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土狗青
常小青被師父接入忘憂谷的時候,恰好是深秋。
懵懵懂懂在僻靜的山谷裏呆了一段時間,大雪便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入冬了。
天氣很冷。常小青將自己縮在廚房的角落,躲在一排高大厚重的藥爐後面昏昏欲睡。那個將他接進忘憂谷的男人身體似乎總是很糟糕,就連他的廚房裏,也終年燃著炭火熬著藥。
聽說這種足足有一人高的藥爐是特製的,連鐵水都能熬化的爐芯裏放著某種據說要用三味真火熬上一年的奇藥——若是這一味藥熬不成的話,可能忘憂谷的這位谷主很快就會要駕鶴歸去,與世長辭了。
當然,這些都跟常小青無關。
只是偶爾想起來的時候,他會忍不住心裏有些隱隱的忐忑——若是那個看上去便十分親切又慈祥的男人真的因為身體不好死去的話,大概他便又會送回到原來那座死氣沉沉的院子裏去吧。
常小青並不喜歡那裏,也不喜歡養育他長大卻總是態度冷漠的婆婆。但是仔細想起來,便是留在這座山谷之中,似乎也並沒有更好。
這座偌大的山谷之中,並沒有多少僕人,就算是有,也多半是一些缺胳膊少腿,亦或者是面容猙獰的老人。常小青聽師父解釋說,他們是當年忘憂谷留下來的“老人”,因為如果到了山谷外面也沒有地方去,所以最後才留在了這裏。
而就是這些“老人”,對師父是那般的尊敬,可是在看到常小青的時候,態度卻會變得古怪起來。
“便是他?”
“正是。”
……
常小青早就從婆婆那裏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十分可惡的人,而到了山谷裏,他才終於意識到,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大概真的是個很壞很壞的傢伙,才讓這麼多年之後,讓即便是忘憂谷中的下人在看到常小青的面容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洩露出些許厭惡來。
常小青先前便是個冷漠敏感的孩子,這樣的情形一再遇到之後,他便愈發地不愛與人打交道了。
能夠讓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只有師父的身旁。可是師父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勁,而谷中的氣氛也漸漸地變得低沉。
常小青每每練完了師父佈置給他的武功,便會偷偷溜到廚房裏,躲在藥爐後面打個瞌睡。厚重的藥爐並很燙,摸上去只是非常溫暖而已,而漆黑的爐殼上更是隨著熱力散發出一陣陣的藥味,而這味道總是常小青想起師父身邊沉靜的氣息。
而這一日,與往日一模一樣。
“嘎吱——”廚房的木門響了,兩個人的腳步慢慢靠了過來。
這是常年在廚房裏幫忙的兩名伙夫,據說曾經是差點兒被送去喂蛇的藥人,最後卻被師父救了下來,收在忘憂谷中過活。他們對師父便總是很衷心,連帶著對常小青的厭惡也愈發明顯。
當然,常小青依舊不是很在乎這兩個人。
聽到他們進了門,常小青也並未作出任何舉動,而是翻了一個身,將手墊在腦後,靜靜地聽著那兩個伙夫的對話。
“這麼冷的天,怕是不久要封山。”
“可不是……封山前得備點貨,我聽說那花江人已經過來了?”
“嗯嗯,說得是,花江人過來了,正好挑些狗來進補……”
……
如今世間不太平,那街上田野中的野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刨開過荒山野墳吃過死人肉,因此世人是絕不吃外面的野狗的。若是想吃狗,要等到每年入冬時,花江一帶的養狗人帶著狗來賣。那一地的狗都生得一身黑皮白腳,額上又一團白毛,喚作“花狗”。這種狗便是特意養來做肉食的,生得十分蠢笨醜陋,無論是看家護院亦或是做個玩賞的小動物都不堪用,唯獨吃起來卻是肉質細膩,香軟可口。
忘憂谷這兩人這一刻說的,便是下山尋那花江人來買些狗吃。
常小青對這世間的俗事並不在意,便又翻了一個身,慢慢地睡了過去。
沒想到幾天後,等常小青再如同往常那樣溜進廚房打盹時,便聽得往日一片寂靜的廚房裏一片嘈雜。他嚇了一跳,往房內望去,頓時見著巨大的竹筐中擠擠挨挨地堆著十多隻花狗兒。
那花狗每個都生得膘肥體壯,在竹筐裏擠得哀哀直叫喚個不停,卻連跨出竹筐都不會,只能嗷嗷直叫。
常小青從出生起便生在安靜少人的地方,如今驀然踏入這群狗亂叫的環境裏,只覺得太陽穴一陣一陣地跳動,被花狗的叫聲吵得頭痛。他正準備抽身離開,偏巧門外恰時傳來了腳步聲,顯然是伙夫這一日要比平日裏早到許多。常小青平日裏最不愛與那兩人打交道,而聽著那腳步聲已經在門口,再看看自己,顯然也來不及從視窗逃出去,於是下意識便往那往日裏呆的藥爐後面一竄。才剛剛躲好,他便從縫隙中見到那廚房裏的伙夫各自手持一根鐵棍,兇橫惡煞地走了進來。
那一筐花狗還待再叫,常小青便眼睜睜地看著伙夫風輕雲淡地從竹筐中抓出一隻花狗的頸部,另一隻手一抬,黑黝黝地鐵棍便直接落在了小狗的頭顱之上。
“啊——”
常小青聽得那小狗在頭顱碎裂之時發出最後一聲慘呼,撕心裂肺,並不相識尋常狗叫,反倒更像是一個人瀕死之前發出的極痛苦的大喊。
“砰……”
等手中的小狗兒如同那軟皮毛的空袋子一般耷拉下來,伙夫們便面無表情地將小狗的屍身丟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再一彎腰,又從竹筐中撈出另外一隻軟綿綿肥嘟嘟的小狗,依法炮製。
不一會兒,兩名伙夫的腳下都多了一堆血糊糊的皮肉小山,而他們手上的鐵棍卻被血染成了黑紅。
常小青被這一幕駭得全身戰慄不已,頭上背心中全是冷汗。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感到腳邊傳來了一個毛茸茸暖乎乎的觸感。
常小青差點兒被嚇得尖叫,結果一回頭,便見著著藥爐背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小小的毛客人。
那是一隻典型的花江狗:圓滾滾的肚子,細瘦到好像完全撐不起體重的四肢,黑貓白腳,額頭上一塊暗淡的白毛。
大概是在之前便不小心從竹筐裏跑出來了吧……
這只花狗與自己那些懵懵懂懂的同類實在大不一樣,或許也是感覺到了危險,竟在伙夫動手之前,便循著味道躲到了藥爐背後幽暗安靜的角落裏。不過它把常小青嚇得夠嗆,常小青顯然也將這只狗也嚇得半死。
常小青眼看著小狗嘴巴一張,差點兒就要嗷嗷低叫出口,條件反射地便伸出手去,將那只狗兜頭卷到自己的懷中,另外一隻手死死地握在小狗的嘴巴上。
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鐵銹味,常小青又從縫隙中往外看了一眼,只覺得恍惚中,連廚房裏的火光似乎都已經被滿地的狗血染成了鮮紅色。而那兩位伙夫卻不以為意,反而卷起袖子來,望著彼此哈哈大笑,將紅燒燒烤之類的狗肉做法全部說了一遍,這才將死狗全部丟回竹筐,抬出了院門。
等到它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常小青才抱著懷中的小狗,咕咚一聲從藥爐的後面滾落出來。
廚房的地板上殘留著鮮豔的血跡,常小青只草草瞥了一眼,便覺得心跳如鼓擂,十分作嘔。
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抱著那條生來就應當被抓去做肉吃的花狗翻過窗臺,一溜煙回到自己的房間的。
總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蹲在床邊,將自己午飯時偷偷藏起來的雞腿一點一點地撕碎,喂給那條花狗吃了。
那條狗確實就只是花狗而已。
它的同類們,那群沒有掏出竹筐的花江狗了,早在那一日的晚上便放在了鍋中送上了餐桌。
狗肉雖然粗坯,但是男孩子們卻總是愛吃的。
季無鳴和金靈子甚至還因為其中一塊肉而互相用筷子打了起來。那一夜,整個忘憂谷中可能只有常小青和林茂,未曾吃上一筷子狗肉。
常小青覺得自己可能出了一點問題,如今他在忘憂谷中實在是說不上讓人歡迎,那個對他最好的男人,他的師父又重病在身,只差一瞬便要隨時去見了閻王。
可是,常小青還是忍不住在自己的房間裏,偷偷都養起了那只花狗。
說句實在話,常小青還從未見過這般愚蠢的狗——便是連大塊一點的肉都咀嚼不了,性格也十分古怪。
它也不會任何動作,看上去也聽不太懂人的指令,每日甚至會在常小青的床下便溺,而一旦常小青氣到臉都發白了,它也只會仰著頭,用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傻乎乎地看著常小青。
“汪?”
它低聲地叫著。
即便是叫出來的聲音,也還是很難聽,含含糊糊地,像是肺裏出了問題。
若是在外面,便是這樣叫,也不會有任何人對一條用來吃的狗施以任何憐惜吧。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有的時常小青看著它,卻總是有一種看到自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