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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建築物立地在湖邊,七樓高,遠處看去,整棟建築閃閃發光,就像是金屬製的一樣。毫無弧線的構造,給人一種穿梭到未來世界的感覺。
建築遠離市區,交通談不上便利。這裡的員工大概都是有車一族吧,建築旁那巨大的停車場證明了這點。
一輛白色轎車駛入客用停車場,車裡走出一個身著白色西裝的高瘦男子。隨著一陣厚重的聲響,他關掉車門,對著後視鏡整了整髮型,最後檢查了一遍西裝口袋中的一根細長物體,這才滿意地走向建築物。
男人移著步伐,抬頭看向上方,視線的焦掉並不是晦暗多雲的天空,而是橫跨建築物屋頂的看板。
Japan Central Electron Co。
日本中心電子有限公司——這才是這個公司的正式名稱。
客用停車場和建築領地之間隔著一扇小門,男人在那裡去的通行證,走向建築的正門。
玻璃自動門自動打開,眼前是鋪著紅色地毯的大廳。右側的前台裡坐著兩個前台小姐。男人走向前台,其中一個長髮前台小姐微笑地站起身。
男人報出拜訪對象的姓名,前台小姐通過內部電話告知對方男人的來訪。男人在來之前已經預約過了,無需擔心會被拒之門外。
前台小姐放下話筒,言語恭敬地為男人說明了接待室的位置,讓他在那兒稍作等待。男人向兩個前台小姐笑顏以對,道謝後轉身離開。
他在花玻璃相隔的接待室裡等候了約五分鐘,敲門聲傳來,一個身著整齊西裝的三十歲左右男子進入房間,他身材高瘦,皮膚白皙,三七分的髮型給人一種清潔感。
「打擾您工作真是抱歉,我是搜查一課的香月。」
香月遞出名片,男人也低下頭遞出自己的名片。「鄙名相澤。」
相澤的名片上橫向印刷著「日本中心電子股份公司 技術本部 系統開發 設計課 相澤高顯」,背面也用英語記錄著同樣的內容。
「您應該已經和開發部的職員見過面了吧?」
二人剛坐下,相澤就開口詢問道。「杉本就是那個部門的人。」
香月取出筆記本,「我沒見過,但本地警署的人應該見過了。」
「哦哦……」相澤欲言又止,撓了撓鼻子下方。「真好奇他們是怎樣回答警察的。」
香月看著相澤,坐回椅子上,「您認為他們是怎麼回答的?」
相澤表情僵硬起來。
「不不不,這種事我可不敢亂做猜測。」
「想像一下而已。」香月說道,「你應該已經察覺到搜查員們會問什麼問題了吧?無非就是杉本潤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認為誰會是兇手啊。不會出現什麼特別奇怪的問題的。」
「但這是憑回答的人方而定的吧,上司和同事的觀點自然有所偏差啊。」
「那就請你把這兩種情況都想像一遍。」香月說道,「上司……好像是小宮課長吧?同僚是以津久見先生為代表。請你想像一下這兩人的供述內容。」
警察抬了抬下巴催促,相澤為難地撓了撓後腦勺,抬起頭說道。
「先從小宮科長開始說吧,我覺得他應該對杉本沒什麼印象了,雖說研究員也不多,但好歹也有十來個,對其中一個沒特別的印象也算正常。當然,他對這起案件應該也沒什麼線索。接著是津久見,他應該會認為杉本是個聽話的研究員吧,畢竟他們兩是主任和助手的關係。」
聽他說完,香月看似吃驚地擺了擺頭。
「真驚人,你猜中了九分。但還要補充一點,小宮課長多次強調,杉本辭職之後,就再也沒和公司裡的人有過聯絡,他們與這起案件沒有絲毫牽扯。但基本上都如你所推測的一樣。」
「這種程度,任誰都能推測得到的。」
「也就是說,在旁人眼中,杉本先生是一個不怎麼顯眼,聽從命令老實工作的人咯?」
「這可不好回答。」
相澤的語氣別有意味,抱起雙臂。「確實他沒給公司上層留下多少印象。畢竟他只是個助手,而上司所重視的重要會議通常都是由小宮課長和津久見出席的。在這個方面他確實不是個顯眼的研究員。但是,在其他部門中,認識杉本的人還是不少的。而且不僅僅是我與他那樣的普通朋友關係,在他們眼中,杉木是個優秀的技術者。他對電腦軟件的靈感可謂是天才程度的。」
「那他為什麼還是個助手?」
「因為主任是津久見。」相澤不知為何突然壓低聲音。「津久見和杉本是同一組的。一般來說,助手的能力若打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委以工作了。但杉本卻一直沒能獨立出去。也許是嫉賢妒能吧,在旁人看來,津久見故意不讓杉本獨立。」
「杉本對此一定相當不滿吧?」
「誰知道呢,不滿應該是少不了的。辭職通常是因為個人原因,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沉積已久的怨氣突然爆發了?」
「難道有什麼導火索?」
警察不禁把身子向前湊去。
相澤面露為難之色。「這我也說不準,他辭職時,公司裡流傳著許多傳言,但找不到一個靠譜的。」
「在杉本先生辭職之前,他有來找相澤先生你商量過嗎?」
「沒有,我和他的關係雖不錯,但他是個把煩惱藏在肚子裡的人。簡單來說,他是個內心堅強的男人。」
香月點頭,手中的圓珠筆在筆記本上敲擊著,似乎在整理思緒。
「杉本先生用了假名,這件事您有聽說了吧?」
「聽說了。確實讓人意外,他的假名好像是叫松木?」
「一個人使用假名通常是為了隱匿行蹤,您認為杉本先生有可能這樣做嗎?」
「沒可能。」相澤果斷否定道,「就那傢伙平日裡吊兒郎當的德行,怎麼可能去隱姓埋名。」
「這樣啊。」
警察再次陷入沉思,接著抬起頭,「杉本先生在貴公司從事哪個方面的工作?」
話題轉變,他的語氣也隨之改變。
相澤考慮片刻,「那時他應該已經加入人工智能研究小組了。」
「人工智能……AI?」
相澤面露驚訝,「您竟然也有所瞭解。沒錯,正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就是AI。」
「我只是聽說過名頭而已,他具體是做什麼工作的?」
「具體來說……」說到這裡,相澤突然禁口,抬著眼睛看向警察。「抱歉,請恕我無可奉告。什麼人從事怎樣的研究——只屬於公司機密,我沒有權力透露。」
「相澤先生。」
香月的語氣一轉低沉,「這可是一起殺人事件。我理解您保護公司機密的心情,但還請您務必通融一下。和你坦白,開發課的人口風實在太緊了,我們真是問不出什麼。」
真是當然的啊,相澤也面顯無奈。
「任誰都不想因為告密被人嚼舌根的。」
「我們不會報出你的名字的,我作擔保。」
相澤歎了口氣,點了點頭,睜開緊閉的雙眼,「好吧,我告訴你,但絕不觸及機密。」
警察低頭表示感激。
「說到杉本的工作嘛,在領域上分的話,應該算是專家系統開發吧。你明白專家系統是什麼嗎?」
「請您務必說明一下。」警察微微低頭。
相澤濕潤了一下乾澀的嘴唇,讓氣息平穩。
「一言蔽之,就是持有專家知識的計算機系統。再說的詳細些,就是記錄某個領域的遠離和法則,還有這個領域專家所持有的處理方法,以這些知識為基礎做出推論和判斷,繼而解決問題的系統。」
「用計算機判斷?」
「是的。」相澤回答道。
「能用在哪些方面」
「我想想看……」
相澤捋了捋劉海,往天花板上一瞥。「在日本,故障診斷啊,室內設計啊,甚至在企業管理中都能運用的上。」
「也就是說,讓電腦持有這些方面的專業知識?」
「嗯,然後利用知識做出判斷。」
技術者為警察的觀點做出補充。
「那專家豈不是無用武之地了?」
「看上去確實有這樣的趨勢……」
相澤含糊其辭,接著繼續說道,「但這不意味著計算機能取代人類。說到底,計算機也只算是個依照人類意志進行志願,輔助的道具而已了。」
「人類的助手?」
「沒錯。比如說,在當今社會深受矚目的醫療診斷專家系統。這個系統可以根據每個人的症狀,給出病名和醫療方法的意見。但是醫生不能被這些意見所控制。專家系統給出的推論結果對醫生來說,最多只能算是個參考而已。系統越是先進,就越是需要醫生的合作,而最終決定還是得靠醫生做出。也就是說,醫療診斷專家系統只能對醫生的專業性進行補足,並不具備否定醫生決定的權威。所以,無論AI技術發達到什麼地步,醫生都要不斷磨練自己的專業性,讓自己不受計算機控制。」
「這樣啊。」
行雲流水一般的說明讓警察數次點頭,「確實,若真的只靠計算機來診斷,患者也不會心安的。」
「這類情感方面的問題,今後會成為很重要的課題。」
不知是不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相澤語氣強硬地說道。「但當今專家供不應求,完全依靠專家系統的案例不在少數。比如說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出口產品時,授予專家系統,就有可能讓這塊地域適應自己發展的步伐。GE公司的【機車故障診斷系統】正是此類案例的代表。但是,就算在此類情況,人類也應該把專家系統當做純粹的輔助工具,不能認為有了這個系統,就可以摒棄基礎技術。」
「使用,但不能被利用。我明白其中含義了。然後呢,杉本先生的工作內容是?」
「內容嗎……」
相澤為難地嘟噥道,似乎還有所顧忌,「算了,若你能給我保密,告訴你又有何妨。而且杉本也不在了,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他似乎在試圖說服自己。
「在告訴你杉本的工作內容之前,還是先為你解釋一下KE吧。KE是KnowledgeEngineer的簡稱,是專家系統不可或缺的存在。製作專家系統,需要把專家的知識引出,轉換為計算機能處理的形式,並檢討如何運用這份知識。而這些工作,就是由KE實際實施的。」
「也就是說,」警察按了按太陽穴,「這些被稱作KE的人,就是計算機和專家之間的媒介。」
「正是如此。」
「杉本就是KE?」
技術者微微一攤手。
「正如你所言。但準確來說應該是KE助手。」
「有客戶要預定專家系統時,這些被稱作KE的人員前往客戶公司,把對方專家的指示輸入計算機中……就是這樣沒錯吧?」
警察把自己做的筆記念了一遍,觀察技術者的表情。
「沒錯。」相澤回答道。
「再說的準確點,不僅僅只是輸入知識,還要高效率做出判斷。」
「這樣啊,那確實是非常困難的工作的。」
警察深深地吐了口氣,表情稍放緩。
「關於杉本的工作內容,我只能告知這麼多了。更多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已經很足夠了,謝謝您的合作。」
警察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最後再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相澤先生您個人是怎麼看待這次的案件的?您對杉本先生遇害有何看法?」
相澤雙臂盤胸,低聲沉吟片刻後抬頭看向警察。
「說實在的,很意外。不僅是因為他的死,他生活在那樣的街道上更讓我吃驚。他可是成天夢想著一夜暴富的男人。」
白色轎車離開中央電子,駛回本部的途中,香月往學生街走了一趟。他瞥了一眼手錶,五點稍過。
他來到大學門前的街道,大批學生從正門出來。他們中的大部分直接前往車站,也就是那條新學生街。
他把車停在MORGUE門前,下車向店舖走去。門上掛著「準備中」的牌子,但不以為意地推開門。
純子正一個人坐在前台裡抽著煙,看到推開門的香月,她的動作戛然而止,但又離開開始吞雲吐霧。
「你好。」香月進入店舖,坐在她身邊。
「什麼事?」純子的語調不帶起伏。
香月的唇端浮現出一絲苦笑,「別這麼冷淡,我只是來找你聊聊天的。」
「喝點什麼?」
「也好。」
警察考慮片刻,「日本茶吧。」
純子泡茶,他慢悠悠地環視店內一圈,點燃了香煙。
「搜查有進展了嗎?」純子問道。
「馬馬虎虎吧。」警察抖落煙灰,純子端來兩個茶杯,警察接過其中一個,「謝了。」
純子坐回到香月身邊,無言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放在兩人面前的茶杯冒著一陣陣白氣。
「她……」香月再次看向店內的裝飾,「竟然會在這裡工作,總感覺有些怪怪的。」
純子盯著正前方,喝了口茶,「為什麼會這樣感覺?」
「我也說不清。」他回答道。「大概是因為從小就和她在一起吧。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她還是個中學生。」
「會彈琴,會畫畫——她給你一種這樣的印象吧?」
「不全是……但不知從何時起,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因為他拒絕了你的求婚?」
純子說道,香月沒有對此作出回答,「你和她相識兩三年了吧?真虧你們能保持下去。」
「緣分就是這麼奇妙。」她回答道,「我們是在高中時認識的,那時她根本與我是不同世界的人。富有魅力,成績優秀,家境殷實,當時是做夢都想和她做朋友啊,這算是一種憧憬吧。」
「然後你們就成了朋友?」
「我們意外地意氣相投。無論是衣服音樂,還是喜歡男人的類型,我們都像親姐妹一樣完全一致。若硬要說個不同點,她果然還是個大小姐,而我,只是個寒酸的女孩。」
「但你們還是合力打點著一家店,還是一起買醉到天亮。確實,真是奇妙的緣分。」
純子淺笑,冰涼的手掌伸到茶杯上取暖。
「我之前一直是後台打雜的,包括你在內,我們身邊的所有男性都對廣美有意。但在隨著和她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也漸漸變得美麗,也有客人為我而來了。這就教近朱者赤吧?」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你很有魅力了。」
可能是他一臉嚴肅地說這種話有些滑稽,純子不禁從喉嚨發出笑聲,但這份笑容立刻轉換為黯然,「但她與我交往,是個錯誤。」
「為什麼?」香月問道。
她擺弄著手中的茶杯,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果然還是個大小姐啊,而且……溫柔到……讓人看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