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段明灃往外一看,立刻認出是上海大學余校長的孫子余睿,因為父執輩相識的關係,以往曾在社交場合見過幾面,算得點頭之交。
他忙收起手裡的建築圖,衝余睿道:「公共租界這麼亂,余老弟怎麼到這裡來了。」
余睿指了指身後的大長龍,從容道:「昨晚聽說打仗,我來幫忙發放救濟糧和藥品。」
段明灃順著指引往前一看,安撫難民的人群中,的確有不少愛國人士。他二人雖然跟余睿算不上相熟,但也知道余睿是出了名的熱血青年,猶豫了一下,勸道:「這裡臨近交戰區,隨時可能會被攻陷,消息又全部封鎖了,暫送不出去,若是救濟糧發放得差不多了,余老弟還是就早些回安全區域吧,免得余校長他們擔心。」
余睿笑了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眼看救濟糧發完了,這就要回去了。此處太危險了,段大哥和段二哥也早些回法租界。」
等他們走了,余睿先是混在人群裡回到街區,接著又趁亂走到那片店鋪,最後徑直上了樓道:「車上只有段氏兄弟,但後面有輛車一直尾隨他們,車上的人約有十來個,我看著像段家的家僕,段明灃手上的確有張建築圖,光憑這一點我也判斷不出他們的來意。」
瑞德露出頭痛的表情道:「如今四幫人馬在找金條,敵寇、南京伍如海、政府、還有各組織,無論哪一幫人都不會明晃晃將建築圖拿在手裡,可若是沒有依仗,段家絕不敢單槍匹馬來找金條,我懷疑政府有人洩了密,不知為何此事傳到了段氏兄弟耳裡。他們如此沒有成算,既不像給敵寇賣命,也不像伍如海手下的人馬,照我看,會不會跟政府的人有什麼關聯?」
賀雲欽聽到「政府洩密」這幾個字,早蹙了蹙眉,老半天沒接話。
剛才已讓余睿提醒段氏兄弟,此時撤走還來得及,硬要淌這灘渾水,任誰也攔不住。
至於是誰洩密誰橫生枝節,回家一查便知。
他看向另外一個同伴道:「仍打不通電話?」
那人搖頭:「北區和東區現在是敵寇進軍滬上軍防的基地,線路早被震斷了,暫撥不通。」
瑞德道:「法租界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公共租界其他區域早前就找過了,偌大一片租界只剩蘇州河以北未找,這地方臨近戰場,動起來委實太麻煩,我懷疑其他幾派人馬都已經到附近了,只是目前豆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余睿起身看向窗外道:「還有大批難民往公共租界湧,少說有三十萬,等這些老百姓全湧進來,大部分建築物都會塞滿人。如果伍如海的人馬第一個找到金條藏身之所還好說,這人雖然跟敵寇勾結,但既要名聲又要牟利,不敢直接將刀鋒對準老百姓。可要是敵寇搶先弄明白具體方位就麻煩了,他們根本不會顧及這些人的死活,會直接動用彈藥來找尋地下的金條。」
賀雲欽笑了笑:「第二點可能性低,別忘了公共租界目前是英美使館的天下,若敵寇真以這種明目張膽的方式找到了金條,如何將金條運到敵軍戰場?恐怕還未駛出租界大門就會被扣下。所以無論哪派人馬,就算再急也只能以隱秘的方式找尋金條。」
余睿眉心擰成個疙瘩,這的確是個通天的難題,首先要避過其他人馬的耳目找到金條,其次要確保能運到己方戰場。
今次之事,成則能助國救民,不成難全身而退。這一點,想必這些前輩心中都有數,然而在他們的臉上,根本看不到彷徨或瑟縮之態。
「所以就像我之前所說的,我現在臨時擬定了兩個方案。」賀雲欽道,「第一就是滬上這些廢棄多年的工廠和洋房早已被翻遍,重來一遍也無非是無用功,我打算換個思路,不再繼續找尋空置多年的洋房和工廠,而是將重點放到十年前空置過一 段時間、後來又重新投用的建築物裡。」
眾人怔了怔,這的確是個新的思路:「第二點呢。」
「第二點就是如果那幾派人馬的思路未變,類似於斯摩燈泡廠這等空置多年的建築物,他們一定會前來窺探,一旦露出馬腳,我們正好可以趁機會除掉幾個。我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夠接通線路,否則我們最好按兵不動,因為不管誰第一個動,立刻會成為其他幾派的眾矢之的。」
余睿苦笑道:「但問題是那兩派人馬一個比一個會偽裝,我怎麼判斷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賀雲欽抬眼看著他道:「不要輕信你看到的任何事物,也不要輕信看上去再無害的人,這兩點能不能做到?」
余睿神色轉為肅然,默然片刻,慎重點頭:「我記住了。」
...........
紅豆決定拿著那份空白的第七頁建築去試探王彼得。特殊時期,她誰都信不過,可如果王彼得真心要給賀雲欽送消息,她不會放他獨自一人冒險。
跟哥哥到了書房,她將最後一頁擱到桌面上,對王彼得道:「賀雲欽走時留下了這個,我現在只知道第七棟洋房在這片區域,但具體是哪一棟,圖上並未標識。」
王彼得拿起紙張一看,皺了皺眉道:「居然在北區。昨晚不打仗還好說,一打仗這片區域早已不安全,我這就去找他們,向其晟和彭裁縫夫婦極有可能是敵寇人馬,我必須馬上給他們送信。」
虞崇毅愣了愣,剛才到現在他已經完全弄明白發生了何事,目光不由自主追隨王彼得匆匆離去的背影,分明有所觸動。
紅豆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眼看王彼得已經走到門口,忙道:「王探長,那地方炮火連天,你一個人去不安全——」
王彼得頭也不回,只哼了一聲道:「不安全又怎樣,我還能看著這些夥計被人暗算?我這樣的糟老頭不比賀雲欽瑞德他們,他們年輕有為,我渾渾噩噩度日。說實話,我這些年孑然一身,長期酗酒早染了一身病痛,我的命,不值錢。」
說著便擺了擺手,大步往門口走去。
紅豆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跟王彼得相處的種種,倘若賀雲欽完全不信任王彼得,怎會任其調查洋房事件。這麼一想,她心中一亮,追上幾步,正要說話,虞崇毅突然身形一起道:「王探長,您說錯了,您的命很值錢,我們所有人的命都值錢。紅豆說得對,您一個人去不安全,我陪您走一趟。」
紅豆啞住,忙要攔住二人,一伸手碰到哥哥衣兜裡的一柄槍匣子,不由一訝。
虞崇毅回頭一笑道:「這槍還是之前白海立打你主意時,哥為了以防萬一買的,當時哥想著,如果實在沒別的辦法,哥就跟這畜生同歸於盡。」
紅豆喉嚨一澀:「哥。」
虞崇毅溫聲道:「後來我才知道,要對付這樣的壞人,有的是靈巧的法子。現在雲欽不在,哥就是你的天,你的身子不比從前,為了母親,也為了雲欽,你儘管放寬心在家等消息,哥這人命大,一定會幫你找到雲欽。」
王彼得這才聽出不對勁,目光詫異地落在紅豆肚子上,張了張嘴,最後什麼話也沒能說出來。
紅豆低頭想了想,猶豫了又猶豫,無奈看一眼肚子,對王彼得和哥哥道:「好,若是我一定跟著去未免太任性,但是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們,雲欽他們找了這麼久都未能找到金條,如今戰事提前,他們都是能審時度勢之人,隨時可能會調整計畫。」
王彼得詫異道:「你是說雲欽他們回了法租界?」
紅豆搖搖頭:「如果回了法租界,雲欽一定會給賀公館打電話,所以我相信他還在戰區,我的意思是,如果公共租界那幾個鬧鬼或廢棄的洋房沒有消息,他們可能會轉換思路,去別的地方找。所以等你們到了這片區域,如果到處沒有他們的蹤跡,為了安全起見,一定記得馬上撤回來。」
王彼得思索了一會,面露了然道:「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紅豆牽牽嘴角:「記得之前雲欽說過一句話,『敵寇的鐵蹄都已經踏到臉上來了,有所為而不為,是為可恥』。所以不論雲欽在做什麼,在哪個角落,我相信他一定在做著最偉大的事,如果你們找到雲欽,務必替我告訴他——」
她倉皇轉身,試圖將眼淚咽進肚子裡,然而經過這一夜累積的擔憂和驚惶,她終於有些承受不住了,心裡明明很靜,眼淚還是順著腮幫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替我告訴他,他有孩子了,我們母子在家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