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喂,安洛。不是約好了讓我去你家玩?」
那是九月份過於明朗的藍天和過於熱烈的太陽。
安洛站在被曬得幾乎有些粘腳的柏油馬路上,有些呆滯地看著自己對面的男孩。
18歲的少年穿著洗得有些透明的白襯衫,衣服有些大,白色的布料在空氣中微微抖動著,像是一隻白色的大鳥的羽翼。
他歪著頭笑瞇瞇地盯著安洛,明亮的眼睛就像是特別透明的琥珀,流轉著一抹夏天裡的金色的反光。
「白羽夏……」
安洛忍不住喃喃說出了這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的玩伴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就抬起手去,有點想要碰觸那屬於少年的光滑皮膚似的。
夏季的蟬鳴突然間變得刺耳,被炙烤得滾燙潮熱的空氣升騰而起,光線中白羽夏的臉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安洛的手微微一顫,停在了半空。
「是啊,」安洛恍惚地回答了他,看見了白羽夏漸漸舒展開來的笑容,一顆小虎牙俏皮地露出一點白來,讓那個孩子看上去更加稚氣了一點。
「我們約好了的啊。」
安洛說,然後醒來。
時間是凌晨三點半。
28歲的安洛在十年之後,第一次夢到白羽夏。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安洛蒼白的臉和黑眼圈讓秘書白明看到他的時候,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沒睡好,」安洛在他說話之前就提前開口說道,「只是這樣而已。」
白明的手頓了頓,然後順勢向下幫安洛整理了一下領帶。
彼此都只是沉默。
「安洛,你這樣做不對。」
白羽夏坐在安洛旁邊,雙手整整齊齊地放在膝蓋上。青筋難看地盤旋在他乾枯的身體上,就像是繞著即將枯死的樹的籐蔓。
「不是說好了帶我去你家玩嗎?你一直拖到現在……」他嘀咕著,凹陷的臉頰上露出了孩子氣一般的不滿。
他的眼睛顯得異乎尋常的大,眼白上有一些不吉利的黃斑,眼神卻是溫潤的,像是喂熟了的貓。
轎車在炙熱到發白的夏日陽光中靜靜地向前走著,窗外的風景就像是也被熱度融化了一般,朦朦朧朧沒有了具體的形態。
「好啊,你來玩啊。」安洛聽見自己模糊的聲音從喉管裡溢出來。
白明把安洛從夢中搖醒之後,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坐在前往酒店參加會議的車上。
白羽夏的影子似乎還在他的車上,安洛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白明冰冷的手。
兩人都是一愣。
這樣熱的夏天,幾乎讓人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白羽夏出現的時期似乎永遠伴隨著夏天的熱浪。很久之後安洛才知道有這樣一個詞叫做避暑。
最開始的時候當然會是討厭的,那過於乾淨光滑的面龐。
甚至連手腕都是細細的,如同一截裹了雪的細松枝,輕易就可以折斷的樣子。
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了朋友,已經不記得了。只是卻很清楚地記得那個人笑起來的時候,一顆小虎牙便會俏皮地露出了一些,抵著血色單薄的唇。
「安洛,你真好。」他總是這樣說,南方人的口音總有些糯,軟軟得讓人心慌。
「安洛,你看上去很不好。」
白明將安洛推回了床上,難得的強勢。
安洛咬著唇,有些煩躁地看著周圍白色的一切。
他一直都是討厭醫院的。
可從這幾日頻繁的暈倒之後,便沒有人在顧及他的喜好。
白明一如既往的沉默,還有體貼。
只是後來有一天,他接了一個手機之後,便默默地離開了病房。
再回到床邊的時候,身上帶了些微的煙味……畢竟已經糾纏了這麼多年,安洛便有些心慌。
白明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用手蓋住了安洛的眼睛。
「沒事,睡吧。」
……
安洛的肩膀微微一動,沒有再多說什麼。
「安洛,我來玩了。」
安洛睜開眼睛,看見了白羽夏朝他伸出了手。
沒有血色的掌心上佈滿了細密的紋路,手掌上微白的那道生命線,在很靠前的位置就截然消失。
他的眼睛就像是乾涸的井,專注地凝視著安洛。
潮濕的,炙熱的夏天的氣息緩緩漂浮,遠處的蟬鳴融化成一大片攏在病房的窗口。
忽然之間,安洛發現自己的心平靜了下來。
「是啊,你來了。」安洛突然微笑了起來,眼淚在視網膜上一層層浸染開來。「我……一直都好想你。」
他說,然後朝著白羽夏伸出手去。
指尖碰觸著指尖。
冰冷。
白羽夏忽然微笑了起來,露出了一顆白色虎牙。
「算了……」他有些矜持地抬起了下巴,將手背在了背後,「反正以後還要見面的……」
他朝著安洛搖了搖手。
「再見了,笨蛋。」
蟬鳴轟然間變得那樣響,就像是十年前那場車禍的夏天。
醒來的瞬間,正好對上白明蒼白的臉色。
「安洛……我哥他,剛走了。」
安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這是十年後的夏天。
二十八歲的安洛再也沒有出現過莫名的暈厥。
二十八歲的白羽夏在成為植物人的第十年後終於離開。
至於那個定格於十八歲的約定。
圓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