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那位京城來的當紅頭牌牡丹姑娘確實死了。
喬暮雲面沉如水踏入屍體所在的房門,便感覺那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宛若實質。
他眉頭微微一皺,抬眼往那房中望去,便見到那地板,紗幔,乃至天花板上都有著大片大片的血污,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房中那些價值不菲的桌椅擺設上也鋪上了一層“紅紗”,看著好不嚇人。
那大媽媽本是個歷經風雨處事不驚的婦人,這時候只看了房間一眼,便忍不住以手帕捂住口鼻,抑制不住地幹嘔起來。相反喬暮雲這等看似錦衣玉食長大的貴公子,卻是大步朝前,直直朝著床邊走去。
牡丹姑娘的屍身便是陳列在那床帳後面的。
原本輕如煙霞的紗幔這時候已經被血浸得黏糊糊的,黑紅的血跡
不僅死了,還死的很是淒慘。
她的臉被人以重器砸爛,紅的白的已經糊成一團,好端端一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如今卻已經只是一塊令人見之心驚的爛肉,這樣的對比不能不說是慘烈。
那大媽媽眼看著自家公子往床邊去了,也只能麻著頭皮,隔了好遠站在遠處往那床上看了一眼。
“嘔……”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幹嘔聲瞬間又響了起來。
“究竟是誰,竟然要下這樣的狠手——”
大媽媽哀哀低吟道。
喬暮雲卻並沒有理會她,相反,他竟然是那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床上那具駭人的屍骸。片刻後,他瞳色一暗,伸手拂開那位牡丹姑娘的袖子,在那屍體的手臂上輕輕一撫。
被黑紅的血液浸透的死屍毫無彈性,僵硬而乾枯,宛若裹著軟爛稻草屑的棉紙,冰冷冷的,散發出屍體特有的輕微腐敗氣息。
然而……
似乎有些太冰了些。
喬暮雲暗自想道。
按照大媽媽的說法,樓中其他人就在不久前還見著這紅牡丹,也就是說她遇害的時間並不久。
天仙樓對待這群千嬌百媚的花魁姑娘們十分細心,縱然外面天寒地凍,房間裏燒的地龍,炭盆裏燃的銀絲炭卻也是半點不敢含糊。
牡丹作為京城來的頭牌,房間裏更是溫暖如春。
倘若她真的是不久之前被人殘忍殺害,此時的屍體就不應該冰冷成這樣,就好像……是被人藏在冰堆裏好一段時間,剛剛才被搬到這床上的一樣。
喬木雲又在屍體的手掌和指尖處輕輕一抹,果不其然,屍體的掌心有些發硬,指尖更是血肉模糊。
那掌心的硬繭乃是用利器削去的,指尖的傷口,怕也是因為有人用砂紙打磨掉經年累月做工留下來的粗糙皮膚而導致。
喬暮雲又抬眼看了一眼房中的四濺血光,眼瞼下的肌肉微微一抽。
那黑紅的血液看著倒是可怕,然而,在他看來,卻並不是活人的血。
也不知道為何,電光火石之間,喬暮雲卻是想到了先前林茂央求他去救助的那位“小友”。那人藏身于樓外小院之內,卻在短短時間裏被人救走。這一夜明明有雪,那救人的人背負一重傷少年,卻未曾在小院地表牆上留下絲毫痕跡,可見功夫極為精湛。
“這位牡丹姑娘便是京城那邊送過來的花魁?”
喬暮雲忽而問道。
大媽媽瑟瑟發抖,點頭稱是。
喬木雲沉默不語,心中卻已經有了計較——顯然,那位牡丹姑娘確實是從京城來的。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那位花魁姑娘,卻又另有一說。
至於床上這位……
喬木雲卻可以肯定,她定然不會是那位花魁,更不會是先前樓中其他人見過的那位“牡丹姑娘”。
殺人留屍,金蟬脫殼。
這樣精細的手段,絕非尋常江湖人的行事。
事實上,那屍體偽裝得十分高超,也就是喬暮雲這等家裏開著江湖上最大的青樓妓館,又在錦繡堆裏長大的富貴公子,才能察覺到那打磨過的女子掌心與養尊處優精心飼養大的煙花女子之手的區別。
而喬暮雲恰好知道,這江湖中有這麼一種人,會這樣大費周章偽裝屍體。
【持正府?!】
這三個字就像是毒蛇一樣滑過喬暮雲的心頭。
滿室濃稠的血氣依舊沉甸甸地裹在他的身上,炭爐子早就已經熄滅,但是隔溫極好的牆壁依舊攏著些微的熱氣在房間裏。可喬暮雲依舊覺得自己的身上忽然泛起了冷意。
【“我們喬家是做生意的人……”】
喬暮雲的耳旁彷彿又一次地響起了母親的話語。
【“這江湖中的人打打殺殺,來來去去,誰贏了我們便和誰做生意就是了,生意人嘛,和氣生財。”】
他的母親聲音總是很尖銳,像是被打磨得很鋒利的刀子,每一個字都要刺到人的耳膜裏頭去。
【“朝廷的事情,我們喬家可不能管,也不會管。”】
【“暮雲兒,我的好孩兒,我的命根子……莫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你記得了嗎……”】
陰影中的女人向著他擺了擺手中的權杖。
持正府三個字被塗上了朱色。
喬家的姑奶奶,從來都不准喬家與持正府有任何干係。
而喬暮雲在她眼裏,自然也是喬家的一部分。
喬暮雲閉了閉眼,然後若無其事走到了窗邊,佯裝探看周圍情況,推開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與此同時,背對著留大媽媽,喬暮雲掌心用力,朝著窗下積雪,射出幾股暗勁。
那積雪上悄無聲息便出現了幾點凹陷,驟然望過去,竟然很像有那上好輕功之人運功走過的痕跡。
“唔,殺了人的那人,恐怕就是極樂宮要找的那人。”
喬暮雲裝作剛剛看見積雪上的腳印,喚來大媽媽查看。
“什麼?少爺,你是說,之前真有強人偷偷潛入我們天仙閣內?”
大媽媽嚇得面無人色,驚聲道。
喬暮雲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那人恐怕就是要躲避極樂宮的搜捕才偷偷藏入我們天仙閣,無意間被這倒楣姑娘見到,情急之下便殺人滅口。看他的腳印,殺了人之後他也自知無法隱瞞太久,已經先行離開,往外面逃了。”
“那,那之前……”
“之前我喝醉了酒,殺了那極樂宮中之人,倒是真的錯怪他們了。”
喬暮雲適時露出了些許後悔神色,壓低聲音道。
大媽媽嘴唇微動,最後卻是一言不發,臉色也是極不好看。
喬暮雲歎了一口氣,道:“不過正是因此,天仙閣中藏了外人,還殺了樓中姑娘的事情,就愈發不能讓人知道了。不然極樂宮那邊抓住此事做文章,實在是麻煩……如今鬥花魁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關鍵時候,絕不能讓其他人拿住了話柄。”
大媽媽顯然也與喬暮雲想到了一塊,連忙點頭。
“那大少爺您的意思是……”
“先將此事瞞下來罷,等鬥花魁事了,再派人在周邊查看就是了。極樂宮那邊,我也自會去賠罪。”
至此,有持正府中人到來之事,算是勉勉強強被喬暮雲強行先壓了下去。
大媽媽躬身退到了房門外,喬暮雲聽到她喚人來收拾房子的聲音,他歎了一口氣,從肺裏徐徐吐出來的那口氣裏卻彷彿帶著沉年積雪的冷意。
而就在他轉身想要離開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的寒意卻像是繡花針一樣,在他的背後刺了一下。
就是這一瞬,喬暮雲驟然間轉過頭往窗外望去,只見得那樓下冰冷的積雪之上不知道何時竟然多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和尚。從打扮上看,那和尚十分落魄。
這樣寒冷的天氣裏,他卻只穿著一件破舊的麻衣,赤著腳踩在雪裏。
在喬暮雲看見他的瞬間,那和尚似乎也察覺到了樓上的目光,他抬起頭朝著喬暮雲看過來,露出了一張俊秀的臉。
那和尚的皮膚很白,白得就像是雪。
而他的眼神也很冷,比雪要更加冷。
喬暮雲從未見過這樣不像是人的人——
那和尚看上去,就像是妖魔。
他的身體比他本人反應要更加快,在與那和尚對視的一瞬間,他體內的陽轉功驟然運轉到了極致。
喬暮雲從未感受到如此劇烈的恐懼。
冷汗緩緩地順著他的額頭留下,一滴一滴彙集在他的下巴處,然後一滴一滴,滴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陽轉功已經運轉到了極致,喬暮雲只覺得自己的氣海震盪,內府劇痛,已隱有走火入魔的徵兆。
可是他卻不敢動。
氣勁就蘊在他的掌心之中,他卻連抬起胳膊這個小小的動作都做不到。
因為那個和尚正在看著他。
光線逐漸暗了下來。
淺灰色的雲聚攏在天空上,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又下雪了。
那個和尚的瞳孔倒映著灰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花,破敗的麻衣呼呼揚起,就好像整個人都要融化在雪慕之中。
喬暮雲沒有動,那個和尚也沒有動。
後者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抬著頭,專注地看著喬暮雲——
不——
不對——
喬暮雲悚然一驚,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那個和尚並不是在看他。
自始至終,那個妖魔一般可怖的和尚,都只是在抬頭看著天仙閣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