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翌日星期一,光平久違地到「青木」上班了。從廣美被殺那天起,他就沒來上過班。
早上在咖啡廳給沙緒裡打下手的時候,經營點心店的島本出現在店裡。島本擔任著這條街的商店自治會長一類的職務。他的店舖開在鐵道旁,但最近的營業額還是一落千丈。
他是來找店長的,沙緒裡到二樓的麻將館把店長叫了下來。
「上次和你說的樹的事,準備的差不多了。」
雙雙入座在最靠邊的席位上,島本語氣熱心地向店長說明著什麼。桌面上平鋪著一張類似地圖的紙。
「就是還缺少一點資金,所以我才像這樣四處奔波,請求生意不錯的店舖出資。」
「我們店第一次的募捐已經比其他店要高出許多了啊。」店長一臉不耐煩地說道。「再說了,我們店生意也好不到哪去。就算生意好,我也沒必要去投資這個不靠譜的計劃吧?」
島本滿臉客氣的笑容,偷偷觀察著店長的表情。店長臉上還是和往常一樣的吝嗇表情,嘴裡碎碎念。
「聽說是要做聖誕樹。」
沙緒裡在光平耳邊悄悄說道。「用作展覽的超大型的那種。」
「做在哪裡?」光平問道。
她抬抬下巴示意南邊的方向。「順著這條街往南走再往中間靠點不是有一顆巨大的松樹嗎?他們打算用那個來做聖誕樹。」
光平吃驚地瞪眼,這顆樹他還是知道的。
「但我記得,那顆樹是旁邊大學某屆的學生種的紀念樹吧?」
「好像是這樣沒錯,但聽說他們已經從大學那邊獲得許可了。說是要把那顆樹削成聖誕樹的形狀,在上面裝飾聖誕人偶啊花啊星星啊。」
「想靠這樣吸引客源?」
「應該是吧,但到底能吸引多少客人就說不准了。」
「真受不了。」
感覺會做出個四不像,光平看向島本他們。就算是為了這條街的復興,他們的也太過惡趣味了吧。
店長似乎是受不了死纏濫打,最後同意出資。點心屋的店主不知鞠了多少次躬。
島本剛離開店舖,時田衝了進來。紅色貝雷帽被他抓在手上,進店之後大喘了幾口氣。
「怎麼了,老爺子。」
沙緒裡給他遞上一杯水,問道。時田一口喝乾杯裡的水,嗆著後咳嗽了幾聲。
「現在可不是在這裡悠閒的時候,武宮那傢伙被逮捕了。」
「武宮?」
光平不禁高聲驚呼,沙緒裡也楞在當場。
「是來我店裡買書的學生告訴我的,武宮被帶出去問話,然後就這樣被警方帶走了。」
「罪名是?」
「一定是謀殺松木啊,還能有什麼?」
「什麼時候的事?」
「照學生的話,應該就是剛剛發生吧。兇手果然是那個混蛋啊。」
「真是無聊的男人!」
沙緒裡咬牙,高跟鞋在地上重重跺了幾腳。「只是被揍了一拳就殺人報復,他腦袋真是進水了。」
「但是他好像有不在場證明吧?」
與沙緒裡激動的態度相反,光平的聲音顯得平靜。不知為何,武宮是兇手這一事實沒辦法得到他的共鳴。
「詳細的情報我也不清楚,我可是一聽到就趕忙來通知你們了。」
「要怎樣才可以獲取詳細的情報啊。」
「鬼知道……去問警察應該是最快捷的吧,但是他們應該不會隨便告訴普通人的。」
「也對……」
光平咬著下唇,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邊的店長拍拍他的肩膀。「警察之所以會出手,一定有其根據,明天的早報上一定會有相關記事的,你們沒必要這麼著急,靜下心來等著就行了。」
「這麼說也對。」時田說道。「總之今晚先把這個話題帶到MORGUE去喝一杯吧。」
「嗯…好吧。」
在時田面前,光平擺出期待今晚這一杯的表情,但此刻他的內心無法淡定。武宮殺了松木——他心裡無法釋然,但這種說法並非完全無法想像。問題是廣美,殺了她的也是這個男人嗎?
怎麼可能,光平心裡咂舌。先不說沒動機,他倆根本沒有任何交點。
坐到桌球室的收銀台裡,光平的內心還是無法平靜下來。他嘗試著時不時向來打桌球的學生搭訕,但沒有找到一個知道詳細情報的學生,也許是學校高層下了禁口令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就算自己親自到學校去打探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光平心中的結在傍晚時終於被解開了。井原和太田像往常一樣雙雙出現在店裡,作為助教的太田掌握著相當詳細的情報。
「我也是剛剛才聽說的,覺得有詳細情報還是和你一起分享比較好,所以就把他帶這來了。」
井原意識到還有其他客人在場,壓低聲音說道。他之所以在這樣剛好的時機出現,是想盡快把消息傳遞給大家。
助教讓瘦小的腰身靠在長椅上,「這,這其實不算是逮捕。」他前置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武宮現在的狀況很不妙,嗯,不妙到極點。」
「到底哪裡不妙啊?」
井原很明顯在壓制內心的焦急。
「有目擊者。」
「目擊者?」
光平問道,助教點頭。
「松木君被殺的那一天早上,有人在他的公寓附近看到了武宮。不對,不能直接說是武宮,那個人目擊到的是一個穿著大學研究室作業服的男人。所,所以,武宮君就被懷疑了。還有就是,他和那家咖啡屋的女侍,叫什麼來著……」
「沙緒裡。」光平幫了他一把。
助教再次點頭。「他和松木因為那個女人發生了爭執,還被打了,所以他衝動殺人報復,這作為動機完全說的通。」
說到這裡,太田抬起左手抹去嘴角下的唾沫。
「但是,之前不是說他有不在場證明嗎?」
記得上村刑警曾說過,他那一天都呆在實驗室裡。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助教皺眉,「那天早上,武宮好像在和某個學生一起做實驗,但,但是,他在實驗途中離開過房間一次。他似乎囑咐那個學生對此保密。」
「拜託那個學生為他做偽證嗎?那學生還真敢答應呢。」
與太田鮮明對照,井原口齒流利地說道。
「我和他不是一個專業的,知道的也不很清楚,但武宮似乎深受學生們的信任。他和那個學生說不想因為上了個廁所,就被警察追根究底,拜託他替自己隱瞞一下。」
「但最後還是暴露了?」
「警察給了那個學生相當的壓力,那學生自然就說出了實話。」
「然後呢,這個叫武宮的研究生對此有何反應?」井原問道。
「他對自己找學生做假證供認不諱,但是矢口否認了殺人的罪行。」
「這樣啊。」
井原用意志堅定的目光看向光平,「無論如何,單是做假證這一項,他就夠可疑的了。」
「難道真是武宮殺害了松木哥?」
「不可否認,其可能性很大。」
「確實如此……」
但對這個突發事件,光平心中無法產生一絲共鳴。
井原再次看向助教。
「目擊者大約是幾點在公寓附近看到這個疑似武宮的人的?」
助教眉間的皺褶更深了,他歪著那張比井原小上一號的臉,「好像說是……十點左右吧。」
「這個時間和松木哥隔壁的學生聽到動靜的時間一致。」
「這樣的話,」井原雙臂交疊,「至少可以證明他也許有到過松木房間裡。」
說到這裡,井原和光平陷入沉默,片刻後,太田甕聲甕氣開口,「無論結果如何,他這趟都算完了。」
「就算和女侍勾勾搭搭的謠傳能被原諒,但他這回可是被捲入了殺人事件中,這名譽可就不好挽回了。畢竟,受損的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名譽,還,還有大學的名譽。」
這天夜裡,眾人在MORGUE集合。大家一聽說武宮被捕的消息就急忙趕來。井田和時天這對老球友自然不會缺席,青木的老闆和沙緒裡也少見地雙雙來到店裡。
純子已然從廣美的離去中振作起來,今天店舖重新開張。昨天的葬禮結束後,她幫忙一起整理了廣美的遺物,就全身心地回到了店裡的生意中。但是,她還是會時不時地思念起這唯一的親友,失去焦點的雙眸魂遊物外。
悅子缺席了這裡集會,純子有給她打過電話,想把大家介紹給她認識一下,但是被她婉拒了。倒是悅子有給光平打過一通電話。
「今天,我和佐伯小姐見了一面。」
這是她電話撥通後的第一句話。
「佐伯?哦哦,是她啊……」
光平片刻才反應過來,佐伯指的是之前在紫陽花學園見過的那個保險外交員。
「她說,姐姐買了生命保險,受益人是我。這可以算是個好消息吧,但讓我在意的是,姐姐在此之前從未買過什麼保險,她過去經常說覺得這玩意不吉利,但今年卻突然投保,你不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嗎?」
「她也許只是為你著想啊。」
「確實,這也不是不可能……你還有什麼其他看法嗎?」
光平略做考慮,「完全沒有。」他回答道,「雖說也不能說她不重視我們之間的關係,但她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這樣啊。」
悅子沉默片刻,似乎在考慮些什麼,「算了。總之,你在這件事上多留點心吧。」她說道。
「你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說這事嗎?」
「算是吧——啊,還有一件事。」
「說。」
「那個叫武宮的,和我姐姐沒有任何關係。」
「……你憑什麼能這樣斷言?」光平問道。
「直覺。」她回答道,「姐姐的死,不可能和這樣的三角爭執扯上關係。」
「哦哦……」
光平態度曖昧地回應道,他的觀點與悅子一致。
悅子的意見讓他茅塞頓開,與此相對,MORGUE的眾人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總之,松木一案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時田深深地歎了口氣,飽含著放棄,輕鬆,和脫力。
「但他真的是兇手嗎?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樣的社會精英和殺人犯畫上等號。」
井原看了看眾人,似乎在徵求他們的意見。
「確實,他看上去不像有膽殺人的人。」
青木老闆說道,他的酒量不行,正啃著自己從店裡帶來的披薩。
「讀書人就可怕在這裡了,他們都是些專業癡,一旦涉及對自己工作以外的事,就很容易失去理智。——媽媽,再給我來一杯。」
從時田那接過平底杯,純子問道,「大家都認識這個武宮嗎?」
「面是沒見過,但傳聞卻聽說了不少。」井原說道,「松木有和我提起過他,他說捉弄這個讀書人很有意思。」
「我是從店長那聽說的,說是有個讀書人一直纏著沙緒裡。」
「就是啊。」在場的沙緒裡回答道,她明明還未成年,卻毫無掩飾地喝著冰鎮波旁酒,但在場眾人都沒注意到,也許只是懶得點穿而已。
「那個男人每次到店裡來都邀我出去約會,松木遇害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如此,所以才發生爭執,吃了松木一拳。但先動手的是武宮,對吧?光平。」
光平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所以他就報仇殺了松木嗎?讀書人的腦袋果然不正常。」
「你可不能一棒子打死一鍋啊,我的朋友裡就有許多讀書人,他們都很正常啊。」
「真的嗎?但我們的助教好像就是個反例啊。」
「別看他那樣,他可是個大大的正經人。今天的詳細情報就是他提供的,別瞧他今天不在場就說他壞話。——但剛才老爹口中的專業癡倒是有一定道理,這種類型的讀書人不在少數,只懂得活在自己的領域裡,對其他世界卻一無所知。」
井原這樣說道,似乎是在安撫時田的怒火。
「光平,你是什麼想法?」
前台裡的純子見光平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開口問道。
時田與井原的視線也投向光平,光平用兌水酒潤了潤喉嚨,「得知武宮或許是兇手的消息時,理解與懷疑的心裡各站一般吧。」
「有什麼讓你難以信服的嗎?」井原問道。
「廣美的死。」光平回答,「若殺害松木的兇手真是武宮,那殺害廣美的兇手又是誰呢……。我現在懷疑這兩起事件不無聯繫。」
「這可就不好說了。」
時田說道,「也許殺害廣美的兇手也是武宮啊。」
「那動機是什麼?」
品嚐著白蘭地的純子說道,井原插入對話,
「我們不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的。也許是廣美小姐得知了兇手的身份,兇手為了封口而狠下殺手呢?」
時田的嘴角歪了歪,似乎是在揶揄井原的假設,「我只能說有這種可能而已。」
眾人的對話自然無法讓光平信服,他知道,除了兩起殺人事件,擺在他們面前的謎團還很多很多。
就在眾人的議論告一段落之時,有新客人推開店門。隨著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眾人一齊看向店門方向。當看到進入店舖的男人時,在場所有人臉上都浮現出不快與緊張之色。看來大家都與這個男人見過面了。
男人慢悠悠地環顧店內一周,銳利的眼神投向諸位顧客身上。
「大家似乎聊得很歡呢。」
沒人開口回應他,大家都保持著原有姿勢,只有雙眼抓捕著這個男人。
男人來到光平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幾天過的可好?」
光平自然沒有做出回答,只是死死地盯著這個男人的眼睛,但男人絲毫不見怯色,反而別有意味地笑了笑。
男人離開光平,手肘撐著前台,「你還是那麼漂亮。」
「謝謝你的誇張。」純子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還是獨身嗎?」
這次,她沒做出回答了。
「有何貴幹啊?警察先生。」
時田開口打開局面,他是眾人的代表。
「貴幹?」警察滿臉驚奇地看著書店老闆,「我能有何貴幹?」他又一轉身,看向其他顧客。他的舉動讓光平想起很早以前看過的一部西部電影的某個片段,電影名是什麼忘了。
警察開口了。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有貴幹的應該是你們才對吧?」
「你什麼意思!」
時田怒道,井原連忙按住他的肩膀。
「似乎有個叫武宮的人被逮捕了呢。我們確實想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個狀況。」
「就是這個了。」
警察愉快地說道,「我就知道你們想知道這個。不愧是紳士,就是坦率。」
說完,警察把在場眾人一一審視了一遍,「告訴你們一個不幸的消息,那傢伙不是兇手。」他的語氣乾淨利落。
「你說啥!」時田吃驚道,其餘人都注目著警察。
光平手裡抓著酒杯,呆呆著望著他。
「不是有目擊證人嗎?」
沙緒裡扯了扯迷你裙,輕聲問道,「問得好。」警察滿意地瞇起眼。
「是有人目擊到武宮走出松木的公寓沒錯,但沒人目擊到他行兇啊。」
「但他去過公寓是不爭的事實吧?」
光平說道。「確實如此,」警察說道,「但他並不是兇手。」
「為什麼?」
「因為我這麼說。」
「……」
看到光平無語的表情,警察哈哈大笑,「開玩笑的啦,不逗你們了,還是讓你們聽聽武宮的供述吧。」
警察的描述,大致內容如下。
為了青木的沙緒裡而吃了松木拳頭的武宮不堪羞辱,在翌日星期三早上給松木打了通電話。他想和松木單獨見面,一決雌雄。
松木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最後還是答應把見面時間定在早上十點。但是,作為條件,他要武宮到公寓來找他。
武宮應松木的條件,在快十點的時候——準確來說應該是九點五十分——離開實驗室,來到南部莊。
但在見面地點等待他的竟然是松木的屍體,也就是說,他到公寓時,殺人事件已然發生了。
此時,武宮沒有報警,而是立刻逃離了現場,他可不想捲入殺人事件之中,也不想自己和其他男人爭搶女侍的事被教授們知道。他為了洗清自身的嫌疑,還拜託學生為他做假證。武宮是這個學生的指導員,若在這裡助他一臂之力的話,今後可以討到不少方便。
「他傢伙的話可信?」
聽完警察的描述後,時田抱怨道,他怒甩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水灑在了他的褲子上。
「你們可別搞錯了。」警察說道,「我們是不會憑一時的感覺去判斷的。有些真話會聽起來謊言味十足,有些謊言卻可以做到面面俱到,在我們眼中只有數據。從武宮離開實驗室的時間上判斷,扣除從公寓往返所需的時間,他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去殺人。」
「這麼說,事件又返回起點了嗎?」
「起點?」
警察的笑容別有意味,「不會回到起點的啦,事態還是有所進展的。」
他又來到光平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松木曾在電話中這樣和武宮說過,我今天下午有客人要來,若你還想在這條學生街上混的話,還是不要和他碰面為妙——」
「但他卻沒說這個客人是誰。」警察繼續道。
「也就是說,松木和某人約定了在公寓見面。這個人難道沒看見松木的屍體?若是他見到了,為什麼不報警?」
「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人就是兇手?」
純子表情嚴肅地說道。
警察面向她,「約定下午見面的人在早上出現,殺害了松木後逃逸,這種可能性相當大。」
「約定見面的人,也就是說,是熟人嗎……」
時田說道,警察卻向他擺了擺手指,「不僅如此。」
警察倒退了幾步,把在場眾人的表情一一觀察了一遍,似乎是想以客觀的角度讀出他們的表情。一直後退到店門,他才停下腳步,然後挺起胸,似乎準備發表什麼重大消息。
「從松木的話中可以看出,那天會到他公寓的人,是這條學生街裡的人。與松木認識,並生活在這條街上——這說的不就是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