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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10章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三章 雲隱神行

練飛虹將身體完全縮進木桶裡,讓冒著蒸氣的熱水泡到頸項。他閉著眼晴,感覺全身血脈經絡都鬆弛開來。

在這樣的地方,泡一個這樣的澡,是極度奢侈的一回事。

練飛虹連續兩天快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趕來,為的就是這個時刻。

他那襲沾滿黃土的紅黑衣袍與革靴,連同彎刀、長劍與鐵扇,全堆在這華麗房間一角,仍然冒著烈日曝曬後的餘熱。

練飛虹沒有睡著,而是沉入一種比睡眠還要舒泰的狀態裡。他的面容滿足而平靜,絕不像幾天前才殺過人。

——只因他殺的,是絕不會令自己感到半絲歉疚的傢伙。

一隻手指修長的柔軟手掌,輕輕撫上他泛著健康銅色的光滑臉頰,繼而沿著頸項滑下去,摸著他浸在水裡那年輕而結實的肩膊。

練飛虹雖未睜眼,但早就知道這隻手掌向自己接近過來——身為當今崆峒派「道傳弟子」,這是最起碼的警覺。只是他沒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對這隻手掌的主人,絕對信任。

練飛虹提起左手來,握著那隻玉掌,以指頭輕輕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給我。」他沒有張開眼,專心感受著那手掌相握的親密感覺,突然這樣說。

「別傻。」這聲音,跟手掌的指頭一樣溫柔。

我是將來的崆峒派掌門。」練飛虹微笑說:「我要娶個怎樣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半句。你不必顧慮。」

才二十七歲的練飛虹,已經有這樣的自信,當然是因為瞭解自己的天賦——師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傳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絕」裡的「通臂劍」、「日輪刀」及「烏葉扇」,記憶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人物。

可是還不只如此。練飛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門都強,真正的原因在哪兒:是對修練和比試永難填滿的巨大胃口。

「我說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這回事。」那女聲卻說:「與別人怎麼想完全無關。我說的是你。」

練飛虹撫摸她手掌的指頭停下來了。

「我知道你總會離開我。」她又說。

「怎麼說這種話……」

「把右手伸出來。」

練飛虹聽了她這句話,臉容有些僵硬。可他從來不曾對她隱瞞任何事情。他將右手緩緩從熱水裡舉起來。

那手掌,反握著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語氣沒有責備,反倒帶著笑意:「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你還是放不下刀。我們都很清楚你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那絕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練飛虹心頭一陣悲哀,終於睜開眼來。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發覺自己竟然看不見她的臉孔。

◇◇◇◇

——已經多久沒有夢見過去呢?

練飛虹在黑暗的佛殿裡醒來,首先就這樣自問。

——忘記了……不,根本從來沒有。

練飛虹即使是清醒的時候,也很少眷戀年輕的舊事,可是現在竟作了一個這樣的夢。——這是說我真的老了嗎?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粗布被單。一如往常,他睡覺時仍然抱著劍——就像夢裡他泡澡也要拿著刀子一樣。

練飛虹以劍鞘支著身子坐起來,心頭卻無法抑止地回想著剛才那個夢。那夢境全都是真實的回憶——他還沒有衰老得無法確定。

可正因為真實,練飛虹才感到奇怪.他從來不會追悔自己做過的事(也許除了在武學上貪多務得這一項吧?)。這個夢卻分明在提醒他:為了劍,自己曾經錯過和捨棄了些什麼。

他記得自己曾經真真正正喜歡這個女人;那句「嫁給我」,說的時候也完全出於真誠。

——可是現在我連她的臉也忘記了。

然後,數十年就如此過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從殿頂破瓦的洞孔透進來。練飛虹憑微光辨物,看見殿裡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荊裂一人的臥鋪空著,就知道現在大概是四更時分。

練飛虹雖然感覺疲倦,此刻也還沒輪到他值班,但在那個怪夢的困擾之下,已經不想再睡了。他儘量不發出聲響,輕輕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後將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劍和鐵鏈系到身上時,練飛虹總不自覺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彷彿並非自己的身體負起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猶如鋼鐵造的骨架,支撐著他日漸衰老的身體。

——支持著他的其實不是劍,而是帶劍時的榮譽感。

練飛虹把爪撾的鐵鏈繞到身上時,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靜。看著她那猶如嬰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見這個娃兒飛快成長,如今竟已成了練飛虹人生最大的樂趣,甚至比起與強敵相鬥更甚。

更讓練飛虹高興的,是半年前童靜向他請教飛刀之術,他連忙將「送魂飛刃」的要訣傾囊相授,又助她將飛刀改為更輕巧、更易命中的雙刃飛劍,以適應她的體質與專長。那是童靜第一次主動要求跟他學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師父」!

練飛虹自顧自笑著,提起四尺鞭桿,踮著腳步走出佛殿前門。

他甫出門外,就看見一條身影應對著站起,正是荊裂。

月光之下,可見荊裂受傷的左肩和右膝,仍緊束著塗黑銅片與皮革造的護甲——正是一年前強攻廬陵「清蓮寺」時所穿的那套黑色戰甲。自從離了廬陵後,他仍一直將這套護甲帶著,以備必要時束著傷處上陣。

荊裂並未拔刀,右手握著孫無月的峨嵋鐵槍頭,鐵鏈一半繞著前臂,一半垂在身側。「我來接班吧。」練飛虹雙手左右把著腰間的刀劍柄子,笑著走上前來。

「還沒到五更天啊。」荊裂輕聲回答「不多睡一會兒嗎?」

「老人家,睡不了這麼多的啦。」練飛虹說著,與荊裂並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殘牆上。

雖說昨天下午已經截殺了鷹揚幫的跟蹤者,他們還是不敢完全放鬆警戒,繼續夜間輪班看守——這兩個月來他們都是這麼過。目前五人之中,以圓性的體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負責看守;其次是燕橫和荊裂,則分守二更和四更時分。童靜和練飛虹負責首尾就最輕鬆,每晚不必分開兩次睡覺。

「老?」荊裂失笑「很少聽見你這麼坦白的啊。」

練飛虹伸了個懶腰,又捶捶肩頭,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低頭看著荊裂手上的鐵鏈槍頭,想起這陣子荊裂如何苦思新招,漸漸從受傷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復,心裡大感欣慰。

荊裂拿著那烏鐵槍頭,手指撫摸著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孫無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戰壯烈犧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飛虹先生一樣,和大家一起修練武藝與對抗強敵。荊裂心裡不禁喟嘆。

「練老爺子……你原本不過想收個徒弟,卻落到今天這田地,有沒有覺得後悔?」

「後悔?我倒要感謝你們。」

荊裂本來只是說個笑,卻聽見練飛虹如此認真回答,不免意外。

練飛虹撫摸著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龍術王「武當形劍」割下的長長傷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癒,雖然活動完全無礙,但偶爾還是會隱隱發痛。

「要不是跟你們一起,我這一年不會過得這麼精彩。」練飛虹說:「我能夠這樣痛快戰鬥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少年。」

荊裂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假如義父荊照沒有搞錯年分的話,荊裂今年還只二十七歲——雖然豐富的經歷常令人誤會他的年紀——至今還沒有思考過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強大的武當派為挑戰目標之後,他就有隨時死去的準備,沒空去想幾十年後的日子。此刻聽練飛虹這麼說,他才設身處地去想這個問題。

——假如到了這種年紀,仍然能像他現在這樣,已經沒有遺憾了。

荊裂深深地如此感嘆。

「還是不要聽我發牢騷了。快去睡吧。」輕輕揮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桿:「不要浪費了精神。」

練飛虹說得甚對.他們捲入了如此漫長的戰鬥,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體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時間,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兩個人坐著聊天太過浪費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響每一晚都會持續累積下去。

荊裂雖然感覺練飛虹今夜有點不尋常,但也只好站起來,拐著腿走回佛殿去。臨別前他還想是不是該把剛才心裡的想法告訴練飛虹,但他知道這要強的老頭子不喜歡人家安慰,也就不說了。

練飛虹獨自一人坐著。深夜林間送來陣陣涼風,吹散了日間的炎熱,讓他本來思潮起伏的心靈平靜下來。,

練飛虹外表看來雖然不過輕鬆地靜靜坐著,其實身體的感官全都張開:眼晴藉月光掃視樹林四方,耳朵傾聽一切最微細的聲響;鼻子嗅著是否有樹木花草以外的氣味;皮膚感受夏風中有否奇怪的異動……要長時間如此專注地感應四周可能突現的危機,而且是在這麼容易昏睡的無人黑夜裡,實非常人所能辦到,但對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卻不過相當於日常鍛練。

可是不管多強的武者,也有消耗過度而挺不住鍛練的時候。「破門六劍」正是處在這樣的境況裡。練飛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維持這警覺的狀態。他喑地咬著牙齒,絕不讓自己放鬆或睡著。

——我可不能輸給這些小輩啊……

五更中。天色將亮未亮之間的界線。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時。

練飛虹眼目突然收緊,眼眶四周的皺紋深刻得像裂開來。

他衣服底下的身體毛孔擴張,瞬間進入極敏感的狀態。

只因在南面遠方漆黑的樹叢之間,隱隱出現一點微光。

一般人在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錯覺。但練飛虹不會。

——在甘肅原野追捕誅殺過數以百計凶悍馬賊的「風狻猊」飛虹先生,即使到了這個年紀,對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絕對自信。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練飛虹瞬間就已斷定,那抹一閃即逝的淡光,絕非天然。

是金屬反映月光。刀劍。

練飛虹不欲驚動對面的來犯者,身體仍坐在磚石上,但暗中其實已然將重心轉移到雙腿,任何一瞬都能夠馬上撲殺出去。

他緊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現。

這次更看見人影晃動。

練飛虹的臀部已離開破牆。

可是就在他要發作的剎那,另一股像尖針般的殺氣突然朝他襲來。

從後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練飛虹眼目充血,鬚髮戟張。

——世上有誰,能如此不動身息潛到我身後?

心裡雖然充滿疑惑與不信,但這絕未影響練飛虹做出的果斷反應。

—— 「好手」與「高手」之間的分別,就在於此。

他判斷自己已無足夠的時間轉身,就將手中四尺鞭桿插在腿下那殘牆根部與土地之間,以之為支撐發力,那撐力加上雙腿蹬地,身體以比原先預備更迅速的勢道向前撲去!

人在半空,練飛虹俯身,垂頭。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覺灼過!

那道從背後旋飛射來的銳風,在黑暗中看不見形影,於練飛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僅僅略過他後腦上方數寸,穿透飄蕩的白髮飛過!

練飛虹放開了鞭桿,乘著這俯身前飛之勢,整個人向前半空翻滾,同時右掌已迅速從身後拔出紅巾飛刀。

他在空中蜷著身子,頭頂向地,手臂猛烈揮動,「送魂飛刃」從兩腿之間反向後方摔出!

——練飛虹這一刀,全憑瞬間感覺,靠著剛才對方暗器射來的方位,估計出敵人所在!

飛刀旋射而出,準確無誤地射向那個在後方出現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彷彿飄移了一下,飛刀竟穿過黑影,無所著落,繼續向頭後飛去,彷彿只擲中無形無體的鬼魂!

練飛虹深知這當然不是鬼——他縱橫關西多年,獨自在人跡罕至的荒野度過不知多少個夜晚,從未見過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個懂得以詭奇身法和步法閃過飛刀的人!

——練飛虹危急中以這怪姿發出「送魂飛刃」,因無腰步配合,又是逆著飛撲之勢向後反射,力量速度都減弱了,他本來就沒奢望能一擊即中,而是想以飛刀阻截對方接連進攻,然而此刻他倒轉著看見,敵人躲閃的身法遠比他想像還要輕鬆迅速,心頭不免吃驚。

他繼續前翻,以未受傷的左邊背項著地,順勢再往前頭滾地一圈,儘量拉遠跟後方敵人的距離!

滾過之後,他以穿戴著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為軸轉身,於長草之間跪定,死命盯著那來襲的黑衣人。

——現在已經無暇理會南邊樹林裡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個敵人——單是應付眼前這個,已經不得不全神貫注!

黑影閃過「送魂飛刃」後未有停滯半點,繼續跨步,轉瞬只在練飛虹七、八步之內,仍維持著偷襲的先機優勢!

練飛虹往左橫躍走避,同時另一柄「送魂飛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飛刀暗器最佳的殺戮距離,「送魂飛刃」只回轉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敵人胸腹之間!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動,這第二柄更近距離發出的飛刀,又掠黑影的腰側而過!

此人身上簡直像有神鬼護體,任何射來刀箭都被無形的力牆卸去一樣。

這樣的人,令人感覺怎也無法殺死。

練飛虹蕕然回想起來:此等跪奇的身手,過去曾經碰過。

——秘宗門的「燕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長臂腿與身形姿態,回憶突然湧上來。練飛虹對眼前這敵人的身份再無疑問。

只因這已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是他!難怪能夠偷襲我!

「雲隱神行」雷九諦是也。

蒙面裹頭的雷九諦只露著一雙眼睛,其餘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個動作都更難以察覺。他舉步追擊的同時左手長臂一抖,又一道無影的銳風乘著他前進之勢射出,手法跟師弟「烏符鐵手」韓天豹發射七寸「喪門釘」的絕技幾乎一樣,但雷九諦的發鏢動作形跡更細微,在這黑夜中更無預兆!

這道銳風神準無比地狙擊撤走中的練飛虹,他煞步大張兩腿,身體斜斜坐馬下沉,縮胸低頭,這才再次躲開暗器的襲擊!

這只聞其風不見其形的暗器,實是秘宗掌門雷九諦愛用的「三尖燕尾鏢」,那鏢身上塗了一層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間更能隱藏形跡,令敵人來不及閃躲。要非練飛虹本人也是飛刃髙手,能夠靠直覺走避,早就被這厲害暗器誅殺!

雷九諦發射鏢刀同時也在繼續逼進,保持襲擊的先機,練飛虹反倒要連番後退,才能夠與他相持。兩人一個前進時借步勢御射,另一個要後退著逆向投擲,這場暗器對陣,不論力勁和射速,雷九締都佔盡上風!

這隔空暗器戰既然對己方不利,練飛虹馬上果斷地改變策略,那大大張開的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幾乎像貼地而行。他這次不退反進,撲進可與雷九誦展開搏鬥的距離,同時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將腰上掌門佩劍「奮獅劍」鑲銅木柄拔離了鞘口!

——練飛虹前衝之時維持身體低矮,是要儘量縮小敵人暗器所能射中的範圍。

雷九請卻不再發鏢,心思竟與練飛虹一樣,右手一閃,一抹微彎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劍的手法全不輸於練飛虹!

練飛虹「奮獅劍」最後三寸錚然出鞘,劍尖順著最直接路線,直射雷九論的黑臉巾。同時他左手已暗地將右腰的西域彎刀也拔出寸許,準備緊接著第一劍連環進攻!

雷九諦卻也絕不比他慢,垂在腿側的左手不知何時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

蓄勢待發!

——這當今「九大派」的兩大掌門,雖然分屬不同的宗派,但交手至今,武功的習性和路數竟驚人地相似!

練飛虹那記「通臂劍法」拔劍快刺只出到一半,雷九識右手上尖細刃身的雪白銀刀卻更快殺至,練飛虹肘彎尚未伸張,劍勢就被快刀的砍擊早一步壓制,兩刃交擊之下,練飛虹長劍勁未全發,被秘宗門刀招震向側旁,招形潰散!

秘宗武道向來以輕捷快疾稱著,掌門雷九諦的「明堂快刀」如此迅速,練飛虹本來並不意外,可是透過這交鋒的感覺,練飛虹發現雷九諦的刀勁異常沉雄,殺傷力與西安所見的秘宗弟子,不可同日而語!

——他竟然厲害了這許多!

左右分心乃是崆峒派得意法門,練飛虹未受右劍被鼓蕩揮開的影響,左手「日輪刀」招術依舊正確發動,背刀出鞘斜向上擊,撩斬雷九諦左邊肋骨!

這個連睬自腹部高度發出,不容易察覺出招手勢,雷九諦卻氣定神閒,也一樣緊接揮出左刀,從反方向一模一樣地向上斜斜撩斬,同一招術之下,兩柄刀的攻擊線交錯,在黑夜裡爆發出燦然星火!

這剎那藉著一點火芒,練飛虹看清了雷九諦頭臉黑巾之間露出的那雙眼晴。

一雙已不年輕的眼瞳,裡面透出異樣的神色。既非瘋狂,也不是憤怒,而是一股彷彿脫離了現世的寒冷。

——與波龍術王那狂魔竟然有點相似。

雷九諦截下練飛虹左刀右劍之後,仍繼續以快捷的腳步逼迫向前。這「燕青迷步」特殊之處,是每一步都並非直線而走,前進時身體微微地左右飄移,每一刻都令對手難以測算確定的距離,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他攻擊的範圍!

雷九締一對「明堂雙快刀」乘著這步法捲起旋風似的刀花,直襲練飛虹頭臉!

從被偷襲到這一刻,練飛虹遭雷九論不斷追擊,始終沒能回過一口氣來向佛寺裡的同伴呼喚。但即使可以,練飛虹此刻亦絕不願意讓人插手這場對決。

——從前的手下敗將,怎可教別人幫忙收拾?

雙兵刃亦是練飛虹的強項,他不甘示弱,咬牙奮起揮舞刀劍,捲起刃風之綿密也不輸給雷九論,朝著迫來的雙刀迎擊!

雷九締臉巾底下的嘴巴似乎念了一個不明的字詞,揮刀的雙贊半途突然加速!

——秘宗門「借相」之法「軍嵐」!

剎那間在雷九諦心裡,正觀想自己處身滄州冬夜的暴雪之下,對抗著狂風舞刀;然而現實中並無那風雪的抗力,他靠這逼真的想像催激臂勁,令雙刀旋捲的速度提升了一級!四柄兵刃急密交擊,兩人身周炸出無數花火!

連環交鋒間,雷九諦的雙刀眨眼就斬出九招,這「借相」所帶動提升的刀速,竟持續未減慢半分,他更彷彿完全不用呼吸換氣,極不尋常!

——「借相」本是武學裡的高深法門,甚不容易控制使用,而且因為要求極度貫注思想方可激起幻象,心神耗損甚大,不可能持久使用,高手通常都只會用於傾注全身氣勁的一擊之上,像青城何自聖般憑藉「下山虎象」,而能連續擊出三式「虎撲」,已幾乎是人間極限.,可是雷九諦竟能在「借相」中連斬九刀之多,且尚未有衰竭之勢,其精神上的負荷難以想像!

練飛虹也同樣連斬四刀五劍與這九刀硬拚,此刻卻感氣息已盡,無法再久持下去,心知必定得再變招。

——就看你這次還避不避得了!

兩人將要拼到第十刀時,練飛虹的左臂揮至半途卻突然猛抖,施展出成名絕藝崆峒「飛法」,西域彎刀脫出掌指,借這揮斬的勁力,迴旋飛盤向雷九蹄面前!

崆峒「飛法」之可怕,正是在搏鬥中途能夠近距擲射兵刃,眼看雷九諦已無從防避!雷九締卻瞥見練飛虹傳刀脫手前的抖臂先兆,剎那間意念一轉,腦內「借相」從剛才迎擊猛烈風雪,突變成浮身水泊之間,斜身踏步盪開,彎刀的鋒刃自他臉側旋掠而過!——雷九諦的「借相」自暴烈一變至輕柔,意念的轉換竟無一絲窒礙,實非正常心智之人所能!

雷九諦的身體往旁一閃擺卻又即回來,彷彿從未橫移過,令人錯覺是那柄彎刀自己飛偏了,或者穿越他身體而過——就跟剛才他兩次閃過「送魂飛刃」時的幻像一模一樣,其實是靠「燕青迷步」的弧形前進,準確地從側面繞過攻擊。

——這就是「雲隱神行」的秘密。

雷九諦的黑衣身影高速直襲而來,右手刀輕盈地遞前,刃尖無聲無息刺向練飛虹咽喉,乃是秘宗門「由影劍」的招數——這劍法極是特殊,以身步送劍,手臂動作隱於輕柔,敵人察覺時往往劍尖已近在面前!

練飛虹滿有把握的「飛法」落空,但他戰鬥經驗甚豐,凡出任何招術都有失手補救的準備,此時將右手「奮獅劍」抽回臉前,及時格住了這陰柔的刀刺!

——但無可避免的是:他已從剛才與敵人互拼,落入被動防守的劣勢。

刀劍一碰上,雷九諦反應奇速,將刀尖上挑向天,刀身中央卻貼著「奮獅劍」,將它壓在練飛虹身前;雷九諦繼而又再轉化意念,這次「借相」幻想身體如千斤重石沉落,乘這沉勢繼續壓迫著練飛虹的劍,同時從腕底發勁,把刀子的銅鑄柄首撞向練飛虹心胸!

這記短勁的柄撞配合了「借相」的沉墮之力,假如擊中,練飛虹這副老骨頭定當碎裂!

練飛虹回劍招架的同時,左手本來想馬上拔出斜插腹前腰帶的鐵扇,但此刻只有放棄,捏起鑲著鐵片的掌套,以「八大絕花戰捶」一式抽撞拳向上勾打,正面擋下那刀柄!

練飛虹力保不失,但現在的形勢是雷九諦只用一邊右手刀,就將他雙手都牽制了。而雷九諦左手還有另一柄閒得很的刀。

寒光映入練飛虹眼內。

——要再變招。

---不變,就是死。

白髮飛揚之間,練飛虹的左拳化為掌爪,瞬間擒住雷九請右腕;右手的「奮獅劍」發力往前推出;下路則暗中伸出右腿,繞絆雷九諦前足後方。

練飛虹腰身猛旋,這三點同時發力,欲將雷九諦向左狠狠摔投出去,此乃他崆峒「八大絕」裡最少使用的肉搏摔跤之術「摩雲手」!

——秘宗門武藝向來擅長輕功躍步與長橋大馬的離身攻防,練飛虹自信這突如其來的近身摔法,雷九諦必難應付!

可是就在這剎那,他面對面清楚看見,雷九蹄的眼神又再轉變。

——眼中有股令人心寒的邪異。

雷九諦發出一聲猛喝——與其說是發勁吐氣,不如說好像要喚醒些甚麼東西……然後練飛虹感覺到,雷九諦的身體彷彿變成一道沉重的石牆,「摩雲手」這記旋身摔,無法動他一分一毫!

驚愕之間,練飛虹感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正面衝擊而來,他無法閃避卸力,整個人被撞得雙足離地,朝後仰倒摔下!

先前中了一記「三尖燕尾鏢」的背項傷口率先重重著地,草間霧水四濺,一股撕裂般的劇痛直貫入心!

這痛楚令練飛虹無比清醒,仍想挽回敗勢,著地後順勢往旁滾轉,欲避開對方追殺!但就在轉成俯身向地之時,一隻腳重重踩在他背心,練飛虹頓時動彈不得!

然後,一道冰涼的刀刃,貼在他右頸的動脈要害。

無法接受,卻是鐵般的事實。

飛虹先生,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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