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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他過分美麗[穿書]》第88章
第88章 大局終成

  天定四年二月,魔道悍然攻打仙道四門,屠滅清涼谷,降服應天川,風陵、丹陽俱作飛鳥,投林而去。

  此役過後,四門死傷逾四千,流放約一千,歸降弟子約三千,氣數盡散,大勢已去。

  世人皆惡紫奪朱,卻又因畏懼魔道勢力,不敢妄加評斷,四方閒散修士更是心中惴惴,唯恐邪道侵正後狂妄胡為,禍亂人世,鬧得百川沸騰,山塚崒崩。

  不少人也暗自下定決心,若是真到那時,他們即使拼上一條性命,也決不能令魔道之人倒逆天數!

  誰想,在風平浪靜數日後,風陵傳來了消息:

  新任四門之主、原魔道之主九枝燈下令,魔道諸派弟子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傷人害物,采血補益。

  魔道諸分支,只允許修煉包括合歡宗、靜心宗、絕欲宗等在內的七種功法,血宗徹底廢止,屍宗則要限制修煉,禁止修煉活屍,所有屍修都要約束好其手下的屍奴,若有害人之舉,屍修必得承責,以血換血,以命換命。

  此事一出,且不論那些原本嚴陣以待的散修,魔道內部已是一片譁然!

  屍宗雖有些不滿,然而相比血宗而言情況稍好,且並未遭到禁絕,他們也不打算鬧得太過難堪,畢竟給新主找麻煩,便是給自己找麻煩。

  他們索性乖乖受了這安排,作壁上觀,單等著看血宗的好戲。

  魔道中血宗分支絕不在少數,然而零零散散、氣數未成,於是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主修血宗的赤練宗,只待赤練宗振臂一揮,大家才好群情激奮。

  可不曉得那九枝燈用了什麼手段,赤練宗新任宗主孫元洲及其宗派上下,均對此命令毫無反應。

  他們的對外說法是前任宗主薨逝,無心理會外事,一切皆由魔道尊主做主。

  這話已點得不能再明白:赤練宗全宗已盡數臣服於當今尊主,不欲招惹是非。

  於是,關於廢除血宗一事,只有幾條不怕死的分支鬧騰了一場,九枝燈甚至未曾現身,只派了孫元洲,便將紛爭平定了下去。

  幾日後,孫元洲回轉,稟報清剿情況,卻也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九枝燈怫然震怒的消息:“何人傳此荒謬之語?!”

  孫元洲低眉順眼,稟道:“屬下不知,只是聽幾個被抓來的弟子大喊大叫,說您囚禁徐行之、卻不取出他體內的世界書,此時又推行各項禁令,分明是與那徐行之早有勾連,根本不是心向魔道……”

  九枝燈臉色難看至極。

  “屬下聽聞後,也覺得是妄言嗔語,但若是放任其流傳開來,亦是不妥。屬下已令聽到此話的弟子不得外傳,速來相報,請尊主定奪。”

  說到此處,孫元洲抬起眼來,薄唇輕抿片刻後,方道:“屬下斗膽問一句,那神器世界書當真存于徐行之身上?”

  “一派胡言。”九枝燈冷冷道,“世上若還存有神器,四門怎麼會如此輕易地盡了氣數?”

  孫元洲向來處事圓融,雖不能辨明此話真假,但他至少能從九枝燈神色中得出結論,猜想他並不想談論此事。

  於是,他拱手退讓道:“是屬下冒昧了。”

  在他即將退出殿中時,九枝燈突然道:“去把溫雪塵叫來。”

  當輪椅聲搖進青竹殿殿門的瞬間,一條青石鎮紙便朝溫雪塵面門直直砸來。

  溫雪塵抬手接住,然而緊接著迎面而來的一本厚厚竹卷他沒能躲過去,卷冊邊緣擦上了他的額頭,蹭出了一道長約一指的血痕。

  他根本覺不出痛來,直到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卷冊,看清卷側崩裂的竹絲上沾染的血痕後,溫雪塵才摸上自己的額頭,摸了一手的濕熱。

  他亦不生氣,淡漠著一張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做什麼?”九枝燈每一字都咬得要滲出血來,“溫雪塵,你幹了什麼!?師兄身攜世界書一事,我分明只告訴過你一人!我且問你,這消息是如何傳出去的?”

  溫雪塵沾了血的指尖在膝蓋上劃著圈,漫不經心的模樣好似根本不把九枝燈的責難放在心上:“是啊,你只告訴了我一個人。可倘若我單獨一個人勸你,你又不會聽;倒不如讓更多人一齊勸你,你可能才會認真考慮。”

  “……考慮什麼?”

  溫雪塵淡然道:“……殺了徐行之,取出世界書。”

  一瞬間,九枝燈當真有了把此人挫骨揚灰的衝動!

  眼見九枝燈眼中蒙上一層薄紅厲色,溫雪塵才悠悠改口道:“……或者說,讓別人以為他死了。”

  九枝燈強自抑下胸中翻騰的殺伐之欲:“……為何?”

  “‘為何’?”聽到九枝燈這般問自己,溫雪塵刻薄地勾起了唇,反問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故意裝傻?你囚禁徐行之,卻不殺之,旁人不知真相,只當你是好斷袖之風,為了投你所好自然不會勸阻;可你我心裏都該清楚,徐行之體內的世界書,于你,於四門,遲早是個禍患!”

  九枝燈不語。

  他難道不想讓這個禍患離開師兄的身體嗎?

  在監禁師兄後,九枝燈曾試圖調運靈力探入其體,想要將世界書取出,然而世界書並無實體定形,根本無法借靠外力抽離而出。

  “我知曉其中利弊,但我若提議殺之,你必不會聽。”溫雪塵道,“……只有我把這件事說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可能才願意正視吧。”

  九枝燈切齒道:“你……”

  “其實你該慶倖的。行之直到此事,尚不知道他體內有世界書一事。”溫雪塵卻並不為九枝燈的憤怒所動,繼續他冷冰冰的分析,“……然而此事太過重大,容不得一絲疏漏,有朝一日,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如此能力,你能奈他何?神器只要還在徐行之體內一日,他便握有一日的主動,這於你的長治大局不利。”

  溫雪塵語氣極穩,字字如冰,卻也準確如刀,讓胸臆中氣血翻騰的九枝燈稍稍冷靜了一些:“你將此事公佈出去,不只是為了讓我及早正視此事吧?”

  溫雪塵一牽唇角,豎起三指。

  “第一,魔道弟子對你不流放徐行之入蠻荒一事,雖不在明面上抱怨,但私下裏頗有微詞。你若殺掉徐行之,號稱已取出世界書,神器在手,于你樹立威望、震懾四方有極大裨益。”

  “第二,外面還有不少潛逃的風陵和丹陽弟子,其中不乏崇敬仰慕徐行之之輩,想必他們此時也聽到我放出去的風聲了。如果讓他們知道,徐行之與你關係匪淺,甚至有可能早早合作,共同挫滅了他們奪取神器的計畫,他們難免會對徐行之心灰意冷。”

  “第三,即使這些人中仍有相信徐行之為人的,得知你殺掉徐行之的消息,怕也會受到極大打擊,銳氣頓挫。”

  溫雪塵把三根手指一一納入掌中,平靜道:“加上‘讓你儘早正視此事’一條,恰是一箭四雕。”

  九枝燈注視著溫雪塵。

  他記得自己並未向溫雪塵灌輸過仇恨徐行之的觀念,也並未洗去他和徐行之之間的回憶,甚至在涉及偷盜神器之事時,他都授意煉屍人休要把徐行之牽涉其中。

  在溫雪塵的記憶中,徐行之該是整件事中最無辜之人,且還是他昔年的摯友。

  既是如此,他為何還要算計徐行之的生死?

  溫雪塵見九枝燈打量自己,很快便看破了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我既為你的屬下,一應事情便要為你考慮思量。既然決定要為長遠謀劃,那麼天下諸人,於我而言便都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說到這裏,他額頭傷口的血流入了眼睫中,刺得他有些不舒服,於是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素絹,擦了擦眼睛:“……現在,要麼殺了徐行之,永絕後患;要麼假意殺了他,把他悄悄藏起來,叫他一輩子都無從知道自己世界書的身份。……總而言之,你只要能拿出徐行之的‘屍體’便好,至於這屍體是真是假,我便管不著了。”

  他把染血的手帕折疊好,準備塞回懷裏時,目光卻滑過了帕角上的一個金線密繡的“弦”字。

  他怔了一瞬,腦中飛鴻似的掠過一張笑顏。

  然而他回過神來時,腦海中卻連雪泥鴻爪都沒有留下,空空如也。

  ……“弦”?是誰?

  溫雪塵皺緊了眉頭。

  他極其厭煩這種所思所想不受掌控的感覺,因而在告退離開青竹殿后,他行出殿外,趁著一陣徐來清風,鬆開了手,任那沾著血的手帕搖搖盪蕩飛向空中,消失無蹤。

  九枝燈在青竹殿閉殿整整三日三夜後,對外宣佈,徐行之已死。而他體內的神器世界書已被抽出,現由自己親自保管。

  之前聽聞傳言的人,在得知這一結局後,既有大呼痛快、拍手交好的,也有切齒拊心、痛哭失聲的,當然也有完全不信的。

  而且最後一類還為數不少。

  這些人有的從一開始就不信“徐行之體內有神器”這等說辭,以為是魔道故意杜撰出來的虛張聲勢之辭,有的則深知九枝燈與徐行之的關係,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親手殺掉徐行之。

  很快,後者的代表之一拜訪了風陵山。

  接到屬下通報時,九枝燈正在青竹殿間伏首批閱各分支呈遞上來的文書。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稍稍一頓,將蘸滿青墨的筆擱在梅枝筆架上,道:“叫他進來。”

  很快,那弟子引著卅四進了殿門來。

  卅四還是往日的那副懶散模樣,進門來後不先招呼,先將一雙丹鳳眼懶洋洋地四下裏剔了一番。

  “以前,就算是行之,也沒能讓我光明正大進來這風陵山門。”卅四笑道,“原來這裏竟這般清雅,真是個練劍修行的好去處。”

  九枝燈神情平靜道:“表兄若是喜歡此處,我在後山竹林裏為你拓出一片空地來,專門練劍便是。”

  卅四隨意搔搔耳後:“別了別了,少些麻煩。此等仙山福地我可消受不起。再說,我這性子浪蕩得很,可不願在一個地方淹留太久。”

  九枝燈並不強求:“也好,表兄做自己願做之事便是。”

  簡單招呼過後,卅四便單刀直入道:“我想來見見行之。”

  九枝燈早便想到他的來意,並不慌張,神色自若道:“表兄難道沒有聽說嗎?”

  “道聼塗説的東西,我向來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話,口口相傳,一耳傳一耳,傳到最後也會變成假話。……我此來只是想見行之一面,確認他安好。我保證不拉他比劍,也不會同旁人濫嚼舌根。這樣可好?”

  九枝燈不為所動:“師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

  卅四默然。

  他向來萬事不關心的鴉青色雙眸中漸漸浮現出愧悔之色來:“……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劍友。”

  九枝燈:“那又如何?”

  卅四道:“當初你初返魔道總壇時,他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連在外,沒能照看好你。”

  聽他這般說,九枝燈微微凝起眉頭,與卅四對視片刻後,方冷聲問:“表哥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氣,聳一聳肩,“既是見不到,就麻煩你幫我轉告行之,說是我對不起他。若有機會彌補,我願做任何事。”

  九枝燈不答,只以沉默相對。

  留下這句話,卅四轉身欲走,可在即將踏出殿門時,他停下了腳步,側眸喊了一聲:“……三弟。”

  廿載育有三子,九枝燈排行第三,按輩分,卅四合該喚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這稱呼黏黏糊糊,要麼隨徐行之稱他為“小燈”,要麼稱他為“小公子”,像這般叫他還是第一次。

  卅四繼續道:“入魔之人欲念橫流,難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統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為不可為之事呢。”

  九枝燈:“我會引領魔道走上正統,不勞表兄費心。”

  “……你當真可以嗎?”卅四一雙笑眼中暗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我記憶裏,行之向我炫耀的那個九枝燈,他引以為傲的九枝燈,絕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說完後,卅四這才真正離開了慶祝殿。

  但他卻並未馬上離開風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這山上諸人都知道這生有鴉青色雙眼的青年是當年魔神卅羅的侄子,自是沒有人阻攔於他。

  他從天光璀璨一直轉到暮色四合,幾乎轉遍了風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著碎瓊亂玉似的月光,他來到後山,邊走邊歎氣。

  ……九枝燈個小兔崽子,還挺會藏人。

  徐行之那麼大一個活人能被他藏到哪里去?

  他鑽入山間一片被旺盛藤蔓覆蓋著的洞裏去,查看一番,無果而終。

  可當他重又鑽出時,剛才還杳無人跡的洞口前,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人!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視著卅四,叫卅四驚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卅四記得這個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過他,來找他比劍時,如若見到一個坐輪椅的人走來走去,一定要避著他點兒。此人名喚溫白毛,最厭惡非道之人,萬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負責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這最厭惡非道之人的左下鎖骨位置,烙著一枚赤色標記。

  這枚標記只代表著一種可能:他是一具醒屍。

  他乾咳一聲,試探著自我介紹:“……卅四。”

  溫雪塵頷首:“溫雪塵。……卅公子深夜來此處,是來找什麼東西嗎?”

  卅四:“我?隨便逛逛而已。……溫公子來此是?”

  溫雪塵平靜道:“我前幾日丟了一樣東西,我想它可能飄到後山來了吧。”

  卅四自不會信溫雪塵的說辭,只以為他是九枝燈派來跟隨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兩三句,便腳底抹油溜了開去。

  一無所獲的感覺並不好。

  卅四在一處寸草不生的山崖間踱過幾個來回,心裏悶得很,索性抬腳將一顆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誰想片刻之後,一道沙啞的低喚從崖底傳了上來:“行之……”

  卅四登時鐵青了一張臉。

  初始,他沒聽清那含糊聲音在說些什麼,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連著撞上兩隻鬼,著實倒楣。

  少頃,崖底又傳來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聲響,人聲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

  待聽清了那兩個字,卅四一愕,四下張望一圈,確定無人後,才翻身遁入斷崖之下。

  一具修長如青鬆的身軀仰臥在嶙峋亂石之上,一臉魘住了的表情。

  借著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發現此人長得還算清秀,眉眼間竟還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身來,先抓住他的手腕,號上一號,發現經脈運轉已停,口唇冰涼絳紫,後背的青色屍斑已蔓延到肩膀處,但他雙眼仍緊盯著卅四,或者說是盯著卅四背後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囈語著些什麼。

  又是一具醒屍?

  卅四問:“喂,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行之。”

  卅四追問:“你認得徐行之?”

  這話好像觸動了眼前人隱秘的痛處,他突然大吸一口氣,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認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驚喜起來:“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問及最重要的問題,此人卻不吭聲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麼沉穩性子,氣得不行,直接伸手把他的臉拍打得啪啪作響:“哎,說話啊!”

  見他還不做聲,卅四心下一橫,歃地拔出一截腰間佩劍,橫腕在刃處劃了一記,鮮血立時間湧了出來。

  嗅到血腥氣,地上死狗似的人總算是有了反應,揚著脖子,一臉急切地左顧右盼,尋找著血的來源。

  卅四主動將手腕湊過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掙扎著抬起一臂,抓緊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硬的舌尖在傷口上反復舔弄。

  卅四以前從未以血哺育過醒屍,咬牙直抽冷氣,眼看這人小狗似的逮著自己的傷口又啃又咬,一盞茶的血都被他啜盡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提在手裏晃了晃:“你他媽吸夠沒?”

  徐平生本是無主醒屍,被新鮮血氣侵入身體,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單眸變成了烏沉沉的鴉青色。

  ……他被烙上了屬於卅四的標記。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齜牙咧嘴地撫著他的側臉問:“徐行之現在哪里?”

  他頓了片刻,才啞著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翻找出一個重要的辭彙:“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著這個地名:“九枝燈把他關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里?”

  見此人昏昏然再說不出成句的話來,卅四便想把他拉起來,讓他為自己引路,可當他剛站立起來又軟趴趴栽回地上時,卅四定睛一望,才發現他的腿竟是斷為了三截,朝四個方向支離破碎地扭曲著。

  ……他這是撿了個什麼破爛?!

  卅四用左手沿著衣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於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紮止血後,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屍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身,禦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於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雲長髮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里了?”

  溫雪塵掖緊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鬆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

  溫雪塵凝眉片刻:“……節哀順變。”

  當年,自從前往風陵接回九枝燈後,石屏風石夫人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她是從胎裏落下的不足之症,產下九枝燈時更是添了一層病狀,剛過不惑,便病得記不清事情,成日裏醒醒睡睡,就像一隻活到了暮年的瘦貓。

  她病得痛苦,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個輕鬆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後傳來的。

  因為石夫人早就有時日無多之兆,為避免事到臨頭才來慌亂,棺木已備好多時,只待有人進去將它填滿。

  死訊傳來時,九枝燈心中並無慌亂,他回到總壇,陪著那面色灰黑的女人沉默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深夜,才將她送入棺中,等待著停棺三日,再將其埋入土中,此生再不相見。

  弟子們忙著處理後事,而他在慌亂中慢慢回到風陵山,坐在這階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著什麼。

  見了溫雪塵,他才提起了些說話的力氣,抬手指向山門處聳立的通天柱,道:“我離開風陵那日,我母親就站在柱下,六雲鶴站在她的旁邊,用同命符挾持於她,逼我回壇。”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腳踏入深淵,清流變濁,零落成泥,再無回頭的可能。

  回去總壇後,六雲鶴一直未曾解開自己加諸在石夫人身上的同命符,直到入冬之時,石夫人發病,性命垂危,他才迫於無奈解開了這咒術。

  聽九枝燈提起六雲鶴,溫雪塵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見過他。”

  九枝燈笑:“一個活死人。”

  他已令專人看管六雲鶴,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籠裏,從他身上割下一片肉來,不多不少,只是薄如蟬翼的一片。

  由於有靈藥吊著,他被割了一年有餘的肉,卻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從一開始的氣焰囂張,到現在的痛不欲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這期間,九枝燈從未去看過他一次,今後也不打算去見他。

  他將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九枝燈所說之話的深意。

  “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九枝燈立起身來,對溫雪塵道:“……進來。”

  溫雪塵順從地隨他搖進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剛剛停下輪椅,九枝燈便伸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硯,溫雪塵只覺眼前諸物像是被驟然潑上了一層濃墨,一陣長風迎面撲來過後,他睜開眼睛,卻見眼前轉換成了一條俗世長街:萬家燈火從各家窗櫺間湧入眼中,街面上人影交錯,每張面容看起來都是那般真實有趣。空氣中有股獨特的杏花甜味兒,滋潤舒適。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又吵嚷,又動人。

  他們立在一間瓦舍前,一群孩子歡跳著從溫雪塵身後互相追逐而過,還將他的輪椅撞得拐過了半個彎去。

  溫雪塵面帶疑色,抬頭看向九枝燈,試圖從他的眼中尋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進入瓦舍中後,他在臥房裏看到了一個玉雕粉砌的小男孩,鋪得厚實柔軟的床榻像極了一朵雲,把他溫柔地托舉著。床邊的小桌上則擺著一隻盛滿木屑的小桶,和一隻漸成雛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寧靜,就像此處是他真正的家一樣。

  溫雪塵看到那孩子的眼眉,輪廓,無一不是縮小過後的徐行之,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九枝燈徐徐開口道:“封其靈脈後,再閉鎖元嬰、凝化其形,師兄便變成了現在這樣。”

  溫雪塵將輪椅搖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透粉的臉頰:“……前塵往事,盡皆忘了?”

  九枝燈反問:“你可聽說過鬼族的洗魂之術?”

  溫雪塵明白了。

  他點一點頭:“……盡忘了也好。從頭開始,一無所愁。”

  但溫雪塵很快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洗魂之術只是貼覆掉原先的記憶,並不能徹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漸漸長大,看到自己這張臉,喚起過往記憶,又該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熱了,囈語兩句,測過身來,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纏著厚厚的白紗,顯然是虛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後,再重新裝上。

  九枝燈走上前來,將那只手輕輕擱回被中,細緻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臉,不會是這張臉。”

  溫雪塵又道:“他得有一個新名字。”

  “……徐屏。”九枝燈幾乎是未經思考,便將這名字脫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風的屏。”

  言罷,他動作極輕地在床邊坐下,似是怕床動聲攪擾了孩子的好夢,話音也隨之輕和了不少:“以後,四門間若有什麼重要事情,就通過那只朱砂硯,來此處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臉頰。

  因為忘記了一切,他面上再不會現出痛楚難捱的絕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個人的徐屏。

  師兄小時候受過諸多苦楚,這一回,他會讓師兄度過無比幸福、無垢無塵的一生。

  溫雪塵注視著注視徐行之的九枝燈,腦中卻豁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留下擁有世界書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還是孽?

  只看現在安然祥和的場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而與此同時,蠻荒各處發生著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無頭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濺霜,沙灘被洗刷得明鏡般平坦,待潮水退卻後,被海水充盈的粗糲砂石間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隻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滿泡沫的海潮間探出,將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後,沙灘上留下了兩個緊緊擁抱著的透濕人形。

  其中一個人身上浮動著一層淡淡的護體金光,儘管鹹澀的海水不間斷地湧上,衝刷過他的口鼻,然而卻都並未能夠進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著,秀氣又白淨的面龐安心又信賴地貼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況卻比他狼狽得多,他懷擁著那安睡著的人,抓握著泥沙,緩慢蠕動上岸。

  他留下的沙跡和手印,被身後不斷襲來的潮水衝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會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曲馳才抱緊陶閑,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海水順著他透濕的額發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亂的呼吸恢復正常,曲馳看著那無日無月、只有一層淡淡光輪的天際,微微歪了歪頭。

  ……這裏是哪里?

  ……他是誰?

  ……他為何會到這裏來?

  許多聲響在他耳邊海螺似的嗡嗡響成一片,可他一個聲音也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即使他費盡全力地認真傾聽,可卻連精神都集中不了,一會兒去看身側爬過的沙蟲,一會兒去看天際飛過的怪鳥。

  ……這些都是什麼呢。

  少頃,懷中人發出的一聲低哼把他一直難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現實。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樣身著朱衣的文弱少年,腦中所有的問號就在這一瞬,化為了第一個成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丟,要保護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馳想不通為何這個人會那麼重要,然而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抱緊了冷得發抖的少年,身體卻也跟著發起抖來。

  他就像一隻雛鳥,混混沌沌地睜開眼睛,即使對眼前的世界充滿恐懼,卻先本能地張開翅膀,維護身側那顆還未破殼的蛋。

  ——要保護好他。

  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澗,周弦臥在一方窄小山洞間,身下稻草雜亂,顯然是痛極掙扎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順著面頰滾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著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溫柔笑臉來:“兄長,莫要憂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難以支撐……”

  外面刀兵相摧之聲嘈嘈切切,周弦極力壓抑的喘息聲聲入耳,兩相逼迫下,周北南臉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勸他:“兄長,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將周弦被汗水濡濕的發絲仔細別至耳後:“小弦兒,忍耐一下,我馬上便回來陪你。”

  語罷,周北南向後喝道:“程頂,守好她!”

  那昔日張揚跋扈的青年如今身處這泥汙遍佈的小山洞間,連站都不很能站直身體,但聽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舊有滔滔的意氣光芒:“是,師兄!只要程頂身在,師姐就安然無恙!”

  話一出口,程頂方覺這話有點說滿了,在周北南轉身出洞後又幾步追了上去,壓低聲音道:“師兄,師姐這……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著他,示意他有話快說。

  程頂支支吾吾道:“……我沒學過呀。師姐這剛滿八個月,我聽人家說什麼‘七活八不活……’”

  話說到這兒,他也知道自己烏鴉嘴了,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子。

  周北南心中憂急,又聽了這麼不吉利的話,張口就罵:“你沒學過我他媽學過?!什麼活不活?我告訴你,你死了小弦兒都不會死!你——”

  這蠻荒裏無醫無藥,最要命的是他們身邊連個女弟子都找不著!

  周北南本來就為著這個著急上火,程頂這沒頭沒腦地一問恰好觸動了他心裏頭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時間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還沒等他發難,就聽見周弦強忍痛楚的輕言安慰:“塵哥以前教過我,莫怕,兄長……”

  周北南頓覺羞愧,自己一個大男人,竟還要瀕臨生產的妹妹安慰才能勉強定下心神來。

  他抽出鋼煉長槍來,在掌間提了兩提:“……等我回來。”

  周弦注視著周北南橫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頂跪回到周弦身側,面對魔道軍馬亦不曾抖過一下的雙手現如今連擱放在哪兒都忘記了:“師姐……”

  周弦微笑著撫上作動不已的孕腹,習慣地安慰道:“……別怕。”

  這話她是對程頂說,亦是對腹中胎兒說的。

  ……別怕,慢慢來。

  漸漸的,她清澈溫柔的笑顏間蒙上了一分難言的憂悒。

  塵哥,她來了,你知道嗎。

  在更遠處的蠻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腳矮一腳,踉蹌獨行在這白草黃沙、荒煙野蔓之中,厲聲喚道:“師兄!”

  九枝燈有可能欺瞞於他,但若是師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沒有騙人……

  孟重光越想越驚怕,呼喊聲帶了濃重的哭腔:“師兄!重光在此處,求求你出來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發誓再也不逼師兄,再也不騙師兄了!師兄去哪里,重光便跟著去……求求你出來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頑皮被拋棄的孩子,只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討饒,妄圖乞得一絲心安。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樹間掛著一條飄飛的縹碧發帶。

  那是風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著“師兄”狂奔了過去,然而到了那枯樹邊,他頓時直了雙眼。

  死樹旁生了一方滋滋冒著酸泡的水潭,有兩人足印延伸至水潭邊,卻沒有離開,酸潭四周浮土遍佈,而有一大塊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顯然,曾有兩人來過此處,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馳援,然而四周浮土遍佈,施救之人未能站穩,隨前者一道滾落了這酸潭之中。

  萬一是師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點不加猶豫,袍袖一揮,那酸潭瞬間絲絲蒸幹,露出了一個約五尺見方的漆黑爛坑,坑底躺著兩具骸骨。

  其實準確說來,尚存的完整骸骨只剩了一具,另一具只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護體金光流轉,大約是跌入潭中時本能設護於自己,但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潑面而來的酸水腐蝕。

  而保命的強烈渴望,讓她在腐身蝕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誦念心訣,維持住了護體之術。

  孟重光躍入坑中,試了一試,好在這骷髏骨間流轉的靈脈尚是完整,他立即調動靈力,將她的靈脈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補全所有重傷之處。

  然而她這一身皮肉卻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骷髏恢復知覺,待那骨人咯咯地響過兩聲,似是醒轉過後,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有看見風陵徐行之?”

  骸骨張開口,但能夠助她發出聲響的聲帶已被燒毀,她只能催逼丹元,艱難發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師弟……”

  即使常年對旁人漠不關心,聽到這聲呼喚,孟重光還是難免失了失神:“……元師姐?!”

  蠻荒那輪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隻半眯半開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蠻荒,看著在其間發生的一切,又無能為力。

  約三日後。

  傷勢稍有些痊癒的曲馳禦劍帶陶閑自無頭之海離開。

  陶閑十分畏高,卻不敢言說,生怕拖累曲馳的行進之速,直到難忍胸腔裏煎熬翻滾的嘔意蓋過了意志力,曲馳才慌亂地帶他降落至虎跳澗。

  在一處山洞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長槍貫胸、挑入半空間,衣襟旗幟般在風中飄飛的青年。

  洞內倒臥著一名早就斷了氣息的女子,和一個尚存一息的女嬰,滿地鮮血早已凝結成了陳舊的赭色。

  曲馳有限的記憶中還存有這女子的容顏,他跪在她的屍首邊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來,卻被陶閑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還有一口活氣的女嬰。

  曲馳和陶閑一直在研究該用誰的血來哺喂孩子,而未曾發現,距離洞口數百步開外,有一個深黑的灰坑。

  半月後,一個戴著鬼面的矮小青年從附近路過,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將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殘缺的魂核後,他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跋涉而去。

  數月之後,一座高塔在蠻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裏握著一塊木頭,用鐵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徹底化為骨女的元如晝抱著剛剛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邊歸來,看見他的動作,便問:“你又在做什麼?”

  孟重光並不理會於她。

  元如晝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以待,轉眼看見曲馳坐在塔邊,手裏牽著一個形影不離、正在埋頭用木針和獸皮縫製衣物的陶閑,便問:“他在幹什麼?”

  陶閑搖頭,曲馳便也跟著用一樣的幅度搖頭。

  坐在塔沿邊的周北南頗不耐煩地對元如晝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晝剛想張口再問些什麼,便見陸禦九抱著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內走出。陸禦九一看到元如晝,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元師姐,你快來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諷道:“你那張臉,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晝接過孩子,哦哦地哄了起來。

  而對於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孟重光連頭也不抬一下。

  蠻荒潮濕,多蟲多怪。師兄的右手若是腐蝕了,生出蟲子來,師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儘快做出一隻新手來,儘快。

  說不準師兄明日就能回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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