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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49章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六章 群龍聚首

虎玲蘭的指頭上,再沒有刀柄纏布那觸感。

這瞬間,她感覺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時刻,她並沒有後悔千里遠來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許久以前,在薩摩那一夜。閃電映照出荊裂的那個壯碩背影。

然後是在成都街巷裡,那個漆黑的夜晚。兩人背靠著背。彼此感覺到體溫、汗水與顫震。一種用家鄉話也無法形容的親密感。

在美麗的巫峽山水之間。木刀互砍的清脆聲音。陽光底下冒著汗水的笑臉。

黃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馬蹄嘀噠。一起追著不斷下沉的夕陽。乾旱的風迎發吹拂。

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還是覺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蘭還是有點低估了自己。畢竟她是武風繁盛的九州薩摩國裡,最權威的武家島津一族內最強的劍士。

「燕飛」的攻擊力始終不同平凡;而錫曉岩那「裹腦刀」反斬,就算加上左掌幫助,勁力並不如平日的正手「陽極刀」般猛勁。

這兩刀交拼之下,錫曉岩承受了極大的刀壓,全身都氣血翻湧,本就窒礙了動作;右足底下更因為抵不住那壓力,屋瓦突然給他踏穿了,身姿頓時崩潰,整條腿陷入到膝蓋。原本馬上反擊的一刀,再斬不出去。

虎玲蘭心神雖散渙,但久經修練的身體,還是能自動反應,躍步飛退了開去。

往上飛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個圈,撞破了屋頂尖的瑞獸裝飾,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蘭發覺竟保住一命,驚魂甫定,但亦未心亂,反手從腰帶拔出貼身短刀,仍朝著姿態狼狽的錫曉岩戒備著。

——只要還有一口氣,手上還有最後一柄刀子,她都不會就此認命。

但下面眾人看見虎玲蘭丟了主力兵器,都知她敗象畢露。他們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為同仇敵愾,對虎玲蘭不能為他們打敗武當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較複雜:武當派的人要是給一個東瀛女子打勝了,他們這些中土的練武男兒,豈非大失面子?因此心裡反倒慶幸是錫曉岩贏了……

錫曉岩半跪下來,伸手支住屋瓦,把插進破洞的右腿拔出來。表面上他這狀況頗為尷尬,但他心裡清楚,全是因為承受了虎玲蘭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並不感到半點難為情,只是默默站起,將長刀垂在身側,凝視反握短刀的虎玲蘭。

剛才失去了反擊之機,當然是有些可惜;但錫曉岩心裡又暗暗慶幸,沒有將虎玲蘭立斃刀下。

實際上已打敗了虎玲蘭,錫曉岩此刻戰意已經消散,這才有閒暇俯視下方。他看見各門派的敵人都已聚在街上,顯然是給三位師兄趕出「盈花館」。掌門既已平安,他就更沒有與虎玲蘭繼續戰鬥的理由。

就在錫曉岩將要還刀入鞘之前,卻有兩條身影從一邊屋簷翻躍上來,同時發出「嗆」的一記拔刃出鞘聲。

「蘭姐,接著!」

一道金黃亮光從後平飛向虎玲蘭。虎玲蘭聽得那嬌聲呼叫,眉頭立時展開,轉身就將那映著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錫曉岩一看,虎玲蘭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餘的長劍,造型古雅,蓮花狀的劍鍔上有蟠龍雕刻,泛金的幼長劍身顯得鋒銳無比,一看即知並非凡品。

正是青城劍派鎮山之寶「龍棘」。

上了屋頂兩人,當然就是燕橫跟童靜。他們擔心虎玲蘭能否抵敵武當弟子,故此沒有躍到窗下,反而踏著窗框攀跳上來,卻見虎玲蘭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錫曉岩對峙。燕橫一示意,童靜就拔出他背負的「龍棘」,拋給虎玲蘭禦敵。

兩人走到虎玲蘭身旁。燕橫看見虎玲蘭額角流血的傷口,露出憂心的眼神。虎玲蘭卻微笑向他搖搖頭。

「我說過了。」童靜向她笑著說:「我一定會把燕橫帶回來的。」

虎玲蘭不禁皺眉:「你讓我擔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兩人,見他們都無恙,也就將「龍棘」雙手握持架起來,遙遙指著錫曉岩。

燕橫這才有時間打量錫曉岩,看見他的怪臂很是驚訝。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武當弟子的樣子有些熟悉……

「哇!這傢伙好噁心!」童靜看見了更忍不住吐吐舌頭驚呼:「是天生的嗎?」

錫曉岩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孩當面奚落,卻是在這種對峙的景況下,惱怒不起來,一時不知該作何種表情。

童靜這句「是天生的嗎?」,令燕橫想起一件事:過去他也見過一個身材古怪的人,心裡亦有同樣的疑問。

——那個叫錫昭屏的傢伙。

燕橫再看錫曉岩的臉,跟記憶相對照,立時恍然。

——是親人。

一想起錫昭屏,燕橫盯著錫曉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連同手上的「靜物右劍」,雙劍朝對方擺開架式,姿勢與先前室內跟姚蓮舟對打時無異。

——也很像何自聖生前的「雌雄龍虎劍」架式。

錫曉岩未知這小子是何人,對他如此仇視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錫曉岩本來是個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見又有人要來挑戰,他露齒一笑,再次將長刀舉到肩頭上。

街上眾人見燕橫毅然與這可怕的武當弟子對峙,再難相信他是武當的內奸,紛紛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顏清桐和董三橋。董三橋沒怎麼理會,還在照料重傷的韓天豹;顏清桐卻渾身不自在,想快點轉移視線,也就抓住一個受傷的秘宗門人問:「屋頂那武當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麼打。很厲害的嗎?」

那秘宗門人面有難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們韓師叔……這樣……就只是一拳……」

「你是說一拳把韓前輩打成這樣子?」顏清桐惶然,再次抬頭仔細觀看錫曉岩。

——剛才決定撤退,也許是押對了……

突然一陣急密的聲音,自西面的街道傳來,起初不大,漸近漸響。

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就有一騎從街上奔至,站得較近街口的人紛紛躲避。馬兒如箭似疾速越過人叢,再衝出半條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馬人立,騎者將之順勢撥轉,顯出一手極俊的騎功。這時眾人才看見那年邁騎者的臉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撥下掛在背後,髮髻凌亂,白髮飄揚,那輪廓剛毅的臉本甚威嚴,這刻卻露出像孩子般的燦爛笑容,上排右側一隻鑲銀的牙齒,在太陽下閃出光芒。

群豪裡有數人認出這老者。其中一個就是顏清桐。他不禁高呼:

「飛虹先生!」

眾人聽了,心頭一陣振奮:這頑童般的老騎士不是別人,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當今掌門練飛虹!

崆峒山武道歷史悠長,「八大絕」武學威鎮關西,為當代武林「九大門派」之一,這次更是掌門人親臨,本來惴惴不安的群豪見此強援,心裡登時鎮定了許多。他們細瞧練飛虹身上五花八門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說了,我必勝無疑!」練飛虹舉起拳頭高呼,甚是奮亢。他才剛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說「勝」了什麼,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甘、陝兩省相鄰,顏清桐因為押鏢的關係,過去曾與練飛虹有過兩面之緣。他見練飛虹竟在此際才趕到,心裡不禁暗暗咒罵:你這老傢伙,早一點來幫忙,我們剛才就不用那麼難看了!

「飛虹先生,你來得正好啊!」顏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禮。他想,只要好好拉攏這位掌門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裡的地位,先前的窘態都可一掃而空。「我等後輩已在此久候多時,等著前輩來主持武林正義!」

練飛虹正興奮中,瞧一瞧顏清桐,似乎不太認得他,又好像完全聽不明白什麼「武林正義」之類。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眾人,皺眉問:「怎麼了?你們已經打完啦?」

顏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經意地瞧了瞧屋頂。練飛虹隨他視線望上去,看見上方的對峙,眉頭馬上展開來:「啊,原來還有人在打!」

這時西面一條小巷,又有三個身影奔出來,都是徒步走路。眾人看見,那三個跑得滿臉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著纓槍長劍,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著街上的人,又瞧著馬鞍上的飛虹先生。

練飛虹看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顏清桐急忙問他:「前輩,這些……是你的門人麼?」

「才不是啦!」練飛虹擺擺手:「我在那邊街上碰到這幾個武當派的,就比賽看誰最快趕到來。嘿嘿,結果大家都看見了,是我贏啦!」

群豪一聽聞,來者又是武當派弟子,登時一陣緊張,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開一些。

李侗和焦紅葉乍到,未知這「盈花館」刻下形勢,只是直覺這些包圍在妓院外的人已無甚戰意;抬頭卻見屋頂上一個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錫曉岩在以一對三。敵人裡有兩個都是女子,一個還是小黃毛丫頭,那男的也不比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雖感意外,但也對錫曉岩沒有半點兒擔心。

——他可是「鎮龜道」裡數一數二的好手啊。

「錫師兄,這是怎麼回事?」焦紅葉高聲大呼,那張棕色的粗糙臉龐收緊如鐵板,冷酷掃視街上眾多敵人:「陳岱秀師兄他們呢?」

不必回答。陳岱秀此時就從「盈花館」大門步出了。他因為聽見外面的馬蹄聲而出外視察,一見騎在馬上的練飛虹,眉頭立時聳動。他雖還不知道這位崆峒掌門人的身份,卻也看出鞍上老者帶有一股極自信的氣勢,遠勝街上群豪。

——這老頭……不容易應付。

「我們已跟掌門會合了。」陳岱秀隔遠向李侗等人大聲說,同時手按腰間劍柄:「他還好,不必擔心……」

說到一半,陳岱秀卻方才察覺,桂丹雷和尚四郎並未出現。他心想,這當中必有變故,但又不便在這兒問——他們此刻畢竟只得數名同門在場,面對數十個敵人,全靠一股威勢將對方壓住;要是有什麼消息,再次助長對方的士氣,形勢隨時改變。

陳岱秀身邊又有一人從門內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條紮著較重傷的數處,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著那枚本屬韓天豹的「喪門釘」。

樊宗本來就白皙的臉,此刻因為失血更加蒼白,細目在人叢間一掃,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練飛虹馬旁的顏清桐。

顏清桐看見那盯來的目光,背項生起一陣涼風。

「你就是這兒鎮西鏢行的行主吧?」樊宗說著,就直往顏清桐走過去。所經過的人都退避開去——樊宗雖受了傷,但他詭異又毒辣的暗器,人們剛才都見識過了。

顏清桐慌忙再站近練飛虹的坐騎一些,希望借這位名宿擋駕。但練飛虹只是抬著頭,好奇地研究屋頂上錫曉岩那條古怪的右臂,半點兒沒有理會他。

樊宗走到顏清桐跟前,然後伸出手掌。

「你還欠我家掌門一樣東西。」

剛才一起從樓下大廳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們明明看見,顏清桐先前已經垂頭喪氣地將姚蓮舟的「單背劍」留在大廳的桌子上。樊宗現在還要向他討什麼?

顏清桐卻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麼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蹤過到「盈花館」下毒的流氓梁四,還有殺死梁四的兩名鎮西鏢行鏢師。誰是下毒主謀,一清二楚。

顏清桐本以為撤出「盈花館」之後,這事情就能矇混過去——這次來結盟對付姚蓮舟的武人這麼多,各門各派都有,武當派又哪裡辨得清是誰?到時隨便栽贓給哪個小門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來早就被武當弟子識破,他感覺自己已是個死人。

但顏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後絕不認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個手下鏢師的衣襟,湊近他臉門大吼:「是你這混蛋!瞞著我弄什麼花樣?」罵著時,另一隻手卻暗暗自腰帶內側掏出另一包解藥,藏在掌心。

那鏢師正一臉惶惑,顏清桐又再罵:「你把我的面子都丟光了!」說著一個大巴掌刮在那鏢師臉上。

那鏢師被刮得昏頭轉向,整個人屈膝跪倒。同時地上跌落一個小紙包——當然就是顏清桐趁打人時乘機拋下的解藥。

「看!你這不是人贓並獲了?」顏清桐不讓那鏢師說話,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還不快拾起來交給人家?」

鏢師一手摸著高高腫起的臉,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紙包,全身顫震著爬起來,畢恭畢敬地將解藥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顏清桐這等小把戲,就算瞞得過圍觀的眾人,又怎騙得了他這個目光尖銳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際為掌門盡快解毒要緊,也沒空拆穿顏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藥,目光仍不離顏清桐,冷冷拋下一句:

「這賬以後我們再跟你算。」

樊宗說完就飛快奔回「盈花館」裡去。

這最後的目光和說話,令顏清桐感覺,心胸中央彷彿給那枚「喪門釘」穿過了。

李侗、焦紅葉、趙昆都上前與陳岱秀會合。陳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們不是該退到兩條街外的嗎?還呆在這兒幹麼?」說著他又抬頭望向屋頂:「錫師弟,沒聽見之前的命令嗎?不用再打了,先下來!」

錫曉岩對燕橫和童靜本來興趣不大,虎玲蘭也已給他打勝了,他戰意本就不濃。此刻陳師兄再下命令,他便將舉在後頭的長刀順勢收回背負的刀鞘內。

燕橫見他對自己如此輕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燒。

錫曉岩搖搖頭:「小子,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服氣的話,就恨你下面那些窩囊的夥伴吧。」他說著竟然轉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劍,甚是託大。

「跟他們無關。」燕橫從齒間恨恨吐出說話,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你們武當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敵。」

錫曉岩一聽「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緩的臉一下子又變成暴獸一樣。他慢慢回過身來。

——青城山。兄長錫昭屏喪命之地。

「太好了。」錫曉岩此刻散發的濃烈殺意,是先前與虎玲蘭對陣時所無。他的右臂再次舉起屈曲,摸到背後的纏藤刀柄。

「原來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就讓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錫曉岩肩上閃出離鞘的刃光。

虎玲蘭雙手緊握「龍棘」的劍柄,金黃劍刃擺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劍尖遙指錫曉岩的眉間。她略橫移步,身體隱隱護在燕橫跟前。

「別衝動。」虎玲蘭說著時,眼睛絲毫不敢移離錫曉岩:「能夠抵抗他的人,我們裡只有一個。」

錫曉岩冷笑:「你的記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還掉在下面呢。」

「不是說我。」虎玲蘭說時,目光竟有一種平日所無的溫柔之色,當中帶著對一個人的期盼。

「他,快來了。」

錫曉岩瞧見虎玲蘭這樣的眼神,心胸裡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卻又無法瞭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明明是敵人呀……她在等誰,跟我有什麼干係?……

隨同醋意而來的是急欲發洩的強烈苦悶。錫曉岩猛力搖了搖頭,右手從腕到肩四個關節都蓄起力量,準備拔刀快斬。

此時有一烏黑異物,夾帶呼嘯之聲,從西側對街的另一幢樓頂飛出,帶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橫越街道空中迅疾掠過,直射「盈花館」屋頂。

那物直擊在「盈花館」西牆上的最高處,深深釘進了牆磚之中。後面連著一根拉得筆直的細長鐵鏈。

東西靜止了下來之後,樓下眾人這才看清了是什麼:

一個通體烏黑的鐵鑄槍頭。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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