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錦重來前,他娘囑咐過他,周錦城要趕考,功課忙,不許佔用太多時間。
因而他只在書房待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收了東西,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大哥,錦重回去再自己多加練習,改日再來請教大哥。」
周錦城態度很好,面上甚至帶著些笑,一樣客氣道:「好,路上慢些走。」
阮唐還在苦哈哈地照著周錦城寫在邊上的橫折撇捺描畫,猛不防被一把捏在後頸上拎起來:「別畫符了,送送二少爺。」
他趕緊點頭,把毛筆往周錦城手裡一塞,就轉身跟著周錦重往外走。
門剛關上,周錦重表情立刻沒有那麼嚴肅。
他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包來,展開裡頭全是各樣顏色的珠子。料子也不盡相同,有玻璃的,瑪瑙的,還有木頭的。
阮唐看著移不開眼睛,說:「真的好多。」
周錦重把自己的習字紙亂疊一起,塞進懷裡,道:「沒騙你吧。來,玩一會兒我再回。」
阮唐沒應聲,起身開了門,探了顆腦袋進去,問周錦城:「哥哥,我玩一會兒,好不好?」
周錦城伺候兩個小孩兒一早上,早不耐煩了,巴不得他別進來,「玩一天都行,別來了,我清靜清靜。」
阮唐聽了卻不說話,也不動了。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進屋關了門,挪到周錦城跟前,垂著頭不言不語的。
周錦城顧自看書不理他,等了會兒,阮唐又拿手去拽周錦城的袖子。
「找事兒?」
阮唐委屈地嘟嘴。
「出去玩兒。」
阮唐不管,拽周錦城袖子的力氣更大了些,還往周錦城跟前擠。一個坐一個站,貼的緊緊的。
「再鬧我打人了啊。」周錦城沒辦法。
「說錯了。」阮唐小聲說:「哥哥說錯了。」
他就算不是十六,是十四,那也夠不小了。仗著自己是傻子,就敢擺出滿臉的委屈,小廝教訓上少爺了。
周錦城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是不是想哭鼻子?」
阮唐到這會兒倔的很,吸了吸鼻子,沒讓周錦城嚇到,說:「哥哥說,要我,我就走了。」
周錦城想,自己又不是他的木頭娃娃,還隨他高興擺弄。
阮唐嘴一癟,真要哭了,周錦城說:「要你,行了吧。」
「行了。」阮唐點了兩下頭,臉上的表情大概是「早這樣不就好了嗎」,看了看周錦城,突然湊近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是個獎勵,黏黏糊糊的。
周錦城沒反應過來,他就往外走了,還說:「哥哥好好唸書。」
「……」
周錦重在外頭等了一會兒,阮唐出來時,臉上還帶著笑,他就問:「怎麼了?」
阮唐跟他一道坐在青石板台階上,說:「哥哥罵我。」
周錦重聽了有些嚮往,「大哥沒罵過我。」
阮唐有一點不高興,覺得周錦重是在向他炫耀。
「哥哥已經知道錯了,他下次不會罵我了。」
周錦重跟他玩彈珠,兩個人制定了遊戲規則,誰也不讓誰。玩到一半,周錦重突然說:「小唐,你是不是傻啊?」
阮唐感覺被冒犯了,生氣地說:「你怎麼能亂罵人呢?」
周錦重的臉有些紅,磕磕絆絆地說:「不是,就是……我就是……」
「是什麼?」阮唐很嚴肅地問他。跟昨天守著門不讓他進時候一模一樣。
周錦重才九歲,又被慣著長大的,說是金貴,其實膽子小的很,趕緊解釋:「我有兩個小廝,十五了,跟你差不多大。但是、但是,不是你這樣的……有點不一樣。」他看看地上的彈珠,說:「他們不愛玩兒彈珠,也、也不……」
也不在遊戲的時候跟少爺斤斤計較。
阮唐把自己的兩顆珠子拿回來,生了氣,不跟他玩了。小傻子氣性可大,周錦重叫了他幾聲,他只是不理人,周錦重只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走前留下了那方手帕包,還說:「這些送給你,明天別生我氣了。」
阮唐沒去玩他的東西,鶯兒和燕兒去了前面量尺寸,要做秋天的衣裳。阮唐就自己撿了幾顆石頭,又摘了些葉子,到後院去找螞蟻窩。
先拿石頭壘個圈兒出來,再用葉子兜幾隻螞蟻進去,看他們在裡頭爬來爬去。
晚上跟著周錦城回屋,走到一半又折回去,回來時手裡拿著留在門口的一包珠子,對周錦城說:「二少爺留下的,放在地上丟了怎麼辦?我明天還給他。」
周錦城看出他們兩個大概是沒玩到一起,小孩子的事,他不本耐煩管,但看著阮唐悶悶的,就問出了口:「怎麼不高興?」
阮唐握著周錦城的手,說:「他說我傻。」
周錦城蹙眉,「你不傻?」
「我,我……」阮唐生周錦重的氣,但對著周錦城,他只覺得委屈。
他蔫蔫的跟在周錦城後面,手沒鬆開,依然緊緊拽著周錦城的。
天空是很深的藍,一條緞帶摻雜著煙霞穿越其中,點點星子高掛,一顆顆眨著眼看地上,有個小傻子在鬧彆扭。
等周錦城沖完涼進屋,阮唐已經縮在床上睡了。臉朝外,巴巴地看著門口,在等他進來,像已經忘了剛才的事。
周錦城上了床,阮唐叫他:「哥哥,睡覺。」
「唔。」周錦城把手伸過去,直衝著阮唐的臉,像要打人,阮唐卻沒躲。他的手蓋在阮唐臉上,往小傻子嘴裡塞了顆酥糖,「別記仇了,說你人傻,心眼還小。」
阮唐甜滋滋地嚼糖吃,第二天錦重來找他,他果然很大度地不再生氣,只是要先一本正經地跟錦重說好:「你不許再罵人了啊,不然我告訴哥哥,讓他……」
錦重很緊張,「大哥怎麼?」
阮唐嚇唬他:「哥哥叫你跟狗睡。」
錦重咧嘴笑了,說:「我喜歡跟狗一起睡,只不過奶娘不讓,太太也不讓。說狗髒,等我再大點才能跟它一塊兒玩兒,所以現在養在二院。」
阮唐自己已經害怕起來了,不想再說狗,帶著錦重去後院捉螞蟻。
他們捉完螞蟻又捉蚱蜢,草叢裡多得很,兩個人滿載而歸,灰頭土臉。
周錦重的奶娘找過來,看見他的樣子嚇了一大跳。二少爺哪裡這樣髒過,回去被太太看見不知道要怎麼發火,首先倒霉的就是這些下人。
她不敢說周錦重,理所當然就對阮唐撒氣,「這大太陽天的,膽子就這樣大,挑唆著二少爺野地裡去。」
奶娘說話陰陽怪氣。她給周錦重吃了幾年奶,連老太太都說是她養活了這個孩子,所以在府裡,除了幾個主子,她沒把誰放進眼裡。
說著說著,還想伸手去拽阮唐的領子,「待會兒你去跟太太回明白,可不是我們……」
「阮唐,過來。」
周錦城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站在門口,看他們幾個人拉扯。臉上沒什麼表情,無端叫人生畏。
阮唐掙開被拽住的衣領走回周錦城身邊去,他有些怕了,藏在周錦城身後,低著頭一動不動,誰都不敢看,卻悄悄在袖子裡抓住了周錦城的手。
周錦城站在那兒一言不發,他調教不著下人,無端降了自己身份。
鶯兒在一旁道:「媽媽,這是什麼地方,大少爺在裡頭讀書,老爺老太太吩咐過多少回,不要人來擾。您要耍威風,也沒選對地兒呀。」
奶娘臉憋得通紅,支吾半天,指著從周錦城身後露出一半身子的阮唐:「姑娘也別這麼說。是這個小子,勾著二少爺出來玩兒,找遍府裡都沒蹤影,我們著急,可、可不是才來的這邊嗎?」
鶯兒道:「小唐是大少爺的書僮,乖得很,一整天就在這屋裡伺候大少爺讀書。我跟燕兒在院門口做些針線,誰都沒見他出去過,你們的院子在哪,我們在哪,哪兒就勾著二少爺了呢?」
奶娘心裡其實怕上了,卻又沒什麼脫身的說辭。好歹都是她在大少爺跟面托大了,這尊凶神連老爺太太都讓三分,她哪裡敢觸霉頭。
這樣怕著,卻總也想不好說法,周錦城也不開口放他們走。
沒多一會兒,周安來了。燕兒在路上兩句話便把事跟他說明白了,其實很簡單,訓兩句阮唐就夠了,但現在周錦城這樣,誰還敢訓呢?
奶娘也沒大錯,又是太太的人,叫他兩邊為難。
他先見過周錦城,面上笑呵呵的,替奶娘告了罪,又轉頭去說跟過來的幾個周錦重的小廝:「一天天的吃白飯,幾個人伺候一個二少爺都能伺候丟了,今晚別吃了,去廚房挑兩缸水。」
小廝趕緊答應。
周錦重站在奶娘跟前,眼睛有些紅,挑眼看躲起來的阮唐。被拉走的時候,也是跟昨天一樣的一步三回頭,走到門口,他叫:「小唐……」
阮唐答應了聲:「什麼?」
周錦重臉上才有些活色,問:「下回還和我玩兒嗎?」
阮唐看看周錦城,周錦城不說話,他只好自己想,想了半天,說:「玩兒。」
周錦重高高興興地走了。
周安沒走,跟著周錦城進書房。
「大少爺,婆子們就是嘴碎,沒見識,您別放在心上。」
周錦城以往並不多言,今日卻道:「什麼沒見識?她們是跟著林素嵐進來的人,見得怕比我們多多了。你不敢得罪,也是有的。」
周安受不住這話,把腰彎的更低,句句誠懇,「大少爺,這就折煞奴才了。奴才跟著先太太進的府,是先太太抬舉奴才,奴才腰上才掛了幾串鑰匙。那奶娘從小把二少爺奶大,太給她難堪,怕叫外頭院裡的丫頭小子輕賤了二少爺。況且今日的事,太太哪能不知道,她必要敲打敲打那奶娘,您是什麼身份,將來拔得頭籌要做老爺,可不值當跟個奴才置氣。」
他不會向著別人說這種話,心裡把周錦城當他的正經主子,才敢說這些。
周錦城哪裡不明白,合上書道:「罷,以後再別叫她們現到我這院裡。」
「那是,那是。」周安連連點頭,又問:「那小孩兒……大少爺還用的順手?」
周錦城道:「可以。但他年紀小,小地方來的,膽子也小。平日他不出這院子,就算出了,你也敲打好外頭那些小子,別來惹他。」
小傻子愛記仇,還愛得理不饒人,再哭了更麻煩。周錦城心煩地想。
周安又滿口答應:「是這樣,他做書僮,原就比那些打雜的小子高些,誰敢欺負他。」
周錦城揮揮手,叫他先去,自己又在屋裡看起書來。
前日做的文章老師遣人送回來了,上頭的批語他還沒吃透,再消磨下去,晚上早睡不了,傻子又要鬧騰。
阮唐只是被高燒燒壞了,腦子長的慢,並不是不長。他能聽,也會學。
經了下午的事,他蔫了好一會兒,連螞蟻也不捉了。周錦城沒趕他出去,他就站在一邊,時不時挑挑燭火。
等周錦城暫且不看書了,閉目休息時,才開口說:「他們都怕哥哥。」
周錦城嗯了一聲。
「那我也怕。」阮唐這樣說。
周錦城眼睛睜開條縫看他,「你怕嗎?」
阮唐這才搖了搖頭,改口說:「不怕。」
周錦城原本懶得應對,又不知怎麼的,心裡動了動,坐正了把阮唐拉到跟前,問他:「今日下午怎麼了?」
阮唐想想,說:「我跟二少爺玩兒,回來他奶娘凶我,哥哥救我。」
說的挺對,周錦城又問:「誰對誰錯?」
阮唐低頭,說:「我對。」
周錦城道:「你錯了。你該好好在我屋裡鋪紙研墨,自己也該學,抑或就在門口守著。你帶二少爺去玩,他身體不好,要是突然病了呢?奶娘怕這個,著了急,你是我的人,但她不敢罵我,又不敢罵二少爺,該拿誰撒氣?」
阮唐的下巴都杵到鎖骨上了,訥訥地說:「拿我……」
「下回怎麼辦?」
周錦城這麼問,只當他要說不跟周錦重玩了,沒想到阮唐卻道:「下回看見她,我就跑,找哥哥。」
這樣也對。
「還不算太笨。」
「我說對了嗎?」
周錦城含糊地嗯了一聲。
「那哥哥賞我一下。」阮唐拿手指頭戳戳自己還沾著土的臉蛋,叫周錦城親他,「上回哥哥知錯,我也獎賞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