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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25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八章 天敵

「一定是神明聽見了我每天唸咒祈求,否則不會一口氣讓我在這裡重遇三個認識的人。」

波龍術王巫紀洪發出一輪邪惡的笑聲後,從高俯視錫曉岩他們說,臉上展露出自從敗走「清蓮寺」之後從未有過的狂喜。

霍瑤花聽見那久違的笑聲,寒意直冷到骨髓裡。她不自覺走近錫曉岩一步,彷彿要靠他的身體取暖。

錫曉岩從斗篷底下伸出左手,往腰後拉扯繩結,也拆解了斜背的包裹,露出長長的纏藤刀柄。

包圍著三人的大隊人馬看見對方都露出兵刃,紛紛拔出刀來,構成一個嚴密的刃陣。他們是南昌寧王府的護衛,出身不是殺人越貨的劇盜就是江湖黑道的硬手,其中也有幾個是各地小門派的武人,受王府厚祿吸引來投效。寧王親信李君元准許巫紀洪在護衛中挑選這五十多人為直轄部下,這年來巫紀洪再特別調練他們,武藝身手勝過王府其他兵將。

——這隊人馬中有幾個資深的,在霍瑤花出走之前已經加入了王府護衛,因此剛才互相認出。

虎玲蘭狠狠盯著騎在馬上的巫紀洪,恨得咬牙切齒。當天「清蓮寺」一戰,波龍術王靠人質走脫,「破門六劍」最終沒能誅殺這魔頭,知道將來必成後患,只是想不到卻在這次旅途與他碰上,而同伴又不在身邊。她的手掌已然按在野太刀的長柄之上。

巫紀洪卻沒有看她,只是居高臨下盯著霍瑤花。霍瑤花手掌仍然停止不了抖震,緊緊握住刀柄,柄上的染紅毛髮也因而輕輕擺盪。在術王的目光之下,霍瑤花有一種全身突然被剝光了衣服的感覺。

「花……」巫紀洪的眼神中混雜著被出資的憤怒與思念的痛苦:「你為什麼要出走呢?我好想你……」

他說著時,奇大的手掌輕撫著坐騎鬃毛,手勢一如從前撫摸霍瑤花的頭髮一樣。霍搖花見了只想嘔吐。

巫紀洪的視線轉移,落到錫曉岩身上。

錫曉岩是在場少數對巫紀洪毫無畏懼的人。當年在武當山,巫紀洪為了藉機獲取錫日勒的物移教遺物,對待其小兒子錫曉岩頗為友善;後來巫紀洪出走之年,錫曉巖只有二十歲,雖然已經進入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修練,但還沒有獲選入「鎮龜道」,對於這位「褐蛇」之首叛逃的內情不太清楚,並無什麼強烈感受,此刻相見也未視巫紀洪為敵人。

巫紀洪瞧著這個久違的師弟,露出罕有的正常笑容來。眼前這三人,要數錫曉岩最令巫紀洪訝異。

——他怎麼跑到襄陽來的?

巫紀洪奉了寧王朱宸濠之命,率領這支王府護衛精英到湖北來,負有兩大任務,其一是要接收從神機營流出的一批銃炮彈藥。寧王府已重金向皇帝寵臣錢寧賄胳,由他在京師安排打點一切,將一批已「報廢」的火器隨同南下出征武當山的禁軍輪送出京,轉交到王府人馬之手。

——神機營掌管火器和彈藥雖然甚嚴密,但每年操練裡損毀或日久失修的火器都不少,要在其中數字做些手腳,好偷換少量火器私藏,並非全無可能——只差有沒有足夠豐厚的誘惑,還有干犯死罪的膽量。

火炮威力強大,足以左右戰場勝負,對日後起事關系重大,絕對不容有失,寧王在李君元建議之下,遂派出府內第一高手巫紀洪負實押送。

巫紀洪此去武當,還有第二個任務,而旦在他心目中比為王府運送火器銃炮還重要一千倍:

要去迎接一個人。

巫紀洪此刻腰上所佩,並非在廬陵時用的那柄武當長劍,而是另一柄找王府工匠鑄造、柄首以黃銅雕成一個張牙蛇頭的長劍。那柄珍貴的武當劍則用厚布和皮繩仔細包封好,橫放在馬鞍之後。

因為他此行,要將這柄劍交還它本來的主人。

巫紀洪逃出武當七年,等待這日子已久,絕對不想節外生枝,尤其越近武當山越要謹慎。這一天到了襄陽,正準備讓部下好好休歇兩天,並且補充各種糧水物資..卻有護衛發覺城裡市街起了騷動,於是過來觀察一下發生何事,沒料到遇上的竟然是這三個人!

巫紀洪仔細打量錫曉岩的打扮,完全是一副長途遠行的樣子。他正在趕去武當山嗎?還是剛剛走出來?巫紀洪回憶當年認識的這姓錫小子,雖還沒有晉身到一流高手之列,卻極有潛質,而且就跟姚蓮舟、葉辰淵那等傢伙一樣,是個不問世事的武痴,一般而言絕沒有理由會私自出走。難道說t蓮舟派他出來偵察、報信還是其他?這類事情必然是「首蛇道」弟子的工作,但巫紀洪記得很清楚,錫曉岩的武功完全走剛猛沉重一路,要他入「首蛇道」,倒不如教一頭牛游泳還容易。

以巫紀洪所知,錢寧的錦衣衛及寧王府已經按照武當派內應供給的情報,將潛匿多地的武當「首蛇道」駐外弟子捕殺,令武當派無法預知京軍南來征討一事,故此巫紀洪一路從南昌出發到這裡都很放心,此刻卻突然遇上武當弟子,他不得不小心處理。

「錫師弟,認得我嗎?」

錫曉岩失笑:「你?很難忘記吧?」

巫紀洪也笑著摸摸光頭:「也是,也是……其他武當同門可好?都來城裡了嗎?」

「就我一個。」錫曉岩為人單純,不知道巫紀洪故作聚舊的語氣,是為了套出他還有沒有武當弟子同行,心直口快就回答了。霍瑤花和虎玲蘭心裡都在嘆氣。

巫紀洪見錫曉岩、霍瑤花與虎玲蘭這麼一個奇怪的組合湊在一起,就猜到再有其他人(尤其武當弟子)同行的機會不大,如今輕輕鬆鬆就從錫曉岩口中證實,他不禁笑得更燦爛。

他曾是統合二百餘「術王眾」的領袖,性情雖然怪異歹毒,但內裡心思細密,亦具觀人之能,看得出錫曉岩處世經驗短淺,必是離開武當山才沒多久。

——雖然不知道這七年來錫曉岩的武功有何進境,但巫紀洪仍然記得,他的體質和潛力都勝過同期眾師弟,加上有那雙怪手,武功必然在所有王府護衛之上,也勝過以前的「護旗」鄂兒罕和韓思道,甚至可能跟霍瑤花與梅心樹相比。自從盧陵之戰「術王眾」被消滅後,霍瑤花又出走,巫紀洪一直為手底缺乏將才而苦惱。假如能夠把錫曉岩拉過來,足以填補他欠缺臂肋之苦……

巫紀洪心念一動,手掌橫向在空中輕揮。包圍著三人的王府護衛,馬上一起將刀收回鞘裡。

虎玲蘭和霍瑤花見了巫紀洪示好,都大感意外。

「錫師弟,你我在此相見,實在是神明的安排呀……」巫紀洪說時,眼晴卻盯著霍瑤花不放:「我本來有好幾個厲害的同伴,可惜,死的死,走的走……我如今為一個大人物辦事,前途無可限量,你願意加入來扶助我嗎?」

錫曉趟揚起一邊眉毛:「加入……你?」

巫紀洪在馬上展開一雙長臂,像要向他顯示自己一身富貴的衣飾,也像要介紹聚滿街上這五十幾個精悍部下。

「大夫生於世上,不就為了受人尊崇嗎?答應我,有天你得到的,比你夢想中還要多。」

錫曉岩面容紋絲不動,口裡卻唸起來: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權威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正是「武當三戒」最後一條。

巫紀洪聽見這句久違的戒律,臉孔漸漸扭曲,然後無法控制地高聲大笑起來。「有什麼好笑?」錫曉岩臉上浮起慍怒。

「哈哈……錫師弟,你不是還相信這一套吧?今天這個齷齪污穢的武當派,還在用這些謊話騙你們嗎?」

錫曉岩重重朝巫紀洪的方向踏前一步,那足音之沉轡,彷彿連街上的商店招牌都震盪起來。

「你說誰污穢?」錫曉岩的怒氣似快要從鳥孔噴發。

「誰?」巫紀洪仰天誇張地髙叫:「除了姚蓮舟那傢伙,還有誰?」說完「姚蓮舟」的名字之後,他還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涎,以示鄙視。

錫曉岩為人雖剛直,但不是笨蛋。巫紀洪的神情非常認真,似乎確有這麼說的理由。

但錫曉岩想不通:坦蕩蕩地追求「天下無敵」的武當派,會有什麼污穢可言?尤其是武當山上的第一人姚掌門。

——那個獨上華山的男人。

巫紀洪越說越激動:「你以為今日的武當派,真是你相信的那樣嗎?不!裡面是個大大的謊言!錫師弟,我不怪你。上代公孫掌門被姚蓮舟殺死的那年,你才不過是個十來二十歲的新銳弟子,因此不知道內情。」

霍瑤花和虎玲蘭從旁聽說,原來上任武當掌門公孫清是被弟子姚蓮舟所殺,俱吃了一驚,想不到武當派的權力交替竟藏有如此秘辛。霍瑤花過去未曾聽過巫紀洪說及武當派的事,因為在她面前,他永遠是令人敬畏的「波龍術王」,而非叛逃出門的武當弟子。

此事雖從沒向外公佈,但在武當派內並非什麼秘密。於武當武者的眼中,這一戰並非門徒弒師,只是一場公平決鬥,以判定誰更勝任掌門,其中生死乃是天意。錫曉岩當然也聽過此事,知道巫紀洪說的「內情」非只於此。

巫紀洪盯著錫曉岩又問:「你應該知道,姚蓮舟上任後,商師兄馬上就挑戰他吧?」

錫曉岩點頭。當年公孫清立了四大副掌門,並定下一「殿備」之制,讓武當派任何一人都有機會登上掌門之位,第一個踏上這條挑戰之路的就是姚蓮舟——也是至今唯一能夠從這條路成功晉陞的人。

當姚蓮舟穿上純白的道袍之後,武當山上下都在想同一個問題:餘下的三大副掌門,誰會挑戰他?

結果完全在所有人預料之內。商副掌門在武當派裡自成一黨,與師父公孫淸的主張相左,是門內人所共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後即向姚蓮舟立下戰書。

正如所有門內挑戰一樣,這一場比試也是「真仙殿」裡閉門進行,而且只有對戰二人進去,見證人半個都沒有。

——武當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見證的。

沒有人知道那一戰的過程,只知道從此商副掌門就被囚禁在「遇真宮」後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張乖離了公孫清所定的武當戒律,他被視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關他的一切也從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記了武當派裡曾經有這麼一個人。

錫曉岩知道當年的「褐蛇」之首巫紀洪師兄出走,正因為他也屬於商副掌門一夥。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用意?

「難道說……」錫曉岩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連說話的聲音也不比先前雄壯:「姚掌門和商副掌門那一戰,有什麼……」

「是藥。」巫紀洪的笑容充滿諷刺和苦澀:「姚蓮舟為了擊敗商師兄,在戰鬥前向他的飲食下了毒藥!」

錫曉岩聽了,只感心跳加速,身體都在冒冷汗。他當然不是一下子就聽信了巫師兄的一面之詞;可是如果這事屬實,他二十多年來所崇信的價值都會在頃刻間摧毀。

「你……怎麼知道?決鬥又沒有見證!」

「很簡單:我們有一個同伴也中毒了。」巫紀洪說:「他負實照顧商師兄備戰。在商師兄進了『真仙殿』的同時,他偷吃了師兄吃剩的東西。」

「我……」錫曉岩猛地搖搖頭:「我不會相信你……」

「本來一切都應該不一樣。」巫紀洪這時遠眺西方的天空——正是武當山的方向。「商師兄擊敗姚蓮舟接掌大位之後,會領導武當派走上名副其實的『天下無敵』之路!不是現在那種虛渺又小家子氣的東西,而是真真正正橫行天下的力量!」

錫曉岩看著巫紀洪那嚮往的神情。他也略聽過兄長錫昭屛提及,當年商副掌門提出應該運用武當的強大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權力與回報,跟現今的武當完全背道而馳。錫曉岩從來不關心這些什麼主張立場之爭,他關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來這場風暴在七年之後的今天又再爆發,而且沒有一個武當弟子能夠躲得過。不管你是否做過任何選擇。

錫曉岩從巫紀洪神往的臉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武當山?去接……他?」

巫紀洪用力點點頭:「不錯,他才是真正的武當掌門。錫師弟,你也跟隨他吧。這才是忠於武當之道啊。相信我。他將會在這個虛假的武當派灰燼上,建立一個新生的、更強大的武當派!跟隨他,你的名字有天也會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錫曉岩聽了,跟霍瑤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計武當派發生了大事.,而剛才巫紀洪又說什麼「武當派灰燼」,兩者正好吻合。

——更何況他說要去接商副掌門……那叛徒能重獲自由的話,就只有一個可能……

「武當……發生什麼事?」錫曉岩平生從沒有畏懼什麼,但此事關乎師門安危,他的聲音亦不禁微顫起來。

——原來他們還不知道……

巫紀洪微笑不答,只是問:「錫師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對姚蓮舟不滿吧?」

錫曉岩雖因反對那五年「不戰之約」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紀洪痛恨姚蓮舟掌門之情完全兩回事,也就沒有理會,繼總逼問:「快告訴我,武當怎麼了?難道你做了什麼事情危害武當?……」說著時目中露出殺意。

「不!」巫紀洪做出無辜的表情揮手搖頭:「我哪來這樣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數千京城禁軍精銳,正在圍剿武當派!」

錫曉岩、霍瑤花和虎玲蘭也都訝異莫名。

巫紀洪於是略述武當派拒絕「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鐵牌,因而觸怒皇帝的經過。虎玲蘭早聽聞武當不願受朝廷指揮討伐「破門六劍」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會勞師動眾去對付一個武林流派。

——當然,這是因為他們沒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邊的寵姬,正正就與武當有血海深仇……

巫紀洪說明原委後又冷笑說:「這都是武當派的人自己犯了錯;跟隨一個像姚蓮舟這樣的廢物,把武當帶向滅亡……」

錫曉岩聽了,也沒有工夫為巫紀洪的咒罵而憤怒。他只是激動得渾身顫震,拳頭緊緊握著,恨不得此刻背上長出一雙翅膀,飛回武當山與同門並肩作戰。

他第一次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紀洪又說:「這個武當已經沒救。錫師弟,還是加入我吧。等我們接回商師兄,再加上寧王府的權勢,我們將會無比強大,重建一個真正的武當派!否則你一個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將被朝廷通緝追捕,毫無意義。」

錫曉岩看著巫紀洪,心裡異常紛亂。他當然絕對不會拋棄武當山的同伴,這個完全不用考虛。巫紀洪把自己說得跟武當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無關係,這一點頗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盡快趕回武當山,沒有跟巫紀洪開戰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語。

巫紀洪雖對錫曉岩頗有寄望,但也沒耐性向他苦勸。他盯了死敵虎玲蘭一眼,但心想面前還有太多要事,包括押送王府私購的貴重火器,不願這支護衛受無謂的折損,反正「破門六劍」也是欽犯,自有「御武令」收拾他們,於是淡淡向錫曉岩說:「我不是要你馬上答應,你且自行考慮一下。他日無路可走,就來南昌寧王府找我。」

他說著撥轉馬首,然後又回頭說:「花,還不跟過來?我要走了。」說時的語氣,輕鬆得就像把霍瑤花當作自己的寵物。

霍瑤花身子劇震。錫曉岩回頭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靈丹』嗎?」巫紀洪向她繼續說:「啊,對了,你有出走的膽量,一定早已偷偷戒掉藥癮了吧?可是你以為我秘製的丹藥真有這麼容易戒除嗎?還記得吃了『昭靈丹』那感覺吧?」

他那雙邪異的大眼睛遙遙牢盯著她,語調似半帶夢囈,每一個字卻都像有腳的蟲爬進霍瑤花耳朵深處:「吃了之後,感覺胸膛裡的血脈就像潮漲一樣……然後是手腳,最後是腦袋,全身好像被填滿了,那充實又舒服的感覺……整個人好想跑起來,把眼前能砸碎的東西都砸碎……痛快,多麼痛快……」

虎玲蘭這時發現,包圍在四周的王府護衛都生起變化,原本凶悍的面容變得神情詭奇;有人則顯得極度飢渴,迫不及待從衣領裡掏出一條掛在頸項的繩子。那繩上有個小小的竹筒,他們打開竹筒塞子,倒出一顆藥丸服進口中,嚼碎呑下。

再仔細留意,五十幾個護衛每人頸上都掛著同樣的東西。他們全都已被巫紀洪用「昭靈丹」控制,現在聽到他催眠似的話語,各人皆被誘發起藥癮來。

虎玲蘭再看霍瑤花,只見她身體顫抖得比先前還要厲害,兩腿好像軟得快要站不住,額上結起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霍瑤花的身體雖然已經戒掉了對「昭靈丹」的需要,但精神裡仍然殘留著對藥物的依賴,本來一直靠意志和對荊裂的愛慕壓抑在深處,以為已然完全斷絕,此刻卻被巫紀洪重新誘發出來,身體也受影響,出現了當初藥癮發作的痛苦。

錫曉岩看見霍瑤花搖搖欲墜的模樣,馬上伸出左手來抓住她的肘彎。在這強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瑤花稍稍清醒,微喘著氣看著錫曉岩,冷汗將塗在臉上的炭灰洗脫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紅臉頰。錫曉岩見她這副可憐的樣子,心中不禁一動。

——我們都為對方殺過人,彼此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

錫曉岩放開她,挺胸走前一步,彷彿要保護在她身前。

「她不會跟你走。」

巫紀洪聽了錫曉岩這句話,好一陣子木無表情,也沒有將馬轉過來,仍是扭著頭凝視他倆。

錫曉岩是世上少數與波龍術王對視而能毫不動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錫曉岩好像怕巫紀洪聽不明白,再說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願跟你走,否則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霍瑤花聽見錫曉岩這樣說,心胸裡就像瞬間生起一股熱暖的火焰,把有如惡寒的藥廳驅去了大半。

在霍瑤花的人生裡,除了初戀情人翁承天師兄的甜言蜜語,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麼美好的話。

——而且這一次不同。這次說話的人是真心的。

巫紀洪又瞧著錫曉岩一會,然後揚了揚眉聳聳肩,毫不在乎就回過頭去。

「也罷。我就把阿花送給你。」他背對二人,一邊整理馬韁一邊說.:「就當是我送你的禮物,紀念我們今天重遇,也讓你明白我有多麼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慮加盟我們。」

錫曉岩聽見他如此回答很是驚喜。他本來已不惜為霍瑤花而與這位前「褐蛇」一戰,如今鬆了口氣。

——武當同門的情誼就是不一樣……

四周的王府護衛也準備散開隨巫紀洪而去。其中十幾個剛服了「昭靈丹」的護衛卻眼晴赤紅,他們正情緒高漲,躍躍欲斗,尤其對包圍網內兩個美豔的女武者虎視眈眈。

巫紀洪也似要催馬策騎離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軀突然拔離了馬鞍,倒後旋身飛縱的同時,已將腰間長劍出鞘,一口氣乘著飛躍之勢伸展身體刺出,劍尖瞬間已及錫曉岩面前半尺!

錫曉岩被巫紀洪的話穩住,身心戒備一時放鬆,巫紀洪以超絕的輕功身法自馬上躍來,其勢疾若紫電,加上身高手長,那劍鋒眨眼已至,錫曉岩未有防備,只能朝側後方踏步閃躲!

劍鋒前進半途修正方向,追擊向側閃的錫曉巖,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橫裡一記黑影掠來,擊在巫紀洪的長劍中央,發出猛烈的鳴響,劍勢被這一擊打得沉下,失去了勁道!

劍速大大被減慢,錫曉岩最後一刻仰首扭身,尖鋒從他右腹側掠過,他再後跳一步,脫出了劍招拖割的範圍。

巫紀洪信心十足的喑殺劍招被阻截,身體順勢往旁著地,雙腳足尖在地上輕跳兩步穩住身體,可怖的大眼瞪視著橫裡干預的霍瑤花。

霍瑤花以套著皮革刀鞘的大鋸刀,及時截下這劍救了錫曉岩。她身體還在受藥癮影響,有點力不從心,這刀劈完後無法控制,刀鞘猛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夠及時出手擱截巫紀洪的偷襲,不是因為反應比錫曉岩更快,而是她對波龍術王太過瞭解。

——只要是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即使親手捏碎,也不會輕易讓給別人。

——這就是波龍術王。

巫紀洪雙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個高大身體如變成一線,長劍再次振起,以「武當飛龍劍」的一式「驃龍追日」再襲錫曉岩!

霍瑤花剛才勉力一擊,雙手仍然震麻,已來不及再援護錫曉岩。

但不要緊。錫曉岩是個最多只會被偷襲一次的男人。

一襲黑影如旋風在他身邊捲起,將巫紀洪刺來的劍光罩住,同時錫曉碰的人已再次橫移,避過巫紀洪的「飛龍劍」劍勢。

巫紀洪第二劍無功而還,先退一步自保,撥去捲住了長劍的破舊斗篷,凝視面前的錫曉岩。

錫曉岩脫去斗篷後,露出那奇長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後握住纏麻的刀柄,腰身馬步擺起預備出刀的架式,沉穩有如盤石。

巫紀洪見他的身姿氣勢,心中一凜。

——他的修為,什麼時候……

「瑤花小姐,你避開。」錫曉岩沉靜地說:「他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霍瑤花從沒聽過有人在波龍術王面前用如此口氣說話,而這個人剛剛稱呼自己為「同伴」。霍搖花心中不禁激動,聽從他的話退後。

錫曉岩緊盯著巫紀洪。他剛才幾乎被偷襲刺殺,若換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獸.,但經過在武當山跟隨尚四郎苦練「柔拳」,還有這段日子在江湖的歷練,他已學會將憤怒控制在內心,並化為能量。

「你已經不是武當派的人。」錫曉岩一字一字地說。

「什麼……?」巫紀洪罕有地臉色變白。這句話刺中了他的痛處e

「剛才那一劍就出賣了你。」錫曉岩繼續說:「真正的武當武者不會這樣做,也沒必要這樣做。你已經失去自稱武當派門人的資格。」

巫紀洪的大眼睛裡爆發出連在「清蓮寺」一戰時也未顯現過的強烈殺氣。

——被外面任何人視為邪魔外道,擊罵痛恨,他都毫無感覺;但是被武當派同門鄙視,那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侮辱。

巫紀洪劍勢再起。

同一剎那,錫曉岩背後刃光燦然。

巫紀洪正要踏出斜步,以「武當行劍」配合輕功步法襲擊錫曉岩右側,卻感受到左上方湧來一股非比尋常的能量。戰歷豐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卻。

當那股能量更接近時,巫紀洪發覺自己退得太少,最後一刻雙腳足尖用盡了平生鍛練的輕功功力,全身再往後多躍一步——

暴烈的刀刃從他左額前僅僅一寸處掠過,儘管沒有切中他的身體,那強大的勁力卻令他有魂魄被斬開的感覺。

「陽極刀」的純剛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敵人。

巫紀洪被這強大得意外的猛刀所懾,不敢貿然反擊,再退了三步戒備,瞧著面前單臂將長刀收在左腰側的錫曉岩。

剛才那刀掀起了巫紀洪一年前的痛苦回憶:在「清蓮寺」前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砍傷一腿的那刻——荊裂和錫曉岩兩人刀招的氣勢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將那條母狗送給他好了!假如能夠拉攏這傢伙扶助商師兄,十個霍瑤花也値得!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

包圍在街上的寧王府護衛,有的服了「昭靈丹」早已經殺氣盈胸,一見頭領巫紀洪出手,也都拔出刀來,朝錫曉岩身後的霍瑤花和虎玲蘭群起襲擊!

虎玲蘭早把野太刀拿在左腰間,她踏步側轉,迎向右邊一個沖得最前的護衛,左手拉鞘同時右掌拔柄,有如長長彎月的異國刀刃剎那閃現!

那護衛舉起的單刀還未落下半分,銳利的風與光芒自下而上襲至,他的喉頸下顎瞬間裂開,血泉向上噴湧!

虎玲蘭一記單手拔刀的「逆袈裟斬」剛切過敵人,左手馬上拋棄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時沉腰吐氣,以最小的動作將又長又大的野太刀收納回身側,緊接著轉身向後,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將刀橫斬出,一記陰流「山陰」,將另一頭襲擊而來的護衛連人帶刀斬至飛去!虎玲蘭在呼吸起落間連斬二人,手上巨大刀鋒揮起來似乎輕若無物,但一觸上敵體就顯現出強橫威力,功力比在廬陵時大有進境。

但這一點巫紀洪當然無暇留意。他眼前有個更不得了的敵人。

錫曉岩微沉雙膝,隨時從左腰反手發刀。

巫紀洪表面仍然冷靜,心中卻在急謀應付「陽極刀」之策。

「陽極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單純,本來以「太極劍」應付最為理想。但是錫曉岩的刀勁已經強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以巫紀洪的「太極劍」造詣,並沒有信心能以「引進落空」完全化解。

——其時人和劍都會被一刀兩斷……

錫曉岩散發的迫力朝著巫紀洪撲面衝來。刀未出已然向對手預告——這就是錫曉岩的刀法,如雷暴欲來之前已隱聞鳴音,但仍是無從抵禦。

將要接招,巫紀洪卻還沒想到對抗之法。平日他仗著身高手長,常有長距離之利,足以輕鬆對敵;錫曉岩人雖矮壯,那奇長的怪臂,再加上單手使這四尺開外的長刀,卻完全將雙方的攻擊距離扯平。

錫曉岩昂然踏步,右臂自腰旁反手揮出!

巫紀洪不想退避。這是他自進入寧王府之後復出的第一戰,而且在一眾親挑的部下面前,更是面對武當派的後輩……

刃光與破風銳音再現。

巫紀洪憑著戰鬥本能,估算錫曉岩的出手角度方位,長劍隨即遞出,正是「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劍尖巧取斜線,截擊錫曉岩揮刀的手腕,若其刀勢不變,等如自行將手送上劍鋒!

巫紀洪這「形劍」使得非常準確,時機和角度恰到好處,「陽極刀」不收回的話,必中手腕無疑!

——假如他對抗的是一條普通手臂。

錫曉岩的「陽極刀」揮至半途,感覺「追形截脈」的威脅,那右臂雙重的肘關節一起屈曲,剎那將手臂縮短,但自腿腰到肩膊的發勁仍不變,本來橫砍向巫紀洪身體的「陽極刀」,變成斬擊他伸出的長劍!

金屬發出足以刺痛耳膜的交鳴。

巫紀洪第一次接觸感受「陽極刀」的勁力,刀劍交擊之下,強大的震力自長劍瞬間傳到掌腕和手臂,巫紀洪右臂跟長劍向左測猛地拋飛,幾乎連帶整個人也盪開去!那震力繼而直入心坎,他窒息間閉著氣勉力收緊指掌和手臂肌肉,那柄前端四寸被擊得臂折的長劍才沒有脫手飛去!

剎那間巫紀洪並未陷於慌亂。就像在「清蓮寺」一人力抗「破門六劍」時一樣,求生意志驅使他的腦袋飛快運轉。

他立時記起從前看見錫曉岩練功的情景。

——此子武功只走剛勁一途,而且不喜近身纏鬥!

拳法也非巫紀洪的專長,但他自忖有「太極」功底,必能克制對方,趁錫曉岩未及回刀再發第三擊,就展開步法衝入近身,左手劍指襲取錫曉岩右目!

錫曉岩長刀揮在身側來不及回擊,於是舉起左臂自下檔格巫紀洪的劍指。

兩臂相觸,巫紀洪心中喑想正合我意,馬上變劍指為爪,欲用「太極拳」的「采勢」擒拿錫曉岩的手腕!

哪料巫紀洪左掌才觸上錫曉岩手腕,五指還沒拿上,錫曉岩已生反應,左手壓腕微沉再朝外旋半圈,反過來用掌封鎖巫紀洪的臂腕。

——這是……聽勁!

正是錫曉岩隨尚四郎等「鎮龜道」師兄苦修的「太極」化勁柔法!

巫紀洪左手反被壓制,訝異下不忘反擊,右腿疾抬,膝蓋向前欲猛撞錫曉岩小腹!

——巫紀洪的腿比常人長,這膝擊的攻擊距離,相當於普通人出拳擊打,自下路進攻更是難於防備!

錫曉岩透過左掌的聽勁感應,卻已知曉巫紀洪離地起腳,手掌頓化擒拿,握住巫紀洪的手腕再往後拉扯,單足而立的巫紀洪平衡頓失,膝擊之力亦遭破解,只好馬上踏回原地,左手用「太極拳」的「按勁」朝前推送,借錫曉岩的拉力攻其心胸,一氣要把他推得飛跌!

錫曉岩的「太極」化勁功力練習時日不夠,畢竟不及巫紀洪,無法再化解這招借勢推按,只能及時放開巫紀洪的手臂,消減了部分的勁力,厚碩的身體朝後倒跌,但他在倒退同時,還是以右長臂揮出第三刀,斜斬巫紀洪左頸側!

巫紀洪及時豎起已變彎的長劍接下這一刀。他倉卒運劍相抗,幸好錫曉岩也是邊倒飛邊斬擊,純粹靠那長臂發力,刀劍再次相撞下,他的高痩身體被蕩飛出去,速退兩步方再穩住。

同時錫曉岩倒跌,在地上翻滾一圈跪定,長刀橫架胸前戒備,令巫紀洪沒有再次乘機襲擊的空隙。

巫紀洪這近身纏鬥之策也是無功而還。錫曉岩彌補自身武功弱點,苦練成柔法拳技,雖未至於能壓倒巫紀洪的「太極拳」,卻足以自保,再配合隨時擊出的「陽極刀」,巫紀洪在近戰中也無法嘗得甜頭。

——這傢伙……竟然進步到這個程度!

這時他看見錫曉岩後方,虎玲蘭和霍瑤花各自舉刀與眾多王府護衛混戰,已有六名護衛的屍體倒在街上,另外三人捂著冒血的傷口悲鳴。

霍瑤花仍受藥癮影響,氣力和速度都減弱,但她的大鋸刀還是殺得對方一死一傷。其餘則是虎玲蘭的傑作。

虎玲蘭的野太刀所過之處,血霧紛飛,就算是吃了「昭靈丹」的護衛都不敢再接近,

數十大漢面對兩個美麗的女刀客,只能舉刀遠遠包圍。

虎玲蘭和霍瑤花互相背靠掩護,各自舉刀防備眾敵。她們都沒有想過,今天竟會跟對方並肩作戰。

巫紀洪眼見部下一個個倒在血泊中,心裡很是焦急。失去「術王眾」之後,他好不容易又得到一支親兵,而且眼前還有押送銃炮的重要任務,如果折損了這隊護衛,要如何完成?

——錫曉岩這臭小子……簡直就是第二個荊裂!怎麼會這樣倒霉,總是碰上這種傢伙……難道說他們是我的天敵嗎?

巫紀洪一時三刻內不可能擊敗錫曉岩,期間又不知道再有多少部下要死在虎玲蘭和霍瑤花刀下。

錫曉岩與這個從前的「褐蛇」之首鬥得旗鼓相當,信心更足,將刀拉到身後,再次擺出絕招「陽極刀」的架勢。

假如說荊裂的刀像席捲一切的浪濤,錫曉岩的刀則如轟轟烈烈的太陽,同樣的堂堂正正壓倒取勝,這令巫紀洪更痛恨——愛用詭計突襲倏來倏去的他,造詣雖然並非不敵二人,但這生都不可能練得出他們這般王道的武功。

巫紀洪無計可施之下心念一動,竟轉頭向後逃走!

錫曉岩欲上前追擊,但論輕功身法他遠遠不及巫紀洪,一眨眼被他拉開了兩丈距離。巫紀洪卻沒再走,回身站住對錫曉岩笑了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錫曉岩咬牙切齒地問。

「沒什麼。只是我不想再跟你打,至少今天不想。」巫紀洪說:「我這是在告訴你:我不跟你打的話,你也殺不了我。」

他說完打了個手勢,那大隊王府護衛就撤去包圍,紛紛上前跟巫紀洪會合。

虎玲蘭和霍瑤花走上來,與錫曉岩並肩而立。三人三刀在陽光底下閃耀。

「我果然沒說錯。」錫曉巖冷冷說:「你已經沒有資格再自稱武當派。」

「我們確實抓不住你。」虎玲蘭也向巫紀洪說:「可是我們能夠殺光你的部下。」

那些王府護衛聽了心中大驚。剛才那野太刀的光芒確實令他們膽寒。

「沒關係。」巫紀洪卻聳聳肩:「你們再殺我一個部下,我就在這襄陽城裡隨便殺兩個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小孩。他們的命都算在你們頭上。」

錫曉岩目中殺意更盛。他盯著巫紀洪說:「你以為我會在意嗎?武當派眼中除了敵人外,無視旁人生死。」

「真的嗎?」巫紀洪歪著嘴訕笑:「錫師弟,不用騙我了。我還記得的呀。在武當山的時候,你常常跟我說如何痛恨你爹凌虐妻妾。我還沒有忘記你說時的表情。」

錫曉岩咬著牙,沉默不語。

虎玲蘭聽見錫曉岩說得毫不在乎時,本來吃了一驚,這時聽出他只是試圖欺騙巫紀洪,心裡鬆了口氣。

——可是……他明明是我和荊裂的敵人,我為什麼這般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呢……?霍瑤花聽見錫曉岩的話時,本來希望他真的能夠不顧他人死活,繼續全力追擊波龍術王,可是發現他不過在說大話之後,強烈的慚愧馬上湧上心頭。她再次回憶起自己在廬陵時的種種不堪惡行。

——原來我真的還沒有戒掉術王施下的藥癮。

——那不是「昭靈丹」,而是我心裡的「毒」。

巫紀洪見錫曉岩戰意已失,將手上已毀的長劍交給部下,登上拖過來的坐騎。十幾個王府護衛這時又回頭將死去同胞的屍首抬走。

巫紀洪策騎離去前,又朝錫曉岩說:

「你就跟姚蓮舟一樣,心裡有太多無聊的規矩。這就是我跟你們最大的分別,也是武當派注定要滅亡的原因。」

他展露出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邪惡笑容。

「然後新生的武當派就要在我這種人手上興起。其時天下間將無人能阻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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