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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33章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五章 逆變

「湘渡客棧」位於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頗有一段距離,這一夜天氣也平和,睡在房間裡的童靜,按道理不可能聽得見湘江的午夜潮聲。

可是當她閉上眼時,彷彿確聽到徐徐拍擊的潮音,似從甚遙遠之處傳來。

她一睜開眼睛。房內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進的稀微月光。那浪聲馬上停止了。

再次閉起眼試圖入睡。不一會兒,遙遠的潮音又似有若無地出現了。

童靜嚇得從床上彈起來,急忙下了床,藉著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間中央。秘宗門為免她縱火生亂以藉機逃走,不許她在房中點燈,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寢。可是今天格外難以入眠。

那當然是因為明天:荊裂與雷九誦相約決戰的日子。

睡不著還能解釋,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她已斷定,聲音不是真的,而是發自她自己心裡——否則怎會一睜開眼就聽不見?

童靜思考了好一陣子,終於想到為什麼自己會聽見浪聲。那是回憶。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憶。

也就是最初她跟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離開成都,沿江遊歷修行的那段快樂日子。

為什麼會突然給這回憶襲上心頭,童靜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為她太擔心荊裂。被囚禁在這客棧裡:童靜跟外頭的同伴完全斷絕,無法得知到底荊裂是否及時治好傷,明日能全力迎戰「雲隱神行」雷九諦。

——可是就算我多掛念荊大哥,心裡也不可能就聽見那簡直像真實的浪聲呀……

童靜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發生什麼變化了?她翻來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階下囚以來十幾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麼能令自己失常,結果想來想去,就只得一樣:

——我每天看著雷九諦練功啊。

童靜若有所悟,從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卻沒有躺下來,而是盤膝靜坐練功,那坐姿竟與雷九諦修習「神功」時有八分相似。

童靜大著膽子,開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會童靜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許,彷彿真的有水將之浮起,她感覺比以往舉臂時輕鬆了許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涼的感覺!

……太神奇了……這是……「借相」!

第一次體會「借相」成功的感受,雖然遠遠還沒有練到能在戰鬥中配合招式瞬發的程度,卻已足以令她興奮得心跳加速,同時卻又很怕會失控。

童靜先前也曾向燕橫、練飛虹及荊裂請教過「借相」的方法,但怎樣也練不入門;為什麼現在突然又通了?童靜想想就明白:是因為這些天來她旁觀雷九諦練那散發邪氣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時,不知不覺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諦沒有說錯……我跟著他的話,必定能學到許多。

可是同時她又疑惑:我進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響?長久下去會不會也跟他一樣損害心性,變得瘋瘋癲爾?……

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靜靜地閉目打坐,用吐納平復心情,好使那異像在心裡消散。

自從雷九諦提出要收她為徒,作為取消與荊裂決鬥的條件之後,童靜一直都在考慮。她心裡最擔心的是,萬一荊裂的傷並沒被嚴有佛治好,明天斷難單挑戰勝秘宗掌門;但以荊裂的性格,必然為了救她而放手一搏……

這時童靜想起虎玲蘭,尤其在花樹林裡跟她分別那一幕。

——有時為了愛一個人,也必要跟他分別。

童靜對荊裂雖無男女情愛,卻有深厚如兄妹之誼。若是荊大哥面對生死危難而要她犧牲,那是絲毫不必遲疑之事。

——可是,燕橫又如何呢?……

一想到燕橫,童靜心裡就有股像被錐子刺進般的痛。雖然不過分別半個月,她卻感覺已像沒見他半輩子。

她下定了決心:下次與燕橫再見,就要坦率地把心裡的感受都向他說。

——可是有這機會嗎?…….

她心緒變得紊亂。現在多想也不是辦法,不如就等明天,看見荊大哥的狀況之後再決定吧……

童靜暫且放下事情,重新收拾心神,張開眼睛同時,卻發現房間窗戶開了一線。

直覺告訴她,自己在房間裡已經不再孤單。

童靜馬上彈跳起來,在床上半蹲作出戒備姿勢。

「你的武功比我想像中要好啊。」

一把聲音從房間黑暗角落響起,沉厚而動聽,但童靜卻不寒而慄。

那身影以秘宗門著名的輕身步法踏出來。月光映出韓山虎帶著髭胡的俊朗臉孔。

童靜被囚禁在「湘渡客棧」這十多天來,難免跟秘宗門弟子多所接觸。雙方雖然敵我分明,但彼此還是互相尊重。對秘宗弟子而言,一來掌門已下令不得惡待這人質,二來而前只是個嬌滴滴的十六歲姑娘,他們也很難認真視作師門仇敵;至於童靜眼中所見,秘宗門人相處融洽一也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因此對他們亦是言語客氣。

唯獨這個韓山虎,童靜多日來一直避之則吉。

童靜在江湖上短短歲月,見過真正出色的男人已經很多,甚至連絕頂的武當掌門姚蓮舟也曾接近。相比性格豪邁的荊裂,韓山虎雖然儀表堂堂,但那種瀟灑,童靜一眼就看出是刻意假裝;而其氣度則連年紀小他一大截、心正意誠的燕橫也遠遠不如,童靜對他只有厭惡。

——她更難以忘記的,是當天從雷九諦的練功房出來後,撞見韓山虎與女同門親熱時露出的淫邪微笑……

想到那一幕,而此刻韓山虎又深夜潛入她房間來,童靜既感臉紅耳熱,又有一股寒意在背脊冒起。

「天天看我師父那老頭練功,好玩嗎?」韓山虎不懷好意上前一步,這時可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了刀:「不如讓我來陪你練練,如何?」

藉著月光童靜清晰看見了,韓山虎帶著魚尾紋的雙眼裡,散發著強烈的恨意與慾望,似如一頭將要發作的暴獸。

那天偷聽到師父雷九諦跟童靜的話之後,韓山虎已下決心;明天就是決戰日,童靜可能答應雷九諦拜進師門。不能再等了。

——必得排除這個競爭者。

回想跟從師尊在山東苦修五年的日子,韓山虎更對於違逆雷九諦全無愧疚。當年雷九諦初習白蓮教道人所授的「神功」,卻遭逢極大的困難,因他本人自尊自傲,從來不信鬼神,又如何能自我催眠請召神靈附體?於是他要借助白蓮教的丹丸,令自己理智下降,思想模糊,方能進入神鬼附身的想像。

這些丹丸成分來歷不明,可能對身心有嚴重損害,雷九諦最初頗是遲疑。韓山虎為了博得師父的喜愛與信任,於是自告奮勇為他試服,那時確實吃了好些苦頭,甚至比練武戰鬥還要凶險。

雷九諦服藥練功非常小心,但仍有一次不慎過量,陷入昏迷。秘宗掌門是何等人物,任誰殺得他都將名動天下,當年就有些山東武林門派的人欲乘危來對付他,韓山虎獨力護師,將敵人全數擊退。

因為這一役,雷九諦對韓山虎信任有加,這才開始將自己結合「神功」與「借相」研究而得的秘法,還有秘宗武藝的個人獨特心得傳授予他。在兩師徒共同研習下,「神降」之法漸漸不必依賴丹藥輔助,終得大成。

在臨離開山東之前,雷九諦更已允諾:韓山虎將是下一任秘宗掌門。

——可是一看見這女娃,你就把一切都忘記了!

韓山虎尤其無法忍受,原來在雷九諦眼中,自己並非接掌秘宗門戶的最理想人選。死心塌地跟從了師父這麼久,原來比不上一點點天分。

——秘宗門只1於我的。要把一切擋路的人消滅在萌芽之際。

韓山虎右手已距離腰上的刀柄不足兩寸,直盯著童靜的眼睛說:「你別想要叫。我會先一步割斷你的咽喉。」

他潛進房間來,原本是想無聲無息先制伏童靜,以免驚動守在附近的同門,不料竟被她察覺。童靜的能力比他估計中高,這又令韓山虎更不快。

對嬌嫩如初開花朵的童靜,韓山虎色心大動,本想綁起她來先逞獸慾再殺之,但現在看來沒這機會了,為免被人發現,還是決定以快刀先下手為強,出言鎮住她,是要阻止她喊叫求助。

——不能讓師父知道她是我殺的。

童靜看著韓山虎凶暴的眼神,也知他的心意。這目光跟雷九諦有點相似,看來韓山虎必也修習了「神功」,恐亦因此影響了心性。

在這情形之下,童靜欲要自救的最佳方法,的確是放聲高呼,驚動客棧裡外的秘宗門人。可是她在這危急時刻,半點沒有這樣做的打算:秘宗門武者乃是敵方,向他們求救,於她而言是可恥的事。

更重要的是,在面對強敵之時,童靜首要的反應,是如何擊退對手。

——成為「破門六劍」之後,童靜已然培養出濃烈的戰士習性,再非從前那個前呼後擁的岷江幫童大小姐。

韓山虎察知她的敵對意識,殺意也被激得更濃。

五指摸到刀柄。

同時童靜左手自腿旁往前摔出。

韓山虎的高速拔刀衝殺,曾幾乎成功偷襲八卦掌門尹英峰,卻在此際察覺有一點銳風,朝他反手斬擊的右腕襲來,而且時機角度恰到好處,這刀若仍然斬出,自己的手就要撞上那飛襲而至的神秘武器——

韓山虎武藝畢竟不凡,最後關頭前衝中的雙腿坐沉,右手硬生生收勁凝在半途不動,那飛來之物僅僅割過他握刀的尾指,帶著一片皮肉旋飛開去,墜落地上。

原來那只是一塊瓷片,童靜將一個偷來的小碟打碎撿來,暗中用石頭將之磨得邊緣尖利,以作必要時的防身暗器。

童靜剛才的一擊無暇構思,完全是無念無想之下隨心而發,發出瓷片的手法正是練飛虹傳授她的崆峒派「送魂飛刃」;而截擊對方出刀手腕,其運用的時機與角度,則源自「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

——她在不知不覺間,竟就能結合兩大派的精華武技,自創新招.,在如此劣勢,幾乎一擊重創韓山虎這等高手!

那瓷片割得韓山虎尾指皮破肉裂,劇痛下幾乎抓不牢刀。他心想,若非及時收招,自己強猛的刀勢迎上這暗器,被命中腕脈或手指的話,受傷必然甚重。

熱血沾在手掌與刀柄之間,令韓山虎怒不可抑,更確定殺童靜是正確之舉——以她天分,如得師父全心全意親傳,難保數年之間武功就超越我,怎可接受這種事情?

——你有再好的武學天分,還是個女的。女人就該臣服在我們男人之下!這不是你應該踏進來的世界!

童靜早知道一擊無法截止韓山虎,第二刀很快就會到來。手中無劍,她的武功等於沒了大半,如何能對抗這瘋虎似的敵人?

——身為武者,每一刻只能竭盡所能求存求勝;不該去想自己多麼吃虧,而是去想自己此刻已有什麼。

荊裂平日的教誨,在她腦海中響起。

——對劍士來說,最重要的是身體,不是劍。

童靜的戰鬥本能全開,不止沒有退避,反而朝韓山虎撲去!

韓山虎正要忍著手指痛楚,再次將刀反手斬出,卻見童靜自床上躍出,朝著自己衝來。他馬上判斷出:童靜是要殺進近戰距離,以手法奪刀!

韓山虎對應童靜這撲勢,縮起前腿後仰,右刀改為自中間而上反撩,欲保持距離截止童靜撲近來——

但童靜這一招像真的撲擊,只是虛招。

——崆峒「花法」。

童靜就是要用佯攻迫得韓山虎稍退,好拉開二人距離。她同時右手遙遙揮摔,另一片「瓷鏢」又朝韓山虎面門飛去!

但這一鏢並不真的為了殺敵,只是要阻截他短短一瞬;童靜發鏢同時身體改往橫跳,欲向右側的紙窗逃出去!

韓山虎實戰經驗豐富,竟也受她佯攻所騙,全因童靜「花法」由練飛虹傳授,其逼真誘敵的能力非一般虛招可比。但畢竟童靜此際徒手,根本威脅不大,韓山虎一察覺是佯撲,也就冒進而上,略一側頭閃避那瓷片,單刀再度朝她揮出!

瓷片劃過韓山虎右顴骨,割出一道血痕的同時,韓山虎的「明堂快刀」橫向襲至童靜肩背!

童靜正想撲出窗戶,感到刀風掃向自己背後,剎那間判斷已來不及,最後一刻挺出胸腹收縮背項,刀鋒險險自她背後貼身掠過!

但她這一動也難以保持撲勢,身體落在地上。同時衣衫半邊滑下,露出雪白柔滑的左肩背——原來韓山虎銳利的一刀,僅僅將她衣服割破,可知剛才如何凶險!

一一也證實了童靜戰鬥的資質。

韓山虎看見童靜裎露的肌膚,同時臉上傳來火辣的痛楚,他目中混雜了獸慾與暴怒,提著明晃晃的銀刀,大步上前。

臉容扭曲,瞬間進入「神降」之姿。

——將這麼美麗的女孩一刀斬死,此刻成了他最狂暴的慾望。

韓山虎在「神降」之下動作極高速,童靜無從逃避,連回過頭來的時間也沒有。短暫的時刻裡,她只痛悔自己為什麼不能練得更強……

刀刃落下半途,卻被一股強猛力量所阻,高高反彈開去!

黑色的身影從破毀的紙窗出現。

這是非常詭異的事:來人明明必須穿破紙窗入來,才能出招擋住韓山虎的刀,但韓山虎卻在刀被檔去後,才察覺那人已穿窗而入。

能造成這種錯覺的,天下只有「雲隱神行」一人。

乍見師父那頭亂飄的白髮與額上憤怒的虎紋,韓山虎瞬間自「神降」狀態回覆,惶然倒退兩步,將刀反手收在臂後。

「你沒有聽見我的命令嗎?」雷九諦的眼神,足以令韓山虎動彈不得。

童靜跪在地上,急忙將半截破衣抓起來蓋著肩背,月光中雖看不見她漲紅的臉色,但神情又羞又怒,側視韓山虎的目光,像比「迅蜂劍」的尖鋒還要銳利。她強忍著不讓眼眶的淚溢出,絕不想在這可惡的敵人面前示弱。

韓山虎雖被雷九諦的氣勢震懾,但並無羞愧害怕。天生好色的他,在山東那幾年也曾犯下姦淫婦女的醜行,但雷九諦從來不聞不問。

「師父,沒什麼……我在跟童姑娘玩玩而已……」韓山虎笑著說。

雷九諦聽了卻微微趨前。那殺氣令韓山虎的笑容消失。

「你當師父是傻瓜?分不清剛才你那一刀是不是要下殺手?」雷九諦平生最無法接受的事就是被人看輕,更何況是自己弟子?

韓山虎大感不妙,似乎師父真有想出手的意思。他腦袋裡心念飛快運轉,苦思脫身之途,這時瞧瞧嬌羞的童靜,突然想到一事。

「師父,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很想收這娃兒作關門弟子,但她又不甘願歸入門下,對嗎?」

「是又如何?」雷九諦白眉微聳,殺意未完全放鬆。

韓山虎生死關頭大著膽子說:「不如師父將她許給我!她成了我的人,那就等於進了秘宗門戶,就是你的弟子了!」

童靜一聽惶然,再看雷九諦,只見他此際殺氣竟收斂了,半瘋的臉果然露出正在考慮的表情。

童靜焦急苦思,這時突然想起,十多天前雷九諦曾經親手殺斃徒兒的事,於是馬上向他高呼:「這傢伙羞辱我,要是你替我殺了他,我心甘情願拜你為師,盡學你一身絕技!」

雷九諦本來正在深夜習練「神功」中途,感官極為敏銳,這才會第一個殺到房間來,精神狀態本就不穩;一聽見可愛的童靜說願意拜入他門下,心頭狂喜,只想快點成事,隨手一揮銀刀就削向韓山虎嚥喉!

韓山虎沒想過師父真的對他這入室弟子說殺就殺,不過他畢竟早處戒備狀態,及時跳退閃躲。

卻忽然感覺雷九諦就在前方消失。

因為太快。

雷九諦瞬間進入「神降」境界,運起「燕青迷步」衝來,同時閃電拔出左手刀,朝韓山虎連續三擊,那速度與密度之可怕,乃韓山虎平生未遇!

韓山虎的「神降」修為遠不及其師,不能及時進入,只好勉力後退閃躲,同時揮刀擋格,但只擋得一刀,避開第二記,第三擊卻斬中他左肩,血雨從衣服破口飛灑!

在雷九諦眼中,這個跟隨自己多年、曾經親授許多絕技的出色弟子,已變成隨手可棄之物,心裡只唸著快快能收童靜為徒,下手絕不絲毫容情,趨前雙刀迎頭向韓山虎腦門砍下!

韓山虎知道一般招式難於抵抗,忍痛左手也握住刀刃,雙手全力向上擋架,接住這二字斬下的雙刀,但雷九諦力量太猛,碰擊之下韓山虎的刀背反撞在自己額頂上,打得血流披面!

韓山虎在這痛楚刺激之下,終於也催起獸性,同樣進入「神降」之境,速度反應立時提升,也拔出背後的刀來,與雷九諦的雙刀互拼!

二人身前迅速炸起好幾團星火,照映在童靜的眼中。

可是韓山虎的「神降」只能維持甚短時間,與雷九諦對碰了七刀之後已然返回原狀,一稍慢下來,雷九諦的刀尖又削中他右前臂,一柄刀掉落地上。

韓山虎以血淋淋的左手舉起僅有一柄刀護在面前,眼裡充滿恐懼:

——師父真的要殺死我!

卻在此時房門從外往裡撞開,另一頭的窗戶乜有人影躍入。在附近房間的秘宗弟子這時才趕到來——他們一直只防範客棧外圍有敵人潛進,但韓山虎與雷九諦自裡頭生事,秘宗弟子的反應反而遲緩了些。

破門而入的弟子中有的帶著燈籠,一看見房裡的情狀也都嚇了一跳:一個是殺氣盈胸的掌門;一個是全身浴血的韓師兄;還有個衣衫不整的少女童靜。

「掌門,這是怎麼回事?」從窗戶躍入的曾青峰急問,這時房間裡外已經來了超過三十名秘宗弟子。

雷九諦這時面對眾多門人,早從「神降」狀態恢復,心智稍清醒過來,卻一時無法回答——總不成說,自己為了童靜這個外人,將自己的入室弟子砍成這樣……

曾青峰江湖經驗老到,一看房裡情形,自然聯想到不純潔之事:難道說,掌門與韓師兄這兩師徒,竟為此少女爭風吃醋?……

其他秘宗弟子,也是一般疑惑。

「師父……我早說了,你不能這樣……」韓山虎這時蹣跚站直,瞧著雷九諦的臉,露出一副誠懇勸告的樣子:「為了個女的……唉……」

眾秘宗弟子大奇,紛紛追問:「韓師兄,這是……」

「我偶然經過,想到明天師父就要跟那姓荊的決戰,為免節外生枝,想看看這女的是否安分……不料卻給我撞破師父跟她……行苟且之事,他老羞成怒之下,竟向我出刀……」

雷九諦一聽怒然,又要再次向韓山虎攻去,但此刻二人間已多了幾名秘宗門弟子。雷九諦從來孤高自矜,不是喜歡向別人解釋的人,此際韓山虎如此扭曲事實,他一時無法辯解。

「不對—」童靜焦急高呼:「是他!是他要來侮辱我!不是你們的掌門……」但她本就是敵人,在場完全沒有人聽她的。

這時韓山虎又再加一句謊話:「師父在山東時,練功走了邪路,已不時抓童女修習什麼『雙修秘法』……我沒告訴大家,也是為了顧全他老人家的顏面……」

秘宗門人都早察知,雷九締自從由山東苦修回來之後,性情倍為怪異,韓山虎這麼一說,他們也都順理成章地信了,沉默凝視著雷九諦。有些女弟子更露出鄙夷之色。

這時包圃在房間外的秘宗弟子已多至七、八十人,透過口耳相傳,都知悉韓山虎所說。這次秘宗門三百人南來遠征、長途跋涉,期間損兵折將之餘,又要做「巡棺」這等厭惡之事,早就累積許多不滿;如今發生這事,他們的怨恨更一口氣爆發,在四周議論紛紛。

韓山虎這時見眾同門都已相信自己,也就再在烈火中添一根柴:「師父你竟然這般對待我,令我不禁懷疑,先前跟你一起偷襲敵陣的許方南等幾位同門,為何一個都沒能跟著你回來?他們是否真的全部死在敵人手中……」

雷九締聽了,臉色陰沉,卻沒能反駁一句。韓山虎不過是胡亂猜測堆砌其詞,也沒想到當日遊天豪及許方南,確確實實是死在師父之手,因而雷九諦無從辯白。

客棧裡氣氛甚是詭異。眾秘宗弟子仍對武藝超絕的雷掌門又敬又畏,而且經過與武當派及「破門六劍」交手兩役可知,雷九諦仍然是秘宗門實力的支柱,沒有他恐怕連「九大門派」的地位也隨時不保;然而如此不堪的行徑,又怎能擔當掌門?他們都心情矛盾。有的甚至覺得不如放棄這樣的師門算了……

這時老練的曾青峰知道氣氛不妙,門派隨時就此一夜間分崩離析,於是出言相勸:「雷掌門,我們弟子之間早就知道,你老人家為了練功損耗心性,有時做事可能失卻分寸……你這也是為了壯大秘宗門而犧牲,我等門下弟子絕不敢深責。掌門的修為,恐怕已是秘宗門歷來第一,我等能跟從你是極大的榮幸!可是……有些事情總不能踰矩……」曾青峰說著時,眼目冷冷盯著童靜。

「掌門如果誠心悔悟,那麼就地將這淫娃殺了,我們乜就既往不咎,在這兒的辜情從此絕口不提!要是不願殺……那麼恐怕眾多同門,也難以再奉你為一門之長了……」

童靜聽了,四周看看那燈籠映照下的一雙雙眼睛,已經不再把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卻有一人發出冷笑。

雷九諦好像聽了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

他能夠走到今天的境地,只因他從不相信,自己要屈服聽命於世上任何人。

——何況這些不成器的廢物?

雷九諦越笑越瘋狂,四周弟子都感到毛骨愧然。

——他……真的瘋了嗎?……....

良久他才止住笑聲,回頭瞧著童靜,眼中竟有溫柔之色。

「你們以為自己才是秘宗門的將來?不。她才是。只要她點點頭答應當我弟子,秘宗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你們跟她比,連蟲蟻都不如!就算要我用你們三百條命換她一人,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我雷九諦就是秘宗掌門。要改變這件事,不要只動嘴巴!要動就動你們的手!」雷九諦說完手一揮,一枚三尖燕尾鏢就旋轉飛射向韓山虎面門!

——先斃了你這傢伙!竟敢用謊話污我名聲!

韓山虎是近年跟隨雷九諦最久的一人,早熟知他習性,一聽他的話就感受到其中殺意,暗自戒備著,看見雷九諦揮手已然移身閃躲,他身後一名女弟子卻避不及,燕尾鏢射進她心胸,當場斃命!

雷九諦形如狂獸,舉起雙手又要殺向韓山虎。站在中間的幾名秘宗弟子卻以為他要來襲擊自己,自然舉起兵刃相抗,這一舉動牽引了雷九諦的殺機——

血花與慘呼。

秘宗門弟子同時爆發出恐懼的呼叫。雷九諦是否殺害弟子,本來還只是嫌疑,如今燈火照射出兩具倒地的屍體,已是明證。

雷九諦貌如惡鬼,提著染血雙刀跨過死屍,眼晴直盯著韓山虎。

韓山虎排開身後人群急退,同時大叫:「這瘋子已經不是我們掌門!殺了他!保住秘宗門的名譽!」

曾青峰等眾多秘宗弟子,臉色也都變得陰沉,目中原有恐懼之色,漸為殺氣取代。

雷九諦從來只靠威懾手段管治門戶,不管是滄州「玉麒堂」的「內弟子」,還是外省支系的疏遠門人,對他說不上有何敬愛的情分。維繫他們的除了雷九諦的個人威嚴之外,就只有身為「九大派」其一秘宗門的光榮,與及武門傳統的尊卑。

如今他們眼中的雷九諦,已是個不值得尊重的陌生人,更且危害門派的地位。

——韓師兄說得對!要保我秘宗門基業與名聲,必要將此事掩蓋!殺了這對男女,向外說他們失蹤,從此不再提及雷九諦之名……

——就算是「雲隱神行」,也不可能敵得過我們這許多人啊……

曾青峰心意已決,也大聲附和韓山虎:「不錯!殺了他!保護秘宗門的名節!」在這種內亂裡,從來只要有一個附和的人,就很容易感染眾人一起加入。站得最接近雷九諦的幾名秘宗弟子,害怕成為他下一輪刀下亡魂,互相看了一眼,也就克服恐懼,舉起兵刃,朝這個他們已經不承認的掌門殺過去!

——寡恩薄情、孤高自傲的雷九諦,實在是個不稱職的掌門;而這缺點,此刻正以難以想像的方式向他反噬。

雷九諦被眾弟子群起襲擊,猶如受創的野獸發出低嚎,眼珠一轉,心靈再次進入別人無從理解的黑暗世界。

◇◇◇◇

守在「湘渡客棧」東南側門前,有一群秘宗門弟子,他們提著燈籠站在原地,光芒映在一張張焦慮的臉上,手掌都握著腰間的兵刃柄子。

他們現有十二人。先前守在此門的人數還要多一倍,但是聽聞南廂房間那頭傳來甚激烈的騷動聲音,他們實在無法放下不理,雖然並未收到雷掌門或韓師兄的命令,還是決定分一半的守衛前去看個究竟。

十二人不斷聽見廂房那邊傳來聲浪,甚至聽聞兵器交擊的鳴音與某人的慘呼,忍不住一直朝客棧裡頭張望,以圖發現些什麼.,原本應該全神注視的門外街道,反而就此輕忽了。

——到底什麼事?有敵人潛進裡面了嗎?那麼我們還要繼續死守,還是趕去增援?是什麼人有這能耐?……

本來雷掌門明天就要跟「破門六劍」之首一決勝負,結束這漫長的一戰,秘宗弟子對「雲隱神行」雷九諦信心十足,已準備帶著勝利的威名各自回鄉,卻不料在這關頭生起變逆,一時都緊張起來;除了韓山虎之外,並沒有其他人指揮他們,以致此刻難以決定該如何應變。

正在惶惑之際,其中一人突然高呼:「看!」並戟指向門外大街道。

只見夜深無人的正街寬闊街心,一條身影急步奔來!

「誰?」秘宗弟子呼喝同時,各已拔出刀劍迎敵。

對方已及大門十尺。只見燈籠照出一個雄偉身影,一名滿面髭胡的漢子,雙手握著長刀抬在右肩前方,以穩實卻又急密的奇怪步伐,朝著門前衝殺而來,形似一頭急行的巨鳥。

——山西心意門.「雞形步」。

那客梭大門自內以木方閂著,門裡守著了四人,另八人則在門外戒備,他們看見來敵只得一人,馬上振起精神,擺出圍殺的陣勢預備迎接!

舉著長刀的戴魁,已衝到最接近的秘宗弟子面前七尺。

一一一嗅?有古怪....

眼目較銳利的秘宗弟子發現不妙:戴魁身後似乎還有影子……

八人還沒搞清楚什麼事之前,戴魁已然吐氣發聲,那深沉的吐音在夜街中迴響。他猛踏最後一步同時,借身力雙手將長刀垂直往前推送斬出,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卻也最具壓倒威勢的「崩刀」!

戴魁發刀的同一瞬間,藉著他雄偉身軀掩護、緊貼在後面的另一條身影,也從戴魁右側閃出,步速比戴魁更快!

戴魁的「崩刀」不只積了三十年心意門苦練的功力,還揉合與「破門六劍」一同修行時所得的心法,擊出的路線半如前刺半像弧斬,比一般的正面砍法更直接更短,令敵人應變時間縮短。

那名被「崩刀」瞄準的秘宗弟子剛來得及反應,長刀刃尖已及他頸前,他只能貼著身橫舉秘宗門單刀,左手也按在刀背上,硬接這「崩刀」!

但心意門「頭與手合,手與身合,身與步合」的「三合刀」,全身與刀如一體發勁放出,豈是這般容易硬接?那秘宗弟子還沒有機會施展本門武藝輕快之長,手中刀已被這「崩刀」猛力反壓在左邊鎖骨上,兩柄刀先將骨頭壓斷,戴魁的刀尖再順勢拖下,秘宗弟子胸口斜斜冒出一道血路,眨眼成為第一個犧牲者!

戴魁的雙手刀右手居前,故其右側是外門,出刀時最容易成為敵人所乘的盲位。在他右側的另一名秘宗弟子,本正伺機向戴魁身側以刺劍襲擊,卻發現戴魁身後竄出那黑影,正好向自己攻來!

黑夜裡,兩道暗啞無色、肉眼難辨的劍鋒。

那秘宗弟子出於本能,把劍尖改向黑影的面門刺殺,但刺劍還沒出到三分一路途,腕指已然感到阻力——對方早一步以黑劍架住他的劍刃。

下一剎那,「靜物右劍」已然割破他的右膝腱。

在戴魁左側的另一個秘宗門刀手,本也欲同時夾擊,卻因為發現戴魁身後有人而遲疑了一瞬,再劈刀進擊之時,戴魁早已把拖下的長刀轉接一式「炮刀」,斜往左上方撩打,將他的單刀撞去!

在較後掠陣那五人急忙沖上補防,但那黑影一劍得手即移換位置,看來以寡擊眾的經驗甚為豐富,一雙烏黑的長劍迴旋劃破空氣,左右同時攻防,又有另一秘宗弟子手腕遭「靜物左劍」割傷,手中刀鏘啷墜地!

一身深藍衣服的燕橫,雙手猶如操縱著兩條凶厲的黑蛇,面容與眼神透著的冷徹殺氣,比當日被困在叢林中求生時還要凜烈。

沒有任何人能夠擋茌他跟童靜之間。

守在緊閉的大門內側的四個秘宗弟子,聽見外頭激鬥聲與同門中招的慘叫,倶是焦急異常,卻又無法決定應該如何做。要馬上打開門出去助拳嗎?但會否反被敵人乘隙衝進來?

他們極是後侮,實在不應該把防守的同門分薄。

外頭的秘宗好手雖遭受突襲,迅速折損了三人,但此刻仍有五人,面對燕橫戴魁依然具有人數優勢。他們一想到假若此門失守,嚴厲的雷掌門將如何怪罪,馬上鼓起戰意,各踏著「迷步」之法散開,繞到兩個敵人側後方展開圍攻!

戴魁要以一人面對兩個秘宗弟子,手中長刀只能斜斜守住門戶,卻瞥見第三人乘機繞向他左後側,步法極度迅捷詭異,看實力是秘宗總館「玉麒堂」的弟子。

這年輕好手郭寰生,的確是跟隨雷掌門自滄州南來的總館門生,雖然未成為正式「內弟子」步法和刀術已是「玉麒堂」裡中上級數,如今夾擊之下,令戴魁甚感難纏。

戴魁正要轉移防範,卻感受身後一人高速掠過——

燕橫預先已察覺戴魁不利,果斷地自他背後經過,踏進那一大步輕靈恍如無聲,右手烏黑的「靜物劍」再次擊出!

正欲出刀偷襲戴魁的郭寰生,感受到銳利之氣斜裡襲來,全速往下路架刀相迎,擋格著燕橫的快劍,但這劍勢實在太快,郭寰生的刀還是無法完全抵擋,劍尖前數分削破了他大腿側皮肉,郭寰生吃痛向後狼狽坐倒。

其實郭寰生所受這劍傷並不重,倒地全是因為心斑膽跳。

——怎麼這劍會這麼快?

另外兩名本正對付燕橫的秘宗弟子,從右後方繞來追殺他,戴魁為了保護同伴,不顧自己仍要對抗的兩個敵人,轉身一記心意門「劈刀」,截住了他們去路!

戴魁想藉這劈勢順勢退走,避開原本面對那兩人,卻發現原來燕橫劍勢未絕,又連環踩步上來,一雙黑劍翻飛,站在門前那兩人,一個的刀子被燕橫右手劍硬架開去,另一人握劍拇指遭削斷飛脫!

燕橫這迅疾的猛攻,幾次呼吸起落之間,就連續殺傷了三名秘宗門弟子,連戴魁看了也甚驚訝。

——在西安「盈花館」屋頂,也曾見過他一人力敵多個秘宗弟子,那時候他只能堪堪逃避自保……這一年來燕師弟到底經歷了些什麼?進步竟是如此可怕!

在那幾個秘宗弟子眼裡,這對青城劍士與心意刀客的組合,二人攻防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眨眼間他們八個門人就只餘一半仍然未受傷;但戴魁自己心裡知道,其實是燕橫的身法與快劍在填補他暴露出的虛位,外面看來才恍似合作無間。燕橫的反應速度與臨場應變能力,已然凌駕於戴魁之上。

正在惡鬥之中,秘宗弟子都未察覺,又再有身影從橫巷出現飛奔過來,在距離門前還有十來步之時,為首一人揮臂擲出一物,那物事飛上門頂牆頭,隨即緊緊勾在瓦椽上,原來是一具三叉鉤索!

那繩索一緊,持索者即乘著拉力助跑跳躍,一踏牆身再巧妙借繩索飛起,燈籠照見一個紅色的身影輕巧地飛越圍牆!

門內四人一直只留意外頭打鬥,直到那越牆躍入者在他們身後著地,才發現而回過頭來?同時一柄飛刀自閱入者手中投出,其中一個守衛轉身反應稍慢,那飛刀已沒入他肩頭!

秘宗弟子只見眼前庭園之內,半跪著一個紅衣女子,此時已經擎劍在手,戴著面紗的臉只露出一雙冷豔明眸,狠狠盯著他們。

有個秘宗弟子啊地叫了一聲——他乃山西分館門人,當天在袁州城的「西風客棧」,就已見過這個崆峒派女俠刑瑛。

這時牆頭上又傳來聲響。秘宗弟子抬頭一看,只見牆頭上出現一具烏黑的兩指鐵爪,狠狠勾在瓦上,一條瘦長身影隨即爬上來,沿牆頭兩步奔到門頂,像只大鳥蹲踞其上,似乎隨時要撲擊下來,與刑瑛成上下夾擊之勢,威脅著門內的守備者,他正是平江巨禽門弟子沈豐。

刑瑛心裡唸著的只有童靜的安危,也不等待,提劍就向守門那三人攻上去,崆峒派「通臂劍」配以「花法」的虛招施展開來,將三人逼得離開大門。

本來以這三名秘宗弟子的實力,要是夾攻合擊刑瑛,她實在不易抵抗,更何況要反過來威壓三人?但秘宗門先是客棧內部生變,軍心早就亂了,此刻又突然被敵人聞過圍牆,而這三人還要顧忌頭上未出手的沈豐,賞在無法全力施展,刑瑛搶了先機,一時就以劍光迫使他們離開守備的位置。

沈豐與刑瑛早有約定,一見刑瑛成功開出空隙,沈豐即飛身縱下,將橫閂在門上的木方盡力托起!

同時門外街上,兩名八卦門人及一個湘龍劍派弟子也正奔來增援。他們與燕橫等共七人,一直守在「湘渡客棧」對開的一座民宅監視,可惜秘宗門將客棧守得像鐵桶一般,他們始終未能找到潛入拯救童靜的機會;剛才聽聞客棧內生起激烈騷亂,恐怕童靜有危險,眾人也就決定硬闖救人。

——這突擊必要迅雷不及掩耳,越是拖延而被敵人察覺,童靜就越危險!

燕橫聽聞門內已有解閂之聲,也不顧慮,直線就朝大門闖過去!

剛才被他硬架開兵刃的,是秘宗門總館「內弟子」簡沛,本是這裡守備的十二人裡最強一個,身材比戴魁還要雄偉,卻被燕橫一劍就擋去刀招,以致未能救助同門。此刻他攔在大門跟前,心裡對這矮自己一個頭的小子甚是不服,調整了一下呼吸,振刀再次向燕橫攻過去!

——沒猜錯的話,他就是殺害董三橋師兄旳敵人……就由我為師門復仇!

簡沛左手搭在右腕上,用上秘宗門少有的重乎刀法「四門破山刀」,迎頭朝燕橫頂門斬下!

燕橫衝前之勢甚盡,並無收回之意,「靜物雙劍」交叉迎往上方,正面硬接這刀!

猛烈的撞擊之下,簡沛的刀卻未反彈開,他從高把體重繼續壓下去,「靜物雙劍」一時被他制住無法抽移!

在門裡沈豐已將門閂托起一半,可是刑瑛的劍法實在無法長久逼迫三個敵人,其中一人走漏了,回身就朝沈豐背項砍出一劍!

沈豐已知敵人犯來,但他想到在臨江府城那天對燕橫和童靜的虧欠,一咬牙盡最後之力將那木方托去,這才前滾閃避,卻已略遲,刀尖劃破他左背,割出一道半寸深的長長傷□!

同時門外正勉力頂著敵人強刀的燕橫,眼角瞥見大門已開出一線縫來,精神立時無比貫徹,心裡幻想某種凶暴生物擺動之勢。

他握劍的右邊腕指與前臂,同時作出一種奇特的抖動。「靜物劍」的烏黑刃身頓時原位爆發出一股強烈的短促勁力。劍柄在他指掌間旋轉了半圈。

此招形態,七成就像何自聖破武當「太極劍」時所用的「雌雄龍虎劍法」招式——「抖鱗」!

簡沛感到手中刀傳來一股又短又尖銳的震盪,刀身不受控地向旁彈開!

下一瞬間,「靜物左劍」已深深沒入他心胸。

燕橫也不多費時間拔回那劍,就放手讓簡沛的屍體帶著劍倒下,繼續衝向前方,伸腿猛地將門踹開,乘勢跨步越過門檻同時,左手已拔出橫掛腰後的短劍「虎辟」。

他第一眼看見一名秘宗弟子正要向受傷跪地的沈豐加害,想也不想長短雙劍朝那人砍出的劍一剪,兩劍交叉擊打那秘宗門長劍的刃身根處,長劍馬上旋飛脫手,「靜物劍」順勢旋轉向上弧形_出,那秘宗弟子右目化為血洞,慘叫倒退!

——從門外殺敵、換劍到門裡截擊反刺,燕橫連串攻勢如行雲流水,無一點窒礙,已深得青城快劍的神髓。

燕橫稍瞥一眼沈豐,見他的背傷並不致命,也就趕往前頭的客棧房子去。

「快去救她!」刑瑛叱喝同時,又振劍左右點打餘下兩名秘宗弟子。兩人一時未適應刑瑛那「花法」虛招,不敢貿然強攻,又被她劍勢逼得開出一條路,燕橫點點頭,也不理會這兩人,急奔越過他們走向客棧。

越是接近南廂,他越是聽到更激烈的戰鬥聲與不同人的呼喝。有的充滿殺伐之氣,有的淒慘得令人感覺得到肉體的痛苦。燕橫心裡更焦急了。

——假如阿靜今夜有什麼不測,我誓要把這裡全部三百個秘宗門人都殺光!

即使是對武當派他都未曾下過這麼狠的誓言,只是一心要打倒武當弟子而已。連他也對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到驚訝。

——他曾經為了青城派師門之仇而拒絕了宋梨;但此際童靜在他心裡的份量,卻已然與青城派一般重——甚至尤有過之。

此時迎面奔來兩個身影,一看步伐就知道又是秘宗弟子。燕橫目中殺氣大盛,雙劍已作迎擊的準備。

可是當二人走近來時,燕橫卻透過月色看見他們系發凌亂:臉上灑了黑黑的液體,面容驚惶地拚命奔跑。一人手上拿著只餘半截的斷劍,另一個更不知道兵刃丟到哪兒去了。

「瘋了……掌門他真的瘋了……」二人竟正眼沒瞧燕橫,喃喃自語就從燕橫身旁逃走。擦身之際,燕橫嗅到一陣濃烈腥氣,知道潑在他們臉上的是什麼。

——這到底怎麼回事?

燕橫急步越過客棧的水井與庭院,走到掛著昏黃燈籠的廊道上。他張開聽覺專注留神,朝著騷動打鬥聲最響亮的方位趕過去——不管秘宗門裡發生什麼事,他猜想童靜多半就卷在那漩渦的核心之中。

前頭又再有人出現,但這次燕橫的感覺截然不同。只因他還沒看清來人,先已感受其危險。

簡直就如一團殺氣的風暴。

燕橫全身神經繃緊,無一絲空隙,正如那夜在廬陵面對夜襲的波龍術王之時——雖然這次突襲闖陣的人換了是自己。

距離十尺內,燕橫不必用眼就知道來者是誰。能夠散發這般可怕氣魄的人物,秘宗門上下唯有一個。

果然再接近一步,燕橫就看見雷九諦那頭凌亂飄飛的白髮。乍見強敵,燕橫未想過要如何應付,心裡只唸著童靜安危。

燕橫冷靜地舉起長短雙劍,一如何自聖生前「雌雄龍虎劍」的架式。

這種拋棄生死、全心全意只為一人戰鬥的感覺很是熟悉,他以前就嘗過一次:躍進「盈花館」屋頂那破洞裡,承接姚蓮舟快劍的時候。

一一我不會死。那次不會,這次也不會。

——只要是為了她。

可是當雷九諦再奔前一步時,燕橫方才看見他側後方還有另一人。

一個此刻正填滿了他的心的人。

當童靜與燕橫四目交投之際,天地萬物於他們二人,彷彿驀然靜止。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成都街頭砍斷她的寶劍;岷江上的別離;西安的重逢;木蘭的麵糰人偶;破廟裡的火光;在紅花林下並肩而馳。

一切都是注定的。

燕橫見童靜安好,如釋重負,這才留神再看雷九諦,發現原來臉上和身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刀劍創傷,鮮血沿著黑衣滲下,隨著每步成了血腳印,專屬的一雙銀刀已失去左手一柄,代之以不知從誰奪來的單刀,而且已砍得刀尖彎折。

再看雷九諦的臉,眼神已然渙散,皺紋緊縮,看得出因為運用「神降」太久而消耗過巨,目中只餘一點點火,仍然牢盯著燕橫。

更令燕橫奇怪的是,童靜左手一直緊緊抓著雷九諦的衣袍後腰處,另一手也提著一柄

秘宗門長劍,而且劍上同樣染著血漬。

燕橫見雷九諦如此衰竭,感覺他已非威脅,自然將先前繃緊的戰氣放鬆了。

雷九諦似乎就是因為應對燕橫散發的敵意,才會撐到這一刻,眼中那點火也馬上消亡,身軀再也支持不了,崩倒在走廊上,雙手卻仍然緊握刀子不放。

燕橫奔上前去,張開握著劍的雙臂,以臂彎擁抱童靜。

童靜也垂著劍,自然地迎接燕橫的擁抱,雙手環在他背後,閉目感受這無比親近的一刻。

二人沒有半絲顧忌,好像本該如此。

——童靜被雷九諦帶走那天,燕橫臨別時說過:「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原來早就沒有這樣的必要。

就連心跳都在共鳴,緊貼著一起脈動。

才擁抱了一陣子,童靜察覺燕橫原本溫柔的臂彎,又像化為鋼鐵。她知道他在自己背後看見了什麼。

「等我。」

燕橫輕輕將童靜推離了自己,並將右手的「靜物劍」交給她,再拔出背後「龍棘」。

「雌雄龍虎劍」,指向兩個追擊而來的秘宗門弟子。

童靜抱著劍,默默瞧著他的背項,心裡沒有絲毫的擔心——她看得出,他已經蛻變成一個怎樣的劍士。

那兩人正循腳印追殺到來,赫然發現面前出現新的敵人,倶略呆了一呆,但想到此事關乎秘宗門名聲,剛才韓師兄也說要對外完全保密,兩人目光馬上轉變,決心殺人滅口。可是他們犯了一個錯誤:沒有認出燕橫手上的長短雙劍。

當燕橫祭起劍招之時,兩人感覺到異樣的氣迫。本應左右同時夾擊,但右邊一人因這壓力遲疑了少許。燕橫的劍勢馬上全力指向另一人。

那人只是本能般橫揮一刀自保。結果寬短的「虎辟」刃身將之重重擊開。「龍棘」今夜第一次飲血。

遲疑的那人這才聯想起「破門六劍」的傳說,知道自己並非對手,竟轉身就跑,寧願逃往同門處報信。

燕橫哪肯給他走脫,驚動更多敵人?他左足踏前深深一蓄勁,身體與劍往前高速飛射,「龍棘」貫注了這全身勁力,怒刺對方後頸,正是「雌雄龍虎劍法」裡威力最強、攻程最遠的「穹蒼破」!

第二具屍體倒下後,燕橫輕振右腕,揮去金黃劍刃上的鮮血。

燕橫殺氣未消,一轉身來就看見昏死在面前地上的雷九諦。一想到練飛虹如何被他重創,幾乎丟了性命;「破門六劍」在森林裡猶如野獸,遭他派出弟子群起圍獵;還有童靜因他身陷這般險境……燕橫用上最大的忍耐,才沒有趁這難得機會一劍刺下了結他。

這時從燕橫來路的方向,數條身影奔來,正是刑瑛、戴魁及兩名八卦門弟子。刑瑛一見童靜就急奔而來,情不自禁抱了抱她,哭出激動的眼淚。

「對不起……我幾乎就沒有機會跟你說這句對不起了……」刑瑛帶著嗚咽說。

童靜一時想不到刑瑛向自己道歉,是為了先前因練飛虹而對她吃醋,只向她微笑一下,緊緊握著她的手掌示意體諒。

「剛才再有五位湘龍派同道來增援,守門那些傢伙自知打不過,帶著傷者逃了。」戴魁解釋時,看見雷九諦倒在地上,滿身是傷,心想這斷不會是燕橫造成的,又是驚訝又是疑惑。

「趁現在快走吧!」刑瑛說著,就拖住童靜往閱入的方向走去。

童靜看著地上的雷九諦,驀然回想剛才的情景:雷九諦為了保護她殺出房間,以一人之力跟無數弟子血戰,沿途都是一條屍路;她乘機也拾起劍助戰,一直緊跟在他身後,卻無法將每一柄偷襲他的兵刃都架開;眼看如化惡鬼的雷九諦,身上增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在人群與刀叢中衝殺,還要不時回頭為她解圍,令她不受一絲一點損傷……

——假如把他留在這裡,必然被他徒弟碎屍萬段……

「帶走他!」

一聽見童靜此話,眾人都甚訝異。

先別說眼前此人是瘋狂的死敵;現在他們仍然身在敵陣裡,多帶一個昏迷的重傷者,是個不小的負累。

只有燕橫,只是跟童靜對望了一眼,確定這是她的願望,沒有多問一句,就將「雌雄龍虎劍」歸鞘,俯身將雷九諦手上雙刀繳去,然後將他抬起,以肩頭托著他一邊腋窩。

戴魁也還刀入鞘,幫忙將這位已然眾叛親離的秘宗掌門扛起來。

燕橫側頭瞧著童靜,露出今夜第一次的笑容。

「我們回去。」

童靜只感覺,他的雙眼比星光還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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