺眉,趙霽心尖像被螞蟻鉗子夾住,握著他的雙手說:「我也不太相信商太師叔真像太師父說的那麼狠心,你是她的親兒子,她怎麼可能不愛你呢……」
右側樹叢的騷動陡然打斷了他,從中鑽出一個滿頭紅發的青衣女妖來,這女妖色如白紙,雙頰凹陷,下巴尖削,眼眶赤紅如血,乍看七分像人三分像蛇,雙手手背手臂佈滿蛇皮狀的紋理。
少年們驚悚躍起,細看認出對方就是商怡敏。
「娘……」
商榮顫慄失語,一時間被恐懼抽去魂魄。趙霽也雙腿發顫,咬著手指慘聲哀呼:「商太師叔,您……您……」
商怡敏鎮靜地靠近他們,她的五官已逐漸變形,嘴角像蛇裂得很開,且微微上翹,看上去時刻保持詭笑。
「陳摶好像都告訴你了。」
她陰森凝視驚慌失神的兒子,真正的笑容使她的臉趨近猙獰。
「他說得沒錯,我只是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