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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209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驃悍的騎兵隊,捲著暴烈的風塵在城郊大道上疾馳。那每匹健馬,展開大步來矯捷有力,鞍上將士一個個騎姿勇健,人與馬俱是精挑嚴練。騎兵雖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掛,但所帶弓弩刀槍也都鑄造精良,急行間反射著陽光,如帶起一道閃亮的河流。

騎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這時可看清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壯的北塞邊軍,一個個相貌凶厲,都是歷經沙場的戰士,此刻各都展顏歡笑。許多匹戰馬的後面縛掛著剛剛射殺的禽獸,顯然是狩獵完畢回來。

南昌城的廣潤門,經過之前的攻打,附近城牆受到許多損傷,至今還沒有完全修復過來,令人感受到當日戰事之激烈。此刻城門雖然大開,那騎隊行至門前卻停了下來不得進入,只因城門內裡的街巷也擠滿了往來的邊軍士兵,穿著軍服的身影,把幾條最大街道塞得水洩不通。

南昌城內外這番景象,教人錯覺江西還在戰爭中。但其實這天距離宸濠之亂平息,已經過了三個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這二萬個凶悍的邊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內的巡撫衙門前,王守仁的弟子黃璇,與幾個參隨和民兵衛士站在石階之上,憤怒地看著一隊隊囂張跋扈的北軍在面前談笑經過。

「這些傢伙,到底要留到甚麼時候?」黃璇切齒說:「整個南昌城都快要被他們吃空了!」

旁邊一個民兵卻急急拍了拍黃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聲說,免給那些邊軍士兵聽見。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嗎?」

黃璇看著那許多邊兵笑鬧著走過門前大街,完全沒對這官府重地有半點敬畏,心裡更惱怒,跺跺腳就返身回到衙門內。

進得後堂,只見老師王守仁端坐在內,旁邊是老軍師劉遜先生,另外有幾名本省的官吏,正拿著一疊疊賬簿記事向王守仁匯報。

「……這麼說還是不夠,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撫著須說,眉頭深鎖:「還得請幾位想辦法,看看可以從哪裡再徵調些儲糧。我知道這很不容易,有勞了。」

黃璇沒有把話全聽見,就知道他們還是在為籌措糧食而苦。經歷了叛亂和戰爭之後,南昌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帶深受其苦,農作生產也被戰火打斷,糧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養二萬名外來的將士,那負擔極是沉重,解決此一難題,是王守仁每天都要憂心之事。

帶著這大支邊軍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以江彬為首幾個隨聖駕南下的寵臣。這軍隊裡有大半都是江彬的親兵,其餘為另一寵佞許泰所率領。

「先生!」黃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們還要供養這些傢伙到甚麼時候?還要忍耐下去嗎?」

「不發糧,難道要讓這二萬人餓死?」王守仁苦笑:「他們有刀有槍,餓著肚皮的話,你想他們會向誰搶?」

「他們現在不也正在搶嗎?」黃璇反駁:「有因為吃飽就收斂了嗎?」

江彬等率兵到來南昌,藉口就是搜捕寧王府的餘黨,這些日子以來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斷敲詐許多財物,強佔民房居住,甚至胡亂斬殺無辜,當作亂黨的首級向官府強要請賞,勢如一群餓狼,令南昌城民陷於恐怖之中。

然而鎮守南昌的王守仁並未與他們對抗,只設法籌措糧食供應軍兵,又諭令南昌城的富戶商家及市集店主暫時避居鄉間,只留老弱者守家,令邊軍無從敲詐陷害。江彬經常鼓動將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罵污衊王守仁,他亦完全不聞不問。

「先生既是堂堂南贛巡撫,又是平亂的大功臣,為何不直斥其非,將這一干佞臣狼軍統統趕走?」黃璇又不忿地高聲說。幾名官吏聽見他說話如此直率,也都吃驚。

這時劉遜卻霍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幾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潑到黃游臉上!

黃璇吃了一大驚,抹抹臉上茶水,張著訝異的嘴巴,看著這位平素不慍不火的老軍師。

「黃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位老師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險的境地裡?」劉遜的聲音遠比平日洪亮。他雖然年邁,又只是個文人,但高大的身軀這麼一站起來,有一股令黃璇窒息的氣勢。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錯半步,隨時也要人頭不保?」劉遜再說,還用手掌在頸項上作出一個刀割的手勢。

黃璇呆住了。王守仁則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責這個年輕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幾名官吏出去。

堂內只餘下王守仁與劉遜二人。劉遜的怒氣這時才慢慢平復,坐回椅子上,王守仁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兩人對看一眼,皆大感無奈。

三個月前擒下朱宸濠並平定戰亂之後,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駕南下。東南一帶尤其是江西,在寧王府肆虐多年後,再經歷了這場大戰,民力已疲,此際應是休養生息之時;皇帝親率大軍南來,每經一處,地方上都要竭盡物力接待,加上諸寵臣及軍兵定會藉機到處搶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東南本就民情待穩,若馬上又受這南征之苦,許多人會被迫得入山聚眾作亂。假如再有寧王府在逃的余惡,借用這等力量,並趁皇帝途經時作不軌之舉,可足危害江山,破壞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來的王師上呈捷報,指宸濠亂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請聖上回師。

興沖沖而來、一心要轟轟烈烈打場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還沒走到江南,卻已收到寧王被擊敗的消息,既失望又憤怒。

——叔叔竟窩囊到這個地步……連天也不給機會朕當英雄嗎?

江彬和許泰等寵臣,本來就想趁此戰取悅皇帝,並建立自己的功勛,不料竟被一個王守仁奪下大功,心裡對他甚是妒恨。江彬隨即想到一計,並且向皇帝進言,朱厚照聽了大喜,立時向王守仁下了詔令:

——先把寧王在鄱陽湖放了,好給朕親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斷然拒絕。

——我十萬義軍,歷盡凶險艱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這場叛亂,擒得朱宸濠;怎可以為了滿足聖上一戰的慾望,就冒險將這危險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膽地斷然拒絕了旨意,而且為免再生枝節,馬上帶著朱宸濠等被俘的賊首起程前赴淮陽,欲親自獻予進發到當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聖,除了要獻出寧王了結此事外,也希望藉機為「破門六劍」辯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絕對不想給王守仁向聖上親自獻俘邀功,於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誹謗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這些年,其實早就與寧王府私通,後來征伐朱宸濠,只為掩飾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請想想,他若不是早有準備,又知道南昌叛軍的虛實,怎能如此迅速平亂?王守仁此人,絕不可信!

其他與江彬勾結的寵臣,也輪番在皇帝面前誣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絕放了朱宸濠,就連前去索人的錦衣衛亦被他迫退,心裡已大感不快,現在聽了這許多謗言,對王守仁的忠誠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師的話,仍有一個兵部尚書王瓊可以為王守仁說好話,可是此刻聖駕在外,幾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這親征的行列裡,還有一個比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領禁軍的太監張永。張永長年受朱厚照寵信,雖也是恃寵專權的「八虎」之一,但行惡不多,更是告發大太監劉瑾並將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裡風評尚可,領軍治軍亦確有實才。張永本身與江彬不睦,也欣賞王守仁的才幹,知道王守仁此際被群妖所謗,情況實在甚危險,於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攔截王守仁,與他商討情況。

得張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現多大的災禍,比起先前在戰場之上,還要更凶險。

——也更無能為力。

王守仁對於平亂之功本來就不看重,他心中顧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會之時,他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也是當朝權E的大太監,判斷對方是否足以信任。

——張永當年雖然除掉奸臣劉瑾,但多少也是因為權爭。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義之輩……

張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懷,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並不完全信任我。」張永拍拍腿笑說:「可是大人你已沒有選擇。」

王守仁同意張永所說,於是下了決定,將朱宸濠就地交給張永,並上疏一道,向皇帝請求休官回鄉。他與張永分別後,就暫居在西湖的「淨慈寺」靜養。

當張永把朱宸濠帶回來時,江彬等人無不驚訝——他們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權力與功勞,反之深信這個能在十幾天就打勝一場大戰的傢伙,以退為進,必有更大圖謀。

只因在他們的世界裡,從沒有不受權財誘惑之人。

——這個王守仁,文武雙全,心計周密,兼挾著平亂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聖上的賞識重用,對我是一個絕大的威脅。

江彬決心必要趁著這個機會,消滅此一潛在的勁敵。

在張永極力說好話之下,皇帝朱厚照對王守仁的不滿平息了,立時下旨拒絕了他退休的請求,命他返回江西省會南昌,處理當地各樣要務,撫順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沒幾天,江彬、許泰及太監張忠就率著兩萬邊軍到來,打著清剿寧王餘黨的旗號,進佔了都察院為居所,縱放軍兵在城內到處生事。王守仁當然知道,江彬此舉旨在尋釁,想激使自己與他們三個領著王命而來的「特使」衝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懷叛逆之意」的說法。

眼見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雖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著前胸後背,稍一個錯誤的舉動就萬劫不復,只可暫時堅忍不發。

——相比戰場上的明刀明槍,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憂心苦惱。

此刻他與劉遜一起呷著悶茶,嘆著氣說:「還好我預先就把荊俠士他們遣走……若是此刻被對方碰見他們,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捲入政爭的風暴之後,馬上派人去通知「破門六劍」暫且避居鄉村。這事也令王守仁心裡甚感愧疚:荊裂他們在平亂戰爭裡居功至偉,本應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卻因他的危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還清白。

「這個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來,看著劉遜:「先生有何高見?」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就在想。」老軍師抹一抹剛才潑茶時弄濕的衣袖。

「江彬等人,勢強兵多,又掌握著聖上的耳朵,這沒有一樣是王都堂可勝過的。唯有一件事,他們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揚眉瞧著劉遜等待。

劉遜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說。「那二萬北軍再凶悍,畢竟還是人。」

王守仁聽了思考一會,明白劉遜所說,眉頭終於展開。

「識得劉先生,真是我的幸運。」王守仁笑說,然後馬上召來參隨,著令他們草擬一封榜文,抄錄後在南昌城內各處張貼宣示;此外又叫黃璇等幾個弟子,把他私人所帶的財帛拿出來點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費。

得知老師要做甚麼,黃璇比先前被潑茶時還要驚訝。但既是老師的命令,他也只好盡力執行。

時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機會與王守仁大鬧,但王守仁每步都謹慎應對,並未給對方半點可乘之機。

同時南昌城內的氣氛也較前和緩了下來。這全賴王守仁發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裡說眾多南來邊軍遠離家鄉,軍役苦楚,因此諭示各戶百姓應盡地主之誼,城街裡凡是遇上將士巡行經過,定必要致敬行禮;如家有餘資,更應備以飲食慰勞邊兵。

南昌百姓一見此榜文,民情沸騰,只因這些日子他們對此等北方士兵極是懼恨,而官府還下令要以禮相待甚至慰勞,豈不荒謬?

若是換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發出榜文的可是把他們從寧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對他完全信任,心底雖仍然怨恨,還是依令而行。

結果這道命令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眾多北軍將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漸漸受到感動,沒面目再在城裡大肆搶奪,軍民之間衝突鋭減。

——這策略所以行得通,實在全賴王守仁擁有深厚的人望。

之後王守仁更自出財帛,不時就置買酒食送往軍營犒賞北軍,又施藥醫治患病的兵員。將士得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裡聽聞百姓讚譽王守仁,軍中漸漸開始流傳對王都堂的各種稱頌。

這變化不久就傳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嚴禁軍隊再收受王守仁犒勞,以防被他收買軍心。然而這般強硬禁制,反倒令眾多將士反感。

江彬和許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於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請王守仁到城外軍營作客。

王守仁帶著黃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軍營門前,看見兩側列隊的護衛個個全副披掛,手裡刀槍森然,就感到氣氛很不尋常。

進得軍營,只見江彬、許泰和張忠三名皇帝寵臣,帶著士兵前來迎接,他們三個全都穿戴了戰甲,裝扮甚是威武,尤其是邊關猛將出身的江彬,踏著戰靴龍行虎步,一身護甲被那雄偉身軀撐得極好看,銅片在陽光之下閃閃生輝。

相比之下,只穿著尋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個老頭。

「王大人,賞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禮,連半句客套話也不多說,就揮揮手叫王守仁前往軍營裡的校場就坐,態度極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們是故意的,要在眾將士面前顯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隨他們而行,同時以眼神向身後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發作。

眾人來到校場前,只見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邊軍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們各自依著鼓令和旗號進出校場,輪番在場上演武操習,也有騎兵在其中,一整隊繞著校場奔馳,揚起漫天塵土,令人有身臨真實沙場的感覺。

到了木板搭起的閱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讓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並無顯出不快,氣定神閒地坐在張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場上的將士繼續輪番演練,或排成方陣表演刀盾,或對拆著長槍,又有各種陣式變換。各兵卒行動甚為迅捷,紀律嚴明,如果論實戰力,遠勝於當日王守仁所領的雜牌民兵。

——這是要向我示威嗎?……

站在身後的黃璇向老師遞茶。王守仁接過,眼睛不離場中將士,看看他們的操練有否可供借鑑之處。

江彬也確實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軍隊是如何精銳威風。這校場內外的逾千軍士,是他帶來南昌的邊軍裡的精英,戰力只僅次於皇帝南征的親衛「威武團練營」。

而眾將士在演習之際,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們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兌這位王都堂。江彬為了方便日後搶奪王守仁的功勞,把寧王叛亂戰爭的事蹟封禁了,不向將士透露,但士兵們這些日子以來,早就從南昌民間聽聞那場戰事的種種,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佔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萬叛軍的神將。

然而眼前這個穿著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實在難以與傳聞中那個用兵神速的王陽明聯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見了只感失望。

「這老頭好像一隻手就捏得死……我想這場勝仗只是僥倖的吧?」

「不對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裡酒館聽說過,他之前在南贛當巡撫,那裡山賊橫行,別的官十幾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邊的同袍聽了這事,又再遠望台上的王守仁,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各隊演習都已完畢,這時許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動動手腳。來人,把箭垛搬上來!」

太監張忠這時馬上接口,微笑著向身旁的王守仁說:「王大人既是客,我們不如跟你玩個遊戲?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書生,怎敢與各位大人較技?」王守仁拱拳謙讓地說。

「都說了是遊戲,有甚麼關係?」張忠挽著王守仁手臂說??「既來得這個軍營校場,也就動一動嘛。」

「我等誠意相邀,王大人不給面子啦?」江彬在中間霍然站起來,身上甲片相撞發出響聲,從高向王守仁俯視,眼神中帶著恫嚇的意味。

王守仁沒有與他對視,只是垂著頭,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後雙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從命。王某學射沒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眾人下了閱兵台,到了校場一端,那裡已然放著弓箭,對面則立了一個箭靶,有過百步之遠,那漆成紅色的靶心,看來甚是細小。

江彬和許泰都是邊將出身,張忠亦為北方人,對射藝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個南方儒生,射術定然有限。這次請他來閱兵,其實就是為了安排這場較技,要在千百將士眼前,折損王守仁的名聲。

——此事傳開去,最好連聖上也聽聞!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窩囊,定然不會喜歡他!

許泰當先就拿起一柄弓,彈了弦數次,確定合用,也就說:「我們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來!」部下遞上羽箭給他搭上。

雖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許泰也是邊塞軍旅出身,身材頗為壯碩,這時立一個步,挽箭拉弓,眼目盯著遠處靶心,射姿十分嫻熟。

——就給你看看我的功夫!

許泰暗裡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心裡多了一份驕傲浮動之氣;再加上得寵在皇帝身側多時,近年其實疏懶了練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準時略偏移了一點點,指頭一放,羽箭飛射而出,卻只是僅僅擦過箭垛的邊緣。

他見一箭不中,臉都紅了,連忙揮手:「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隻厚實的手掌卻伸出來止住他。

「許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狀況不佳,還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來吧。」

江彬說時,語氣全沒像說話那麼客氣,反而有責備之意。許泰看過去,只見江彬那張佈著傷疤的臉繃得像鐵一樣,瞪過來的眼睛閃出憤怒,令許泰心裡一寒。

許泰雖然在這次南征中總督軍務,名義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實際江彬遠比他更得皇帝的寵信,關係密切許多;如今江彬更繼承了錢寧的權力,掌握著錦衣衛,各寵臣全都忌他三分。許泰聽了江彬這麼一說,也不爭辯,悻悻然只好將弓交給部下,退到一旁。

這時江彬的親信衛兵,早從兵器架上取來江將軍專用的強弓,雙手恭敬地遞給他。

江彬上前,從士兵手裡一口氣取過三支箭,把兩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氣就將那強弓拉得滿滿。

即使在這群精銳邊軍裡,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優美的,亦在少數。只見他側步挺立,那雙健臂把滿弓挽得極穩,盡現力量與技藝。

江彬指頭一放,勁箭飛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彈顫。

江彬從地上再取一箭,同樣又拉個滿弓,瞄準發射。如此連發三箭,結果全都命中紅心,眾軍士也都轟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拋給部下,瞧著王守仁冷冷說。他也不讓張忠射箭了,就把較量變成他與王守仁二人之間,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揮好箭法。」王守仁只應以微笑:「下官只好獻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見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細看了看沒有裂縫,又試一試弓弦,也就走到預備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兩條繩子,將那儒服的兩邊寬袖束起來;又挑了三支箭,並一一檢查箭桿和羽毛,這才將兩支箭插在箭囊掛在身側,拿著第三支搭上了弓。

這邊軍營地裡用的都是強弓,江彬等三人和眾將士看著王守仁拉弓,心裡在想他到底夠不夠力氣?卻見王守仁一個穩實的站姿,舉臂張弓,那弓弦像不費吹灰之力就給張開來。

這當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軀幹的力量,一氣集中於一個動作上,於是很順暢就將那強弓張開,外面看來舉重若輕,其實是全靠身體協調的技藝。

看著這個身材瘦長、一身儒服的四十九歲文官,輕舒雙臂張開戰弓,那千人將士甚是驚異,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張弓的同時,眼目已在遠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無雜念,心中明澄,彷彿身邊一切人都在瞬間消失,世界就只餘一人一弓一箭,還有那遠方一個標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簡單的事情。

扣弦的指頭輕放開。

從張弓、瞄準到放箭,王守仁的動態恍如流水,瞄準的停頓時間甚短,就像只是隨意而發。

羽箭旋轉飛行,準確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許泰和張忠都愕然。後面黃璇等四個王守仁弟子,與千百軍士一同轟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這激烈的氣氛影響,從箭囊裡拿出第二箭搭上,與先前的動作完全一樣,很快又再發出。

這一箭,幾乎擦著上一箭的箭桿,貫入靶心。校場上的歡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來第三支羽箭。

自小聰慧的他,雖也為了功名寒窗苦讀,但絕非只活在紙堆裡的腐儒,既參修佛道與兵法,也愛旁及各種雜學,少年時就常習武藝,包括劍擊和射技,儘管與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頗遠,但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五年多前打了廬陵一戰後,他深感個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見荊裂、燕橫這些武者元氣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學問的必要條件。以他這年紀要再練拳腳刀槍與人拚殺應無大用,於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藝,還命全體門生都要修練,他在南贛上任之時,就在巡撫官邸旁設了射場,每日公務之後,晚上就在裡面講學,再以射課作結,這數年早就練出極紮實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門六劍」重遇,王守仁再向他們請教身體發勁用力之法,也隨虎玲蘭進修弓箭,射藝又提升到另一層次。只是在軍隊裡他身為主帥,不想搶了麾下武將統領的威風,故此練兵時從未親身上場,因而除了諸門生及「破門六劍」,外人並不知曉他有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氣息一吐,那強弓又再張開。他面容仍舊平靜如止水,心無旁鶩。旁邊的張忠趁他瞄準那短暫一刻,大聲咳嗽想打擾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沒有受到半絲動搖,那放弦的手仍舊輕柔,羽箭又再破風而出,同樣命中了箭靶紅心。

在千人擊掌喝采聲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開衣袖的束繩,向江彬等行了個禮。

「下官僥倖。年紀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張不開來。」

江彬盛怒之下,臉上那些疤痕都漲紅起來,好像會發亮一樣,目中閃出似要將王守仁當場斬殺的凶光。

他與王守仁雖然一樣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處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兩箭都射在幾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優勝。

而在眾多邊軍將士眼中,王守仁優雅的射姿,還有瞄準短促的快發,比起江彬那種力量為主的射技,又更驚人。

聽見那歡呼聲的差異,江彬他們自然亦知道士兵們怎麼想。

張忠這時舉起手止住那呼聲,然後說:「雖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較強,箭靶若再放遠五十步,還是能夠貫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還是江大人勝!」

王守仁回以微笑,撫一撫鬚。

「勝負沒關係。就如張公公先前說,是遊戲吧?」

說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禮,也就告辭。江彬三人故意並不送行,卻見王守仁等在軍官帶領離開之時,在場那些精銳的邊軍戰士,竟都對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這傢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著這情景心想:平生確沒有遇過像王守仁這樣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難保軍心不會歸附於他,那豈非動搖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後,江彬、許泰與張忠率軍離開南昌,回去與皇帝會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歸平靜,百業復甦。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時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發生一件驚人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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