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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93章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十章 禪悟

第九天。

從外頭望過去,安慶城就像經歷過颶風災害一樣,四面城牆處處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門以無數木板釘上,修修補補地鞏固著。城外的土地沒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腳步翻開過,前天下過一陣大雨,令大地變得像農田一樣,攻城的寧王軍根本難以推進,結果那天叛軍只持續了一輪炮石攻擊,城牆和城門也沒有進攻過。

城裡也是滿目瘡痍。被飛過城牆的巨石壓毀的房屋已有過百家,就連知府衙門也塌了一半,幸而當時張文錦、楊銳及多數統領官吏都不在內。如今每天抵受炮擊和投石時,安慶城裡的百姓已不再驚呼。他們只是暗中唸著「龍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語,祈求躲過那轟擊,又活過另一日。

指揮官楊銳的肩頭被流箭所傷,甚至沒能知道那是對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頭未傷及筋骨,楊銳雖然無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揮守城——沒關係。到我也要拿刀的時候,那已經完了。

所以流箭四飛,是因為叛軍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響戰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絞動升至與城牆頂齊高的攻城飛車,叛軍的弓兵及銃手可躲在車台上,平排觀察城牆的守備之餘又可與守軍的弓手對射,有機會時更可將車推近,攻城兵從上直接跳到牆頂。這武器令城牆的制高優勢驟降。守軍集中以火箭攻擊,但飛車頂上的廂台有包裹鐵皮及厚牛皮,經過兩天守軍只成功毀滅兩台,但牆上被弓銃射殺的守兵則大增。

為此楊銳作出了對策,以陶器注滿油製成許多油彈,先以之投擲向飛車,等飛車沾滿油再以火箭射擊,把車焚燬及燒死車上的敵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氣就破壞了五台,叛軍的飛車陣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勢才稍為改變回來。

也因為被敵人用飛車看見了城牆上的狀況,先前那個故佈缺口的空城計已失作用。但楊銳還是選了二十多個身材較壯的民兵,刮短了頭髮,給他們披著半邊假銅甲,提著長棒,混在四面城牆不同地點的守軍之間。這產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軍士兵每次攻城懷著恐懼,銳氣減低了不少。

寧王叛軍的將領雖已嚴令禁止部屬士卒再提「金身鬼」這三字,但根本禁絕不來。圓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腦海之中,士氣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運沒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於是朱宸濠在這第九天下了個決定:出動武者進攻。

原本他與眾軍師都同意,將軍隊中的精銳留待南京一戰才運用。可是安慶城的頑強完全出乎他們意料。

朱宸濠開始有些後悔沒聽李君元當初的建言,繞過安慶直取南京。如今他們在安慶就像陷入了泥沼。當然實際上他還是隨時可以抽身轉移戰場,但是到今日寧王軍已經在這裡打了許久,現在才撤去,難道要帶著敗走的印象和陰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嗎?將士到時會否有足夠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戰?拿不下小小一個安慶,天下人會如何看朱宸濠?會否有更多人像安慶般起來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這些代價。

「出動『雷火隊」他向李士實和劉養正傳達了指令

這天叛軍就連炮轟和投石都只維持了很短時候,馬上就轉為直接派兵攻。

叛軍的飛車與雲梯甚為積極地進攻,果敢地向著牆頂登去。

只因這天寧王出了重金懸賞:誰能探出那個「金身鬼」真身所在,生還回來的,賞黃金百兩!

圓性這天與東面城牆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銅人甲」,手握齊眉棍,眺視下方遠處的敵陣與船隊。經過連番戰鬥,圓性露出面罩外的半邊臉開始浮現深刻的疲累。銅甲上多了幾處小小的凹坑與箭矢擦過的痕跡。他的眼神凝重無比。守備城牆越來越困難。似無止盡的敵人。守軍累積的傷痛和疲倦。城牆、城門與各種軍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絕望感……這些都不斷在侵蝕著安慶軍民的意志。

他看著江心的戰船,心想假如自己擁有荊裂的水性,也許會考慮一人孤身去偷襲,看看能否刺殺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機。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能耐。留在這裡協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龍佛寺」裡那尊「騎龍佛像」。經過這些天,殺了這許多人,他好像開始漸漸明白,那佛相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軍也同樣展開火攻,依樣葫蘆地造了一批註油的陶彈,從飛車上向牆頂投擲。不過由於飛車能夠收藏的油彈不多,士兵拋擲時更要冒著守軍的箭雨,就算沒在出手前被射倒,準繩也不高,有的油彈落在牆身上或底下,燒起來反而妨礙了己方登城。而守軍早有準備,牆頂上一被焚燒就合力去撲救。

雖是如此,各方的飛車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數量和密度壓倒守軍。

叛軍的堅持終於遇上了好運道,其中一台飛車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顆油彈投上了接近東北城角的牆上,並且以火箭將四散於牆頂的油點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軍藏在角落處的一批已經注滿油的陶壺,頓時產生爆發,十幾個民兵捲進了火海,有的帶著一身火焰掉落牆壁。只見安慶城那東北角冒起黑煙和烈焰,燒得甚猛烈。

遠處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見這一幕,極是亢奮。連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終於看見有所突破,他心裡不斷在吶喊。

——燒!給我燒吧!

姚蓮舟、葉辰淵及巫紀洪亦在同一條船上,與寧王、李士實、劉養正、李君元等一同觀戰。朱宸濠對錫曉岩一事怒氣已消,此際姚蓮舟又再次站到王爺身邊。

本來姚蓮舟向朱宸濠請纓,要親自出動去對付「金身鬼」,但被寧王拒絕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將軍,若是隨便就親履戰場冒險,豈非顯得我軍無人?姚將軍你這柄劍要留在本王身邊,非到萬不得已,不可隨便拔出來。」姚蓮舟站在船邊,遙遙眺視一角在冒煙焚燒的安慶城,心裡不禁想起武當派在「遇真宮」門前那場壯烈的死鬥。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當破滅是他人生最痛,但是當時那戰場的情:竟令他有點懷念景,火與血的氣味,震耳欲聾的炮聲,激盪的血脈股動……竟令他有點懷唸起來。他忘記不了那種捨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戰鬥裡的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著一個出生至今不知苦難磨練為何物的貴族,來得快樂……

為了撲救火災,城牆上附近許多安慶民兵都趕過去,這令他們原本守備的地點變得薄弱。

圓性見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時。

只見東城牆中段爬上來的叛軍突破了一個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牆頂,分向左右奮力砍殺,欲擴張這個突破據點,容許更多戰友也爬上來戰鬥。

再有三個攻城兵接續登上。可是他們在牆頂還沒站定,赫然看見有東西飛快從他們頭領掠過,就像幾隻大鳥的黑影。

他們的眼睛追蹤著那些飛出城牆的黑影,才看見原來是兩個先前上了牆的戰友。其中一個墮下時發出慘叫,另一個已在空中氣絕。

發出金紅光芒的戰甲,接著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一幕被遠處河岸上攻城兵本陣的人們目睹。他們都知道那是誰。

「找到了。我們出發。」

一把聲音說,當中帶著一股狂熱的興奮。

說話的人把一雙形貌各異的長劍掛上腰間,然後在一群穿著鑲紅邊黑色勁裝的武者拱衛之下,步出了本陣,朝著安慶城東面進發。

這支「雷火隊」的前面及左右兩側,還有多一層士兵保護,每人都提著大盾牌,抵擋著飛來的落石流箭,護送「雷火隊」直達城牆底下。

那城牆之下到處是死屍,有的已然腐爛了多天,傳來陣陣惡臭。走在「雷火隊」中央的那人卻沒有半點難受,相反這屍臭似乎令他更亢奮,紅、黑一雙陰陽異瞳閃著亮光。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竹筒,拔開了木塞,將內裡幾顆丹藥全傾進嘴巴裡,狠狠嚼碎呑下。

「昭靈丹」的藥力迅速在腹中發作,向頭腦冒升。衛東琉已然作好一切戰鬥的準備。

「雷火隊」一抵達城牆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實時將兩條雲梯勾搭上牆頂,併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較輕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隻手都提著盾牌。他們攀爬時雖少了一手可用,但腳步卻靈活迅捷,爬梯甚快之餘,同時仍能維持向上舉盾的姿勢,與其他士兵相較,一看已知分別極大。上方的守城民兵馬上發現不妥當,朝下集中向他們攻擊!

衛東琉同時也上了梯,緊貼在八人之下,受他們的盾牌陣保護。他的腳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輕鬆,向上攀的同時右手已拔出那柄沒有劍鍔的奇特蛇形長劍。

箭矢紛紛插在八人的木盾陣上,沒有找到任何破綻。落石也都被他們用盾抵擋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頂不住一塊重石,木盾被撞得蕩去,他緊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頸項,從梯上掉落!

——這損失,衛東琉早已預計。

牆上民兵又用鐵叉伸出去猛力推那些雲梯,試圖把抓住牆壁的梯鉤弄脫。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實在太快,很快已達民兵眼前不遠,拿長叉的民兵急忙後退,後面補上來一隊提盾牌長槍的戰友,一起向「雷火兵」刺擊過去!

這七個「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龍派的同門師兄弟,一人從湖南唐家地堂門而來,兩個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後一個是贛南嶽氏大刀門弟子,加盟寧王府都為了博取榮華富貴,獲挑選為王府軍的「雷火隊」精英,這初戰都想一展身手,此際提著盾一湧而上,全力要搶攻牆頭!

然而這攻城戰不似他們原本習慣的武林比門,面前一來就是二、三十桿矛槍,而且刺殺的時機極整齊。那些刺槍的民兵個別力量技巧雖遠遠不及這些武者,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長槍陣發揮威力,眾人無法用盾牌架開所有密集刺來的槍尖,其中三人被殺傷而從梯頂掉落!

然而藉著這三人的犧牲,其他四個「雷火兵」成功提著盾硬登上了牆頂。

他們各自發勁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許多柄矛槍脫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陣勢被撞亂了!

然後第九個攀雲梯的人,踏上東城牆。

衛東琉一上來,原本要來制止他的眾多民兵都突然靜止當場。他們感受到衛東琉所散發著的強烈妖氣。同時都不自禁卻步不前。

那雙陰陽眼瞳掃過之處,對視的人都感覺如像中邪,身體定住無法移動。

衛東琉左手將另一把狹長的古劍也拔出,雙手垂著劍,走在那城牆中央,無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裡。

在他的壓倒氣勢之下,那個缺口沒有人去攻擊,登上來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這時在城牆向北那頭,另一身影排開民兵走出來,向著衛東琉接近。那身影半邊反映著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圓性說著,步步朝衛東琉走過去。

當日「破門六劍」入侵寧王府,衛東琉與圓性雖未直接交手,但是在荊裂等挾持李君元脫出時,彼此也曾打過一個照面。衛東琉認出了「金身鬼」是誰,不禁斜斜揚起嘴角笑起來。

「少林。」衛東琉的雙眼發出飢渴的亮光。「太好了。」

終於再有機會與武當派交手。圓性卻沒有感受到任何興奮。這些日子以來的修行、讀經與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過去的武門爭勝慾望。如今他只有一個戰鬥的理由:

——為了拯救這裡無辜的人。

圓性雙手擺起齊眉棍,包著鐵片與圓釘的棍端,遙指衛東琉心胸。他半側著身,左邊的銅甲完美地保護著身體前面。

衛東琉在武當山之戰就擊殺過無數穿重甲的士兵。他並不把這襲「半身銅人甲」看在眼裡?,但是圓性的架式和氣度,卻令他馬上把心神收斂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好像不帶半絲殺氣,但明明只要走進那長棒的範圍內就會隨時被打碎……

在衛東琉眼中,圓性雙手提著齊眉棍的姿態,輕得像是拿著一根草,輕得好像全無力量與重量。這種「無」,反而令他謹慎戒備。

同時圓性則感受到從衛東琉身上散發的那種狂亂氣息。裡面充滿了黑暗,彷彿要把整個世界都斬碎為止。圓性最初以為,這是源自衛東琉因武當派被滅而對朝廷產生的仇恨,但漸漸覺得並非如此。那是一種更單純的慾念:從殺戮和破壞裡求取快感。一種邪惡。

圓性知道,這比起心懷憤怒或怨恨的對手,更難對付。

「昭靈丹」的藥力在衛東琉身體和心靈內,正發揮至最藥力猛烈的高峰。多天還未出手殺過一個人的他,感覺內裡溢滿的殺念快要爆發。他繼續將之壓抑累積,準備在最適合的時機釋放。

衛東琉雙劍架起來,開始一步一步朝著圓性接近。

圓性注視著衛東琉,但發覺他未有任何要出劍的形跡或預兆。

衛東琉繼續前進。即將到達圓性齊眉棍能夠攻擊的距離。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創那絕招:不斷接近和逼迫對手,自己的雙劍卻全不顯露任何出招意圖;在迫使對方無法再等而出擊的剎那,再以雙劍同時一守一攻取勝。

——這一招之前雖然曾對荊裂失利,但那時荊裂只是以計謀來應對,並非真正正面破解,衛東琉仍對它有絕對的信心。

終於,衛東琉踏進齊眉棍的殺傷範圍。

進了這距離,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誰。

對圓性來說,要是被衛東琉再深入得更近,將極其不利,他會失去齊眉棍對雙劍的長度和勁力優勢;當然如果進了中、短距離,圓性仍可改為中間握棍、以兩端短打對敵,但這打法主要處於守勢,只會被衛東琉的雙快劍壓制著。

然而圓性還是沒有施展他得意的「緊那羅王棍」。他仍舊輕輕地提著棍,紋絲不動。在他身後兩、三丈外是暴烈焚燒的火焰,但圓性的姿態卻平靜如水。

這種鎮定,令衛東琉詫異。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為像衛東琉吞「昭靈丹」一樣,圓性也服了一種藥——這種「藥」,名曰「禪」。

這跟那夜在寧王府面對荊裂時截然不同,衛東琉想。荊裂就算凝止面對著你,你感覺到他還是「動」的,你知道他內裡有一股旺盛待發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腦袋正在轉出許多念頭。

荊裂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後他實行的是哪一個。

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位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

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

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現在一瞬間。兩人實際上還處身在激烈的戰場。圓性身後的民兵等著他戰勝並守住這段城牆,讓他們調動更多人去滅火;衛東琉身後的「雷火隊」等著他把這「金身鬼」擊斃,再擴大這個登城的缺口,一氣攻陷安慶城。

兩人都沒有等待的餘裕。但他們誰先出手誰就落在下風。

衛東琉再進一步。

二人距離只有六尺。對峙的極限。

圓性仍是不動。

衛東琉沒有選擇。再前進——

就在衛東琉踏這步的同時,圓性居後的左足也往前踏上,與衛東琉前進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間,好像鏡子裡外的人與鏡像。

兩人距離因此驟然縮短更多——

衛東琉踏出那步還未著地,雙劍已對應這突變而發動,左邊的古劍壓制齊眉棍同時,右手蛇劍以奇詭的高速,直刺圓性未有銅甲保護、因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並非心臟所在,此劍若刺入,實時貫穿肺與心脈,還是能立即令圓性失去戰力才繼而斃命!

但是當衛東琉的左手劍架上齊眉棍的剎那,卻發覺棍上沒有任何抗力。他最初還錯覺,難道是遇上「太極」的卸勁?然後才明白是為什麼。只因為齊眉棍根本沒有人握住。

圓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雙手棄棍。只是那動作輕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衛東琉沒有更早察覺。

——從前的圓性,沒有如此細微精準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開了與荊裂比較之後——放開。

圓性騰出來的雙手,右手化作虎爪狀,曲臂收入護住心胸。蛇劍在下一瞬間貫穿了他右掌,仍繼續挺進,劍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圓性戴著銅甲的左拳,乘著那踏步之勢,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轟在衛東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簡單、質樸的一招。圓性四歲時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練武場學習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開始。

衛東琉胸口完全陷了進去。他的身體往後倒飛,人在空中時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雙紅黑眼瞳失神往上翻。兩柄劍都離手。

這瞬間他做了個極短促的夢。夢裡他正盡情地揮舞雙劍,在安慶城裡的街道上盡情屠殺每一個看見的人。這本來就是他的計畫。他在出戰之前一直想著,今天解決了「金身鬼」之後可以殺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濃烈的血腥氣味。

結果今天他一個人也殺不了。

衛東琉的身體繼續飛行,越過了城牆,才慢慢改變軌跡往下墮落。這情景,馬上就令城牆上的形勢轉變。振奮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著擁向仍留在牆頭那十幾名驚愕的「雷火兵」。

圓性跌坐而下。他整條右臂縮起來,正抽搐得僵硬,無法移動半寸。只因剛才生死立判的時刻,他以右手硬擋衛東琉的劍,在蛇劍穿過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縮,去抵消劍刃前進的力量,阻止劍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右掌及手臂拉開來。蛇劍的刃尖脫出他右胸。他也理會不了仍穿刺著劍的右手,左掌急忙捂著胸膛傷口止血。血水還是滲下到他的腰間。他嘗試漸漸加深呼吸,以確定肺臟有沒有被劍刺穿。目前看來呼吸無礙。

當他拔去掌中劍並重新站起來時,牆頭上最後一個「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槍盾陣迫得躍下逃生。勾住城牆的攻城雲梯也被推倒了。眾民兵舉著槍振臂歡呼,向牆下退縮的敵人示威。

他們都沒有回頭去看圓性一眼。因為在他們心裡,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

次天圓性在城牆上殺了四十幾人。

受著這樣的傷,張文錦和楊銳苦勸圓性休息,但他斷然拒絕。

「今天我必定要上戰場。」圓性一邊包紮著手掌一邊說。「要是我不出現,對方就會認定昨天那個劍士重創了我,士氣必然大增。我要給他們看見,我跟之前一樣可怕。」

他沒有吿訴兩位大人的是,他的傷勢其實比表面更嚴重:衛東琉那一劍,確實將他右肺刺破了,那內裡的傷口到今天才開始擴大,肺內的氣息一點一滴洩漏出來,積存在胸腔裡,右肺因而被壓縮得無法呼吸。

圓性只靠著一邊肺臟,加上右手無法握棍,卻仍然勇猛擊殺了大量敵人。

攻城的敵軍再次退卻之後,他身邊的民兵合和著歡呼。經過十天的戰火悴煉,他們渡過了最低潮,此刻心裡除了勝利與保守家園的意念,別無其他。

全城團結為一。

◇◇◇◇

第十二天。圓性用齊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上城樓。

人們看見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神僧」。圓性的身體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膚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沒有穿戴那副「半身銅人甲」,他已經沒有力氣承受那負荷,只是赤著上身,披著破舊的粗布披風。

他的左半邊臉,用彩筆畫滿了花紋,驟看半邊臉譜仍呈現著凶惡的鬼相。那是他拜託城裡一名表演唱戲雜耍的伶人為他繪上的。

——即使已經無法戴上那半邊羅剎銅面罩,圓性還是要給敵人看見自己猙獰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牆頂內側一角盤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著他,全都沉默無語。他們看得見圓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圓性只殺傷了不夠十人,大多時候都要休息。那時眾人就知道是什麼回事。

圓性看著這些民兵,注視他們每個人堅毅的臉孔。他又回頭看城牆裡,俯視無數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當年離開西安,太師伯了澄和尚趕走他時說過的話。

「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圓性心中笑了。

——我看見了。我明白了。

——今世為人,所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圓性跟前,手裡拿著竹筒。

「大師,要喝口水嗎?」

圓性點了點頭,接過那盛水的竹筒,輕輕呷了一口。清水滋潤著他舌頭。「這水,好甜。」

他微笑著把竹筒還給那民兵,卻突然一陣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裡積存了幾天的血。

那民兵驚愕地看著圓性。圓性握著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聲線說:「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然後他放開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點頭,看著圓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這時遠方的戰鼓擂起。那民兵也無暇想太多,必要馬上加入戰友,為了活過另一天而戰鬥。

圓性繼續盤坐著,聽那遠方的鼓聲,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這一天,守護安慶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為感覺圓性就在背後看著他們。

然而這天圓性沒有站起來過。

◇◇◇◇

同一日寧王叛軍收到遠處來的軍情急報:

王守仁的軍隊,已從吉安府出發。

◇◇◇◇

錫曉岩在七楊村外那棵大樹下,已經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個女子護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銀子安排馬車再把她們送往湖廣,就馬上摺返來廬山。

臨別前桂香以充滿感激之情的眼神,不捨地看著錫曉岩。

錫曉岩將帶來的銀兩大半都交給了她,並說:「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後面那柄大鋸刀。「祝你順利。」

錫曉岩也不顧可能被寧王的人搜捕,快馬加鞭到了廬山西面,比跟霍瑤花預定相見的日子還早了兩天。

他在村鎮買了些干糧,就去找那棵大樹。

看見那棵樹後,他明白霍瑤花為什麼要選這裡。那大樹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緩的山坡上,四周開闊,站在樹下,很遠就能看見向這邊走過來的人。

那棵樹的模樣,那堅強而孤獨地站著的姿態,令他想到霍瑤花。

——不。從此以後,你不會孤獨。

他就這樣每天在樹下等待。從日出開始看著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沒有見任何人,沒有離開這片山野。乾糧吃完,他就上坡頂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發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樹底下裹著披風睡覺。

每天坐在樹下等待時,他什麼也不做,只是有時拔出那柄大鋸刀撫摸,其他時候就遠眺著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著太陽慢慢西沉。

即使過了約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裡沒有半點動搖。

——她一定會來。再遲也會來。

沒有任何可以說話的人。可是不要緊,他本來就不喜歡說話。

有時他會回想過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聯想起荊裂。他仍然希望能夠與荊裂決戰。可要是霍瑤花不想呢?要聽她的嗎?錫曉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後,他才會知道。

每天一樣的風景,令錫曉岩對時光開始感到錯亂,也對眼睛看見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陽西斜的時刻,他的眼睛終於捕捉到山坡下遠方一個細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確定。真的。是一個人。而且確實在向著這裡接近。

錫曉岩站起來。他想過要跑過去。但霍瑤花說在大樹下相見。他希望完成她的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一直瞧著那個漸漸變大的人影,眼瞳裡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他繼續站在樹下,等著那身影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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