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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3章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三章 道傳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後正預備上早課時,師兄張鵬到來呼召他。

看見張鵬穿著跟昨天一樣的青城劍士袍,而且還佩了長劍,燕小六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

張鵬帶引他到後山的清泉沐浴,讓冷冽的泉水洗淨身體與清醒心靈。燕小六換上師兄早預備好的劍士袍,回到「玄門舍」,先到後堂的靈祠向青城派曆代祖師焚香敬拜,然後始進入「歸元堂」。

「巴蜀無雙」那四個蒼勁大字之下,當今掌門何自聖;三位長老師叔宋貞、陳洪力、呂一慰;張鵬以外的十四名「道傳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內安靜等候,各人同樣身穿正式的劍袍,並腰佩青城派寶劍,整座「歸元堂」內有一股壓得人呼吸沉重的嚴肅氣氛。

何自聖按本派傳統作道人打扮,身穿繡滾金線的純白棉掌門道袍,頭髻上插著仙鶴玉簪,背項斜懸長劍,手持塵拂,加上一雙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屬凡間。

但就是這麼一個「仙人」,於二十三歲之年孤劍剿滅「川西群鬼」三十一個妖人,殺得劍斷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戰中失去的),堆起來的死屍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認的近百年第一劍術天才。青城山方圓百裏不論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惡鬼與神祇的混合體。山門內二百餘弟子矢誌仿效卻又遙不可及的宗師。

燕小六撥開袍子的下擺,跪在「歸元堂」正中央。

分坐兩旁的十四位師兄同時站起來。張鵬也加入其中。

師範總管宋貞拿起一個木盤子,遞到何自聖跟前。

何自聖把塵拂交給坐在另一邊的師弟呂一慰,然後從木盤中拿起一個小木牌和一根毛筆,提筆在盤中的墨硯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見那個空白的木牌,心頭異常激動。

「你入青城山門多久了?」何自聖問。

「過了春節就滿七年了。」燕小六緊張地回答。

「唔……很好。我還記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參加『冬校』①,兩勝一負;今年『夏校』,三場全勝,是吧?」

『注①:青城派每年舉行兩次「大校」,抽選弟子互相較量比劍,以觀察其功法進度。分別於冬夏二季進行。』

「是的。」

何自聖雖為燕小六的授業師父,但除了十一歲時拜師首天,由何自聖親自「開劍」,象徵式教授了入門一招之外,六年多來一直隻由各師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來多年來師父一直這般留意自己的進境,心裏大感欣慰。

「你出身農家,本名太過低俗,將來代表本門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何自聖說著,就提筆在木牌上寫上「燕橫」兩個字,筆劃力勁雄渾。

他把毛筆往後隨手一拋。旁邊的大弟子俞思豪準確地接著。

何自聖徑往「歸元堂」右側牆壁,把那木牌掛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釘子上。

燕小六——從今起叫燕橫——緊張得呼吸停頓。他不敢抬頭看過去。

何自聖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橫聽命:今日本座收納爾為青城劍派當代第十六名『道傳弟子』,從此得許修練本派武道之堂奧。爾當日夕勤學精進,光耀青城門楣。」

燕橫的身體,就如昨天擊敗鬼刀陳之後那樣沸騰燃燒。他兩眼泛淚,但怕被師父看見責備,把頭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他讀書不多,不懂說「謹遵師命」之類的話,但其語氣更顯誠摯。

那隻隻有四根指頭的右手,輕輕撫摸燕橫的頭發。

就如父親撫摸著孩子一樣。

燕橫吃驚地抬頭。

他第一次看見,師父何自聖那張威嚴如猛虎的臉,笑得如此燦爛溫煦。

◇◇◇◇

離開「歸元堂」,燕橫沒再如常到教習場上早課,而是按師父的指示,爬上山門西側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個拿著木劍的年輕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們是上個月青城派新收錄的一批「山門弟子」,編號「坤三班」。

「這半年,他們的劍,由你來教。」何自聖如是說。

二十多人本來各自散開,把木劍舞來舞去暖著身子,此刻見代教師兄到來,馬上聚集在一塊兒,齊聲呼喊:「燕師兄早!」

從來沒有教過人的燕橫,心裏比起平日上課練武還要緊張。他緊繃著臉,盡量不讓師弟們知道自己的情緒。

「早。咱們開始吧。」燕橫數算一下人數,確定都到齊了。他從劍袋拔出木劍。「你們都在學『風火劍』吧?學了多少?」

其中一個師弟回答:「學了三勢。」

燕橫點點頭。他掃視一下這群師弟。當中半數看來比他年長。也有幾個還沒開始發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門時年紀差不多。

燕橫握劍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沒了這聲「師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學劍時的情形,當時的三師兄趙康平是怎樣教的。

有幾個師弟看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頭接耳。

燕橫想起來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帶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點偏瘦,但麥色的肌肉結實得像鋼條。雙肩和兩條臂膀壯碩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劍士身形。

「我先來演一次。你們要仔細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麼動的。」燕橫說著,左手就倒提木劍,凝神聚意。

「風火劍」第一勢「起手式」不算是個招式,不過是行禮;劍交右手後,第二勢「半遮攔」才算是第一招,劍自下而上劃個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撥防守,順勢退步拉弓。

然後,燕橫回想昨天。在山下「五裏望亭」。

本來應該用慢速演練,讓師弟們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貫了內勁。

第三勢「星追月」,瞬間爆發而出。強烈的破風之音。

平刺的木劍靜止時,劍身仍在顫動。

眾師弟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人再交談了。

連燕橫自己也感到意外。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劍對敵時,速度和力勁還要更透徹。不過是一天之隔,他從未體驗過,同一招式能夠在這麼短時間有這麼明顯的進步。

——燕橫不知道,這就是實戰對武者產生的功效。不是哪條筋肌突然變強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動作姿勢改善了。

——是心改變了。

燕橫收回木劍。他看看眾師弟。他們的神情都因為這一劍變得嚴肅。燕橫對於授教開始有了自信。

他從新又把「半遮攔」和「星追月」兩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練了好幾次。

「都看清了嗎?看清了就開始練。」燕橫一邊穿回衣袍一邊說。「要好好練啊。打後這一個月,你們就隻練這兩勢。別的什麼都不要想,就是擋架、刺劍、擋架、刺劍。一個月練不好的人,就再練一個月。一天不練好這兩勢,就一天不用想練『風火劍』往後的招式。明白了嗎?」

「是!師兄!」眾人這次的喊聲,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們分開排列站好,開始練習這入門的基本招式。燕橫在他們間視察,逐一修正每個人的動作和發力。其中有幾個學得特別快,不一會兒那架劍和刺劍已經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橫知道,現在要判斷他們有沒有學劍的資質還早得很。真正劍士必備的「先天真力」②乃是與生俱來的,而且非經過長時間磨練不會顯現出來。這是為何「山門弟子」的課程要有兩年那麼長。也許這二十八人裏麵連一個也沒有。假如有一、兩個,已經是青城派的幸運了。

『注②:關於「先天真力」的解釋,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

燕橫再監察了一輪,看見所有人都練得有些像樣了,他才讓他們自行繼續,自己則走到空地旁的樹木底下,無意識般揮舞木劍,心裏在揣摩剛才那記「星追月」何以大有進境。

「小六,你好威風啊。當了師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聲音在樹後傳來。

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自樹幹後步出,穿著一襲繡花衣裳,外麵再披上毛裘,儼然如大戶人家的閨女。樣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臉蛋卻稍嫌尖瘦,似是帶著病一般,襯托得雙眼更大更亮,讓人憐愛。因為山上寒氣的關係,兩邊臉頰紅通通的,令本來太蒼白的麵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橫看見少女很是歡喜,急忙收起木劍,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哎呀」一聲輕叫,拍了自己頭頂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這劍呆子,教師弟們教得出神了,連我來了都看不見。」少女生氣地說。

「小梨,今天這麼冷,你一大清早出來幹嘛?」燕橫瞧著她紅透的臉,有點擔心。「要是病發了,師叔又要罵我了。」

這少女就是總管師叔宋貞的幼女、五師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橫隻小一歲。

「不就是要來恭賀你這位燕師哥嘛。」宋梨故意把臉別過去。「當了師兄就不認得人啦,昨天從山下回來,也不過來跟我報個平安。要不是小英來告訴我,我還以為你在山下給人家的刀劍刺了個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誌。三人年紀相若,又一起長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橫口舌笨拙地辯解:「我昨天回來時已經晚了……又缺了午課,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師兄弟們一整晚都拉著我問這問那的,我走不開……」

「你要是心裏有我的話,晚上不會偷偷走過來跟我見個麵?」

燕橫聽見宋梨這句話,紅著臉垂頭。昨天他的確滿腦子都在想著在「五裏望亭」試劍,還有將要在「歸元堂」登名這些事情,壓根兒沒有想起她。

看見燕橫這個尷尬的模樣,宋梨心裏又惱又笑。

「你就不會扯個謊讓我息怒嗎?唉,你這劍呆子。跟掌門師伯一個模樣。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他親兒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膽這樣說何自聖的,恐怕也就隻有宋梨一人。燕橫聽見,更不知要怎麼回應。

宋梨覺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說:「好啦。下次我們去鎮子裏,我才想想要罰你買件什麼玩意兒賠償給我吧。你現在先告訴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看見宋梨的笑容,燕橫這才鬆了口氣。可是他瞧瞧身後,一幹師弟還在練著劍。

「現在不行。等這課完了,我再來找你吧。」

「不要。你現在就說嘛!由他們自己練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們也不會一、兩天就變成絕世高手的。」

燕橫麵有難色。這畢竟是他剛登名為「道傳弟子」後第一課代教,如果這就怠惰了,恐怕師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別鬧了……反正我下山也沒什麼趣事……都是江湖爭鬥的事情,你一向沒有興趣……」

青城武功從來不傳女子,宋梨雖是師範總管的女兒也不例外。她生於武門,但從不覺得練武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周圍身邊一個個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沒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誌兩個年紀相近的小子,從小跟她投緣,課餘常帶著她在山上和山腳味江鎮裏遊樂,是她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說說嘛。我悶得發慌了……」宋梨央著要他說。

宋梨母親早喪,父兄也都是嚴肅的忙人。整個青城派「玄門舍」前後的人,整天都是談論她最不喜歡的武學,平日除了一班役工傭人,幾乎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生活很是孤單無聊。有的時候她甚至感覺,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個沒有人看見的隱形人。

唯一能看見她的,就隻有小六和小英這對朋友。

「他已經不叫『小六』了。」從樹林深處有一個人說著走出來。「今天開始,他名叫燕橫。」

說話的是背著劍袋的侯英誌。他的臉跟昨天在教習場上一般的冷漠。燕橫想起,侯英誌已經好幾天沒有跟自己說話了。這是兩人入門多年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侯英誌的相貌跟燕橫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實羞澀的燕橫,侯英誌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輸的銳氣,神情身姿都有一種跳脫。

「小英,你怎麼也來了?」宋梨笑著說。「你糟糕啦!現在是早課,你不練劍走出來,我去告訴哥哥,看他怎麼罰你?」

「還能怎麼罰?」侯英誌微笑。「還不是叫我挑幾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見好友露出笑容,燕橫鬆了一口氣,心中一陣溫暖。

「我是來恭賀你的。」侯英誌走到燕橫跟前,搭著他的肩說。

「小六,是真的嗎?」宋梨也跑近過來。「掌門師伯給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橫點點頭。

「燕橫……不好聽。」宋梨扁起嘴巴。「我還是喜歡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說。」侯英誌說。「你先去那邊。一會兒我們再來找你。」

「什麼嘛,我聽不得嗎?」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誌一臉不耐煩。

宋梨鼓著臉,但也再無抗議,徑自走向山坡那頭。她是宋貞師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對她客客氣氣。但侯英誌從不買她的帳,把她作平輩朋友看待,有爭執時也是半步不讓。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種同伴間的親切。

——當然,有的時候他受了侯英誌的氣,不免就拿聽話的小六來發泄……

燕橫很怕看見宋梨生氣的樣子,一直看著她走開。

宋梨自小體弱多病,故此燕橫對她總是像妹妹般遷就憐惜;可是他見到,宋梨反而對性情倔強的侯英誌比較聽話。一想到這個,燕橫就覺得有點納悶。

——也許就像她說,我是個悶透的劍呆子……

待宋梨走得遠了,侯英誌和燕橫並肩坐在石頭上,遠遠瞧著一眾還在練著入門劍招的師弟。

良久,燕橫鼓起勇氣問侯英誌。

「英誌……你心裏……不高興?」

侯英誌卻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你這些年來,一次也沒有回過家。不想他們嗎?」

燕橫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麵十幾裏外陰水村的貧家。當年何自聖入村來招生,父母就讓燕小六給帶上青城山,不是為了給他什麼出人頭地的機會,隻不過是家裏太艱苦,已經再養不了這麼多口人,才把他這麼子送給別人。當時他們還收了何自聖五兩銀子的安撫金。

——簡直就是賣兒子。

「他們既然不要我,我為什麼要想他們?」燕橫說得淡然。那少年的哀傷早就被歲月衝淡了。「自從被選作『研修弟子』之後,我就已經認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們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沒有想過……」侯英誌說:「假如我們當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給打發下山,你會怎麼樣?」

燕橫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什麼都幹不了……大概,還是回老家吧。兩年鍛煉,總算也得了一身氣力,幹點粗活還可以的。」他回想起來,自己要不是有學武的天分,命運已經完全不一樣。

「你還好,有家可歸。我可不一樣。」侯英誌說時看著天空。

燕橫當然知道侯英誌的身世:他不像燕橫是農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級熬了十幾年也無法晉升真正的青城劍士,後來失意離開,下山娶妻生子,找了個鏢師的差事。

侯玉田因為長年在外工作,妻子難耐寂寞勾了漢子,拋夫棄子出走,此後不知所蹤;侯玉田因這事大受刺激,終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壞了,最後連鏢師的工作也丟了,不久就病死,遺下才十二歲的侯英誌。侯玉田的舊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關係,派人上山請托,把這遺孤送入了青城山門。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侯英誌沉重的說,臉上沒有往昔開朗的朝氣。「我隻能夠一直變強。不然就什麼也沒有。」

「我爹是個廢物。我感謝他讓我有機會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誌站起來,從劍袋拔出鐵劍揮舞了一輪,然後劍尖指天。「或許我是有點兒一廂情願,可是我相信,上天給我這樣一個爹,是要迫使我成為強者。成為人上之人的高超劍士。」

燕橫跟他一起長大,當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番鴻鵠之誌。但今次別有一種感覺。

侯英誌收起劍又說:「坦白跟你說,看見你早我一步入『歸元堂』,我真的很不高興。」

燕橫聽見好友如此坦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誌止住了燕橫。他拋開劍袋,左手捏個劍指,右手鐵劍運轉起來,開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級劍法「水雲劍」。

侯英誌手上劍光流動,圓轉不止。這路「水雲劍」全走弧線,劍勁長時間隱忍不發,都是蓄勁與防禦的招式,最難處在於防守時無刻不在伺機反擊,任何一瞬間都要作突然爆發的準備,但又要極力保持如水輕柔,不讓對手預先感受到變招前發出的殺氣,外弛內張。尤其年輕人性子比較剛烈衝動,要練好這套劍法更加困難。

但侯英誌使這「水雲劍」已頗具火候。燕橫當然也懂這路劍法(「水雲劍」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門武功,用意是收斂年輕弟子的心性),但他自問使得不如侯英誌這般圓轉無礙。

畢竟天天都在練劍,燕橫見侯英誌這路劍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覺心頭一陣熱起來,六年劍士訓練培養出的那股爭勝心馬上燃點。他握起木劍,想跟侯英誌對劍。

怎料侯英誌就在這一瞬間,全身從柔轉剛,掌中劍光爆發!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誌的手臂就像裝了機簧弩弦,將那鐵劍彈射出來。沒有開鋒的圓頭劍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樹五寸之深,劍勁湧處,木屑紛飛。

燕橫從旁看侯英誌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較。燕橫自信,同樣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誌更快更剛勁,鐵劍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會因為劍勁貫徹而更少。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侯英誌由「水雲劍」變招而出,所透露的動作先兆又比燕橫同一式稍少,令對手更難防備。一個偏向迅猛,一個專注技巧——雖是青城同門,兩人的劍法風格卻有這細小差異。

假如認真對決,兩人劍技實在伯仲之間,勝負的分野隻取決於他們當時的身心狀態。至於往後的進境與成就,也要視乎誰能把自身的長處發展得更頂尖。

侯英誌從大樹拔出鐵劍,仰天呼了一口氣,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來。

「我說我不高興。但並不是惱恨你。」侯英誌說。「這次輸給你,我會把它當成上天給我另一次挫折,逼我變得更強。我不會輸給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會掛在『歸元堂』裏。」

他握住燕橫的手又說:「將來我跟你這對好朋友,也許能並肩成為支撐青城派的棟梁——你說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嗎?」

燕橫很是佩服好友的誌向,感動地拍拍侯英誌的手。

「我可沒有你想的這麼多……」燕橫說著,瞧瞧正站在山坡邊緣的宋梨。那嬌小的身影,散發著少女的青春氣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著他指示努力練劍的師弟們。

然後又想到,早前師父何自聖像父親般撫摸他頭發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我隻想……」燕橫說:「以後也能夠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夠了。」

侯英誌瞧著他,微微歎息搖頭。

這時,宋梨在山坡那邊向兩人呼喊:「你們快過來看看!」

正在練劍那幹師弟聽見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師兄指示,他們不敢停下練習。

燕橫和侯英誌走過去,隨著宋梨的視線瞧向山坡下。

隻見從山門處,有一群腳夫推著五輛木頭車沿著山路上來,朝往「玄門舍」那頭一直過去。前麵還有幾個男人領著。那些木頭車全都載滿了貨物。

「他們是誰?」宋梨問。「車子載的是什麼?」

「你問問燕橫就知道了。」侯英誌微笑說。

「我?」燕橫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請你這位青城劍俠下山的那莊老頭送來的?」侯英誌說。「是謝禮呀。」

燕橫恍然。

「嗬嗬,我們這位燕師兄真威風!」宋梨說笑。「一柄劍,就替我們青城派撈了這麼一大筆!」

燕橫卻沒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師兄張鵬提出過的疑問。

「小英,你覺得……這樣好嗎?」燕橫瞧著那些木頭車問。「我們這樣子為人出頭,用武力懾服人家……然後還收謝禮。我們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幫派,還有什麼分別?」

侯英誌先是一陣愕然,接著失笑:「有什麼問題?我們比山下那些人高強,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當然嗎?」

「可是……」

「你想想:我們劍士也得吃飯。」侯英誌說。「假如天天還要耕田幹活,哪來這許多時間專心修行?哪裏還研練得出這等精深的武功?」

燕橫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來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觀宮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錢,都會撥一份進貢給「玄門舍」;青城派在山下又擁有少許田產,生產門派眾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門「禮生」帶來的拜師禮金,還有已當官或有家世的舊弟子每逢節慶送來的賀禮。

燕橫又想到:青城弟子練功雖然刻苦,但課外各種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幹;一天吃四頓飯,而且魚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補充苦練的消耗,養出一條條精壯身軀;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換……這樣的生活,雖不至如貴族富戶般豪奢,但也已遠遠勝過一般平民百姓。燕橫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後才第一次吃到魚,第一次有幹淨衣裳每天替換。

這些在農村裏隻有做夢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誌又說。「你知道師父為什麼賜給你一個『橫』字作名字嗎?就是因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過顧慮旁人。我們是名門大派的武者,就該有橫眉冷對凡人的氣概。欠了這傲氣,很難追求武功的頂峰。」

——凡人……連小英都是這樣說……

燕橫聽侯英誌這番說明,這才了解師尊給自己賜名的深意。他點點頭,心裏決定不要再想剛才的疑問。

「我說過了嘛……」宋梨抗議說:「我還是喜歡叫他小六。」

燕橫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後沒有別人在,你們倆就繼續叫我小六。我喜歡你們這樣叫我。」

三個少年好友,相視而笑,就像分享著沒有別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們也沒有看見:在山坡下麵,那些木頭車之間,還有一個不屬於這隊伍的人,手裏拿著一封信,往「玄門舍」那邊奔跑著。

他是今天負責看守山門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縣某家客棧的店小二,專誠乘坐雇用的馬車送交過來。

信的封皮上,有一個太極陰陽符號的朱砂印章。

燕橫他們三人,還有整個青城派的命運,都將因為這封信而改變。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謂「先天真力」,是成為真正武者的基本資質。它並非什麼神秘力量,說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運動神經」在科學上也就是指人體的神經元傳導速度。

人體的神經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時已大致完全生成及發展,直至未成年之前雖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鍛煉,但要達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還是先天決定。達標者在武道上就稱為具有「先天真力」。雖沒有正式的統計,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況看,能夠達標而由「山門弟子」升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難有一、二。

個人的神經傳導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經元及運動神經元,在武道上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對敵時的觀察及回應速度、攻防動作的肌肉協調、對複雜狀況的判斷及選擇正確反應、動態視力及時機估計……等等,神經速度無一不是關鍵。武術形式和功法的鍛煉,能夠把身體質素發揮至頂點,但無法填補先天的不足。

古人沒有什麼測量儀器,確定一個弟子是否擁有「先天真力」,當然隻靠主觀判斷,而判斷者本身當然也必須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動裏看不出來,必然是經過一段時日的武道訓練才能顯然出其有無。這是何以武林門派大多都要設「山門弟子」這樣的基礎課程,以作甄選之用。

既是天生,當然也有遺傳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後代,往往比較大機會產生出好手。

武林門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練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實力和地位,但他們同時也是上天挑選的群體,儼然是「握劍的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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