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近日來,連綿的雨一刻未歇地飄灑在從雲城至錦州的土地上,不很大,卻沒停過,像是回到了五月的梅雨時節。
周錦城頂著牛毛細雨被小二領到客棧後門,再朝東走幾步,便是小二口中所說的雞棚。
雨水打濕了積年的糞便,氣味熏人,還未走到地方,便被小二攔住:「少爺,這地方腌臢,您人好,若可憐那小叫花,小的替您去送碗剩飯就得了,您看……」
周錦城不答,只往前走。走近了看,雞棚外的確蜷縮著一人,很瘦很小的一個。搭在雞棚上頭的雨簾沒遮住他,雨再小,淋了一夜也該濕了。
周錦城在那具身體邊止住腳步,叫了聲「阮唐」,嗓音啞的厲害,又帶著難以置信。蜷縮著的小孩兒從擋著頭的胳膊裡露出臉來,嘴角一下翹起老高,眼睛裡很亮,大聲喊他:「哥哥!」
阮唐的臉不是很髒,只鼻尖上染了片灰,臉蛋上糊了不知哪裡的一點血。全部收起向後紮成包子的頭髮裡沾著兩根小樹枝,還有些灰。新做的衣裳上卻滾髒的厲害,完全濕著,都是泥點子。
周錦城只覺得荒唐,一時片刻分不清心裡頭的感覺是心疼還是憤怒。
阮唐就那麼側躺著蜷著沒動,看著他的表情很高興,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周錦城捏緊拳頭又鬆開好幾次,才俯身去拉他:「起來。」
阮唐被他扯著胳膊起身,不過動了一動,便咧嘴痛苦至極的「嘶」了一聲,抱著肚子又躺回了原地。
周錦城單膝跪地,用手扶著他後腦勺問:「哪兒傷著了?哪兒疼?」
阮唐捂著肚子,臉都因為那一下疼的白了,「肚子疼。」說完他還向周錦城解釋:「被人踢了幾腳,不是餓的疼。」
周錦城拿手去摸,阮唐捂著的是肋骨的位置。
他的眼不知為何突然間發起熱來,雨勢漸漸大了,浸濕了發,浸濕了眉,然後聚成水流從眼睫上淌下來。
周錦城冷著臉吼:「誰讓你跟出來的?!叫你在家裡待著,誰讓你跟出來?」
阮唐被嚇了一跳,翹著的嘴角慢慢收了,酒窩也平了,怯怯地看周錦城。
他的頭還枕在周錦城手上,安靜了一會兒,阮唐在周錦城手心裡蹭了蹭,囁喏著說:「我不進去,哥哥,我不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周錦城想起來,那天晚上,他哄阮唐留在家裡,阮唐很容易就答應下來,對他說:「阮唐不闖禍,不進他們那大房子了,哥哥去吧。」
怎麼是這麼傻的一個傻子呢?
初見時,周錦城在突然的一眼中,覺得阮唐和周錦重有一點相像: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害怕,有些拘謹,是想靠近、又疏離的樣子。
可就那麼把這傻子留下後,不過兩日,便知這兩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像處。
錦重有禮,阮唐要跟他平起平坐。錦重膽小,阮唐……阮唐對著別人還怕生些,在他跟前卻是事事都要佔上風的。錦重害羞,阮唐卻會不依不饒地送上臉蛋叫他「賞一下」。
……
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阮唐也並不是他的兄弟,他卻還是繼續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地照顧了這麼久。
裝好的車又重卸了下來,阮唐被周錦城抱著上樓,先在外頭的小榻上拖了衣裳,才被光溜溜地抱進裡屋。被子蓋的嚴嚴實實,等大夫來瞧。
周錦城靜靜坐在床邊,他不說話,手卻給阮唐拉到被窩裡握著,聽著一疊聲的叫:「哥哥,哥哥……哥哥……」
周錦城氣的眼角直跳,卻還是被他喊的沒有辦法,硬邦邦道:「閉嘴,再多話,還把你丟回雞棚。」
阮唐把被子裡的手拽出來貼在自己面上,說:「等我不疼了,我在後面跟著哥哥。」
周錦城驀地轉頭等他,阮唐卻還是一味地笑,又稍微有些委屈:「你們走太快,我跑也跟不上,幸好可以問人。」
不長不短的十日,這人又跟先前來家時一樣了,身上瘦的不成樣子。周錦城想想阮唐身上火柴似得兩條手臂兩條腿,就氣的一點不想理他,過會兒卻還是得問:「路上睡在哪兒?」
阮唐說:「先問問哥哥晚上宿在了哪兒,就在外面,隨、隨便找個地方……」
他才後知後覺地看出周錦城的不高興,隔了段日子沒見,阮唐拘束了些,閉了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周錦城。
一直沉默到大夫來,看過之後,萬幸是肋骨沒斷,只是腹部的淤青還是駭人。大夫開了藥,外敷內服都有,周錦城送完大夫回來,臉色緩了很多。阮唐最能看得清周錦城的心情好壞,張嘴就說:「哥哥,餓。」
周錦城瞥他一眼,最終沒罵,叫人送了飯菜上來。
問明白了阮唐是跟著自己前後腳出的周府,周錦城寫了封信回去,說了些路上的事,將自己生病也一併說了,是阮唐守在身邊照顧的他——臨走前忘了告知家裡,最後還是把書僮帶上了。
外頭下著雨,天色早早地就暗了,周錦城看了會兒書。晚上躺下,黑暗中,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周錦城細問了阮唐路上怎麼來的,阮唐就一點點說給他聽:
先跟著跑,跑不動跟丟了後就挨著問。周錦城沿途經過的城鎮都不大,只要問問帶著車隊陣仗很大的少爺宿在哪,十有八九都能問到。鞋子走壞了,就編了草鞋穿,阮唐在家時跟他爹學過,想不到是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吃什麼……其實沒吃到什麼,一路上能碰上些野果子樹還能摘些,除此外就沒有了。
「我衣服裡還有一個,黃黃的,跟杏子一樣,好吃。」阮唐身上有傷,不敢動,規規矩矩地面對周錦城側躺,可手上的動作一點不少,比給周錦城看:「但是有這麼大,哥哥,明天起來給你吃。」
周錦城道:「我不吃,你自己吃。」
阮唐搖頭:「是給哥哥留的,我一直剩著一個,再碰上一樣的樹就摘下來換了,怕壞,但一直都剩著一個。」
他又重複一遍:「是給哥哥留的。」
睡前周錦城給他擦了身體,但頭髮還髒著,阮唐自己嫌棄自己,垂頭小聲說:「我太髒了,不然,把吃的留這麼久,哥哥是不是可以賞我一下呢……」
周錦城手撐床挪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阮唐愣愣的,叫了聲哥哥,嘴還半張著,周錦城眉眼依然冷淡,卻又低頭在他眉心輕輕地親了親,道:「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