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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80章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七章 江戰

王守仁的臉隱藏在深重的陰影之中。他的身軀隨著小船破浪而晃動,可是那盤膝而坐的姿勢並沒有改變。

在這條小漁船的船艙最角落處,他穿戴著蓑衣與竹笠,只僅僅露出一線緊閉的嘴唇。

坐在對面的童靜並沒有出聲打擾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樣的心情裡。

要送別人去死,對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領軍打仗的人,根本無法逃避這現實。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習慣了。

尤其是今次,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靜當然很清楚,王大人絕非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裡,她親眼看見王大人面對侯英志的劍,曾經甘願站在身受重傷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這次不同了:寧王叛亂已成事實,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屬於他一人。

童靜摸著橫放腿上的「迅蜂劍」在沉思。她無法想像自己若是換作王大人,此際心裡到底有多痛苦。她覺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這種決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這樣的選擇。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實內心正在沸騰。他很清楚,那些從各處江岸登陸、四散逃走以吸引敵人追捕的部下,現在正面對怎樣的命運。他知道若要繼續對抗朱宸濠,自己恐怕還是要再作更多殘酷的決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對的仍然是空前的艱難苦戰,走錯任何一步也會粉身碎骨,並連帶把無數人都領進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這樣,王守仁心裡時刻想著的仍然是如何取勝。也只有勝利,才令一切的犧牲有價値。

要勝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贛,第一步就是先脫離朱宸濠的捕殺回到南方。

此時燕橫揭開竹簾進來船艙。他的神色同樣凝重。

「暫時還看不見追兵……」燕橫說時,心想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產生了效用,但實在說不出口。「船伕說大約再走大半個時辰就到臨江城了。」

臨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達,最有可能獲得保護。

燕橫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時刻,這時用手上的「龍棘」支著甲板坐下來,稍作休息。童靜將汗巾遞給他擦臉。

三人在搖晃的船上坐著,默然無語。船艙裡的焦慮氣氛久久不散。

燕橫手指在「龍棘」那蓮花狀的金色劍柄上來回磨擦,顯得心事重重。

「燕少俠有事情要問我嗎?」王守仁許久以來第一次開口。

燕橫深深呼吸一口氣,失笑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像開玩笑我們『破門六劍』不是皇帝指名要處決的欽犯嗎?可是現在卻拼上性命去保護他的江山……」

王守仁脫下竹笠,直視燕橫。

燕橫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質疑王大人你的決定.....只是我不禁想,現在這個皇帝也不見得有多好。寧王要搶他的皇位來坐,那又如何?他們誰來當皇帝,與我何干?」

燕橫已然預備接受王守仁一番義正詞嚴的斥責,但這是他心裡真實的想法,實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並沒有發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著燕橫。

「燕少俠竟能有這樣深刻的想法,令我有點驚訝。」王守仁徐徐說。「你說的其實也沒有全錯:他們姓朱的誰來當皇帝,的確沒什麼大分別。而且這種事情從前也發生過……」

王大人此語一出,燕橫和童靜也感課異。這種話若被官場中人聽見,已可被追究誹謗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丟官之餘,罪足流放甚至殺頭。

「假如朱宸濠在宮廷內裡鬥法以獲取帝位,那也無話可說,可是他今日為完遂一己私慾,不惜把無數百姓捲入戰火中,王某人則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穩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戰事將持久經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決非真主,他這麼一搞,不知道還會引出多少野心之輩乘亂自立為王,交互混戰。王某人顧念的,乃是蒼生。」

燕橫聽了王守仁這番話,心中鬱悶頓解。他對正德皇帝朱厚照全無好感,首先當然是因為「破門六劍」遭朝廷通緝追捕,而這起因於他們在江西省內調查波龍術王售賣「仿仙散」一事,燕橫從中看見地方官府如何貪瀆腐敗,深感朝廷無能,也認定朱厚照並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滅武當派,對付武人如此殘酷無道,更令燕橫感到心寒。

——然而我們這一戰不是為了他。而是為天下人。

燕橫和童靜對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聽著浪聲,心裡在默默期望漁船駛得更快。這平安時刻的每一點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換來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從後悄然接近。

◇◇◇◇

韓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頭上,凝視面前破開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處於能隨時出擊的狀態。

他與秘宗門師弟所乘這條船正領在隊伍的最前方,後面還跟著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隱約成一錐狀陣式在贛江上迅速前進。

這些快船都是從盤據附近的贛江水賊手上徵用過來,這些盜匪平素已與寧王府有連繫,在今天聽到寧王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韓山虎一亮出王府護衛將領的招牌,他們也都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於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隊」的成員,這隊伍裡本來就有不少是鄱陽湖及鄰近一帶江河水路的盜匪,能夠進入「玄林隊」自是不凡好手。這些水賊慣於快航追擊目標,比一般的船伕航手更懂盡用風力與浪潮加速轉向,當然這種航法比較冒險——先前途中就有一條快船翻覆,另一條與江上漁船相撞——但韓山虎已顧不得這許多,仍命令眾船全速航行。

為免拖慢航速,每條船上只乘八個人,其中還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結果有五十幾個「玄林兵」無法乘上快船,只能坐就較慢的漁船從後遠遠跟隨支持,此刻卻早已被丟得不見蹤影。

最初快船隊沿途一見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隻,就分派兩艘上前觀察,如覺可疑立即攔截下來,利用本來用於陸上阻截敵人的絆馬勾索登船檢查,其餘的快船則繼續前進。但是隨著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也就越少,減少到現在的數目。

韓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隊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時就不夠作大量調動。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著目前的陣形一起前進,只沿途隔著水觀察江上的船隻。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臨危徵用的船伕駕駛,若看見我們威勢,定必因驚慌而露出馬腳,即使一時越過了他的船也不打緊,其時他已被我們夾在中間,一等天色轉黑,江上的船都會靠岸停泊,那傢伙就成了甕中之鱉!

——巫紀洪並沒看錯人,韓山虎果有過人的領導與應變能力。

「玄林隊」成員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種兵刃,為的正是以威勢殺氣驚嚇沿江的船伕,找出王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載著八十幾條黑色身影,所經之處,彷彿令江風也變得寒冷起來。

「媽的……要是從前我那條船,早就追上了……」在韓山虎這領頭快船上負責掌舵的「玄林兵」叫黃保,他的眼睛密切看著前頭波浪,身體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風力流向,敏捷而精確地調整著船舵,現已滿身大汗,卻仍有閒工夫抱怨這條船不夠他以前擁有的好。

黃保與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黃佼合作無間,二人不止是鄱陽湖上能征慣戰的水賊,亦同是信江飛燕門的武林好手,在「玄林隊」中屬一等一的水戰精銳,因此負責駕駿韓山虎這頭主船。

韓山虎聽了黃保的話,心裡有點認同。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務實在準備得太輕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追截,至少也應該出動一、兩條王府的戰船。

要是由我全權指揮的話,必然不會這樣……這令韓山虎更心急要擁有自己的部隊;而正在前面某處的王守仁,就是向寧王換來這權柄的最貴重獻禮……

他瞧瞧身後五個師弟。任雲飛和秦鐵衣等人全都學他半跪在甲板上,儘量壓低身體,沒有拿兵器的手更緊抓著船邊的木頭,各人咬著下唇,一臉緊張。

沒有辦法。他們滄州秘宗門的全是北方人,不習水性,雖然有上乘的輕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動戰鬥也都無礙,若一旦墮入水中則將是噩夢。乘著這全速前進、還要在其他船隻間穿插的小船,韓山虎跟師弟一樣緊張,但他強自把這不安壓下去一切都是為了秘宗門的將來啊。他以眼神鼓勵師弟們要克服這恐懼。

韓山虎回過頭,繼續看著前方的江面。浪聲掩蓋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時沒聽見船隊最後頭傳來的驚呼。

◇◇◇◇

梁開突然感覺到,手掌下的船舵變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這條快船落在船隊的最後,全因之前曾經停下來阻截搜查可疑的漁船。同是鄱陽湖水盜出身的梁開,掌船的技術與領頭船上的黃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羅九也是個中好手,他們終於順利追上了大隊。

梁開人矮身壯,正是最利水中討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駕船已然累得滿頭大汗,幸而他也在家鄉習過牛氏花拳派武藝,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應對他掌船更是大有幫助。

這時他卻從手上舵柄感覺到,船身像被什麼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別,並沒有真的令航行減慢太多。也許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說不定。梁開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趕上其他同僚,此刻實在無暇檢查處理,只能繼續跟著大隊前進。

這條船上除了梁開與羅九,其餘六個「玄林兵」都是近戰格鬥好手,此際各自提著四柄單刀、一桿纓槍與一雙虎頭鉤,眼睛密切注視著每條經過的漁船和客船,每人皆散發著騰騰殺氣。

寧王昨日剛起兵,這是第一趟派戰隊出擊,誰都想儘量搶先立功,好討王爺歡心。大戰在即,誰能預先往上爬到指揮的位階,要在最前線冒險死戰的時間也就越少,到將來王爺真的成功奪得皇位的話,身為「開國功臣」封賞亦必然越豐厚,故此他們都願意為這次追捕竭盡全力。

就在梁開的船已幾乎與船隊的第十艘並排而行時,他突然聽見對面那船的同僚發出驚呼,並伸著刀尖指過來。

梁開還沒能確認發生什麼事情,一條黑影突然從船尾翻身躍上甲板,與梁開只有數尺之距,濺出的江水灑得梁開驚愕的臉都濕透了!

在這近距離裡,梁開看見從江中翻上來的是什麼東西。赤裸的光滑身軀,肩頭佈著泛紅的鱗片,一堆濕漉漉的毛髮像水草一樣,把大半張臉都掩蓋了,只有嘴巴閃出銳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之際,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裡的發光物事拿出,同時撲向梁開!

下一刻,梁開喉頸激噴出鮮血。在他的身體崩倒並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將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終於看清了:「水怪」肩上的並非什麼鱗片,而是一朵鮮豔大紅花的刺青。

這時船上其餘七人才來得及發出怒喝,把兵刃轉了過來,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著染血短刃的荊裂。

荊裂將梁開擱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來,右手握著刀柄猛地一抖一揮,那刀鞘脫離了刃身,飛擊向前面「玄林隊」眾人!

刀鞘迎著那拿雙鉤的「玄林兵」面門直飛,他及時仰身側首閃躲過去,雙足卻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卻平衡。

——這個雙鉤手余星勇,在此六人裡是第一好手,屬鳳陽蒼月派的總本館弟子,數年前南來正是奉「御武令」加入追殺「破門六劍」的行列,後來輾轉受顏清桐以重金相誘而加入寧王府護衛。此刻這一記閃避,已看得出過人身手。

荊裂這一招飛鞘只是想擾敵,他緊接已提著左右雙刀向余星勇等人飛快接近!余星勇全無畏懼,得意的一對虎頭鉤已在身前擺成迎敵架式,心中在盤算戰策。——把這傢伙的兵刃勾纏著,自有其他人的刀槍料理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這突然上船的敵人,正是他當年曾經追趕、卻未能見上一面的「破門六劍」裡的最強者!

一道猛烈刀光乍現,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雙鉤交錯,欲去抵擋那道刀光,並準備在兵刃交擊的剎那即變成纏鎖。但是當刀刃與鋼鉤接觸的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錯了。

那力量,遠超他平生的想像。

荊裂的單刀壓著余星勇那瞬間崩潰的雙鉤架勢,繼續斬下去。余星勇沒有真正發出過半招,頸項左側已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來都想趁余星勇與荊裂交戰時來撿便宜。但當所謂「交戰」只是變成單方面的斬殺時,五柄刀槍都被鎮在當堂。

荊裂一刀斬過,跨越余星勇屍身又再衝前,那僅僅以布條包裹著下體的赤裸身軀,每一條肌肉都在陽光下顯現出原始的動能,揮灑出的無數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發!

那個拿著長纓槍的「玄林兵」才剛把槍尖對準衝來的荊裂,槍桿卻已被荊裂左手上的「牝奴鏑」鳥首短刀架住。荊裂閃身斜進,來自南蠻島國的刀刃貼著槍桿滑下,那玄林兵」握槍的前鋒手立時被削去兩根指頭!

荊裂的身體順勢飛起,左膝向上猛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隨著裂骨之聲,長槍脫手,「玄林兵」的身體往後飛倒,撞著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丨

緊接著荊裂右手上的單刀又橫揮而出。另一個拿刀的「玄林兵」頸項噴出血泉。

在這窄長的船上,「玄林隊」眾人無法包圍荊裂,荊裂每次最多只要同時面對兩人,再加上眾人在小船猛力移動,令甲板搖蕩加劇,這對於自小就在海邊長大十五歲即出海流浪的荊裂而言,更是絕大的優勢。

一個接一個「玄林兵」,在荊裂雙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濺甲板就是墮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著的就只有荊裂,還有仍握著帆索的羅九兩個人。

荊裂雙眼從濕淋淋的頭髮之間盯著羅九,他寬壯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荊裂喘氣並非因為剛才連續斬倒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潛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體力。

他當時潛伏於水底,等待「玄林隊」眾船經過時,使用本是童靜所有的三尖鉤索勾住這船身,握著繩索隨船前進,一邊承受浪濤一邊攀繩爬到船邊。這一著要求異乎尋常的水性、氣力與體能——但荊裂有絕對的信心,只因他在南方異國滿刺加的海盜戰爭裡就成功做過,還是在洶湧得多的海峽裡。

驚慌的羅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覺背後一陣強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後深深射進他的右肺葉!

荊裂早就預料鄰船會在這種時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羅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傷的身軀當作盾牌,拉著他退往船尾。

那邊隔在約兩、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換成弓弩,朝著荊裂這邊不停發射。

羅九大腿又中一箭,身體痛苦地軟倒,荊裂這時回到船尾,放開羅九和右手單刀,轉而操作著船舵。

船舵一轉,他這條已幾乎全空的快船也改變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敵船。由於兩船所處角度改變,前頭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難用弓弩射擊荊裂。

瞧著荊裂把搶來的快船撥轉過來迫近,那些「玄林兵」頓時知道他想幹什麼。

「轉過去!」其中一個弓手向舵手高呼:「他想登上來!別給他接近!」

舵手會意,也將航向改變,以儘量跟荊裂保持距離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則繼續搭箭裝填,等機會再向荊裂發射。

這船的舵手一邊操作,一邊回頭注視荊裂那條船的來向,卻沒有察覺一件事:他所駛往的方向,正要經過停在江心的一條漁船。

——而這正是荊裂刻意製造的後果。

正當那「玄林隊」快船將要掠過那漁船時,一條黑影從漁船躍出,越過只有數尺的距離,著落在快船之中!

那身影的雙足才一踩到甲板,實時張開成為馬步,同時腰肢旋轉。

嬌叱的聲音,帶起一股猛烈的刃風。

長長的東瀛野太刀,從腰身的高度回斬而過,在狹窄的船板上,根本無處可避。兩人在一刀之間濺血。另有三人被這掃來的刃風驚嚇,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勢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虎玲蘭早有準備,在最後一瞬間把刀刃稍微扭轉。這本是用刀大忌,既可能傷及手腕,也會令刀身彎折受損,但是虎玲蘭恃著自己體質與筋力過人,還有野太刀格外厚實的特點,把刀身轉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無法拔出的狀況。

不止如此,野太刀還因為與船桅相撞,猛力反彈了回去。虎玲蘭控制這個反撞的彈力,往反方向踏步轉腰,重新修正刃鋒,又迅速向另一邊橫斬第二刀丨

船上餘下三個「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鋒不及的距離外,其餘二人連環遭野太刀斬倒,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異處,這次虎玲蘭再也無法控制刀鋒餘勁,野太刀砍進了船桅,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掌舵的「玄林兵」見虎玲蘭兵刃陷在木頭裡,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馬上放開船舵衝前,要把這用紗巾蒙著面的女刀客撲倒!

虎玲蘭卻早看準船上只餘這最後一人,不慌不忙就放開刀柄徒手迎擊低著頭衝來的敵人,她伸出雙掌扳著對方肩頭和後腦,同時自己雙腿往後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傾之勢,頂住了敵人的前撲,這正是她跟練飛虹學會的「摩雲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撲勢消去後,虎玲蘭蜂腰猛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對方鼻樑,那「玄林兵」登時吐血昏迷,虎玲蘭傾勢雙手再揮,輕鬆將他摔出了船邊。

虎玲蘭把船上一個還沒斷氣的重傷「玄林兵」也踢下水後,回身握住野太刀的長柄,一條腿舉起踏住船桅,正想發力把刀拔出來,突然感覺一陣昏眩噁心,以刀柄支撐站著,按住胸口深呼吸歇息。

這時荊裂所駕的快船經過另一艘停泊的漁船,帶著各種兵器的練飛虹從上面出現,跳上了荊裂的船,二人向虎玲蘭接近。

虎玲蘭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著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轉翻覆。荊裂與練飛虹到來時,她已拿回野太刀,又撿拾起船上的幾把弓及箭囊,跳船過來會合。

荊裂一邊掌著舵一邊問妻子:「你沒事吧?我剛才看見……」

「沒事。」虎玲蘭斷然說,放下手中大刀和弓箭,走到船桅處幫忙操作船帆。薩摩國出身的虎玲蘭對海事也有認識,在她幫助下荊裂掌舵更順利,快船又加速向敵人船隊接近。

在船隊後段的「玄林隊」成員早就發現尾後同僚遇襲,但一來相距太遠,二來又正在全速前進,他們一時無法援救,只能隔著江水眼睜睜怒罵。這時又見有條快船追來,船上人卻並非穿著他們的黑色戰服,即知那兩條船的同僚已然全被擊殺。

——這麼快……到底是什麼人?

「玄林隊」眾人感到危險迫近,本能就想集結力量去迎擊,登時有六條快船撥轉了方向,各自掉頭去作戰。

領頭船上的韓山虎這時已發現後面的騷動。他的心思卻正往另一方向想。

敵人要截擊,也就是說我們已然接近王守仁所在!

——不必向他們迎擊!只要全力找出王守仁並且擒下,就是勝利!

可他還沒來得及下令,後面多條快船已經掉了頭去圍攻荊裂等人,韓山虎與他們距離迅速拉遠,再也無法阻止。他只好指示剩下來最接近自己的兩條船,緊隨他繼續前進。

韓山虎看著前頭江上眾船,心裡盤算:巫紀洪的陸路馬隊現在還沒有追上來,也就是說他們發現了有人登岸逃生的痕跡——現在看來應該是王守仁的部下故佈疑陣分散追兵。這麼說,現在保護著王守仁的近衛,人數必然不多!

天色已漸變黃,張滿了帆南行趕著回岸的船也漸多,尤其這段贛江已接近重鎮臨江城,回府城一帶的漁船甚多。

韓山虎等三條載著黑衣殺手的快船,在密集船叢之間掠過,有時與鄰船相距不過一、二尺,頗是驚險,也十分考究蛇手本事。

掌舵的黃保確是高手,一眼能夠看清江上各船的航向和速度,從中找出穿越的最佳路線。要知道行船不同於陸上奔跑、騎馬或馭車,在水上要轉向變速都要預早計算,所要求的洞察力和經驗更高。

黃保看著一一掠過的船,忽然想到一個念頭,向前面的韓山虎高叫:「這個時分的船都載著漁獲!留意那些走得特別快的!」

韓山虎一聽猛地點頭:沒錯!王守仁的船必然比較輕!

三條船再前進一小段,韓山虎就發現前頭遠處的帆影之間,有兩艘搭著艙蓋的漁船一前一後,相隔一段距離,卻比其他大小相近的船走得格外快。

——有兩條。其中一條沒有人的,是為了分散我們力量的最後手段。

——王守仁就在當中一條船上!

韓山虎如此判斷,大半是靠直覺。但過去多次的戰鬥經歷告訴他,直覺大都很可靠。

他在船頭站起來,雙手拔出背後與腰間的一對秘宗門銀白快刀,目光如野獸般盯著前方漸漸變大的獵物,那一身黑衣的姿勢,與師父雷九諦生前狂態有幾分相近。

他回頭看跟在後面的兩條船,雙刀自右往左在空中一揮,指示他們去截擊較接近那條可疑的漁船,然後他向黃保、黃佼兩兄弟指出更前方另一條的所在。黃氏兄弟會意,馬上調整快船的航向,朝那目標追去!

在韓山虎身後,任雲飛等五個秘宗門人全都已準備好戰鬥,七個同門裡,只有歐陽敬和唐榮二人被韓山虎派在贛江的西岸,帶「玄林隊」騎兵作陸上搜索。

對方的船和船伕都明顯及不上這邊,韓山虎很快就拉近距離。他這時回頭看,兩艘「玄林隊」快船也已追到另一條漁船,其中一艘快船從左側強硬擦撞漁船,迫使它減慢航速。一待那撞擊的震盪消去,「玄林隊」就要用鉤索強登漁船。

韓山虎大為振奮,回過頭來再次注視前方的目標。

已經接近到足以看見那船伕驚慌神情的距離了——

後頭傳來一記極響亮的金屬交鳴之音,在江面之上迴響,即使韓山虎人在遠處,也聽出是何等急勁的力量所產生。

緊接著是好幾個人的叫聲。當中夾雜著驚駭、憤怒與絕望。

韓山虎等秘宗門人一起回頭,剛好趕及看見:後面那漁船上,一名「玄林兵」的身體從船頭飛出,重重墮入水中!

更多的兵刃交鋒聲從那漁船傳來。更多的慘烈呼叫。倒在甲板的黑衣身體。飛墮落水的兵器。隱現的金色劍光。

黃保和黃佼不等韓山虎下令,已然全力把船撥轉回頭,但這畢竟不是陸上,黃氏兄弟技巧再好,力氣再大,船也得在江上轉半個大圈才能回來,黃佼更是施盡渾身解數,將船帆收了又張,撥來轉去,才能配合改變的風向。

而韓山虎等六個秘宗門武者,則只能一邊承受快船轉向的搖擺起伏,一邊眼睜睜看著對面的戰鬥。

原本一氣登上漁船的四名「玄林兵」,幾個起落之間就全被擊倒。其餘仍在兩條快船上的人,眼見漁船船艙內必定藏著厲害高手,也不敢再登船,紛紛把手中的兵刃改換成弓箭,準備向漁船齊發。

漁船的船伕早就驚嚇得俯伏在甲板上。這時船尾突然出現一條身影,似乎手臂二揮,對面快船上一名正要彎弓的「玄林兵」發出悶哼,弓箭都從手裡掉落了,跪在甲板上捂著胸口,上面釘著某些閃亮的東西。

「有暗器!」有人大呼同時,眾「玄林隊」殺手更想加快排起弓列,要將漁船裡的人全都射殺。

另一條身影自漁船的船首出現,如疾電般蹤躍往靠在左側那條快船。身影的周圍泛著兩道旋轉的奇異光芒。

本身就擅長雙刀的韓山虎遠遠看見,一眼知道那是什麼:是護身的刀劍刃花。

——而且看那速度和法度,絕對是一等高手!

帶著刃光的高速身影著落在快船上「玄林隊」人叢之間,遠看就如火把投進枯柴堆中,瞬間暴烈燃燒。

爆發的不是火焰,而是鮮血。

快船甲板上的「玄林兵」,不是武者就是綠林好手,都是這些年來投入寧王府的精銳。但在侵入者的雙刃之前,在那狹窄的空間裡,他們全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除了在刃光前倒下,就只有跳船逃生。

韓山虎等人眼睜睜看著那六個「玄林兵」,就在幾次呼吸之間統統從船上「消失」了。

「快!」站在船頭的韓山虎,緊握著雙刀的手指關節都已發白,他發出憤怒的呼號命令說。

為了加快速度追上王守仁,韓山虎不得已把玄林隊」分散成小隊行進,放棄了壓倒人數集結的優勢。這一弱點此刻卻正正被敵人以最大限度利用,產生對他最壞的後果。

然而事前他又怎麼想得到,護衛王守仁的竟是這種等級的高手?

——明明我們才是突襲的一方啊……

這時黃保終於把快船完全對準要去的方向,全速往那激戰的水域接近。

那混戰中的三條船還沒有完全停下來,仍在貼著交互碰撞打圏。清掃了第一條快船的那個雙刃客卻腳步靈巧如在平地,一個轉身飛躍,又回到原來的漁船上。

另一條快船上餘下的六個黑衣人,就連負責駕駛的也不再看顧船舵了,全體拿起弓箭朝著漁船射擊。好幾支箭釘在船身和船艙上,也有一支射穿了船艙側的竹簾進入內裡,但不知道有沒有命中裡面的人。

漁船後尾又有人影出現,再次揮動手臂!

那六名「玄林兵」中一人被閃光的暗器命中右肩鎖骨,拿著未發的弓箭倒了下去。只見那釘在他身上的,是一枚小小的雙刃飛劍!

趁著這個空隙,提著雙刃的人又再飛出漁船,往這第二條快船降臨。

幾乎完全一樣的事情,在這邊再次發生。

這次韓山虎更接近,終於看清了那人是誰。

那一長一短的雙劍,在船上縱橫來回,每一次運行就帶起血光和物體斷裂聲,力量、速度、準繩與氣勢都完美而均衡,沒有半絲不必要的動作;用劍者明明是以一敵眾,卻予人像是獨自舞劍的感覺。

韓山虎雖從未與此人見面,但從這長短雙劍就確知是誰——他已聽聞過韓天豹和其他同門形容這個人許多次。

「破門六劍」,青城派傳人,燕橫也是韓山虎唸唸不忘的仇人。

為了重振秘宗門——或者說,為了成為天下秘宗的掌門——韓山虎暫時把私仇擱下,來打另一場本不屬於自己的戰爭。

然而上天似乎決心要給我復仇的機會啊,他想。能夠一口氣為寧王立功,同時報卻董三橋師兄的血仇,韓山虎恨不得此刻擁有在水面上奔跑的奇能。

復仇心並未矇蔽他的冷靜判斷:燕橫的劍技,比他預想中似乎遠為凌厲,甚至有深不見底的感覺。

——這幾年他遇上了什麼?……....

燕橫今天是自從得到「雌雄龍虎劍譜」之後首次真正與敵人交戰,曠日苦練中累積那躍躍欲試的血氣,此刻都盡情發揮出來。

——始終只有真正的戰鬥,才能夠測試出平日修練所得到底管不管用。

此刻他運使雙劍,融會了這些年不斷實戰所得、「山螺」修行的領悟以及「雌雄龍虎劍譜」的啟發,已成為完全屬於自己的劍技,隨心而發,順勢而行,眼前那幾個急忙提起兵刃反擊的「玄林兵」,於他簡直猶如練劍的對象,每一擊都是完美的壓制。

然而在這極稱心如意的一刻,燕橫也要自我告誡:

——我不是在練劍,更不是為自己而打。是為了保護王大人,而且正守在這最後一關丨

一念及此,燕橫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每一招以最直接、簡單之法取敵——他知道還有不明數量和實力的敵人陸續追來,自己必得減省體力消耗。

韓山虎密切看著越漸接近的燕橫每一記揮劍。即使燕橫沒有發揮全力,韓山虎也看出其劍法絕對不容易應付。

燕橫的劍很快就停了下來。因為船上再無半個站著的對手。他立在那快船上,染血的一雙青城派至寶垂在左右身側,面對著韓山虎快速駛來的船,調息戒備。

真正的敵人來了。

僅僅從韓山虎等人在船上的站姿,燕橫就已判斷出這一輪的敵手遠在剛才那些人之上。

——他們看來有種熟悉的感覺……

此刻燕橫所在的那條船,正好隔在漁船與韓山虎來船之之間,因此燕橫決定不躍回漁船上,當先在此迎擊。

韓山虎身後的任雲飛、秦鐵衣等五人,各自擺起刀劍架式準備接戰。

燕橫與韓山虎的距離已不足五丈。

韓山虎更強烈感受到燕橫一夫當關散發的氣勢。他知道心裡要作一個決定應該以擊殺眼前仇敵為優先?還是選擇先擒捕王守仁?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困難的抉擇:他早在離開滄州時就已做了決定。

「師弟,靠你們了。」

任雲飛等五人都會意。

兩丈半。

燕橫與韓山虎都在注視著餘下的距離。當中還要估算快船的航速。

終於,到了。

燕橫的身軀從靜極到躍動,幾乎無先兆可尋,剎那間已人在半空,掣著「龍棘」與「虎辟」直往韓山虎的船躍來!

幾乎在同時,任雲飛等五個秘宗門人一起揮摔左手,暗藏在掌中的「三尖燕尾鏢」,飛射向空中的燕橫!

而只有極短促時差之後,韓山虎也舉著雙刀向前躍出!

燕橫在半空中轉腰斜身,閃過其中四枚飛鏢,第五枚則以「虎辟」的寬刃擋去,同時身體向前飛蹤的去勢未變。

韓山虎緊接到來,在空中揮出右手銀刀!

兩人正要交接之際,燕橫卻不知從哪裡再生出力量,右手「龍棘」長劍亦朝韓山虎急刺。

兩刃相交,磨擦出激射的火花!

兩條身影交錯而過。

這一刻,燕橫卻已知道自己犯了錯:太過冒進攻擊,竟讓對方一人越過自己的防線——而且是最強的一人!

同時仍在空中的韓山虎,則訝異於那「龍棘」黃金劍刃上所的勁力,竟是如此猛烈——韓山虎以為自己仗了後發的優勢,加上有同門用飛鏢干擾對方,可一舉將燕橫震落水裡,但在兵刃交擊間反而是自己的去勢被撞得歪斜了,飛躍的力道也減弱,眼看無法到達對面的快船上。

燕橫卻去勢仍強,直撲向前方那五個秘宗門人之間。

所犯的錯失已無法挽回。他知道眼前只有一途:以最短時間挫敗前面的敵人,再回去援救丨

心念一動,燕橫的眼神變了。

剎那借助於「虎相」。

「雌雄龍虎劍」,舞動。

後頭的韓山虎用盡平生本事,在空中挺身發力,硬是再前進了兩尺,左足尖伸出僅僅踏住了船邊。他以極靈巧的秘宗門「燕青迷步」功力,僅憑那一點點趾頭的接觸借力,將整個身軀移向前,終於成功著落在甲板!

同時燕橫也到達了前面的船上,與第一柄秘宗門快刀交鋒!

韓山虎在甲板上立定了步伐,稍作呼吸調息,趁著與目標漁船距離還沒有拉遠,再次奔跑並向船的另一側躍出!

秘宗門總館「內弟子」趙敖,在青城劍法下浴血,崩倒。

韓山虎張開握著雙刀的兩臂,人如飛鳥般越過江水上方,落向漁船的船尾。

一柄秘宗門長劍,幾乎刺入燕橫左眼,但在最後一刻被「虎辟」擋格住。同時燕橫右手「龍棘」把另一邊謝鈞的握刀右手腕脈削開。

任雲飛暴喝,展開「明堂快刀」的殺招,從中路攻向燕橫。在這短短的交手間,他已知道己方與燕橫在實力上的巨大差距。但他沒有半絲退縮的念頭,心裡只知道要儘量擋著眼前這個可怕的雙劍手,好讓韓師兄能完成任務。

一切都是為了秘宗門的未來。

——把命交給我。

他們心裡再次響起韓山虎的說話。就算在此丟掉生命,任雲飛等人絕無半點悔恨。

韓山虎足尖才剛剛碰到漁船的甲板,一柄飛劍自船艙的陰暗處射出,正是他最難閃躲的一刻,也攻擊他最難閃躲的胸口中央!

他的臉在這剎那產生一種奇特的變化:不像人類。

雷九諦所傳絕藝,「神降」。

韓山虎以接近人體不可能的詭速,向左前方翻滾,躲過了那柄以崆峒派「送魂飛刃」手法擲來的飛劍,跪定在甲板後又馬上彈躍向前,雙刀開路竄進船艙丨

同時任雲飛的快刀,在砍到燕橫肩頸之前兩寸處就無法前進。他瞥見擋著刀身的又是那柄古怪的寬刃短劍。任雲飛實在無法想透,燕橫是如何能夠這麼快又把「虎辟」帶過來防禦。

下一剎那,任雲飛感到手中刀傳來一股奇特的力量,並聽見敵人發出一種古怪的嘯音。

進入「虎相」的燕橫把身體機能發揮至頂點,僅以單一柄左手短劍就發動出絕技「虎雷嘯」,那全身集於一點的勁力非任雲飛所能抗禦,「虎辟」硬生生將秘宗門單刀的刀背壓擊在任雲飛胸口,爆發出骨頭破裂的異聲,任雲飛咯血同時整個人被撞飛出船外

燕橫卻絕未因為迅速擊倒另一人而興奮。他沒有時間回頭去看漁船那邊的情況,只能專心面對餘下的敵人。

韓山虎一進入船艙裡,馬上撤去「神降」狀態,以免體力心神過度損耗。他定晴一看,只見船艙內只有二人,一個披著漁翁的蓑衣,正是他此行的獵物王守仁——「玄林隊」裡所有人都已熟記其面相畫像。苦追了整整一天的目標就在跟前,韓山虎心頭狂喜。

但他絕沒想到,船艙裡第二個人竟然更令他亢奮。

童靜舉著已出鞘的「迅蜂劍」,劍尖直指韓山虎的臉,雙眉緊鎖成一線,眼神裡夾雜著恐懼與戰意。

她最不想重遇的一個人。卻在這種狀況下相見。

「迅蜂劍」的幼細劍尖,無可壓抑地在不住顫抖。

若是換作平日,遇上如此稱意的景況,韓山虎還會說幾句話刺激童靜,觀賞她像受驚小動物的模樣。但現在韓山虎只想盡快結束一切外面他的同門正在浴血苦戰,只有盡快擒住王守仁,才能威脅燕橫投降。

他眼睛盯住童靜,心中回想當年那次交手,幾乎被童靜以一塊瓷片使出「追形截脈」重創手腕。韓山虎暗暗戒備她再甩這厲害的奇招,同時心神聚斂,再次準備進入「神降」。

這一刻童靜感受到韓山虎「神降」時所散發的邪氣,頓時回憶那時候她觀看雷九諦練功的情況,當時的恐懼不安又再襲上心頭,全身每一寸都冒出冷汗來。

另一邊的王守仁反而比童靜鎮定。他也早把佩劍拔出在手,只是知道面對韓山虎這樣的人物毫無用處。他感覺到童靜的不穩情緒,看見她背影正在微微搖晃,於是沉聲說:

「相信自己。」

此語喚醒了童靜的武者魂魄。也令她想起跟師父練飛虹每天的鍛鍊。

——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強的。

——可要是我死在這裡,那一天就不會到來。

——既然如此,我就設法把那一天變成今天!

韓山虎的臉再次化為妖鬼,舉刀上前。

同一剎那,童靜的劍尖也停止了顫抖。

在韓山虎的邪氣刺激之下,童靜的神容也改變了。

——同樣變得不像人。

已在「神降」境界的韓山虎,並未察覺這變異,吐出鬼嚎似的聲息,右手銀刀以當年幾乎成功突襲八卦掌門尹英峰的高速,從上向童靜斜劈下去!

童靜則突然全身聳動。

從她左足五趾往上延伸至右肩,每一段關節都發出短促的勁力並全部加乘,直到她右臂自然地伸出時,所產生的力量和速度,令手與劍都化為一抹殘影。

「迅蜂劍」發出驚人的尖鳴。

能夠達到如此高度的協調和統合,絕不是她平常練習的「芒刺背」所致,而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借相」。

——是她前所未歷的精神狀態。

韓山虎的「神降」狀態瞬間解除。

只因他發現,自己那以為必殺的刀招在半途就停止了。銀刀脫手往上斜斜飛去,釘在船艙頂的木條上。

他細看右手。手腕內側的筋脈被削斷,鮮血從創口噴出,五指完全不受操控。雖然早有準備,竟然還是中了那招「追形截脈」。

不。不止是如此。韓山虎知道自己並非失手於對方的招式。

而是速度。那快到看不見的劍影。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時剛入秘宗門後,曾經聽師父講解什麼叫「快」。他記得那時雷九諦說過,武林裡傳說有一種絕快的攻擊,人們用一個名字形容,叫「曜炫」……

這一刻韓山虎頭腦一片迷亂。他彷彿隱隱看見雷九諦的影子就站在童靜身後。他想起那天偷聽到師父不惜一切要收童靜為徒,並對童靜的天賦給予遠高於任何秘宗弟子的評價……

韓山虎無法接受這一切。他發出既悲哀又憤怒的鳴叫,這次舉起左手刀。

仍在另一條船上的燕橫,耳中聽著遠處漁船裡的叫聲,壓抑著心裡的焦急,終於把「龍棘」送進最後一個秘宗門敵人秦鐵衣的咽喉。

秦鐵衣臨死卻還是拚命用雙手抓著插在自己喉嚨上的「龍棘」,想盡最後一分力氣阻延燕橫。

換作平日,燕橫必然禁不住對秦鐵衣的意志深感欽佩,但此際他沒有這個心情。將「龍棘」猛力拔出來後,燕橫回身看那漁船。就在這時他聽見「迅蜂劍」的第一次鳴音。

燕橫一時被那劍鳴震住了。「迅蜂劍」因為特殊的刃身形狀,幼小的劍尖會在戰鬥時顫震鳴響,燕橫早就聽慣了,但是這次「迅蜂劍」震鳴之尖銳與響亮,卻是他前所未聽的。

——阿靜,你到底幹了什麼?……

第二次鳴音又響起,驚醒了燕橫。

就在他要起步躍過去另一條快船時,卻見一條身影蹣跚地從漁船的船艙慢慢走出來,站在船尾,從姿態看狀甚痛苦。

這剎那,燕橫的心臟像停止了跳動。他害怕看見那是童靜的身影。

——要是這樣,我人生的一切都將再無意義。

這年來在水岩前寨生活的所有幸福感覺,此刻就像快要熄滅消失的風中燭火。

但是下一刻他看真了:那人是韓山虎。

金黃的陽光與水波映照下,可見韓山虎眉心處不斷流下鮮血來。他再也無法站定,整個人在船邊倒下,墮入江水之中。

韓山虎的屍體不一會又浮上水面來。他一雙眼睛暴瞪著,似乎至死也不肯相信這個結局。血紅色自他頭顱四周的水面擴散,有如一幅淒烈的圖畫。

童靜這時也從船艙走出來。她的姿態也比剛才韓山虎好不了多少,雙膝都在發軟,顯然耗損了不少氣力。她一向明澄的雙眸此際一片茫然。只因她剛剛經歷了一種從前沒有想像過的體驗——那體驗像是短暫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一隻手垂著沾血的「迅蜂劍」,另一隻手捂著心胸。她看看水裡的韓山虎,又眺視江河的一切,似乎無法判斷眼前的東西是否真實。

◇◇◇◇

燕橫為了清出一條快船備用,把船上的屍身逐一拋下水中。這時他才有時間去端詳死去的那些敵人。他雖與韓山虎等人素未謀面,但過去三次與秘宗門人激戰,早就熟知他們的武功路數——這也是他能夠迅速擺平任雲飛四人的一個原因。

——秘宗門人竟然淪落至此,加入了寧王的叛軍……

至於剛才跳入江中逃生的「玄林兵」,包括黃氏兄弟,早就往江岸游泳逃離,燕橫亦無暇再去追殺他們。

就在燕橫將船清理之後,卻見大江北面那頭遠遠駿來一條敵人用的快船。燕橫頓時緊張起來。漁船的船伕早就駛近了過來,燕橫躍上漁船,再次拔出「雌雄龍虎劍」。

童靜也提劍與他並肩站著。燕橫看過去,只見童靜雖已恢復了不少元氣,但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裡很是擔心。

「靜……到底剛才……」

「不要說!」童靜猛地揮手搖頭。此刻她最不想就是回憶剛才自己經歷過什麼狀態。心靈失去控制是異常可怕的事情——不管那有多短暫。她極害怕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又會變成那樣。她回想起雷九諦曾在她面前顯露的那種痴態,心中就更驚慌。

燕橫見她這樣也就不敢追問。只是童靜剛剛才獨力把秘宗門的第一高手擊殺了,這是非常驚人的事情。若是正常的童靜,即使是猶有餘悸,至少也會表現出些許興奮。但現在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想到自己在「山螺」獨自修行時經歷過的狂態,是否也跟剛才童靜體驗的有點相似呢?……

此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那條快船已經漸漸接近了。

王守仁也從船艙走出來。他經過剛才的危險,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震撼。他看看眼前這對俠侶,心中只慶幸他們沒有受到傷害。

「王大人,你還是……」燕橫說。

「不。我也站在這裡就好。」王守仁提著出鞘的佩劍,站到燕橫另一側,也在眺視來船。

燕橫瞧瞧王守仁,看見他神容剛毅,似乎對眼前被追捕的危機,對未來艱苦的戰鬥,絕無半點懼怕。他想到當初在廬陵與王大人初相識之時,王大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王大人,你覺得……」燕橫漸漸把雙劍提高戒備,視線不離那漸漸變大的帆影。「我們能打贏這場仗嗎?」

「誰知道?」王守仁聳聳眉頭說。「可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只為一己而戰者,永遠勝不了為別人而戰的人。」

說完他微微一笑,伸出長劍指向那接近中的快船。

「不信你看看。」

燕橫和童靜也已看見了,鬆了大大一口氣。

那正在慢下來的船上,只載著三個人。

用野太刀支撐著疲倦身體的虎玲蘭站在船頭,笑著向燕橫他們揮手,肩頭插著半支折斷箭桿的練飛虹,則倚著船桅盤坐歇息;荊裂披著從敵人身上剝下的黑衣,仍在掌著船舵。

在王守仁他們三人眼中,沒有比這更美麗的畫面。

◇◇◇◇

孟七河那已然血漬乾涸的首級,以頭髮結掛在馬鞍旁,不斷來回搖晃。

然後馬蹄在一座開闊的小山丘上停住了。

坐在馬鞍上的巫紀洪,遠遠眺望那條快要停靠入臨江城港口的小小快船,心裡知道自己這次任務徹底失敗了。

跟在他後面那百餘騎「玄林隊」戰士,在夕陽映照下已是人困馬疲。

而臨江城內相信已得知寧王起兵的消息,早有組織民壯戒備。以這百騎「玄林隊」正面進攻一個大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對方能脫離韓山虎的追殺,護衛中必有非凡高手。

高手是誰?巫紀洪心裡已有答案。他只恨自己怎麼沒想到。

——還以為姓王的當大官,跟那幾個已成朝廷通緝欽犯的傢伙不可能再聯繫。

——還是太小看這個王伯安了。

巫紀洪撥轉馬首。在臨行前他又回頭看了那條船一眼。

「那麼,以後在真正的戰場上見面吧。」

在「破門六劍」護衛之下,王守仁直進臨江城門,六人那股氣勢,即連守門的衛兵也不敢攔阻。

「請速往通傳知府大人來見。」王守仁經過時如此吩咐,又命另一名衛兵帶他們往衙門去,卻絕口不提自己身份。衛兵雖不知道此人是誰,卻為其氣度所懾,竟沒再多問半句,就依言而行。

練飛虹已把肩上箭矢拔去,略作處理包紮,受傷令他身體更感疲累,臉上卻甚是興奮。他已許久沒有作戰,剛才江上的船戰他與荊裂、虎玲蘭三人一口氣殺傷了對方廿餘人,嚇得餘下的船隊潰散逃命,飛虹先生單是用弓箭和飛刀就射殺了其中五個。再次證明自己仍然能夠戰鬥,練飛虹心裡充溢著成就感。

但同時童靜那古怪的狀態令他十分擔心。在燕橫提點之下,練飛虹沒有追問到底發生了何事。只是從韓山虎額上的劍傷,他已斷定那是童靜的劍所刺。

到底是什麼事?……她跟燕橫二人合擊才殺掉這傢伙的吧?難道……?

「破門六劍」每個都剛剛殺人不久,渾身上下散發著未消的殺氣,又各帶著凶厲的兵刃,在臨江城街上甚為矚目。城內百姓本就因為傳揚著南昌寧王造反的消息而陷於恐慌,六人所過之處,途人都遠遠走避。

走到衙門前面,有近百名民勇保甲聚集,當中還有數名官員,包括臨江知府戴德孺。

戴德孺仍在責罵來通傳的衛兵,此_一見來者是誰,臉上失卻了血色,走上前去迎接。

「王大人!你竟然還沒……」

「我沒有死。」王守仁與戴德孺同省為官,早就相識,著他免去禮節。「不過也真兇險。」

「是南贛巡撫王陽明!」其中一個保甲聽出來的是誰,不禁脫口而出,卻馬上自知失禮,伸手捂著自己嘴巴。

王守仁卻朝他微笑:「是的。是我。」

眾人馬上哄動起來。王守仁年前火速剿滅南贛一帶的強橫匪盜,用兵如神,江西境內無人不知。

「這就有救了!」有的人不禁興奮高呼。寧王兵勢強大,南昌鄰近各城皆危在旦夕,臨江也是人心惶惶,現在王守仁到來,實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都堂……」戴德孺向王守仁說:「請問大人帶了多少兵來臨江?」

王守仁左右指一指身邊的「破門六劍」。

「就這五人。」

戴德孺瞪著眼睛,瞳孔裡閃出絕望。其餘人也馬上靜了下來。

這時衙門東側有大群人從街上接近,「破門六劍」及眾保甲壯丁馬上生起戒備。童靜與燕橫各把握住腰間劍柄,向那騷動的方向張望,卻看見當先一張熟識的臉,不是誰人,正是臨江第一大武館阮氏無極門的館主阮韶雄,後面跟來的數十人全是他弟子。

阮韶雄上前來說:「我弟子說在街上看見你們進城了,果真!」他馬上與燕橫、童靜行禮,皆因二人曾對他有恩情。他與無極門弟子先前在湘潭時亦曾與荊裂等幾個見面,「破門六劍」入侵寧王府一役裡,無極門弟子更在打探情報上幫了大忙。眾人相見甚歡,氣氛一時又熱鬧起來。

阮韶雄握著燕橫的手,情真意切地說:「少俠此來,若是有什麼困難,我與弟子不管刀山火海,聽任差遣丨」

「前輩太言重了……」燕橫不好意思地說:「這次……不是我們的事,而是……」他轉頭瞧向王守仁。兩人相視點點頭。

「……是天下人」

王守仁看著燕橫與阮韶雄,輕拍戴德孺肩頭。

「你看,這不是多添兵了嗎?」

戴德孺回頭看著王守仁。

王守仁卻仰首看著火紅色的黃昏天空。

「我們的軍隊一定會多起來。」王守仁那反映著天色的眼睛甚是澄澈。

「站在正義一方的人,是不會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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