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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章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序章 颶風男兒

武道狂之詩 喬靖夫 2017-10-27 06:43:23

六月。

颶風的季節。

男兒的季節。

◇◇◇◇

在最南的海岸線上,突出一片遼闊灘頭,麵朝滔滔渺渺的無際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窮盡。

初夏剛至,颶風便起。

本應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湧動的厚雲堆成灰鉛色。狂雨乘著更狂的風,往上下四麵亂卷亂衝,八方視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湧出千頃浪濤。暴浪挾著懾人的氣勢來回卷掃,互逐互擊,有時深陷成淵,有時又衝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滅。

濤音高鳴時如戰嚎,低鳴處像歎息。

在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亂景象裏,惟有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獨自站立在灘頭之上,迎受狂風暴雨,無懼地觀看浪濤。

男人身軀不高,但碩厚。胸脯與肩背突起的層層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長期衝刷的岩塊。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膚,沿著每個異國的刺青紋身流瀉而下。

一根比男人還要高的巨型船槳,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濕濕沙土裏。男人右手緊握船槳支撐身體,繼續一動不動地麵向海洋站立著。

——看似簡單不過的站立姿勢。然而在這種等級的颶風之下,隻靠一根木槳支撐,能夠如此自然地挺立,內裏其實已經展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

透過滴水的發絲,男人雙瞳直視那吞吐激蕩的浪濤。

眼瞳裏有欲望。

——是一種要從浪濤的動態中,參悟出剛極力量與柔極變化的欲望。

這麼單純又執著的欲望,世上隻有一種人,才會擁有,才配擁有。

武道的狂熱者。

被這欲望支配著,男人渾然不覺撲打在身上的冰冷風雨,繼續的站著繼續凝視海洋。

颶風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風減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緩了。

海平線的雲霧間,露出紅色光華。

男人閉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卻像從悠長的夢中蘇醒。

他深吸了一口氣。拔起身旁的船槳。轉身背向海洋。

邁出了第一步。

沒回頭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與鋼鐵的旅途。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一章 五裏亭武鬥

一雙圍滿了皺紋的蒼老眼睛,仰視著天空的顏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夾帶著十一月的寒氣滂沱而下。無法看見太陽已經移到哪個方位。

但莊老爺子知道,早已過了約定的午時。

莊老爺子繼續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詞。

「老天爺保佑,他們一定要來……」

他正坐在一座結實的大草棚亭子裏。亭子立於官道旁邊,道路兩旁皆是樹木茂密的山坡,惟有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地。

跟莊老爺子一起等待著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這片空地上近兩百個漢子。他們或撐著油傘,或披著蓑笠,冒著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聲之外,空地上竟是靜得可怕。

二百人。兩百雙手,皆握著刀棍或是磨得銳利的農具;兩百張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霧;兩百雙眼睛,透出危險而戒懼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兩半:一邊的漢子頭上皆包覆白色諸葛巾,另一邊的則在右上臂纏了藍染布條。雙方之間,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種名叫「敵意」的東西。

戴諸葛巾那百人,是莊老爺子召集到來的。至於另一邊的指揮者,此刻也坐在亭子裏,莊老爺子的對麵。

莊老爺子恨恨地瞧著比他小十來歲的死對頭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莊老爺子輕鬆多了。他接過隨從遞來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後瞧著莊老爺子微微一笑。

莊老爺子故作鎮定,抽了一口煙杆,心裏卻暗自在焦躁地咒罵麻八。

同樣坐在亭子裏的,是衙門來的周巡檢跟手下五個保甲壯丁。巡檢大人沒有多帶部下前來,那五名保甲也都隻帶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帶人來也沒用。這等規模的械鬥,不是他一個小小巡檢能夠壓製得了的。他和部下隻是靜靜坐在亭子一旁,心裏期望在最後關頭,其中一方會先屈服認輸。

此地乃是四川灌縣郊外,亭子已有百年曆史,名喚「五裏望亭」,顧名思義位處灌縣外五裏道上。

在這灌縣方圓幾十裏地裏,過去不知多少村鎮宗族的械鬥衝突,俱是相約在這「五裏望亭」前的空地上解決——不管是用嘴巴解決,還是用刀棒解決。縣民之間傳說,這片空地長不了樹,就是因為泥土幾十年來染了太多枉死者鮮血的詛咒。

從亭子眺望過去,灌縣郊外一片山巒起伏,盡是幽深叢林。灌縣自古就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話:「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敗了,大不了就去灌縣,在深山老林落草為寇!由此可知灌縣民風之強悍。

就像這位莊老爺子,今天是灌縣水頭鎮一位體麵的佃主老爺,又是好幾家商號的大老闆,年輕時還不是個土匪出身?幹了多年買賣,積存好一筆財富之後,他希望安頓下來,而官府多年來又無力征剿他,兩相意合下,莊老爺子受了招安,原來殺人不眨眼的匪盜搖身成了個麵團團的富翁,至今也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至於麻八也不是什麼好家夥,本來在縣城就是專門放高利貸的角頭老大,兼營走私買賣,與附近一帶的綠林「好漢」互通聲氣,「底子」跟莊老爺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於這場動上兩百人的架,這裏許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為了什麼打起來。本來不過是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一個樵夫挑點柴薪到縣城裏去叫賣,跟幾個腳夫爭執起來,給圍毆打斷了一條腿;樵夫找來村子裏的兄弟上縣裏報仇,對方也呼兄喚弟,兩邊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幾場小械鬥下來,打死了三個人,重傷的也有二十幾個。雙方又互相索要銀兩賠償,於是又引來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來隻是幾個莽漢結下的梁子,演變成縣內兩個頭麵人物的對峙,今天約在此地來個了斷。

周巡檢看著亭子外那兩百人,心裏歎息。

——要是真的打起來,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煩,終於打破沉默,咧開那兩排發黃的牙齒。

「我看午時早就過啦。莊老爺子,還要外麵的兄弟淋雨呀?這場架,你們要不要打?」

莊老爺子恨恨瞧著麻八,卻又不敢發作。

全因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個腰間帶著長刀的瘦漢。

這瘦漢隻穿一件羊皮夾棉背心,露出兩條肌肉堅實得像鋼鐵的長臂胳。左邊頭殼禿掉了一片,上麵是一道淒慘的刀疤。腰間那柄刀子長得鞘尾都擱到了地上,雖未拔出,卻已經隱隱讓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不少人的架生。

論人數,莊老爺召來的跟麻八相當。可就是因為麻八身邊多了這一個人,莊老爺子知道自己再多帶一百個漢子來也沒有用。

莊老爺子雖已沒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還是靈通,早就打聽到麻八用銀兩請來了什麼好手助拳。

此人姓陳,江湖上無人知其名諱,隻喚他作「鬼刀陳」,早年就在成都一帶犯下幾條殺人越貨的死罪,卻不止一次單身殺出官府的圍捕。聽說其中一次鬼刀陳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風聲到來圍剿,他赤條條一口刀子突圍,快刀連環殺傷了三十人,自己卻連須發也沒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後,他又多了個「鬼刀三十」的外號。

在成都實在給追得太緊,鬼刀陳兩年前逃到了灌縣山區。他什麼都不用幹,單憑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動前來供奉。此後凡有保鏢押貨路過的,隻要聽見「鬼刀陳」三個字,馬上就乖乖獻上路錢,他在灌縣連一次手也沒有出過。

——麻八這龜兒子,竟然結交到這般厲害的角色……

「怎麼啦?莊老爺子,你還在等誰?」麻八笑著再次催促。這次他花了大把銀子請鬼刀陳來,雖然有點心疼,但想像待會兒莊老爺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喪家臉,又覺值得。

他身後的鬼刀陳也會意,伸出右手來,指頭在長刀的柄頭上輕輕彈動。

莊老爺子看見這舉動,感覺背脊生出涼意。

麻八得勢不饒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強人所難……周大人,你看這事情怎麼解決?」

周巡檢早就想找機會調停,這時看清了形勢,急不及待開口:「以和為貴,那是最好不過啦。我看這麼辦吧:之前給打死的,每家人各賠三十兩銀子撫恤;傷的,看傷勢也都給些湯藥賠償;再在縣城的『太平樓』擺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氣收場,兩位怎麼看?」

周巡檢雖不明說,但講話時都朝著莊老爺子,自然是示意銀兩酒宴都由投降的莊老爺子付了。

莊老爺子咬牙不語。賠這麼一點錢事小,可是這次認了栽,以後在灌縣人眼中,他就永遠被麻八踩在腳底下。雖然已經不是以前刀頭舐血的日子,可是莊老爺子許多田產生意,還得靠麵子名聲支撐保護。莊老爺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麵子損了,從前欺負別人的,漸漸就要變成被欺負的那個。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聽見裏麵的談話。包著諸葛巾那些漢子,眼見頭兒沉默不語,心裏也都涼了半截。這場架看來更加打不下去。

「莊老爺子,你一直不肯說在等誰……」麻八繼續催逼。「還要賣關子嗎?還是……」他笑著指一指身後的鬼刀陳。「看見我請來了陳爺,你已經不好意思說出口呀?」

莊老爺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們假如真的不下來,我可慘了……

莊老爺子終於開口:「說出來,怕你們坐不穩。」

「唔?」麻八裝作傾耳細聽,譏笑說:「老爺子,我坐穩了,你就說嘛!」

莊老爺子閉目深吸一口氣,然後伸手指向亭子外遠方的山脈。

「是山裏的。」

四個字說出來,在場兩百多人同時臉容肅穆。

就連鬼刀陳,也都收緊了視線。

他們都知道,「山裏的」是指誰。

亭外眾人同時回頭,眺望後方遠處,半隱在雨霧中的蒼翠山頭。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爺子,你可別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說。「讓他們知道,有人借他們的名號胡謅,你加上我都擔待不起。」

「你道我老莊是不識分寸的家夥麼?五天之前,我就親自帶著拜帖上山請他們來了。」

麻八嘴巴在顫動,但再說不出話。

莊老爺子表麵鎮靜,但其實他隱瞞了一些事實未說:那天他上山,既見不著人家的掌門頭兒,對方更沒有應允今天會下來。接見的人隻收了拜帖,聽了莊老爺子的請求,未有回複便打發了他下山。

——可是他們至少沒有開口拒絕我啊……我這也不算說謊……

莊老爺子到這兒就不再說話。他裝作鎮定地瞧著氣焰大減的麻八。莊老爺子心裏盤算:就算他們不下山來,隻要麻八聽了這些話後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夠挽回麵子。

——可是還要看鬼刀陳。

鬼刀陳在聽到「山裏的」三個字後,原來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經消失了。代之是野獸般的警覺神情。

——糟糕了。這凶星給我的話撩撥起來了……

莊老爺子看著鬼刀陳兇狠的神情,心裏又在害怕:如果給他發現他們真的不下來,到時候就不是花銀兩可以解決……

亭子外那兩百人交頭接耳。有的人不時回望那遠山,看時臉上有一種崇敬的神情。

對於他們而言,「山裏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話般的存在。

麻八心裏著急。他回頭朝著鬼刀陳竊語:「陳爺,你看怎麼樣?我這次也不過想討個麵子,陳爺你也隻是求財,犯不著……」

鬼刀陳咬著下唇,左手不知不覺緊握著腰間的刀鞘。他還是沒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沒有作聲。莊老爺子本來就心虛,自然亦不再說話。周巡檢雖不敢確定莊老爺子說話是真是假,但一聽見「山裏的」,就知道這事情已經再沒有他調停的餘地……

亭子裏的形勢就這樣沉默地僵持著。大家又不知道該等到什麼時候,情形變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斷滴打在草棚頂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裏,忽爾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聲音的方向瞧過去。是其中一個戴諸葛巾的漢子。他伸出一根手指。眾人跟隨著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來了……」

莊老爺子跟麻八,同時好像屁股給火燒般跳起來,走到亭子前想看個清楚。

官道上遠方,兩點小小的黑影,冒著大雨往這邊漸漸接近。

莊老爺子興奮地抹去眼臉上的雨水。麻八則臉色蒼白地呆站著。

兩百多雙眼睛,瞧著那兩個身影越走越近。

終於到了空地前。來者兩人披著蓑衣徒步前來,頭上皆頂著烏漆大竹笠,看不見麵目。

空地上那兩百人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中央分開,隔出了一條寬闊的通路。

兩人經過之處,凡是拿著利刃的漢子,都不自覺把武器收在身後。

兩人走進「五裏望亭」,無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樣有點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處纏著布帶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處,有黑絲線繡著篆體的「青」字。腰間各斜掛著一件長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著,顯然是為了阻隔雨水。

莊老爺子感動得幾乎哭出來。

——真的……真的來了……

他吩咐隨從,接過兩人的竹笠與蓑衣,並搬來兩把竹椅子。

兩名青袍男子卻未坐下。他們拉扯腰間一根束繩,那包著長物的布囊解開來,露出兩柄一式一樣、形貌似頗古拙的長劍。銅鑄的劍鍔與劍鞘吞口皆擦得發亮。

鬼刀陳看見這兩柄劍,眼睛瞪得大大的,頭皮一陣發麻,頭殼那道刀疤有點刺痛的感覺。

那兩襲幹淨的青袍雖然顏色素淡,但在眾人眼中卻像發出神秘的光芒。

左邊那個青袍男子比較年長,二十七、八年紀,唇上的胡須蓄得甚整齊。他那雙銳目向四周掃視一輪,自然散發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青城派,張鵬。」這男子說時,並不拱拳行禮,語氣一點不像在自我介紹,倒像在命令眾人牢記這名字。「遵奉家師之命,陪同師弟下山來,調解此事。」

莊老爺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後上前拱手行禮。「莊某該死,早知兩位劍俠遠來,也就該在山腳預備車馬——」

張鵬打斷他:「本派戒律,除藝成滿師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騎乘車馬,惰懶筋骨。」

莊老爺子陪笑:「佩服!佩服!唉,這次的事情,原來不過是市井裏的小糾紛,竟勞貴派兩位劍俠的大駕,實在——」

再次給張鵬打斷:「我說過,我隻是陪著來的。」張鵬指一指身旁的師弟。「奉家師諭,此事概由我這位燕師弟作決。」他後退了一步。

眾人不免意外,仔細看張鵬身旁那個年輕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這姓燕的看來不過十六、七歲,連鬍子也沒有長,修長的中等身材,一張五官細致的臉還帶點稚氣。兩道濃眉英氣地往上高揚,可是神情羞澀,加上膚色曬得黝黑,若非腰間真的帶著劍,怎看也是個農家少年的模樣。

少年幾乎就想向眾人拱手行禮,但想起張師兄沿途的囑咐,又把手垂下來。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張師兄如是說。

少年捏著拳頭,眼睛垂下來沒看任何人。那紅潤如孩子的嘴唇有點顫抖。

「……青城派,燕小六。」聲音小得隻有亭子裏的人聽得見。

莊老爺子皺眉。這麼一個神情尷尬的少年,還有這個土包的名字,跟劍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尋常一個農村子弟無異嘛。

可是看那張鵬的氣勢,還有青袍跟長劍,這兩人又決計假不了……

「這位燕少俠……」莊老爺子還是畢恭畢敬地向這個比自己年輕最少四十歲的小子拱手:「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不……不必說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頭向張鵬請示。可張鵬沒有動一動眉毛。燕小六隻好又硬著頭皮說下去:「家師的意思是:既然是這位莊先生來求我們的,一切就依莊先生的意思去辦。」

就是這樣?

麻八聽得傻了眼。

莊老爺子強壓著心頭狂喜,微笑朝周巡檢說:「大人也聽見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門老人家的吩咐,那莊某就大膽拿個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剛才說的辦:死的賠個三十兩銀子,傷的也各自賠償……」

他再得意地瞧著麻八:「然後在『太平樓』擺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檢猛力點頭:「麻八,我看就這樣吧。」

麻八早已經泄了氣,準備答應。

可是鬼刀陳卻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應,怎麼樣?」鬼刀陳直視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裏的空氣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陳那淩厲的眼神。他再次回頭瞧瞧師兄。張鵬還是沒有任何表示。

張鵬早就教過師弟怎麼應對這種場麵,燕小六也都牢記在心。但這少年還是要深吸一口氣才能說出口。

「莊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師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氣說完,然後挺直了胸口。腰間的劍柄也隨之提高了。

這意義明顯不過。

鬼刀陳這時看著張鵬。

「你剛才說,此事由你師弟一人作主?你隻是陪著來?」

張鵬當然明白鬼刀陳話裏的意思。他嘴角微笑,點頭。

——也就是說,今天這裏,隻有一柄青城的劍會拔出鞘。

鬼刀陳再次打量眼前這少年。他當然聽說過關於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沒聽過。

「巴蜀無雙」。那是鬼刀陳出生以前就掛起來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這些名門大派,名氣雖響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積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兩手兩腿的人。我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幾年練出來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況麵前是這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子。

鬼刀陳摩挲著雙掌。

「所謂名門正派,都是聽的多,真正有多強,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

在場不少人也都有這樣的想法。大劍派的傳說聽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沒有親眼見過。

——然而有膽量用身體去驗證的,今天這裏就隻有一個人。

鬼刀陳的挑戰意味已經非常明顯。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敵的準備,反而在搔著頭發,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他身後的張鵬,看見師弟如此,並沒有表露半點擔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莊老爺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遠遠退開到亭子旁邊。

鬼刀陳眼見燕小六似未準備對決。綠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給對方機會。

「領教了。」

聲音很小,也說得很快,隻能僅僅聽見,也不帶一絲殺氣。

但右手已經握住刀柄。

同時鬼刀陳腦海裏,已經在設定這式拔刀快斬之後的三種變化可能——

但那柄長刀,隻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身體驗何謂真正的「快」。

亭子內外那兩百餘雙平凡的眼睛,則更連那過程都看不見。

他們隻看見結果:

鬼刀陳的長刀隻離鞘一半,刃麵就給一柄滿布水紋的鋼劍貫穿了,劍尖繼而刺進鬼刀陳穿著棉襖背心的胸口裏。長刀就是這樣給釘在鬼刀陳自己的身體上,無法再出鞘半分。

握著那柄長劍的(本來應該說是「刺出這一劍的」,可是眾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見那刺劍的動作),自然就是那個像農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後,張鵬的左掌不知何時搭在師弟的右肩頭。

鬼刀陳的臉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見鬼一樣呆瞪。

在場就隻有這三個人知道,剛才發生的過程:

鬼刀陳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間由羊變成狼。

鬼刀陳,長刀出鞘兩寸。

燕小六,腰間長劍已經完全出鞘。

長刀,出鞘一尺。

長劍,刺擊之勢已成。

青城派劍術,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門劍法「風火劍」第三勢,名喚「星追月」。

隻是最簡單的單手刺劍動作。但從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劍的腕指——每一條該發動的肌肉都發動了。從下至上,從足趾到手指,每一重關節的活動,都把那積蓄的力量增幅並傳遞上去,最後完全貫注到劍尖上——此即為武門「氣勁貫發」①的秘竅。

『注①:關於「氣勁」原理,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一》。』

而要做出這樣高度協調的動作,燕小六的腦袋想也不用想。

——一個六年來每天風雨無間練習最少五百次,總計已經做過超過一百萬次的動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線所至,鼻尖、前足尖、劍尖,三尖相照。一條無形的直線,直指鬼刀陳咽喉。

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標。燕小六無數次朝空氣中幻想的對手刺擊,無數次與同門對劍練習,皆是如此瞄準,同樣已經變成不用思考的習慣。

攻敵所必救。這原是顛撲不破的對戰鐵則。

——如果,對手真的堪稱為「敵」的話。

所以,張鵬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頭上。

因為這一拍,燕小六這未經思索的「星追月」劍勢角度下沉了。

原來應該已經從鬼刀陳後頸透出的青城佩劍,貫入了鬼刀陳那柄剛拔到胸部高度的長刀,穿過刃麵,釘進鬼刀陳胸口的羊皮棉襖裏。

然後一切靜止下來,就是其餘所有人看見的結果。

鬼刀陳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卻也呆在當場,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這是十七歲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挾著真正的敵意,向一個活生生的人發劍。

——而且本來已經殺死了對方。

張鵬的手掌再在師弟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燕小六這才發覺自己在眾人麵前失態,猛地收劍。

青城劍在刀刃那個孔洞裏抽出,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音。劍尖抽離時,也夾帶抽出幾絲棉絮。

被鬼刀陳鮮血染紅的棉絮,在半空中飄飛。

亭子內眾人瞧著那幾絲飛絮,看得呆住了。

長劍拔離後,鬼刀陳才敢吸氣。

劍尖透過棉襖,刺進了他胸膛兩分,並沒有傷及肺髒。

——要不是那柄長刀的阻隔,加上張鵬那一拍令劍勁稍為消解,鬼刀陳已經是鬼。

燕小六仔細檢視那刺穿過鋼刀的劍刃。確定劍身沒有受損後,他鬆了一口氣,還劍入鞘。

他心髒還在怦怦亂跳,眼神帶著不解地瞧向師兄。

張鵬知道師弟的疑問。

「這種等級的人,還沒有資格死在青城派的劍下。」

鬼刀陳的長刀,嗆啷墮地。

幾乎亦在同時,亭子外頭那兩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紛紛掉落在泥濘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來。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小六看見這景象,終於明白師兄說這話的意思。

胸口滲著血紅的鬼刀陳整個人爬到地上,頭臉不敢抬起來看兩個青城派劍士一眼。

他這一生再沒有握過刀子。沒有人知道他後來的下落。有傳言說是出了家,也有說被仇家斬了。他在灌縣山嶺那夥匪盜,也都散逃到別縣去了。

一切全因為一個十七歲少年的一劍。

——這就是青城派。

甚至連請兩位劍俠下山的莊老爺子也都驚得不敢說話——當一種力量太強太可怕時,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沾光的膽量。

張鵬和燕小六亦沒有再跟他們說話。沒有再說任何話的必要。

他們重新用布囊包好長劍,披上蓑衣,戴上竹笠,離開「五裏望亭」,朝著來時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內外兩百人目送這兩個在雨中漸漸消失的背影。

兩百雙眼睛,猶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一

武道中各種攻防動作的力量,被稱為「內勁」,又稱「氣勁」或「內力」。因為這些特有名詞,「內勁」常遭坊間傳說神化,被想象成為體力以外的一種特殊能量,能夠積存在修練者體內,更誇張的甚至形容「內勁」可發放體外遙距傷人,又或傳輸轉嫁他人身體……種種說法,其實皆屬訛誤不實。

其實武者一切身體操作,依靠的仍舊是肌肉筋骨產生之動能,與尋常人的作息活動並無根本差異。

分別在於質素。武者的動作所以能發揮超乎常人的速度與力量,實乃身體筋肉極高度協調的結果。比方最簡單一個出拳動作,力從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轉、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後拳指握緊貫力,力量從一個關節傳遞到下一個關節,假如協調完美,則無半點流失,兼且每一關節的力量更充分加乘上去,到最後貫注於拳頭,自然奇速奇猛,此種高度協調所產生的力量,即為「內勁」。相反常人揮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樣踏腿轉腰,但協調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後能傳達到拳頭的不足十之一二,僅是拙劣之力。

所以「內勁」仍是一種肌肉力。不懈鍛煉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課。仙風道骨或身體羸弱,卻是能發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這不過又是坊間的想象而已。

觀乎現代運動生理學,同樣講求肌肉協調產生最高表現,此與武道的「內勁」在本質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鍛煉身體操作,另方麵又有各種秘法,增進腦部及神經的傳輸,把協調提升至更高境地,所產生之動作效率,今世之運動家難望項背。以前文燕小六所擊出的一招「星追月」為例,其反應時間與瞬發起動的速度,已經相當於今世奧運頂尖短跑選手的起步爆發。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預備,不用培養精神集中,在無預兆的突發情況下,舉手投足間已經做到(假若一擊不中,還能夠接連重複爆發)這又遠超運動選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過青城派一個中階弟子而已。

「內勁」隻是武道的最基礎。至於其他更高等秘法,後文將再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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