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晚上,被打發回去洗澡的阮唐是掐著晚飯的點來的。他進門時,周錦城已經在桌前坐下,只不過還沒動筷子。
阮唐頭髮才半干,已經束了起來,但沒挽成包子。大部分拿一根月白髮帶紮在腦後,有幾縷跑到前面來垂在肩上,根根烏黑,襯的小傻子唇紅面白,似乎更好看了幾分。
他抿嘴微微笑著湊到周錦城跟前去,見桌上還是只有一副碗筷,便問周錦城:「哥哥,沒有我的嗎?」
周錦城道:「沒有。」
阮唐撓撓頭,「可是鶯兒姐姐說,她帶了我的。」
鶯兒和燕兒送了兩回飯,就知道阮唐以後是在這屋裡用了。
他太單薄,看著又太和氣,不必回下人房那邊跟那些如狼似虎的小廝們搶食,她倆還挺放心。
只是有些奇怪,一向不近人情的大少爺竟然也肯發一發善心了。
方纔鶯兒帶阮唐回去,路上說了兩句閒話,道是:「晚上我多拿一副碗筷給你,總是用大少爺的算怎麼回事?讓安大爺聽了,非要訓你。」
眼下阮唐在桌上桌下找了一圈,均不見屬於自己的那副碗筷,笑臉上加些沮喪,「鶯兒姐姐定忘了。」
他聲音軟的不像話,抱怨聽起來像是在撒嬌:「讓安大爺聽了,非要訓我。」
周錦城暫且放下剛夾起來的一片青菜,問阮唐:「你知誰是安大爺?」
阮唐果然不知道,他就是記住了鶯兒的話,照著又說一遍罷了。
周錦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剛才還當他真的知道,是有人管束著他的。
「傻子。」周錦城道。
他拿起一個碗,把下頭摞著的那個推到阮唐面前,又將手裡的筷子分給他一雙。很想說句「嗟,來食」,實在太過惡劣,超過了他自己的惡劣程度,所以最後沒說。
周錦城憋住了這個,後面就要在別的地方出點壞。
他面前是一道甲魚湯,阮唐夾了一筷子,大概是做的鮮,饞嘴貓吃了一塊又一塊,把自己定的「一半」的規矩忘了個乾淨。
周錦城面上一本正經,卻很大方地把那青瓷盆往阮唐那邊推了推,還讓他舀了兩勺湯到碗裡泡飯。
他自己閒閒的戳戳米飯,再吃兩口菜,一頓飯的功夫,光看阮唐吃甲魚了。
晚上阮唐得了周錦城准許,洗漱後,沒等熄燈,就爬上了周錦城的床。同昨晚一樣,縮在他腳底,又打算那樣睡一夜。
大少爺其實很不習慣有人在他床上,況且還是個下人。
只不過是個長的嫩包子一樣可愛又漂亮的下人,更要緊的,是個傻子,便與別人不同些。
不懂得諂媚,亦不會裡外傳話。好逗弄,還不記仇。
他從床邊的立櫃裡取出一床小被子與一個軟枕,扔到床靠牆的最裡邊,道:「那兒去睡,別躺人腳下礙事。」
阮唐忙不迭跟只小狗一樣地爬過去,軟枕抱在懷裡,小被子蓋到肩上,眼巴巴地看著周錦城:「哥哥也睡吧。」
周錦城挑挑眉,平躺下以後,目不斜視地警告了他一句:「晚上不准亂動。」
「我記住了。」阮唐就算睡在裡頭,地方寬敞了很多,也還是把自己蜷起來,只佔一點點地方。眼睛閉上了,又喃喃叫了聲:「哥哥。」
不是要喊周錦城有什麼話說,就是那麼輕輕叫了聲。
周錦城也沒應聲,如錦似緞的月光照在青瓦上,又照回屋裡,他想起一句形容兄弟間的俗語,叫「抵足聽趣話」。
只不過阮唐離他那樣遠,伸展一臂都夠不著,更談不上「抵足」二字。
亦無甚趣話,只有他等著的一個遲來的阮唐出醜。
周錦城等了小半夜,床裡頭的阮唐早睡的呼吸悠長了,都沒等到小傻子被甲魚的燥熱憋起來。
只是第二天晨起,阮唐跟他一前一後地坐起來,鼻孔裡倏地流出了兩道鼻血。
阮唐被周錦城以掐著下巴仰起頭的姿勢拎下了床,自己跑了兩步出去止血洗臉,剩下周錦城一個人站在床邊,看褥子上那幾滴鮮紅的血滴。
這小孩兒太小了,還不會像大人一樣對甲魚湯有什麼反應,更不會因此而出醜,倒是最後賠上了周錦城他娘留下的一床被單。
是他自己不地道,周錦城想了又想,最後只得生吞了這口悶氣。
上午在書房時,對阮唐便沒什麼好態度。
要擦桌,還要掃地。用過的粗細軟硬的筆都要洗,畫也要曬。
哪有給小傻子偷偷打瞌睡的時間。
小傻子沒察覺,還以為哥哥在教他怎麼幹活兒,一張臉上溢著甜笑,高興的不得了。
他每做完一樁周錦城吩咐的事,都會立馬回到周錦城身邊,叫聲哥哥,再問:「做好了,對的嗎?」
周錦城看看不作聲,阮唐就知道是對了,笑起來包子臉一鼓,周錦城就連一點脾氣都沒了。
到午時,小傻子跟鶯兒燕兒一道去廚房拿周錦城的飯菜,被廚房大娘拉住,端詳了半天,很喜歡他似得給小傻子手裡塞了塊兒剛鹵好的豬蹄。
他們端的那幾個菜裡可沒有這個吃的。
食盒都叫鶯兒和燕兒提著,阮唐只有一隻手裡拿著那塊大娘給的鹵豬蹄。熱乎乎的,被滷味香了一路,他硬是忍著沒吃。
到了書房,不管手上有油沒油,先拽住周錦城的手,急著要讓他吃一口。
豬蹄燙,回來時阮唐兩隻手輪流拿,碰著周錦城的那隻手也是油乎乎的,握上去一片粘膩。
鶯兒燕兒低著頭擺飯,心頭直道不好。
周錦城卻什麼都沒說,也沒甩開阮唐的手,就著他遞過來的動作低頭咬了一口。
半個巴掌大的肉塊兒,骨頭佔了多半。給周錦城吃過,阮唐才滿意地收回手,香噴噴地接著啃剩下的。
「好吃嗎?」
阮唐連連點頭,「好吃,好好吃。」
真的似只小狗。
周錦城吩咐鶯兒:「明兒要一道這個。」
鶯兒趕緊答應下來。
周錦城不愛葷腥,這種東西更是從來不吃。晚間他在屋裡默書,趕阮唐出去,鶯兒燕兒便正好與這新來的書僮說些小話,道大少爺對他如何如何好云云。
有些悶熱的晚夏,空氣裡夾雜不知名的花香與青草香,蟲鳴不斷。
他們三個半大不小的小孩兒坐在漫天星子之下,手中拋兩塊圓滑的小石子來玩,摻著閒話三兩句,愜意非常。
燕兒那麼說,阮唐深以為然。但他記著周錦城說的,不跟別人多言,便只點點頭,最多嗯嗯兩聲,算作回答。
燕兒只當他生性害羞,還同鶯兒道:「從前周元應該是話太多,所以不討少爺的喜歡。」
鶯兒垂頭看看阮唐,一笑道:「樣貌也差些。」
本朝盛行男風,亦有人家娶男人做正妻。
燕兒見鶯兒笑的不懷好意,很容易便聯想到這兩年雲城突然出了的好幾樁少爺同書僮好上了的新鮮事,便笑著啐道:「浪蹄子,他才多大,你就想這些腌臢事!」
「又有多小?」鶯兒依然笑著,道:「劉家二少爺把他那書僮收到屋裡時,書僮才十四五。小唐都十六了。」
燕兒托腮打量阮唐一圈,「也是……」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又開始套上了阮唐的話。
只不過阮唐意不在此,手裡拋著石子玩兒,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書房的窗戶看,只等周錦城什麼時候出來。
燕兒道:「秋試在即,少爺平常就用功,最近又更發奮了。」
鶯兒一臉祈盼,「此次若能考中,那咱們家少爺便該是最年輕的進士。」
「急什麼?」燕兒道:「太太說了,別人家的孩子,到十七八歲中了秀才就要拜天拜地,這幾年且就當讓少爺練手。」
鶯兒搖頭,悄聲道:「府裡誰不知道,少爺考功名……可不單是為了考功名。」
燕兒最怕她這樣口無遮攔,再加身邊還有個阮唐,她在鶯兒嘴角擰了一把,道:「就你知道,還有誰知道?」
「唉,你們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唄。」
說了兩句,周錦城真被阮唐給盼出來了。
他一推開門,只邁了只腳出來,坐在大石頭上的軟糖就跟隻兔子一樣竄了過去,小聲叫了聲:「哥哥……」
周錦城看著他稍微有些水光的眼,「困了?」
阮唐乖乖點了幾下頭,周錦城便道:「走。」
鶯兒對燕兒吐了吐舌頭,兩個人忙不迭也跟了上去。
夜裡歇下,外頭連蟲子都不叫了。阮唐睡在裡邊,蓋著小被子往周錦城身邊蹭了蹭,伸手拽了下他的被角,「哥哥。」
「幹什麼?」
阮唐跟他商量:「以後早些睡,好不好?」
周錦城道:「不好。」
「睡得晚長不高。」阮唐有些著急,「我娘說的。」
周錦城道:「你人都傻了,還要長那麼高有什麼用?」
阮唐跟著心虛,似乎真的沒什麼理由,他非得要長那麼高。他很容易便被周錦城帶著跑走,在黑暗中點頭說:「沒有用。」
周錦城的嘴角微微勾起,聲線卻冷,「沒用就不要那麼多廢話。」
阮唐想起鶯兒說的話,又問周錦城:「哥哥為什麼要考功名?」
周錦城回答的很快,「為搬出周家。」
他裝在肚子裡,整個周府裝在肚子裡不說出來的話,他對著一個小傻子很平常就說了。
只是小傻子並不明白這有什麼要緊,只哦了一聲,小聲懇求周錦城:「那哥哥也帶上我。」
周錦城一翻身,看見他被月光照亮一半的側臉,白生生、軟乎乎的,就忍不住要對他態度惡劣:「我帶個傻子,叫別人來笑話我?」
阮唐的嘴癟了,有些委屈地說:「壞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