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冰涼而雪白的皮膚,摸上去彷彿冰絲織成的半透明薄綾。微妙的雪藍色和淡青色的血管網路一般埋在皮膚之下,若隱若現。一具一具高大健壯的身體,全部都是赤•裸的,半浮半沉在泛著淡淡乳色的微腥粘液之中,他們沒有頭髮也沒睫毛,正確地說連一根體毛都沒有,光裸的眼瞼下面是佔據了整個眼眶的純黑色瞳孔,在意識到聲響之後,所有人都無聲無息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來。它們的眼睛閃動著奇妙的,昆蟲一般無機質的微光,濕潤的眼眸彷彿永遠蒙著薄薄的水膜,清晰地倒映出來人小小的身影。
這些場景,在林茂時隔多年之後聽到“肉蛹身”之後,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每一個細小的場景,每一絲泛著腥氣的潮濕氣息都清晰可辨,彷彿誤入師父修煉的後山洞穴只是在昨天。
多年以前,曾經盤踞南方數百年之久的南疆毒王敗于忘憂谷中人之手,那些源源不斷自南面走水道送入忘憂谷中的可不止有林茂的小師妹,還有南疆毒王百年來積攢著數千蠱種毒物——而在其中,便有一種極其罕見的蠱種,喚作女蠶。
女蠶乃是一種異類,即是蠱蟲,也是毒物。
其他蠱蟲通常十分細小,通過皮膚接觸或者呼吸隱於中蠱者的皮膚血液骨髓乃至腦漿之中,但女蠶卻恰恰相反,它的個體巨大,大到與人相當,長相更是怪異至極:若只看它的下半身,便如同人類的少女一般,雙腿雪白筆直,豐臀細腰,凹凸有致,可從腰部再往上,卻是一團柔軟如薄膜包漿,節肢均勻,皮色慘白的蠕蟲模樣。再看其頭部,更與蠕蟲並無兩樣,複眼重重,口器猙獰,唯獨一點與蠕蟲不同,便是它要比蠕蟲大上成百數千倍。
而女蠶雖然生得異常恐怖,卻並不如同類那般以血肉為食,它們只吃植物,而且是那種劇毒無比,碰之即死的毒花異草。它們吸收食物中的劇毒納入自己體內,以此來抵抗天敵,而它們排出體外的排泄物,常常都是可以用來制藥的奇珍。
也就是因為這樣,這女蠶在南疆毒王疆域之中雖然算得上稀少,卻算不上太過珍貴,尋常只是用來作為提煉藥物的工具使用而已。
但誰又能想到,逍遙子得到了女蠶之後,竟然會以那樣喪心病狂,罔顧人倫的方式,鑽研出女蠶的另外一罕見用途呢?
林茂不知道逍遙子是如何辦到的——常師兄或許是知道的,那樣一個心思縝密,老謀深算的人,卻在某日鐵青著臉幹嘔不止,數日都不曾進食,怕也就是因為知曉了逍遙子使出的法子吧。
總之女蠶在逍遙子的手中,很快便生出了許多模樣與尋常人一模一樣,實質卻是沒有神智,污穢低賤到牲畜都不如的人形蠱蟲。
逍遙子給它們取的名字,便是肉蛹身。
這種蠱蟲無毒無智,生下來數十天便能從嬰孩模樣長成人。
它們唯一的作用,便是四肢軀幹,五臟六腑都與人無異……而且,這些部位都可以切割下來補在人的身上。
那殘疾的人補上肉蛹身切下來的手腳,便能四肢健全地過活,又或者是被內力傷了心肺必死無疑的人,膽子大些讓逍遙子切開身體,補上肉蛹身上割下來的內臟,再用羊腸線縫起來,也不過修養數月,便能養好身體,再無大礙。
只是說起來這般好,忘憂谷中也只有寥寥幾個必死無疑的師兄弟曾經白著臉去了逍遙子的居所,求了肉蛹身救命。谷外的江湖人卻對其知道的甚少。
林茂也曾迷惑不解,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東西”這般好用,卻叫師父死死藏在後山的禁地之中。直到那一日他仗著寵愛偷偷溜進了那個黑暗得彷彿是某種巨獸腹腔的洞穴之中,他才終於明白了到底是為什麼……
那些肉蛹身實在是……實在是太像人了。
明明沒有表情,也沒有神智,但是依舊會對外界的刺激做出反應,會發出不明所以,沒有任何意義的悲鳴,也會在得到撫摸和投喂之後,彎起嘴角露出滿足一般的笑容。
然而就是在這些看似與普通人並沒有兩樣的生物聚集處的不遠處,山坳裏堆積著分娩失敗的屍體,有的依舊是嬰孩模樣,還有一些卻依稀長出了成人堅毅的面容和修長的五官。
慘白的肢體相互交疊,淡粉色的血水匯成淺淺的溪流,順著通道兩邊鑿出來的凹槽淅淅瀝瀝往外流淌。
林茂被嚇到了。他嚇得動彈不得,淚流滿面,一雙溫熱的胳膊從身後探過來,死死抱住了他,乾燥而粗糙的手掌蓋著他的眼睛,帶著他一路跌跌撞撞,飛快地逃離了那個洞穴。
帶林茂離開的人是常師兄,那一次他罕見地衝著林茂發了脾氣。林茂還從未見過常青那般發火的模樣,扭曲的表情和充血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剛吃了人的惡鬼。
然後他便病了,一場從春季延綿到了秋季的大病,或許那個時候便已經顯現出林茂之後體弱多病纏綿病榻的徵兆。
而當林茂病好之後,師父依舊是和藹可親的師父,師兄也依然是寵他入骨的師兄,山洞裏的那些事情,那些慘白的面孔和順著指尖滴滴答答落入漆黑山地面的血水,已經成為了遙遠的往事,被深深地埋在記憶的最深處,再不曾翻撿出來——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你說他是肉蛹身……你又知道什麼叫肉蛹身?!他有這樣的聰明才智,這樣的蓋世武功,這般貼心仔細穩妥的一個人——”
一聲低沉劍鳴,等林茂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手中的劍早已出鞘,劍尖穩穩落在那瘋癲老頭子的眉心之上。
“你倒有臉哄騙我說他是個肉蛹身!”
林茂低聲呵斥道,整個人已是氣到臉色鐵青。
他到了這個時候,依舊打心眼裏不曾相信邢杏林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會信。
該說邢杏林不愧有著雲谷瘋醫的名號嗎?明明不久之前見著林茂還像是老鼠見了貓,一幅畏畏縮縮的模樣,這個時候被一把沾過血的利劍對著要害,他卻偏偏半點畏懼之色都沒有帶到面上來,相反,那張總是皺巴巴的,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經兮的臉竟然還舒展開來。他顯得十分平靜,平靜到有點高深莫測,而在與林茂對視的時候,他的眼神中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同情與憐憫。
“看你的模樣,想來你其實也知道那肉蛹身的來歷,容小老兒再問個問題,你這徒兒……是否便恰好與忘憂谷有著聯繫呢?”
邢杏林平平說道,沒有起伏。
而林茂分明意識到自己的掌心中滲出了薄薄的冷汗。
常小青是忘憂谷林谷主的小徒兒,這一點世人皆知。
而常小青更是當年的魔頭常青的孩子,這世上卻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而偏偏林茂心中清楚,那幾個人中間,可絕不會有人擅自將常小青的身世告訴他人。
可為什麼,為什麼邢杏林卻會知道這一點?
眼看著林茂神色愈發混亂,邢杏林的態度卻愈發平緩了下來。
“你這個徒弟啊……老頭也不知道你是否只是裝作不知他身上的異樣,但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你,你這徒弟與當年的忘憂谷定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若不是這樣,他絕拿不到這樣好的一具軀體——”
……
邢杏林說道這裏,聲音忽然頓住,因為他的額頭上忽然就滴了血。因為林茂之前聽到他的話後,便在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把劍往前送了半寸,恰好切開了邢杏林的頭皮。
殷紅的血從額頭上留出,滑過眉心,然後順著鼻子的一側,緩緩到流到了他的嘴唇旁,幾絲血線順著老頭皸裂的嘴角,滲入了嘴唇。
而邢杏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上的血,忽的笑了起來。
“這位公子,你究竟是在怕什麼?是怕老頭子我尋了個不知道什麼地方聽來的名字胡謅哄了你,還是……”
有那麼一刻,這個老頭看起來氣息倒像是江湖上幹了一輩子奪命功夫的亡命徒,血腥,殘忍而肅殺。
“怕聽到我說了真話給你聽?”
抵在邢杏林額上的那把劍細微地顫抖了片刻。
“肉蛹身……這種東西也只有外表看上去像是人而已。他們沒有任何神智,生長更是迅速,絕不可能活過一年。我的徒兒長到今日二十有六,受傷之前也是機敏過人,武功高強的青年俊傑——你說他是肉蛹身,難道不就是在胡謅嗎?”
林茂啞著嗓子說道。
邢杏林笑眯眯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那把劍,輕輕將冰冷的劍身從自己的身上推開了。
他對上林茂的眼睛,那種讓林茂看不懂的憐憫再一次隱隱浮現。
“你說的那種肉蛹身,老朽不巧正好知道,不過是那忘憂谷的魔頭逍遙子當年為了誆騙江湖人推到台前的贗品而已。真正的肉蛹身,是絕世罕見的強健驅殼,六脈天生貫通,是天生的習武底子,而且五臟六腑肌肉骨骼,都是最上等的資質,你說肉蛹身活不過一年……呵,肉蛹身不僅可以活,還能活上百年之久,已是尋常人數倍的壽數。這種蠱物堪稱完美無缺,卻獨獨有一樣致命的缺陷……”
邢杏林忽的轉向林茂開口問道:“你知道那缺陷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