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嘿，晚上要吃什麼？

　　楊莫瞥見螢幕上的MSN視窗，冷肅的臉孔登時柔和起來。他唇角露出一絲微笑，然後低頭敲打鍵盤，同一時間，黎以裘也緊盯著螢幕上傳來的訊息。

　　你想吃什麼？

　　黎以裘不動聲色的垂著眼睫，十指按在鍵盤上，劈劈啪啪敲打著。

　　我想吃壽司。要買你的份回去嗎？

　　不一會兒，楊莫的回應傳來。

　　如果是壽司的話，我們家附近有一間不錯的店，我去買好了。

　　耶，萬歲！

　　黎以裘輕笑著，伸伸懶腰，又去敲打鍵盤。

　　那我先下班嘍。

　　楊莫傳回一個可愛的大頭笑臉，後面跟著幾個字——

　　待會兒見。

　　辦公室裡只剩幾個同事懶洋洋的待在位置上，黎以裘有點心虛的偷偷掃視他們一遍，確定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這才笑咪咪的下線關機，收拾桌面。

　　「小裘，雅莉約我們晚上去唱歌，你要不要去？」一名男同事忽然抬起頭問。

　　「你們去吧，我今天有事。」

　　黎以裘笑著背起手提包，離開辦公室，走向公車站牌，等候公車到來。

　　這是他們的默契。她不坐他的車，不跟他一起回家，免得不相干的人想太多。

　　他們秘密的住在一起……呃，有點像偷情，但絕不是偷情；有點像在秘密交往，但其實沒有在交往。楊莫當然也沒有再碰過她，他們只是正常、但不公開的「室友」。

　　「你不覺得這樣很鬼祟，也很詭異嗎？」

　　有一回，她和沈依人見面聊天，沈依人聽得頻頻皺眉，有點不敢苟同。

　　「不會啊。」黎以裘聳聳肩，輕鬆自在的回答：「工作是工作，下班之後，我喜歡和誰住那是我的自由，他未婚我未嫁，礙到誰了嗎？」

　　沈依人橫她一眼。未婚、未交往，同居在一起還上過床，竟敢這麼理直氣壯？這個社會真是道德淪喪！

　　她沒好氣的回敬她一句：

　　「那就不必把同居當作秘密。」

　　黎以裘雙手一攤。

　　「根本沒有任何人問起，我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你看著好了，一定會出問題。」

　　沈依人這樣警告她。反正她不相信楊莫就對了，不是楊莫有什麼不好，而是他畢竟是個男人，她才不信這種天生以下半身思考的動物，美女在側，還能坐懷不亂。

　　黎以裘聽了只是笑，完全不當回事。

　　事實上，自從她搬到楊莫家之後，大概是私生活在他面前曝光了，美感不見了，楊莫對她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楊莫在她心中的王子形象也幾乎完全破滅——不是說他不帥了，而是他下班後的活動實在太平民化；看書、打電動、看棒球，書房裡還有好大一櫃漫畫書。

　　住在城堡裡的王子，過著如此居家的平凡生活，跟他的外型實在很不搭。

　　在他家裡，她覺得很輕鬆。

　　他很好相處，個性好得沒話說。就以做家事來說吧，他非常潔癖，卻挺適應她在家不化妝，頭髮一團亂，餅乾掉屑會裝作沒看到，吃完東西不會馬上洗碗，髒衣服堆一個禮拜才洗一次……等等之類「大逆不道」的事實，從沒嫌過她髒。

　　「他都不會生氣嗎？」

　　沈依人很好奇，換作她未來老公，每次只會伸伸腿踢她屁股，叫她去掃。

　　「不會呀。」

　　黎以裘眉飛色舞，燦爛笑容掛在臉上。

　　楊莫的潔癖，大概帶有強烈的被虐成分吧！無論她把客廳廚房弄得再怎麼亂，他都能面不改色，收拾得一塵不染。他提起吸塵器的時候，眼睛還閃閃發亮，露出充滿自信的光芒呢。

　　沈依人聽得捧腹大笑，黎以裘也笑。

　　笑著笑著，她的心思忽然飛遠了，飛著飛著，不知不覺飛回家裡……

　　她眨眨眼睛，好像有個孤單單的身影背對著她，一個人枯坐在電視遊樂器前，百般無聊的打發時間。

　　黎以裘搖搖頭，揮去腦海裡的幻覺，回到現實，過不了多久，又忍不住猜想——

　　她整個下午都出來喝茶聊天，他在家要幹嘛？打電動看球賽？他說他不會出門，不覺得一個人很無聊嗎？

　　黎以裘微微皺眉，有些心浮氣躁的看看手錶。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啊？」沈依人抓起皮包，一臉錯愕的起身離開座位。「這麼快就要回家了？要不要一起吃完飯再回去？」

　　黎以裘搖頭拒絕。「不用了，我還有事。」

　　「唉……好吧。」

　　沈依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懷好意，像是看穿她什麼，卻不明講。黎以裘被她看得有些尷尬，又覺得難以辯駁，只好裝傻和她道別，匆匆回家。

　　從那之後，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忐忑。

　　幹嘛急著回家？幹嘛怕他一個人無聊？

　　幹嘛在假日的時候陪他待在家裡，哪裡也不去？

　　她是不是……心裡偷偷記掛他？

　　黎以裘抱著手提包默默坐在公車上，車窗外燈火閃爍，人潮來來去去。

　　她視而不見，腦海裡不時閃現沈依人曖昧的神情。

　　不不不。黎以裘強烈地搖頭。

　　她和楊莫是室友，也是朋友啊。

　　朋友互相關心也是理所當然的嘛，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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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份綜合壽司和一份生魚片壽司，外帶。」

　　「好，請稍等。」

　　老闆娘拿著點菜單走進廚房，楊莫則靜靜的站在收銀台邊的角落裡等候。

　　用餐時間，店裡擠滿了人，忽然有人撞他一下。

　　「楊莫？是你嗎？」

　　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女聲響起。

　　楊莫微微一怔，耳朵敏感的嗡嗡低鳴。他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聽見這道聲音了，怎麼會……

　　他轉頭注視身後的女人，她也抬頭看他，塑膠鏡框下的雙眼笑得彎彎亮亮，兩頰興奮的潮紅，好像隔了一輩子漫長時光終於又遇到他似的，她緊緊盯住他不放，專注得像是要把過去錯過的時光全補回來。

　　過去，她也曾這樣凝視著他不放，直勾勾看著他，忘了時間分秒流逝……這麼多年了，她錯過了多少次這樣凝視他的機會？

　　「孟晴。」

　　楊莫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輕柔、禮貌、客氣的點頭招呼。

　　客氣，但是冷淡。

　　蔣孟晴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雙頰脹紅，又笑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好久不見了，近來好嗎？」

　　楊莫點點頭，輕描淡寫的回答她：「我住這附近，來買晚餐。」

　　「喔，這麼巧。」

　　蔣孟晴垂下臉，又很快抬起頭，澄澈的雙眸直直凝視他。

　　「既然遇上了，你家又在附近，那……方便我過去坐坐嗎？這麼多年沒見，我有些事，很想跟你聊聊。」

　　楊莫正要開口，老闆娘正好把壽司送到他眼前。

　　「先生，綜合壽司和生魚片壽司，三百五。」

　　「謝謝。」

　　楊莫付完錢，提著壽司在蔣孟晴面前晃了晃。

　　「對不起，我女朋友在家裡等我，不太方便。」

　　「喔，這樣啊……」蔣孟晴潤潤乾燥的嘴唇，一時間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失神了一會兒，又喃喃自語著：「那……那就沒辦法了。」

　　楊莫客氣的點點頭。「我先走了，用餐愉快。」

　　他快步離開店家，連一句「再見」也不肯多說，沒想到蔣孟晴卻跟在他身後，輕輕拉住他的手臂。

　　「楊莫，」蔣孟晴有些急切的拉著他，神色帶著一絲慌張。「我真的想和你聊聊，你的手機號碼沒變吧？我改天打給你好嗎？」

　　「……好。」

　　楊莫輕輕扯開她的手，沒正面拒絕她，也不給她一絲溫情，但蔣孟晴還是明顯的鬆了口氣，又精神奕奕的微笑起來。

　　「那改天見了。」

　　她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張名片，自作主張的塞進壽司袋子裡。楊莫沒什麼表情，只是點點頭轉身離去。她停在原地不動，一直目送他上車，還對他揮揮手道別。

　　楊莫隔著後照鏡看她一眼，才緩緩開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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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來吃壽司。」

　　楊莫敲敲黎以裘房門。不一會兒，黎以裘穿著輕便的T恤短褲出來，頭上還裹著一頭厚毛巾。她頭髮長，因而那頭毛巾顯得奇大無比，楊莫似乎嚇了一跳，瞪著她頭上的毛巾，臉上微微掛著驚奇。

　　「頭髮濕答答的，當然要包起來呀，沒看過嗎？」

　　黎以裘挑釁地抬起下巴。

　　她剛洗完澡，睫毛還沾著水氣，皮膚像瓷娃娃似的明淨透亮，渾身發散著柔和香氣。她看起來很清新很甜美，楊莫不自覺的屏住呼吸，別開臉，不敢多看。

　　「你高興就好。」

　　他不置可否，逕自走向餐廳，把紙袋擱在桌上，接著轉身去拿廚櫃裡的盤子。

　　黎以裘跟在他身後，順手打開壽司餐盒。

　　「蔣孟晴？這張名片是你的嗎？」

　　楊莫聞言，身子一僵，立刻走上前搶走名片，接著把它丟進垃圾桶裡。

　　「怎麼了？」黎以裘嚇了一跳。

　　「沒事。」楊莫淡淡的一語帶過。

　　「是嗎？」

　　黎以裘不禁皺眉。她從沒看過楊莫這樣緊繃、僵硬、故作冷淡。

　　這張名片一定不尋常，她想。

　　楊莫靜靜的沒回話，兩人隨即陷入一片沉默。他們對坐在餐桌兩側，默默吃著晚餐，吃著吃著，週遭空氣彷彿一點一滴凝結起來，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太安靜了，靜得有些奇怪。

　　黎以裘看了楊莫幾眼，總覺得他似乎心情不好……可是，為什麼不好呢？她整天都在他旁邊轉來轉去，如果發生什麼事，她應該猜得到啊。

　　「蔣孟晴到底是誰？跟她有關，對不對？」

　　她指的，是他們現在這種僵硬冰冷的氣氛，楊莫不可能聽不懂。

　　「她到底是誰啊？」

　　黎以裘試探似的盯著他。

　　楊莫看起來有些煩躁，盯著盤子裡的壽司，忽然沒了食慾。

　　「剛剛買壽司的時候忽然遇到她，她是我的前女友……」

　　「喔……」

　　黎以裘趕緊低下頭，好掩飾自己的尷尬。楊莫的回答她一點也不意外，能讓男人咬牙切齒的女人，當然非前女友莫屬。

　　「她甩過你嗎？」她盡量扯開笑容，開玩笑似的問。

　　「嗯。」楊莫嗯了一聲，算是承認。

　　黎以裘不禁愣了愣，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怎麼可能有女人捨得甩掉他？！

　　「是不是你劈腿？」她直截了當的問。

　　除了劈腿，她想不出他為何會被甩。

　　「沒有。」楊莫沒好氣的瞪她一眼。「不是你猜的那樣。我沒對不起她，她也沒對不起我。」

　　黎以裘茫茫然的瞪著他。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甩掉他呢？眼前這個男人，長得帥、個性好、會賺錢，很居家又不花心，各方面都接近一百分的情人，誰捨得不要他啊？

　　「那……為什麼呢？」

　　「吃完飯再說吧。」

　　楊莫默默歎了口氣。看來要是不交代清楚，她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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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她在MSN上突然告訴我，她在美國遇到一個很令人心動的工作機會，她正在考慮接受，如果接受了，她相信這對她的未來一定很有幫助。只不過如此一來，她畢業後至少還要工作滿兩年才可能回台灣。」

　　黎以裘和楊莫肩並著肩，一起攤在沙發上。黎以裘抱著kitty抱枕，聽到這兒，總算長長、長長吐了一口氣。

　　「讀書讀了三年，還要你再等兩年啊？聽起來有點狠……」

　　楊莫落寞的搖搖頭。

　　「她希望我不要等，因為她不想為了愛情而放棄人生『更重要』的部分，所以，她叫我去跟別人交往。因為就算再過兩年，她也不能保證人生際遇會把她推向何處，她沒把握到時能不能為了我拋下事業，專程回台灣來。」

　　「奇怪了，那一開始怎麼不早說？你都等她三年了，這樣好不負責任哦！」黎以裘站在他這邊，替他罵了幾句，接著又問：「那你怎麼說？」

　　楊莫瞪著手上的啤酒，僵硬地笑了笑。

　　「能說什麼？她已經決定好了，我反對有用嗎？」

　　「那倒是。」

　　黎以裘側頭一想，忍不住又問：

　　「你猜，她是不是在美國已經有新男友了？」

　　「不會。」

　　楊莫看起來很篤定，黎以裘不禁好奇地睜大眼睛。

　　「你怎麼知道？」

　　楊莫輕喟一聲，為她介紹起他所認識的蔣孟晴：

　　「她是個企圖心很強的女人，從學生時代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很積極規畫自己的未來。她常說她可以一輩子不結婚，但不能一天沒有工作。我想她人到美國，一定分秒必爭，時時刻刻都在和別人較量高下。以前她就是第一名畢業的，她喜歡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她喜歡贏。」

　　黎以裘聽得咋舌，真是天生女強人。

　　「一般男人不會喜歡這樣的女人，你為什麼喜歡她？」

　　楊莫聞言，橫她一眼，忽然尷尬的笑了起來。

　　「她很積極、不服輸、個性強，跌倒了也會很快爬起來。每當她瞄準獵物的時候，眼睛就會閃閃發光。」

　　楊莫指著自己，意指他就是她的獵物。黎以裘不禁大笑起來。

　　「少臭美了。」

　　楊莫也跟著笑，笑得很溫柔。

　　「是真的。她的理由是，要找到像我這麼好看的男人不容易，雖然她個人並不重視愛情，不過，如果把愛情當作一生注定要發作一次的水痘，她願意拖著我發一次燒，看看結果如何。」

　　黎以裘抱著肚子狂笑起來。噢！她肚子好痛。

　　「那你就陪她發燒了？很沒用耶，這樣讓人予取予求。」

　　楊莫臉上的笑意轉成苦澀，漸漸的，再也笑不出來。

　　「只要她下定決心，她手上的獵物通常很難逃出她的五指山。」

　　黎以裘憐惜地看著他，不禁輕喟一聲。

　　好可憐的男人。他長得這麼帥，條件這麼好，她還以為他一定很會玩，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沒想到事實根本不是如此。他下班後幾乎都在家裡，假日除了大賣場之外哪裡都不去。

　　哪有白馬王子愛逛大賣場的？要不是她陪他去過好幾次，還真的難以置信。

　　這麼純情又好看，應該納入保育類動物的男人，怎麼可能天生就這麼優秀？原來這傢伙早年被馴獸師馴養過了，那馴獸師一定不是普通厲害。

　　「她很漂亮嗎？」黎以裘抬眼問他。

　　楊莫眼睛看著前方，思緒飄遠了，腦海裡翻攪著蔣孟晴在他眼裡的各種模樣。說也奇怪，她若以現在電視娛樂圈提倡的標準來看，幾乎沒有一種姿態可以稱得上漂亮。

　　但，他的確覺得她很美。

　　「普通。她沒有你漂亮，看起來很居家，打扮也不時髦，個子小小的，要胸部沒胸部，要屁股沒屁股，五官還算清秀，臉上總是掛著塑膠框眼鏡，不會畫眼線，連隱形眼鏡也不會戴。她勝在氣質。」

　　勝在氣質？

　　黎以裘艱難的嚥下滿滿的挫敗感。多麼簡單的四個字！聽起來，她的美貌好像很膚淺似的。

　　黎以裘心頭一陣煩亂。

　　「那……如果她回頭追你，你會再接受她嗎？」

　　楊莫茫茫然的盯著前方，支吾了半天，沒有回答。

　　「你會？」

　　黎以裘不覺屏住呼吸，暗暗生起氣來。

　　「我不知道……」楊莫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搖頭說：「她很驕傲，應該不會回頭追我吧。」

　　這算哪門子回答！黎以裘冷著臉不再說話。

　　也就是說，他其實還想跟她在一起，只是覺得她不會答應，是嗎？

　　賤！天底下的男人個個都那麼賤！

　　那個女人分明是在玩弄他，偏偏他被玩得心甘情願，還深深懷念呢。世上果然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沒什麼好說了。」

　　黎以裘忽然生起氣來，懶洋洋的抱著抱枕起身要走，楊莫卻伸手拉住她。

　　「你累嗎？還不想睡的話，陪我坐一下好不好？」

　　黎以裘沒好氣的低頭看著他。他的眼神好可憐，好像一隻沒人要的小狗，伸長了脖子眼巴巴望著她。

　　唉……她的小狗王子。

　　「陪你？這麼晚了，要幹嘛？」

　　黎以裘冷著臉瞪他，一時半刻還無法收回低落的心情。

　　「隨便。」

　　楊莫雙手一攤，沒意見。黎以裘只好輕歎說：

　　「這樣很無聊耶，不然來對打好了？」

　　「你會打電動？」楊莫有些驚喜。

　　「還好啦！」黎以裘沒精打采的揮揮手。

　　那是以前於皓修強迫她打的，本來不想讓他發現……為什麼二三十歲的男人還要迷這種小孩子的東西呢？真搞不懂！

　　「輸的要請看電影喔。」她警告他。

　　「好。」

　　楊莫聽話的起身去翻視聽櫃底下的PS2，黎以裘抱著抱枕，忍不住偷笑。

　　這麼乖，早知道應該說不論輸贏，他都要請看電影才對。

　　無所謂，反正他打得爛透了，橫豎都會死在她手上，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