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也不知道這皇城之中無辜枉死者的屍體到底又多少,才將數量如此眾多的烏鴉養得這般肥壯。
【恐怕宮中大部分人,這時候都已經死了。】他同紅牡丹說道。【你待會要做好準備。若是見勢不妙,逃命要緊。】
紅牡丹漫不經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龔寧紫,忽而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拍。
【我知道,你別擔心。】
也不知道為什麼,隔著厚厚的色脂與粉末,龔寧紫卻偏偏看出了紅牡丹這一刻的嬌豔神色——彷彿一朵花開到的盛時,璀璨到近乎奪目。
龔寧紫一怔,沒有來得及抓住從心頭一掠而過的那點奇異心思,車隊卻已經停了下來。
“公公……”
有人輕輕叩了叩車壁。
龔甯紫抬起車簾,一張青白的臉探了過來。
“王公公,到地方了。”
到地方了?
龔寧紫皺了皺眉頭,然後一掀車簾跳下了馬車。
一陣風驟然吹來,帶起一陣隱隱約約腥膻之氣。而馬車停下來的地方,卻並不是雲皇慣常居住的明心殿,而是一處宮牆四圍之中,一座樣式不倫不類的小樓。
那小樓大概是因為新葺的緣故,連圍牆上的磚色都與別的地方不太一樣,同樣是朱牆,這裏的牆面看上去卻顯得格外的鮮豔一些——就彷彿剛剛被新鮮的人血塗過了一道似的。
小樓便在圍牆的正中心,高約七層,每一層都繪有旖旎鮮豔的天女仙人壁畫,壁畫上仙人們身上佩戴的珠寶都由整塊的寶石鑲嵌而成,哪怕冬日天光暗淡,那寶石依舊熠熠生輝,顯得整座小樓金碧輝煌,宛若天界。除此之外,又有極為精巧的前殿后閣簇擁在旁,精工細作的窗格上貼的不是綃紗,而是從西域諸國供奉而來七彩琉璃片。大概是因為殿內點著火燭的緣故,那一片片琉璃瓦就如同西域女子身上的寶石首飾一般閃耀著爍爍寶光。
一座仙氣縹緲的牌匾立在一扇鎏金門上,上面寫著“摩耶精舍”四個字,看那字跡,倒是雲皇親筆。
這一路上來隻覺得整座宮廷死氣沉沉,杳無人煙。可如今到了摩耶精舍前,卻能聽得一陣一陣歡鬧喧囂之聲縈繞于小樓上空。
但那聲音越是歡鬧,便越是顯得此處邪氣逼人。君不見那牌匾下方押送太子的人馬各個都是簌簌發抖,心驚膽戰的模樣。
“哈哈哈……”似乎有女子忽而尖聲大笑,其他人聽到這聲音,竟齊齊打了個激靈,臉色愈發難看。
龔寧紫瞬間便將場中個人神色環顧了一遍,最後將目光定在了叩車喚他的那個太監身上。
這太監,龔甯紫是認識的。他喚作苟令兒,宮中人都要叫一聲苟公公,雖然已經去勢,但依舊生得膀大腰圓,性情暴虐。可偏偏就這麼一個下三濫的人得了雲皇的喜歡,因而龔寧紫平日裏只見過他狗仗人勢趾高氣揚的模樣,可如今再看他,才發現不過短短一陣時日,這苟公公已經平白瘦了一大圈,連臉頰都凹陷了下去,眼底一片青黑,眼珠子裏滿是血絲,看人的時候,瞳孔會不由自主地顫動——顯然在龔寧紫困守持正府的這段日子裏,這苟太監因為某事而受到了莫大驚嚇,因此如今看來竟有神魂散亂的症狀。
龔甯紫心中疑竇更重,臉上做出來的表情卻跟苟太監十分相似,彷彿是個很害怕很忐忑,已經嚇暈了頭的模樣。
“既已經到了門口,為,為何還在磨磨蹭蹭,趕緊送人進去才對……”
那苟太監一聽,頓時滿臉驚恐道:“王公公這是糊塗了……這地方平白無故,可不能讓閒雜人等進去。”
一聽到這滿是推脫的話,龔寧紫頓時心中一定,臉上表情便多了一些橫戾:“如今咱們可是要送太子殿下與聖人父子相聚,又那裏算是平白無故。”
苟太監一聽,只當“王太監”是自己要死也要拉著其他人一起死,表情頓時猙獰了起來。
“王公公……你……是你自個兒命不好,叫皇上特地點了你,你又何苦要這樣害我。”
“我哪里害你了,給皇上分憂原本就是你我求都求不來的福氣,怎的如今不過是讓你跟我一同送太子殿下去見陛下,倒像是我要殺了你一樣。”
龔寧紫故意用那種不陰不陽的語調開口道。
果然,他這樣一說,那苟太監立刻就介面將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說了出來——
“姓王的,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你把你那一套收起來吧,如今的情形難不成還要掀開來說不成?!這宮裏死了這麼多人,你我兩人既然還能活到現在,也算是祖上有庇佑。那皇上既然點了你,說不定你這回去了以後還能回來,你又幹嗎一定要拉著我我去死——倘若你真的死在裏頭,我還能給你燒點紙,你一定要帶著我,我們幾個一起死在裏頭屍體喂了烏鴉,你難不成還能感到舒坦一些?!”
龔甯紫聽到苟太監所講,心底一沉。
顯然這雲皇不僅殺人,而且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也都毫無顧忌,說殺就殺,這已經是徹頭徹尾地六親不認,殺人如狂了,再抬眼看一眼那邪氣四溢的摩耶精舍,此事也定然與那蓬萊散人脫不了關係。
“唉……你……”
龔寧紫回過頭,終於裝作是發了善心的樣子將苟太監一行人放走了,馬車旁一時之間,便只有那幾個沉默不語,押送太子殿下的老供奉。
待到此時,龔寧紫當然也察覺到了這幾個人的不妥。
那苟太監幾人還在時尚且不明顯,如今那些人屁滾尿流地跑了,這幾個老供奉身上的詭異之處便格外鮮明。
他們臉色異常地白,白的就像是上墳時給先人燒的那些紙人一般,而且呼吸也格外的緩慢,眼中更是毫無靈氣。
龔甯紫上車將“章瓊”從車上接下來,那幾個供奉便齊刷刷轉頭,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到凝在紅牡丹的身上。
龔寧紫心中微驚,帶著紅牡丹往前走了幾步,那幾個供奉也同時跟了上來,只是人是往前走的,脖子卻是直直扭著,數張臉剛好對著章瓊。
隔著袖子,紅牡丹用力地捏了龔寧紫一下,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之間卻已經達成了共識——恐怕這幾個還能呼吸喘氣的老供奉,也早已並非活人。
龔寧紫垂了眼眸,臉上依舊按著那王太監的脾氣,裝出又怕又怒的模樣,抓著“章瓊”走上臺階,往那摩耶精舍的門口一站。
按照宮中的慣來的規矩,這門口無論如何也應該有個通傳的人,沒想到如今情況卻大不相同,即便是這看似歡聲笑語,內裏又有人來人往的地方,門口卻跟著之前車隊路過的那些宮室一樣,一個人都沒。
無奈之下,龔寧紫只能上前叩門,可沒等他用力,那鎏金的大門竟然嘎吱一聲,輕輕開啟了。
享樂的樂聲與女子的大笑頓時潮水一般順著開啟的門縫湧出。
龔寧紫駝著背,彷彿很害怕似的,帶著“瓊太子”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摩耶精舍。
結果他在那些似人非人的供奉包圍下,剛剛轉過影壁,看見眼前的一切,頓時就知曉了為何先前那苟太監等一群活人會被一聲笑聲嚇得兩股戰戰。
實在是因為這摩耶精舍之內的場景看著實在滲人至極。
先前他們聽見的樂聲確實是樂聲,只不過那拉琴彈唱的人各個是皮包骨頭,臉色青白,眼睛空洞,彷彿已經完全沒有了魂魄。龔寧紫用眼角瞥了一眼那些老供奉,估摸著那些奏樂之人與這些老供奉大抵是差不多的狀態。
而場中唯一所見的活人,卻是那幾位曾經在宮中素有寵愛的宮妃。
只不過在龔寧紫記憶中各有姿色的宮妃如今卻已近乎非人。只見她們都被困在了足有一人高的大缸之中,僅有頭顱露在外面。那大缸之中隱隱可以聽到似乎有東西正在蠕動,而每當那蠕動聲響起,宮妃便大張開嘴,不足的發出宛若狂笑一般的淒厲尖嘯。
龔寧紫感到自己後頸的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來——若是他記得沒錯,折磨這些宮妃的並非尋常酷刑,而是一種十分罕見的蠱蟲“笑蟲”。
那蟲子僅有拇指大小,卻密密麻麻數目眾多,偏愛以年輕女子的血肉為食。而且它們只吃活物而不吃死屍,所以在攝食的時候,身上會分泌出一種毒液,當它們啃食女子的血肉時,那女子只會感到一陣瘋狂的麻癢,隨後會控制不住的狂笑出聲。
這種笑蟲以年輕女子血肉精華為食,因而研磨之後入藥,便可以提取一種號稱可以延年益壽,延緩衰老的藥……
多年以前,江湖中所說的所謂長生不老藥,其實便是這種笑蟲研成的粉末。
只是這種東西實在太過於陰邪惡毒,之後便是南疆毒王一脈出手,下令銷毀了這種蠱蟲。誰知道之後逍遙子與南疆毒王鬥法,後者失敗後百年家傳全部歸於逍遙子之手。
那笑蟲便在逍遙子的研究下再現忘憂谷……
本以為忘憂谷之亂之後,笑蟲已再度滅絕,沒想到如今在一國之主的所在之處,他竟然又一次活生生地看到這種邪惡至極的東西。
到了此時,龔寧紫心中早已確認,恐怕那蓬萊散人的來歷正是當年逍遙子治下的忘憂谷了,就是不知道那人的身份,究竟是當年的誰。
而且既然已經做到這種程度,恐怕那人的目的也牽扯到了如今的林茂。
龔甯紫一步一步走著,心底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反倒是站在他身邊的紅牡丹,覺得背上漸漸冒出了冷汗。
也只有她這種跟龔寧紫認識已久的人,才能隱隱察覺到這個時候的龔寧紫有多麼令人恐懼……
正所謂,殺意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