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船行一日無話,到了夜裡,船家找了個渡口隨便泊了。蔣公子吃罷了飯,就著燭火讀了會書,覺得乏了,便叫文昌鋪床理被準備歇息。卻見那孩子鋪罷了床上又在地上整了個鋪蓋,這是打算睡地鋪了。
這孩子,知理。蔣公子很滿意,不像小安總是抱怨著地上涼總想找機會往床上鑽。又估摸著文昌個頭小,又瘦弱,大約也佔不了多大的地方。於是慷慨的開了口,今天不用睡地上了,睡床上吧。
文昌只覺得眼前一黑,耳邊依稀有黃鐘大呂在高唱,來了來了,狼來了。磨磨蹭蹭的爬上了床鋪。又是一番心底掙扎,要不要自己脫衣服,這樣主動些自己大概能少受些罪吧。公子只聽得旁邊悉悉索索一直不得安靜,不耐煩之餘低聲呵斥,明天還要早早的上岸趕路,你還不趕緊睡覺,折騰什麼?
文昌一僵,旋即明白過來。明天要趕路,所以要早起,所以要好好休息,所以今天晚上公子不用他侍候。長舒了一口氣,懸了一天的心放了下來,沉沉睡去。
次日棄舟登岸,還有半日路程就能到家。本著「靜修身,簡養德」的祖訓,蔣公子決定步行回家。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只看這孩子合心意了,卻忘了問他的年紀,看那言行舉止,未必有船家說的十五歲。
聽到公子詢問,文昌整理書箱的動作稍有停頓,略一思量,決定實話實說。人都賣給他了,難道能一輩子瞞著,再說歲數小點,淘氣不懂事比較容易被原諒吧。
蔣公子嘆了口氣,果然如此,現在回去找舟子怕也早就跑了。何況這個孩子和他也算投緣,自己多擔待些吧。拎了拎書箱,又看了眼那孩子的單薄樣,將扇子收進袖袋,背起書箱,吩咐文昌拿緊了衣物包袱,上路!
只是蔣公子哪裡出過這樣大力?原先出門,都是小安一人挑個擔子,就能裝走所有行李,他少爺只需拿把摺扇,遊山玩水自然逍遙,如今肩上有如泰山一座,走出不過里數,就兩腿開始發軟。眼看心智動搖,急忙給自己打氣。
文昌走著走著,就發現少爺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湊近了細聽,生生嚇了一跳。
卻聽蔣公子說道,阿成你要忍住,你是大人,不能欺負孩子,小孩子家吃不了苦。就他那小模樣,恐怕一下就能壓趴下了。這萬一壓的以後不長個頭,出落個矬子,被嘲笑的還是阿成你。
文昌大驚,這晴天白日的,公子怎麼就轉到了這念頭上去了,這壓來壓去的,居然還好意思講出口,真是不知羞。想到這裡不由得面上飛紅,急忙退開一大步, 離公子遠遠的。又轉念一想,公子倒也好心,還知憐惜我年幼,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才算不年幼。心下忐忑,終於還是問出聲來,公子你說我現在年幼,卻是多大才算長大成年啊?
蔣公子聞聽,想了下小安,小安十六歲的時候就差不多不長個頭了,他那時外出踏青扭傷了腳,小安背了他五里多路趕到醫館,也沒喊過累。這孩子雖然瘦弱, 到時候背個書箱還是沒問題的吧。於是便答,現在你還小,少爺我體恤下人,不用你事事伺候,等到你十六歲生日過了,不管有無長進,都得撐起來當個稱職的書僮。別把現下當尋常。
文昌一想,雖然終究擺脫不了那個命,但至少這兩三年可以安心度日了。自己父親可從來沒見過有如此好心。於是水汪汪的眼睛望向蔣公子,真心實意的說,公子,你真是個好人。
蔣公子挪了挪書箱,揉揉被壓疼的肩膀。不顧風度的朝天翻了個白眼,我也這麼覺得!
在離蔣家大門數丈遠的地方,蔣公子給文昌做最後的訓話。
回家後不許說我們坐馬車了,要說走路回的!你是我書僮,侍候我就夠了。眼皮放活點,別誰的話都聽,特別不要聽我二姐三姐和她們丫鬟的指使去買什麼胭脂香粉,要沾得一身脂粉味,看我不用戒尺抽你!回了老爺夫人,過幾天我就帶你去書齋讀書,那裡清淨,沒事不要過來這邊和家丁僕人們胡混,他們粗人只會帶壞了你。主子賞你東西就拿著,多看少動少說話,不許大驚小怪!
蔣公子歇了口氣,自覺沒什麼遺漏的。重新背起書箱,做總結陳詞:不許說坐過馬車,進去吧!
接下來的兩天,文昌只覺得身在一鍋煮的正滾的湯裡,沸沸揚揚,載沉載浮。
跟著公子進了家門,被老爺召見問來時行程如何,回答坐船走路,老爺頜首,得新書一本;被夫人召見叮囑要照顧少爺別淘氣,也盯著少爺別讓他淘氣,得新衣一件;老夫人召見被誇好個俊秀的孩子,得糖果一包;被管家叫去抄蔣家家規,因字寫的端正被總管點名稱讚,得銅錢少許;隨少爺去見大少爺,在書僮對決中獲勝,得蛐蛐罐一個;期間數次被女孩子攔住問姓名要幫忙,均順利逃脫。
直到少爺脫身出來,文昌打點衣物和這幾日迅速累積的家產,跟去了書齋,這雞飛狗跳的日子才算結束,蔣家書僮文昌開始了正常的書齋生活。
日子慢慢過下來,文昌漸漸覺得,書僮生涯遠沒有他想像中的難挨。公子這人面上凶巴巴的,實際上卻是心軟性善,有什麼事多哀求幾次,只要不離譜的都能答 應。日常端茶磨墨,偶爾有點懈怠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出門以文會友,還會誇他聰明,給少爺掙面子,平日裡有什麼好處也總是忘不了他的份。蔣家那邊雖然人多雜亂,也都見他年幼乖覺,沒有不照顧疼愛的,與原本他家裡的那些書僮境況相較,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若不是心裡一直想著那個長大了要侍候公子的事,幾乎是十全十美了。
就這麼混著,三年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