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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74章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一章 羈絆

在那山崗最高的岩石上,盤膝而坐的燕橫微笑仰首,觀看晴空中緩緩飄過的浮雲。就像孩子一樣,他不自覺慢慢把手伸上去,彷彿想要觸摸那雲朵。

燕橫當然知道摸不到。但他無法抑止想去嘗試的慾望。他看著雲的眼睛裡,閃耀著天真誠摯的光芒。

——說不定,我真的能觸摸到天空……

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燦爛,更像小孩。過去燕橫從來沒有這般笑過。即使在青城山的時候,即使在獲師父授與「道傳弟子」資格之時。

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他心裡想著的總是如何達成別人的期望,怎樣走才不會犯錯或倒退,怎麼承受自己肩負的東西,並且堅持下去。>

今天的燕橫卻已經不用再想這些了。

他把手放下來,垂頭看看自己的掌心。

裡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雲朵的移動輕微變急。一陣春風迎燕橫的臉送來,吹乾他額上的汗珠。

在他兩側的土裡倒插著兩柄練習用的長短鈍鐵劍,劍柄纏布染滿了汗。長劍迎風微微來回晃動,彷彿在跳著一支即興的舞蹈。

燕橫只覺身週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擱在身旁的隨身布囊拿來,掏出盛著水的竹筒,拔開塞子喝了幾口,再拿出刺繡著飛鳥圖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臉。

布囊裡還有一件東西。燕橫觸摸到,忍不住又掏出來看。

那是一片大約四指寬、兩巴掌長的木簡,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著細字,乍看以為是什麼古老經書,細觀其實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淺色木材甚為堅實,看來頗是罕有貴重,木上刻字工藝精細,並滲了黑漆令字體顯得更深。

這樣的木簡全套共有十七塊,除了這一片其餘都存放在燕橫的房間裡。木簡上雕刻的內容,燕橫其實早就完全牢記,只是他總喜歡拿一片帶在身邊,就像能鎮靜心靈的護身符。

這套木簡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贛巡撫府邸宿命一戰的三個月後——由一名高大木訥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門。那青年似乎不懂說話,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簡交送給燕橫,或由王大人親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將裝著木簡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給官府的人轉交,堅持只能親手交給兩人之一。燕橫仍是朝廷欽犯之身,衙門的參隨差役斷不可承認與他有任何聯繫。他們怕這是政敵搆陷王大人的詭計,不知該如何處理。

結果還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橫到來接收。他們引領那青年到了贛州城外郊野,於黑夜無人時等候燕橫,以免有人跟蹤監視。

那夜燕橫在江湖經驗豐富的練飛虹陪伴之下到來。燕橫打量著那個青年阿木,感覺不出有什麼可疑。但他沒有忘記當年成都馬牌幫之役,或是在廬陵對抗「術王眾」的深刻教訓,一切都依照飛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後並未馬上打開,而先交給練飛虹仔細檢查,確定沒有任何暗算人的機括裝置。

練飛虹最後將盒子打開來。就著燈籠火光,眾人看見內裡裝著的是什麼東西。

飛虹先生卻仍謹慎非常,以包纏著厚厚布條的手拿出盒裡木簡,仔細檢視有沒有沾染毒粉等異物。

燕橫的眼睛卻完全被木簡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飛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開首如此刻寫:

「……龍虎交會雌雄相濟長縱短橫順逆自如……]

在黑夜裡,燕橫聽見自己的心臟如擂鼓般跳動。他伸手將那片木簡搶下來,摸著字逐個細看,越看越是激動,指頭都顫抖起來。其他人見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著他盈於眼眶的淚水。他的指頭皮肉深深陷進字體的凹紋裡,以確認自己看見的並不是幻象……

如今燕橫在陽光之下,也在輕輕撫摸著木簡上的刻字,已再無當夜那股激動。

這套木簡是按照某人抄寫的字體雕刻而成的。雖然經過工匠之手臨摹複製,筆劃的形態多少有些變樣,但燕橫一眼就看出這是誰的手筆:畢竟他與那人一起長大,長年一起學習讀書寫字。

之前燕橫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許多「雌雄龍虎劍法」招式,究竟從何而來?收到這些木簡之後,他恍然大悟。

那麼侯英志又如何得到這部珍貴的劍譜?燕橫推敲猜想:武當攻佔青城派後,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門舍」的各樣收藏,尤其是「道傳弟子」的練武重地「歸元堂」,他們從中找到「雌雄龍虎劍譜」,並非奇事。

燕橫收到的那個木盒裡,除了這十七片劍譜原文木簡之外,最底處還有一部小小薄冊,打開來看見也是滿滿寫著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筆跡。裡面所寫全是侯英志對劍譜解讀的心得,包括一些對仍未確定解明之處的猜測。

「雌雄龍虎劍譜」為保密之故,全用暗碼寫成,其中的數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劍法及招式的代號,未學過青城劍的外人根本無從看懂。

燕橫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復原「雌雄龍虎劍法」之上,早已累積了許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贛州與侯英志一戰,又學得了不少招勢,他若是只靠劍譜原文自行解譯,原本也不困難,如今有了侯英志這部筆記的引導,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劍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橫面前展開。

當然燕橫並沒有依樣葫蘆地跟隨侯英志的指引修習,反倒經過自己的思考印證,看出侯英志劍法上所走的歧路。燕橫猜想,那是因為侯英志太執著於要把所學的武當劍心得也加入進去,「強化」原本的「龍虎劍」,卻違逆了原有的劍理。

不過侯英志亦有一些創見和心得,令燕橫不禁拍案叫絕,刺激他反省自己過去偶爾過於僵化、不敢大膽嘗試的缺失。

——小英拿到劍譜,學的比我多,卻反倒敗了給我……我應該對自己的劍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龍虎劍」啊。

這大半年燕橫讀著劍譜和筆記,就像隔著時空體驗了侯英志在武當派那些奮鬥歲月,也像重新得到這老朋友陪伴自己練劍。他常常回想兩人在青城山裡互相砥礪、一起研習劍理的日子,心頭充滿溫暖與懷念。

這劍譜送到燕橫之手,正是最好的時候。武當派早已不在,「破門六劍」成功救出霍瑤花後,生活也暫時安定下來。燕橫努力思考著往後要怎麼走,卻像茫無方向。最順理成章的目標本來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橫一朝仍被朝廷通緝,要公然恢復青城劍派的名號可說絕無可能。何況說到要具有擔負一門一派的武藝成就,燕橫亦自覺未夠份量。最希望做也最應該做的事情卻做不了,燕橫當時陷入深深的苦惱中。

得到「雌雄龍虎劍譜」,燕橫就像在泥沼裡抓到一根堅實的繩索;侯英志那部筆記,更令他感覺自己在「復興青城」的道路上,並非孤單一人。

燕橫此刻摸著這片木簡,心裡想侯英志到底在什麼地方?過著怎樣的生活?除了劍譜和筆記心得之外,木盒裡再無侯英志片言隻語。燕橫卻知道這份重要的禮物代表了些什麼。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經找回「那個很重要的人」。

這大半年來劍藝上的躍進,自然教燕橫快樂,但得知故友已然尋得心靈平安,同樣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啟發了燕橫:

——別要被過去或將來壓得無法呼吸。活在當下的每一時刻。

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體悟契合:太執著於劍,於是為劍所奴役,放棄了劍,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劍」。

現在的燕橫,享受著每個練劍的時刻,欣賞一切劍理的奧妙;把每個未解的難關視為樂趣。

他這才終於明白:師父何自聖在每次演武的時候,還有在與葉辰淵決戰之時,為何會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興奮神情。

——當你擁有「自己的劍」時,就會這樣。

這時他身後遠處傳來踏著草地的腳步聲。燕橫剛剛練完劍不久,感官還處於高度敏銳的狀態,一下子就察覺出來,並且分辨得到是誰。

他笑得開懷,仍然坐著不動,繼續撫摸那片木簡。

童靜輕輕坐到他身旁,倚著他的肩膀。

十幾天之前的某夜,童靜作了一個回憶的夢。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歲的時候。

當年她爹童伯雄創立的岷江幫,還沒有後來雄霸四川一省河運的光景,仍在爭奪成都幾個最大埠頭的利益。

夢裡回憶的那天,小小童靜坐在岷江幫總號的一座貨倉裡,看著父親與幫眾裡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著竹片造的護甲,分派著明晃晃的刀子竹槍,準備迎接一場決定成都地下霸權誰屬的火並。

她瞪著骨碌碌的大眼睛,瞧著父親跟那些男人。幾乎沒有人交談。每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氣息——那氣息不是年幼的童靜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著它,自己的小小心臟也隨著加速跳動。

父親童伯雄突然抬頭向她看過來。那並非童靜平時熟悉的溫暖臉孔。冰冷,同時卻也火熱。父親的眼睛似乎在看著她,卻又像只是茫現看著她身後的牆壁。沒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隨時都要爆發。

六歲的童靜憑著天生的直覺,感到父親與那些男人在這將要玩命時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麗。

——她很想成為他們其中一個。

之後她目送他們走出戒備森嚴的貨倉大門……

童靜夢到這裡就醒了,在床上坐起來,再也無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為久已忘記的情景。然後她確定了:

——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希望學會戰鬥。

作過那個夢的次天早上,童靜又繼續跟練飛虹學武。

練飛虹早就有教導女弟子刑瑛的經驗,加上這些年來的共處,對童靜的特質十分瞭解,故此他並沒有把崆峒派「八大絕」生搬硬套地全塞給她學,而是從中挑選適合她的東西加以傳授:「通臂劍」裡以巧取勝的招式,「送魂飛刃」的快射手法,並改用較輕的雙刃飛劍;「烏葉扇」的近身短兵打擊,以防範強壯對手搶入;「摧心撾」飛索配合輕功身法飛躍;「摩雲手」裡用以擺脫敵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較簡單的幾招雙手長兵打法,以備只得重兵器時也能禦敵。而剛猛的「日輪刀」和過於倚仗體力搏鬥的「花戰捶」,練飛虹則完全不教。

那個早上,飛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靜「挑山鞭」。也許因為前一夜睡得不夠,童靜雙手提著那四尺多長棒時,顯得有氣無力,也沒能充分運用腰腿發勁。「你要好好練呀。」練飛虹臉色沉下來。

「這根本不合我用。」童靜放開一隻手摔了摔腕,示意有點累。

「在戰場上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選擇兵器呀。」練飛虹耐著性子解釋:「兵器不稱手,難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嗎?而且這雙手鞭桿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並鍛鍊你用單手劍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對你以後再學其他東西大有益處的呀!」

童靜聽了也就住口,雙手又再振起那鞭桿,卻還是沒能全神貫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樣。

練飛虹越看臉色越黑:自己憚精竭慮為童靜編訂的這套練習,她卻只是敷衍應付。他終於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飛到哪去了?又想著燕橫那小子嗎?」

童靜呆住了。下一刻她臉龐漲紅,狠狠把鞭桿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師父!我也沒求你教我!」

童靜含著淚轉身就走,留下後悔的練飛虹站在原地。

◇◇◇◇

對練飛虹來說,每一個早晨都是一次挑戰。

到了這個年紀他睡得不多,幾乎每天起床都還能看見稀微的晨星。

剛醒來那副身軀,就像每個關節都被鐵釘固定了,僵硬得連翻轉也感吃力。想坐起來的時候,身上每一處筋肌關節的舊患都在向他抗議。

練飛虹不想吵醒屋裡仍在沉睡的同伴,總是強忍著呻吟聲,緩緩逐寸坐起來,先以本門崆峒派的吐納法運行內外血氣,令身體機能稍變活躍,然後他才爬下床,靜靜地練習跟圓性學的少林派「易筋經」各個立禪式,伸展全身筋骨,練了好一輪才真正能自如活動。

曙光初現之際,練飛虹就會把「奮獅劍」佩到腰帶上,再帶上其他愛用的兵刃,獨自出門往附近山裡練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間氣息較濃濁,其實不大適宜鍛練。但他不想給任何一個同伴看見自己早上還沒有調整好身體、生硬笨拙的練武姿態,所以還是趕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實沒必要把「八大絕」的各樣兵器都帶全,也可以改拿比較輕巧的練習器具代替。但他堅持這麼做。

把隨身血戰多年的兵刃帶在身邊,令他感覺更像從前的自己。

練飛虹每天要花上比從前多一倍的時間和耐心,才能夠恢復對武技的正常觸覺,把萬劍棒扇等都化為身體的延伸,揮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這種預備的時間,會不會隨著歲月繼續越變越長。

——會變得更差嗎?……..甚至有一天,會完全做不到嗎?……....

練飛虹很早以前就覺悟了:變老,就是不斷地失去。可是知道歸知道,當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一一地消失時,心裡還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歲的練飛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頭,再沒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體退化得如此厲害的並不只因為年紀。當年被雷九諦重創一役,令練飛虹元氣大傷,再也無法恢復從前的狀態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見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慘敗的經歷,深深挫傷著他的自信。雷九諦早已死在荊裂刀下,這屈辱他永遠也無法洗刷。

——唉,我在騙誰?……就算今天雷九諦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敗他……

某一天,當他在練習崆峒派「花法」拋換手裡刀劍時,指掌的反應一時追不上,彎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來,呆呆看著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裡浮出這樣的想法:

——我還在拚命地練,到底為了什麼?……

每次練得累了,他會坐在石頭上休息,然後開始思考當天稍後要教些什麼給童靜。只有這個時刻,練飛虹的眉頭才會放鬆開來。

他專注地思考著,手中劍輕輕比劃將要傳授給童靜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複習的技法。當想像到天資聰敏的童靜,將會如何吸收這些武技並化為己用時,練飛虹總會興奮起來,捋著已幾乎完全雪白的長鬚,再次展露出從前飛虹先生那頑童般的笑容。

練飛虹最大的恐懼,是有一天自己會死在病床上。有時他會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諦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夠掃去他這種想法的,就只有童靜。練飛虹表面上雖沒說什麼,但他已然將自己餘下的生命意義,完全寄託在童靜之上。

——她只要專心致志,並繼續有正確的指引,廿年後,甚至只是十年後,隨時能夠成為姚蓮舟那種絕頂高手,又或是開拓一門一派新武學的大宗師!

練飛虹對此深信不移。

——為了培養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見那個童靜。

他在心裡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當童靜拋下鞭桿,怒氣衝衝地離去時,練飛虹感覺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責童靜的那句話,練飛虹其實忍耐了很久才吐出來。童靜這兩年來的武藝進度並沒有預期般理想,這陣子更有停滯不前之勢。

練飛虹知道童靜分心的原因是什麼。

是燕橫。

◇◇◇◇

燕橫和童靜繼續並肩坐在那山崗上。他們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說話、靜靜共對也能感到快樂的階段。

良久,童靜垂頭看見燕橫手裡的木簡,把它拿了過來,也撫摸著上面的字。

「這些你都已經練成了嗎?」她晃一晃木簡問燕橫。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還沒有揣摩通透,不過已經知道劍路大概是怎樣,只要多花一點日子,應該可以想得到。」

童靜笑著說:「那你還不多謝我?」

自從得了「雌雄龍虎劍譜」之後,燕橫全神投入去解讀其中絕技,童靜亦有從旁幫忙,除了助他對拆演練之外,也對劍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這過程裡,燕橫更深深瞭解童靜在武學上是何等聰穎,雖然在實戰經驗及對青城劍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許多並不準確,但其不凡的巧思卻能刺激燕橫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練「龍虎劍」的障礙。

燕橫聽童靜這麼說,卻故意不發一言。

童靜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搖:「什麼?你是說我沒有功勞嗎?」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簡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橫這才咧齒笑起來,握著童靜的手。

童靜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簡,眼睛發出光芒。能夠幫助燕橫突飛猛進,她心裡甚是滿足——燕橫的成就,就等於她自己的成就。

童靜花了這許多心力時間幫助自己,燕橫感激非常,更覺兩人因這共同努力的連繋,感情又進了一大步。

「不過……」燕橫這時說:「最近這些天,好像沒看見你跟飛虹先生練武……」童靜的笑容收了起來一下,然後又勉強笑笑:「沒什麼……只是我覺得之前學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複習一下……」

燕橫與她感情已甚深厚,心靈相通,哪會不察覺她語氣有異?但他知道童靜個性倔強,最不喜歡別人催迫,也就暫時不再追問,心想回頭再問練飛虹好了。

「我們回去吧。」燕橫說。

童靜點點頭,將木簡塞回那個布囊裡提著。燕橫也站起來,從地上拔出練習用的一雙鈍鐵劍,二人步履輕快地並肩下山。

不消一會他們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門六劍」這年來的家。

當日荊裂等人救了霍瑤花,並與獞人狼兵分別之後,就回到贛州王守仁處與燕橫及童靜會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緝,實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邊,但經過王大人險遭刺殺一事後,「破門六劍」深知王守仁當這個南贛巡撫,朝夕都在冒著性命之危,南昌寧王府看來更會隨時發難。破門六劍」既無去處,不如留在贛州鄰近,必要時可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認為「破門六劍」終日流浪非長久之計,最後找到一個適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這贛州府城以西、上猶縣外十餘里的水岩前寨。

燕橫童靜回到寨前,只見那是一座背山臨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當於城裡富戶人家的宅邸,四周圍繞的竹柵高牆,因戰事崩缺處處,也有幾處焚燒過的痕跡,在圍牆缺口前已可看見內裡僅有那幾座房舍。牆上南、北兩角突出兩座殘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點模樣。東面有一片樹林掩蔽著大半座哨寨,地點倒是頗隱秘。

這座前寨,本是盤據山中的水岩寨匪盜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備從後山偷襲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發兵清剿鄰近匪賊,閃電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燒了,這個細小的前寨反倒殘留了下來。王守仁本想將之改建為上猶縣一座哨崗,由民兵壯勇輪流服役看守,並作長期練兵之地,但之後南贛官府一直忙於剿匪安民,一直沒有實行這計畫,如今則成了「破門六劍」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與上猶縣城雖隔不遠,中間卻都是崎嶇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經的人跡甚少。最靠近這裡的只得一條平岩村,不過百來人口,王守仁假稱荊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銳,因家園已破暫此棲身。平岩村民從前飽受匪患之苦,王大人於他們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會懷疑,平素亦未有來打擾,相安無事。

燕橫和童靜沒打寨門進內,就從圍柵的一個缺口跨入。

寨裡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倉庫,呈半圓狀圍著中間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鋪著用石頭鎮住四角的草蓆,席上滿是曬乾的山間野菜與果實。地上也豎著兩根竹竿,之間的繩子上掛著一排風乾肉食,都是野生的禽獸與河中捕得的魚,已用鹽醃製過。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來了些米糧,加上「破門六劍」流浪已久,早習慣在山野狩獵採集食物,故雖長居在這無人之地,生活絕無匱乏之憂。

水岩前寨荒廢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門六劍」搬進來時猶如死地,頗覺陰森,童靜最是不習慣,但住到今天已溢滿了生活氣息,令她感覺確已像個家。

——當然,也是因為有燕橫在……

只見寨裡那四座房屋,前門框上各都掛著鮮豔的紅布,木門上貼了紅紙,上面寫著大大的「囍」字。兩人回來見了,不禁相視甜蜜一笑。

「破門六劍」不久後就要辦喜事了。

荊裂與虎玲蘭將要成親。

◇◇◇◇

「蘭姊,你真的要嫁給那頭野猴嗎?」

童靜這麼問虎玲蘭,是在荊裂宣佈婚訊的第二天。兩人當時正在寨裡收拾晾曬的衣服。

虎玲蘭撥一撥耳鬢的烏髮,略垂下頭笑笑,點了點頭,又繼續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長袍,輕輕放進竹籃裡。

童靜看著虎玲蘭在陽光下的笑容,有點呆住了。經過這些年,虎玲蘭相比初識之時,增添了一重令童靜羨慕的韻味,就像一顆樹上的鮮果成熟到最豐美飽滿的時候。

即使同為女子,童靜也不禁在心裡讚歎。

「我最初乘船來明國找他,就是為了跟他有個了斷。」虎玲蘭看著童靜說,那長長的美眸閃出光采。「不是打敗他,就是嫁給他。」

「那你現在不想打敗荊大哥了嗎?」童靜問。

虎玲蘭輕輕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荊裂——在他領悟了『浪花斬鐵勢』、身體又已經復元之後,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齒,看著一件件掛在繩上的衣服迎風起伏飄揚,在她眼中彷彿化為當日離鄉別井乘船西渡越過的洶湧波濤,也彷彿是自己心中曾經翻湧過的恩怨愛恨。

「那麼我剩下來的選擇,就只有成為『武士之妻』了。」

虎玲蘭用了家鄉話說那句「武士之妻」,童靜聽不懂,但即使不問她也明白蘭姊在說什麼。

童靜猜想,虎玲蘭這個決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經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份,向即將與雷九諦決鬥的荊裂說:「把勝利帶回來。」

然後他們把霍瑤花從寧王府救了出來。了結此事後,虎玲蘭更無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應荊裂。她要確知自己再無遺憾。

童靜看著虎玲蘭幸福的模樣,不禁也想到自己。

——蘭姊將往後的人生託付給荊裂了……我也可以託付給燕橫嗎?……

「蘭姊,那你以後放棄練刀了嗎?」童靜問。

虎玲蘭失笑:「當然還要練呀。他也跟我說過,不許我就此放棄武藝。」

她說時嘴角帶著更濃的甜蜜。荊裂當時說的其實並不只這麼簡單。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們第一次重遇,我幾乎被你斬死的時候。」他昨夜說:我不希望你以後變成了另一個人。」

只是我以後練武的目標不同了。」虎玲蘭此際又向童靜說:我不再為了打倒誰,而是全心全意為了保護這個家而修練。」

童靜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蘭,與從前那個為愛恨所纏、帶著滿腹矛盾跟隨荊裂的女刀客,已是判若兩人。如今這個她,在愛與戰鬥之間終於贏得心靈的平衡,也跟從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靜把一片晾乾的布巾捲起來,然後不經意地問:「那麼荊大哥呢?他以後有什麼打算?」

聽見這話,虎玲蘭收拾衣物的手停頓了下來。

童靜並未察覺,仍在自言自語:「從前荊大哥眼中就只有武當派,可是武當早就不在了。燕橫還有重建青城派的夢想,可我很少聽荊大哥說要復興南海虎尊派或是什麼的,甚至沒怎麼聽他提起福建的家鄉……可是荊大哥這頭野猴,一定不會停下來!不管是怎樣的高山,他必定會不斷地爬上去……」

虎玲蘭眉宇間,浮現一抹淡淡的陰霾。

這時風變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劇烈飄動。

「……蘭姊,你說是嗎?」童靜微笑問。

虎玲蘭原本有點僵硬的臉恢復過來,點了點頭。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後說:「我們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

走到屋門前,燕橫將一雙鐵劍擱在牆邊。童靜拿起勺子,往門前的水缸裡掏水,給燕橫洗手洗臉,又拿出汗巾給他抹淨。接著燕橫接過勺子也讓童靜清洗。

兩人正在享受這寧靜愉快的時刻之際,倉庫那頭傳出阿來的吠聲,繼而是一把粗獷的聲音喝罵。

他們聽了不禁皺眉。然後就看見獵犬阿來帶點驚慌地奔逃過來。童靜馬上蹲下來接住它,抱著它的頭頸安撫,同時在阿來嘴邊嗅到酒味。

「笨狗,請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條身影邊喝罵著,邊踏著歪斜的步伐走過來。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嗎?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靜怒罵說。

圓性一手提著酒罈,另一手以包鐵齊眉棍當作枴杖,瞇著眼睛走過來,臉上現著紅暈。

圓性長著一頭不知多久沒有修剪的亂發,剛硬的發毛一根根像矛尖般豎起,一身僧衣髒兮兮的,衣襟更染著大灘酒漬。他的臉跟身軀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顯得不同。

——特別在這喝醉的時候。

這酒是他們用山間野果自釀的,雖然味道酸甜並不嗆口,但後勁十足。圓性手裡那個酒罈,已然輕了一半。

圓性這副醉酒瘋丐般的模樣,令燕橫看著心痛。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破門六劍」裡,圓性和尚一向是最隨和,也最少煩惱的一個:除了吃不飽的時候之外,幾乎沒聽他抱怨過什麼。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從不藏私,尤其是對身體大有益處的至寶「易筋經」,已是「破門六劍」人人都習練的功法。

圓性提起酒罈,大大灌了一口。

「你別再喝!」童靜站起來大叫:「我們存著這些酒,是預備荊大哥和蘭姊成親時喝的丨」

圓性卻不理會,又喝了一口酒,吐著酒沬說: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們成親洞房,跟我這出家人有什麼關係?」

「你還說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麼?」童靜跺著腳說:「和尚,你到底害了什麼病?失心瘋嗎?」

圓性狂笑一聲,單手以齊眉棍在頭上轉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這種鬼地方,不喝幾口酒解解悶,那就真的要瘋了!」

童靜不明白圓性何以這麼想。從前「破門六劍」四處流浪,即使是無人的深山叢林,又或廣西的窮山惡水之地,也是一樣地過,如今安居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夠專心練武,圓性到底在嫌些什麼?,

圓性變得消痩,而且行為日漸脫軌,是幾個月前開始的事。最初眾人只察覺他說話少了,吃得也不如從前多,尤其不再怎麼吃肉,那時童靜還取笑他「終於比較像個和尚了」,之後他變本加厲,懶於梳洗更衣,身上常發出臭味,鬚髮長了後更像個乞丐,然後還開始喝起酒來,偶爾就會發酒瘋,四處把寨裡物事摔破打爛。眾人認識圓性這幾年,知道他從來都不大好酒,燕橫也記得最初在西安「麟門客棧」認識時,圓性說過他吃肉是為了有氣力打鬥,酒並沒有幫助,所以不愛喝。

可是現在眼前這個圓性和尚,卻已經成了可怕的酒鬼。

「悶就得喝酒嗎?」童靜不肯放過圓性:「你不會找其他事情做嗎?」圓性咧開嘴巴笑了,牙齒在亂生的髭鬚之間露出來:「我又不是姑娘,不會找個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靜聽了臉頰漲紅,憤怒不已,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反駁。

「和尚,說話莊重一些。」燕橫鐵青著臉,冷靜地說。

圓性盯著燕橫,目光帶點凶狠:「啊,沒錯,今天的小燕橫長大了啊,不再是從前那個膽怯的小子,有膽跟和尚我抬槓了。」

燕橫不想跟他對罵,心想就丟下他一個人發瘋好了,別過頭去,準備帶著童靜阿來離開。

「對了……」圓性卻不放過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別的事情解悶,那麼不如你這個青城派下任掌門,來跟我玩兩手吧!」

他說著就遙遙把齊眉棍那包著鐵片圓釘的棍頭,直指燕橫的臉。

圓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門」,明顯是揶揄燕橫。燕橫心裡燃點了怒火。但他還是壓制著情緒。要是正常的圓性找他對練,他自然千萬個樂意,但現在這個圓性,他絕不想與之交手。

那句話卻也刺痛了旁邊的童靜——復興青城是燕橫的夢想,她不許任何人侮辱。

童靜盛怒下忍不住衝口而出:「我敢賭,今天的燕橫已經比你強了!」

圓性一雙又濃又硬的眉毛聳起來,怪笑說:「是麼?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橫,來吧!」

圓性說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門前的水缸上,瓦片與水花激烈向四方飛散,濺得燕橫一身濕了。阿來被唬得猛吠起來。

燕橫卻神色不變,仍然轉頭要走。

「瞧不起我嗎?」圓性瞪著眼睛,左手把酒罈摔碎在地,頓時酒香四溢,地上殘留一堆碎瓦和釀酒的果渣。

圓性同時雙手掄棍,擊向燕橫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牆壁上打出一個窟窿!這一棍掠過燕橫臉前只有數寸,而且顯然貫足了勁力。

——和尚是來真的!

危險的訊號,令燕橫身體馬上產生反應,向後斜閃同時,伸手抄起原本擱在牆邊那雙長短鈍鐵劍,直視圓性戒備!

在童靜的驚呼聲中,圓性的長棍又再夾著猛烈的破風音向燕橫襲來。

燕橫身隨意動,斜身閃過那劈來的棍頭,同時右手長劍架出,隔著尺許的距離壓制著圓性握棍的前鋒左手,以阻止齊眉棍翻過來接續擊打。

——燕橫沒有進攻,只用劍在方位上遙遙招架,已經壓止著圓性的連環攻勢,其法有如當年何自聖與葉辰淵,互相變換架式隔空對抗一樣,可見燕橫的劍技又進入了另一層次。

圓性心裡也不得不對燕橫這一手喝采,但他戰意既起,並未因這阻截就停下來,手掌在棍身上連續滑過,齊眉棍化為拿掃帚般的反握陰把,另一端的包鐵棍頭從下撩擊向燕橫腹部!

——這是少林派齊眉雙頭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換握棍方式,兩端的棍頭自如吞吐變化,擊打角度令敵人防不勝防。圓性這些年跟練飛虹學過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桿技藝,運用起少林本門棍法來,剛猛之餘更增了靈巧。

燕橫先前架出長劍時,左手短劍早已提在腹側,預備應付圓性的任何變招,這時不慌不忙,就向下壓擋著齊眉棍。

圓性這反握向上撩擊,勁道遠不如一般正手劈棍猛烈。饒是如此,燕橫亦已作了準備,把身體和足步放輕,當短劍與棍頭相接的瞬間,他只緊鎖著肩背和肘腕的關節肌肉抵受,身體其他部分卻輕鬆地吸收那傳來的勁力,整個人順著力量向斜後方飄開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這一擋順勢脫離了圓性的攻擊距離!

——燕橫如此退走,除了不想與圓性硬碰之外,也為了把他引離童靜所在,免她遭戰鬥殃及。

圓性輕巧踏步追向燕橫,同時手上的齊眉棍又已變回正握。他從齒間吐氣,發出尖銳的聲音,持棍的前後雙手一合,齊眉棍以少林派「緊那羅王棍」中一式「穿袖勢」,如標槍似地直取燕橫面門!

燕橫雙眉一聳,頭頸往右側閃躲同時,右手長劍一式「半遮攔」將射來的棍頭順勢向左撥開,那長棍越過燕橫耳朵才僅僅三寸之遙。

——和尚好快!

圓性這一追擊,比燕橫預期中更要迅速。圓性從前在多次戰役裡都是擔任「破門六劍」的開路前鋒,雖然身壯力雄,速度也絕不緩慢,只是此際似乎又更上一層樓,剛才那追進的步伐,比從前靠力量為主的剛猛馬步敏捷得多,長棍出手也更順暢而極少先兆。

——圓性身材消瘦了,武藝卻不退反進,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準靈敏。

齊眉棍一擊不中馬上就縮了回去。燕橫與圓性相處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習慣,直刺之後往往就順勢轉撥向下,化為中下路的揮打,他雙劍已預先戒備。

哪料圓性握著棍尾的右手收而復放,包鐵棍頭又再刺出,這次取向燕橫肩頭!燕橫意外之餘馬上發動雙劍,在身前接連揮舞,正是青城派「圓梭雙劍」的劍花,長短二劍綿密撥打,連續擋去圓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圓性的連環刺棍猶如毒蛇噬擊,伸出不過剎那又復收縮回去,常人的眼目連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這是因為圓性的力度控制極為佳妙,並沒把十成勁力投放在任何一擊裡,刺棍一感到將要被燕橫雙劍攔截就即吞回去再出擊。是故燕橫雖然連擋四次,卻只有兩次發出聲響,而且那劍棍碰擊聲並不響亮。

燕橫的反應亦是同樣靈敏,一察覺抵禦已令圓性的棍收回,也就放鬆不再貫勁,

準備防守下一擊。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擋的劍招只要有一點動作過大,已被圓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兩人都正以敏銳的感官與精密的控制相互較量,表面看只是簡單的一串攻防,實際上包含著精妙的功力與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這樣……假如他沒喝酒……

燕橫心中一動。他這時想起來,已許久沒有看圓性的身手了……

圓性卻似渾無所覺,仍是一臉狂態,這次不再直刺,長棍突然收下來頓住一瞬間,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橫疑惑,旋即化為橫掃!

燕橫未有受騙,但知道這橫掃棍勁力雄猛,他一雙材質粗劣的練習用鐵劍不足抵抗,於是斜踏左足張開馬步,整個人沉了下去,低頭閃過這一棍。

緊接著燕橫又往右後方仰身,躲避齊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時嘴裡呼喊:「別插手!」

原來他瞥見後面的童靜想上前來助拳,於是喝止著她。

——童靜既無兵器,不可能幫忙壓制醉瘋了的圓性,反會令燕橫有所顧忌,絕無好處。

圓性繼續掄棍追打,燕橫則不斷左閃右避,偶爾才揮劍抵擋,從未反擊半招。但如此消極的打法,面對曾是少林派護寺「十八銅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長久的,齊眉棍的威脅已越來越危險。

燕橫既不希望與圓性真打,但同時心裡一角,卻有個念頭漸漸萌生起來。

「破門六劍」之中,荊裂實力居首毫無疑問,而一向以來少林正宗的圓性功力深厚,年紀也正處於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認同較勝虎玲蘭排在第二。然而這些年燕橫經過「山螺」修練的突破及與侯英志一戰後的體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龍虎劍譜」補充所學,進境甚大。今天他與圓性相比如何,眾人還沒有認真想過。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夠勝過他嗎?……

武者的雄心,無法壓抑。即使面對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橫很想試一試。

圓性似乎感應到燕橫的情緒,也受到刺激,猛喝一聲,突然把齊眉棍的拿法變成短握中間,搶到近身以兩頭連環擊打燕橫。

突然進入近戰,燕橫再無閃避的空間,若再不反擊,只能捱打。

燕橫剎那間眼神轉變,進入另一種精神狀態。「借相」。

同時左手短劍翻轉成反握。雙劍在身前構成一個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軀猛吐氣息。牙齒之間發出冬風般的聲音。

全身勁力隨踏步爆發,貫於雙劍。

「雌雄龍虎劍法·虎雷嘯」!

這種短距內發動剛勁的劍法,過去燕橫少有運用,此際令圓性大感意外。但他從來最愛就是硬拚。握棍的雙手拉闊了,圓性以舉鼎似的姿勢,猛把齊眉棍中段向前壓擊,要與燕橫直壓過來的長劍對撞!

劍棍相交,卻未有任何反彈,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貼在一起。兩人立在原地,無法寸進。

燕橫將左手反握的短劍也交叉架在長劍上,全力對抗圓性的壓制。

四條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橫的鐵劍始終並非真兵器,無法抵受這硬拚較勁的壓力,開始變形彎曲!

這令燕橫「虎雷嘯」的架式無法維持。為了避過被圓性的壓潰,他在最後一刻放開劍柄,同時整個人縮下往左側翻滾丨

圓性撲了個空,衝過兩步才停止,鐵劍則彎折飛到一旁。

圓性卻意猶未盡,迅速改變為雙手把握棍頭一端,坐馬回身,就要從高將整條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燕橫!

半蹲的燕橫反握短鈍劍,準備全力迎接這一招——

一記有如旱雷般的叱喝響起,止住了圓性的追擊。

只見荊裂、虎玲蘭和練飛虹,各自從不同方位趕到空地來。發出暴喝的人是荊裂。他赤著上半身,一頭鬈髮亂得像鳥巢一樣,顯然才剛午睡起來,手上提著連鞘的雁翅刀,眼睛緊緊盯住圓性。

虎玲蘭與飛虹先生也都帶著兵器從寨牆外回來,他們還以為有外敵來犯,想不到打鬥的竟然是圓性跟燕橫。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麼?……

燕橫這才有機會回覆站姿,左手仍握著短劍朝圓性戒備。

圓性放下齊眉棍,把棍頭擱到地上,搖頭晃腦地看著荊裂。

「你來啦。」

「和尚,你還是回房睡一覺吧。」荊裂微笑向圓性說,但盯著對方的眼中沒有半絲笑意。

「睡覺?」圓性帶著狂氣的眼睛,落在荊裂的刀上。「我正在興頭上呀,睡什麼?」

他說完倒拖著齊眉棍,一步步朝荊裂走過去。

「這次輪到你替我解悶。」圓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見圓性向荊裂挑戰,虎玲蘭和練飛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荊裂伸手止住他們。虎玲蘭甚憂心地看著荊裂。但荊裂仍然冷靜,雙臂大張,坦著胸膛面向圓性。圓性將棍拉起,再次擺出迎擊的架式。

他臉上洋溢著興奮,與荊裂對視,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進入攻擊距離。圓性的身軀散發出異常澎湃的戰鬥氣息。破門六劍」每個同伴都感覺得到。

——他是認真的。

練飛虹本想開罵,卻因為圓性進入此狀態而一時呆住了。他也無法按捺身為武者的好奇:圓性有沒有機會打臝今天的荊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圓性催促著。他的臉開始扭曲,變得跟他戰時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樣凶惡猙獰。

猶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齊眉棍已可威脅荊裂。

荊裂雙手降下來。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橫從外頭看著,背項滲滿了汗。

他絕對相信荊大哥化解危機的能力。但他也沒有忘記荊裂那熊熊烈火般的爭強好勝心。圓性如此執意要比鬥,難保不會引發荊裂忘我應戰——燕橫自己剛才也是如此。

——這就像在一缸油旁邊點火。

荊裂直視圓性眼睛深處。

圓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擊。

「來啊。」他切齒說:我就給你準備起手。讓我接一次『浪花斬鐵勢』。」

荊裂聽到圓性的話鼓動,又再展現出猶如小孩獲得玩具的笑容。他雙腿張開來,似乎就要開始擺出「斬鐵勢」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荊裂的手緩緩離開刀柄。

圓性的眼眉皺起來。

「和尚,別鬧了。」荊裂放鬆了臉,笑容也恢復尋常。「這所謂『殺氣』,騙不了我」

其他眾人未明荊裂說什麼,只看見荊裂放棄拔刀,門戶大開,正在為他擔心,卻察覺圓性身上散發的狂亂戰氣,已在瞬間煙消雲散。

圓性嘆了口氣,單手把齊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喪。卻也似乎為自己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能夠試一次,接你荊裂全力一招。」

◇◇◇◇

圓性赤著上身從河裡走上來,全身酒氣和污垢都已徹底衝去。燕橫將一塊布巾遞給他,圓性點頭接過,把鬚髮和身子抹乾,再披上童靜交給他的長袍。

燕橫看見圓性眼神澄亮,完全無半絲醉意。這並非因為在冷洌河水裡沐浴過的關係。圓性根本從一開始就在扮醉裝瘋。

——我給他騙倒了……

燕橫這時才回想起來:先前打鬥時圓性向自己攻擊,除了最後那招互撞之外,其實全部都暗藏著兩分保留,只是因為燕橫猝然被襲後即沉醉於攻防對抗,加上那好鬥之心,蓋過了判斷。

——倒是荊大哥,一眼就看出來了……

荊裂與虎玲蘭及練飛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著圓性洗淨身軀。此時飛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圓性喊叫:「和尚,是時候把事情說清楚了!」

圓性眺望著河流對岸的秀麗風景。一向直腸直肚的他,卻想了好一會才開口。

「我最初離開少林寺下山,是為了武當。」他說著時,眼睛好像能隱隱看見自己長大的那寺院模樣,目中透著懷念的神色:「武當派挑戰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裡,沒有阻止武當的野心,那實在太窩囊了。我那時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參戰——是我打死幾個武當弟子也好,是武當把我打死也好,總之不能坐等將來姚蓮舟到訪少林寺山門。」

圓性垂下頭,看看自己赤著的雙腳,搖搖頭失笑。

「可我這說法其實有點欺騙自己。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願承認:我不忿氣讓武當自稱『天下無敵』。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證明少林武藝比武當武功高強。『天下武宗』也好,『天下無敵』也罷——我要贏!」

「在西安,太師伯把我趕走了,沒有帶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紅塵世界。老實說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師伯要我去看些什麼,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誤打誤撞之下,卻讓我跟你們結成了同伴,一起幹了這許多事情。」

「回想起這幾年我跟著大家,一是覺得這樣共同修行能令自己變得更強,二是相信我們總有天會再次與武當對決——姚蓮舟與天下武林訂的那個五年不戰之約,我覺得大半都是為了荊裂、燕橫和童靜你們三個。」

聽到這話,荊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裡也感同意;燕橫聽了心裡熱了起來;童靜則瞪大著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圓性說:你也有分。你當日一劍廢了個武當劍士,難道以為姚蓮舟沒有注意嗎?你的天分,令那傢伙也不得不認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長。別浪費這許多人對你的期待呀。」

練飛虹在旁聽了猛地點頭。童靜則不禁想:要是武當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約定也已經到期了。

——我有成長到姚蓮舟預期的那個程度嗎?……

「可是武當派已經沒有了。」圓性又繼續說。「而這些年,我們『破門六劍』因為各種的經歷和磨難,結下了深厚情誼,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終究是個出家人。這情誼並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東西,也不是當天太師伯趕走我時希望我尋找的東西。」

所以這些日子我開始想,自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我想不到理由。」

聽了圓性這麼說,眾人感到意外。這幾個月他們都在疑惑,圓性何以變得消沉墮落。原來事實剛好相反:他思考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深刻。他身體的轉變,是因為心靈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變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細,也是因為心的變化。

可是無論如何進步,他始終追不上一個人。

圓性的目光落在荊裂身上。

「我是很捨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決心的,是你。」

荊裂看著和尚,無言以對。但心裡已經知道圓性要說什麼。

「只因我跟你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尤其在你領悟了『浪花斬鐵勢』之後。」圓性微笑著徐徐說:「身為『破門六劍』的同伴,我當然為你高興,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應該找尋些什麼。否則長此下去,我只會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惱之中,在求不得的執著裡度日。

荊裂仍舊不語,只是與圓性四目對視。兩人相互透澈瞭解對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荊裂無法說些什麼。

在追尋巔峰的路途上,到了某個階段,總是孤獨的。

「不過最後我還是想任性一次。」圓性失笑說。

因此他裝瘋,為的是要接一次荊裂的絕招。抱歉了。」圓性這時朝燕橫合個十。燕橫連忙搖手表示並不介意。他很明白圓性的想法——剛才他自己何嘗也不是渴望與圓性一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靜眼眶濕潤了。

「在荊兄他們成婚之後。」圓性點點頭,但臉上沒有半絲將要別離的悲傷。童靜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蘭。她這才知道原來兩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們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荊裂,只好尋找另一條路,否則心靈永遠不會獲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當日荊裂對父親童伯雄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繼續走嗎?

童靜驀然發現,自己變得陌生了。

八天之後,荊裂與島津虎玲蘭,正式成婚。

是晴朗無雲的好天氣。他們兩人都喜歡陽光,婚禮也就在大太陽下的戶外舉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幾名親信民兵陪伴之下,到來水岩前寨出席,與飛虹先生一起擔當主婚人。

雖與家鄉習俗不同,虎玲蘭仍順從地穿著紅色嫁衣,頭上披著紅布巾從屋裡步出。她臉上略施脂粉,美豔更勝平日,就連練飛虹與圓性都不禁看呆了。

荊裂少有的正經,穿著一身整齊衣冠,一頭亂發也好好梳理束起來。他壯碩的肩胸把那衣袍撐得滿滿的,加上那張野性的臉,跟衣服半點不搭配,童靜見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荊裂漲紅著臉沒法反駿童靜,這情形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另一邊的燕橫瞪一瞪童靜,示意她別再取笑荊大哥。

儀式很簡單,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參拜天地,繼而拜王守仁與練飛虹兩位尊長。

「你們兩個傢伙,其實早就該在一起了。」練飛虹在受荊裂和虎玲蘭叩頭時,笑得開懷,忍不住如此說。旁邊的王大人捋著須點頭。

相比數月前相見,王守仁看來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時才能展顏歡笑。

「破門六劍」眾人都沒問,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為政事所擾。看來寧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見證荊裂成親,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悅。「破門六劍」雖是一干狂者,但卻是他在朝野認識的人裡極罕有的誠正之士,王守仁雖無法完全理解他們追求武鬥的狂熱,但對六人行事甚為欣賞,彼此又曾在廬陵並肩生死作戰,那份情誼非同尋常,比諸他與官場裡志同道合者的關係更是深刻。如今「破門六劍」終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興。

最後荊裂與虎玲蘭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蘭看著此地山水,聯想起家鄉鹿兒島遠為壯麗的火山與海岸景色。虎玲蘭獨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懷想薩摩國的故地與家人,兩行淚水流下來,融化了臉頰的胭脂。

荊裂見了,用他寬厚而溫暖的手掌,輕輕抹去她臉上淚水,再牽著她同樣長滿厚繭的手。虎玲蘭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圍。她極慶幸自己當初執意乘船西來。——離開了家,卻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荊裂牽著虎玲蘭,同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過去在武道上從沒得到過的。這並非他第一次牽她的手。但是他知道這次的意義跟以往不一樣。

這次,她真的永遠不會走了。

◇◇◇◇

酒宴過後次日,「破門六劍」送別了王守仁。圓性也決定離開了,順道亦護送王大人一程。

圓性就跟從前一樣沒帶什麼,穿著一身僧袍,挑著齊眉棍,行囊裡是「半身銅人甲」與乾糧清水,此外再無其他。

他臨行前把獵犬阿來交託給童靜。「它跟著我隨時要捱餓。還是你來帶著。」圓性如此說。他只輕輕揮了揮手,阿來即順從地走到童靜腳邊,似乎能明白圓性心裡所想——就像它當年在叢林中跟隨圓性時一樣。

童靜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紅了。圓性摸摸他剛刮過的光頭和下巴,一臉神清氣朗,笑了笑拍拍童靜的頭。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呀。」

圓性與「破門六劍」其他人一一告別。跟燕橫兩手相握時,他瞧著燕橫說:「你在走著正確的路。再繼續進步下去,你不會輸給荊兄的。」

這是絕不簡單的評價,而燕橫知道圓性從不說謊。他聽了一陣血氣湧上來,無法一一口語。

「老傢伙,不要太勉強自己呀。」圓性輕輕擂了擂練飛虹的胸口,轉頭瞧向虎玲蘭:「快快生一個小荊裂出來。帶著的血脈,他包保會打敗老爹。」虎玲蘭嬌羞地笑了笑。

最後他與荊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認識了你,真好。」

圓性只簡單這麼說。荊裂也只是點了點頭。他們之間已不必再多說什麼。

圓性提起布囊,也就隨著王守仁等人的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遠方為止,他都沒有回頭。

◇◇◇◇

第二天清早,練飛虹又再重複每日的步驟:在床上靜坐吐納,練習「易筋經」姿式鬆開身軀,帶上各樣愛用的兵器,獨自出門往樹林練武。可是他沒察覺:後面有個輕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蹤著自己。

童靜躲在樹林一角,遠遠看著練飛虹於半暗的樹林間,一招一式地練習著,不時吐出輕聲的呻吟。看著飛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練習,才能夠令身體手腳開展協調,把每個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樣,童靜這才知道飛虹先生為了指導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過多少苦頭。

——他每天都拚命在抓著自己將要失去的能耐,我卻一天又一天擱著自己的才能沒去真正發揮。

——我這樣對得起他嗎?對得起我自己嗎?

童靜用衣袖拭去臉上淚水,直至確定完全止住哭泣後,才從樹後跳出來。

「今天我們要練什麼?」

練飛虹乍見童靜,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態都被她偷看,不禁滿臉通紅,但是看見童靜回覆了練武的熱誠,心裡大喜,撿起擱在大樹旁的鞭桿說:

「繼續上次的,好嗎?」

童靜點點頭,上前接過鞭桿。她揮了幾下,看著樹林喃喃說:「我心裡決定了,不要跟蘭姊一樣。」

「什麼意思?」練飛虹問。

「你們都覺得,要追求頂峰的武藝,就得放棄一些東西。」童靜洋溢著自信地說:「可是這並非由誰決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們口中那麼厲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間第一個嫁了人的絕世高手!」

練飛虹聽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興奮得笑起來:這個徒弟在說這番話時所展現的氣度,是他從沒見過的。

這時童靜的臉又泛紅,用鞭桿指著練飛虹說:

「我剛才最後那句話,你可別告訴燕橫!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著一層發光的淡藍。在淙淙流水聲中,一切猶如幻夢般不真實。

荊裂選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將帶來盛著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開一片捲起的大草蓆,上面再加一層棉布,仔細將之鋪整好,用石頭壓住四角。

整理好睡鋪之後,荊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頭圍成小圈,再將早就準備的柴枝在裡面搭好。

正要回頭去找火種時,荊裂卻見虎玲蘭已然跪在臥鋪上,正緩緩解去衣服的腰帶和繩結。

荊裂看著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蘭健美的肉體。

月光勾勒出她身體每一寸的優美曲線,令荊裂著迷得窒息。虎玲蘭在這月夜的開闊天地中裸露,並無半絲羞澀,反映成微藍的眼睛直視著荊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荊裂此刻才確切知道,與虎玲蘭的關係拖延了這許多年,自己錯過了什麼。

他看見她的皮膚因微涼冒著雞皮疙瘩。他拿起放在臥鋪上的布被,上前跪著擁抱她,把布被包著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對方的體溫。

「我錯了。」荊裂在她耳邊說:「當初在薩摩,應該一早帶你走。」

虎玲蘭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沒有這些經歷,你不會認識真正的我。我也不會認識真正的你。」

荊裂撫摸著虎玲蘭那留下好幾道戰鬥疤痕的玉背,不禁點頭。

她抱得他更緊。兩顆心臟貼著跳動。

「你得答應我一件事。」虎玲蘭此時說。

荊裂近距離看著她的眼睛,誠摯地聆聽。

「不要為了我改變你自己。」她說:「不要為了我而不再走你該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這樣我才配稱『武士之妻』。請別令我遺憾。」

荊裂聽完激動不已。

虎玲蘭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無武當。荊裂追求最強的道路,就只餘下唯一的走法:倣傚武當,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戰。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見時姚蓮舟向荊裂說過,他們本來就是同類。假如不是有武當這個最大的目標,荊裂其實早已走上與武當一樣的路途。

不過荊裂並沒有武當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沒想過要誰臣服,也不是要消滅哪個不服從的門派。他只是要證明自己最強,去攀爬那個從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卻已漸現眼前的極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燒至盡。

燃燒自己,也會燒傷親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蘭說不介意。她會擁抱這團烈火。

不管最後餘下什麼。

——這是她自小就學會武家之女的義務。雖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這顆心沒有改變。

荊裂流下眼淚來。

當年回到泉州,看見義父荊照、裴仕英師叔與南海虎尊派眾同門的墓碑時,他也曾經罕有地流淚。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長久的孤獨,終於結束了。

三十一歲的荊裂,人生邁向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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