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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他過分美麗[穿書]》第49章
第49章 終有一別

  主角一去,元嬰大典便也了無趣味,前來贈禮的大小仙門賓客各各散去,紛紛私下議論風陵山大弟子對那已成魔修、無法轉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後,徐行之與九枝燈的風流軼事必將傳遍整個仙門的角角落落。

  廣府君的臉色比被人迎面甩了個耳光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清靜君倒是淡然如常:“溪雲,何必如此掛懷。”

  廣府君俗名嶽溪雲,他與清靜君並無血緣,倒是有幸共用同一個姓氏。

  茲事體大,廣府君難得喚了清靜君的本名,道:“無塵師兄,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輕縱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為,置我風陵山顏面于何地?置您的厚望于何地?!方才應天川禮官來問我什麼,您可知道?他問我,九枝燈是否與徐行之暗地結為了雙修!否則何以要這般回護?”

  “行之沒有。我心中清楚。”

  “但悠悠之口又該如何評說?您是風陵山主,合該懲戒徐行之,以絕四門議論!”

  “我確然是風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靜君溫聲道,“若是我連我的徒弟都護不住,這風陵之主當來又有什麼意思。”

  廣府君面露決然之色,“您可還記得您當初答應過我什麼?徐行之他絕不可!絕不可與非道之人過往甚密!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錯,但他若真的與那九枝燈關係匪淺……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

  他的後半句話被轆轆的輪椅聲碾斷開來。

  廣府君著實是心慌意亂,竟未發現在他說話間,溫雪塵已來到了他身後。

  溫雪塵的確是聽到了些什麼。

  然而,他並非曲馳也並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溫和卻異常頑固重情;後者性情直率且相當江湖義氣。他既是溫雪塵,內心便縱有九曲心腸,千般機變,也不會流於外表分毫。

  溫雪塵躬身,平靜道:“兩位君長。晚輩無意偷聽些什麼,對風陵山的秘辛也不感興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輩有一言,九枝燈此人斷斷不可再留於風陵。”

  “我是為著行之的聲譽,方才有此一念。”溫雪塵指尖盤弄著陰陽環,娓娓道來,“此次元嬰大會,各門均有禮官參與,行之帶九枝燈棄會而走一事必將傳開,影響不可謂不嚴重。若想叫行之將來擔任風陵山主時少受非議,最好將血脈已然覺醒的九枝燈送回魔道。”

  廣府君深覺有理:“這話沒錯。師兄,為保風陵聲譽,也為保徐行之那邊穩妥,九枝燈不能再留。”

  向來淡然又性情溫軟的清靜君面露難色:“……質子無錯,不過是覺醒了魔道血脈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溫雪塵淡然道,“更何況,九枝燈身懷非為玉璧,他只是一個禍及行之的累贅而已。清靜君,你向來疼寵行之,不會不為他考慮吧?”

  清靜君固執道:“不行,總該有別的辦法。那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

  廣府君厲聲:“師兄!”

  溫雪塵垂下眼瞼,歷歷道來:“清靜君,您最近應該風聞過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載昨日渡劫失敗,已在天雷下化為一堆骸骨。九枝燈的兩名兄長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內部勢力如今是互相傾軋,糾葛如麻。九枝燈若仍是普通修士還自罷了,他的魔道血統偏偏在此刻覺醒,魔道內部某些人難道不會想要利用這個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無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們能扶他上位……”

  “……扶他上位?”

  饒是廣府君也未能想到這一層,他盯緊了溫雪塵這個年輕一輩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輩,心中也不禁泛起層層疊疊的冷意來。

  溫雪塵自不會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顧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長大,送他回去,魔道與我道便能長久修好,此舉於行之、於風陵山,於我道,甚至於魔道未來之計,均大有裨益。”

  “於行之”三個字似是觸到了清靜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來,不再言語。

  廣府君儘管覺得眼前之子心思太過細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認這是眼前最佳之策:“師兄,您下決斷吧。徐行之他——”

  “聽行之的。”清靜君閉目,“聽他的。”

  廣府君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師兄!”

  清靜君旁若無人道:“雪塵,你若能說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處了。”

  溫雪塵頷首,應了一聲“是”,拱手告辭後,他正搖著輪椅打算離開,便聽得身後傳來清靜君含著淡淡憂浥的嗓音:“雪塵,你心思過重了。若是時常這般算計,於你心疾實在不利。”

  溫雪塵回首,清冷眉眼間含起笑意來:“清靜君,多謝提醒。不過我這人已經習慣多思多想,沒法再改。”

  溫雪塵決然而去,青色發冠束縛下,摻白的頭髮迎風飄飛。

  孟重光立於台下,眾弟子皆散去,他卻未曾挪動分毫。

  待溫雪塵與他擦肩而過時,孟重光突然開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擠,在正道長大,亦受排擠;現在你又要將他送回魔道去。……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呢。”

  溫雪塵搖輪的手指一緊,轉頭看向孟重光,凝視片刻,方才淺笑道:“你竟知道我們在說什麼?”

  孟重光目不斜視:“猜也能猜到了。”

  溫雪塵的確是意外的,畢竟在他心目裏孟重光是白紙一張,是個一心只惦念著師兄、只知道笑鬧混玩的小孩兒,如今看來倒是小覷他了:“我道你向來與九枝燈相爭,巴不得他走呢。”

  “我希望他走,但並不希望他死。更何況他死了,師兄是要傷心的。”孟重光微微轉動眸光,與溫雪塵對視,嗓音極冷,“我不想和一個死人爭寵。……也爭不過。”

  溫雪塵愕然。

  留下這句話,孟重光居然還有心思對溫雪塵勾出一道天真無邪的笑容,直把溫雪塵笑得後背生寒,才邁步而去。

  溫雪塵微微凝眸。

  徐行之,你的師弟,一個兩個的,倒還真是深藏不露。

  旁人或許不知徐行之此時去處,然而溫雪塵卻很清楚。

  風陵山后山有一處聖地,名為玉髓潭,乃修煉養氣、塑心陶骨的好去處,據說是清靜君特意撥給徐行之的修煉所在,其餘弟子甚至無權踐足。

  溫雪塵曾被徐行之帶去遊玩過,因此不費任何力氣便進入了玉髓清潭的洞穴中。

  徐行之一身廣袖華服,坐於玉髓潭岸邊,連衣帶人浸于水中,精繡細織的博帶浮在水面之上,而九枝燈就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昏睡不醒。潭面上清霧繚繞,一如繁華夢散,兩人一坐一躺,場景極美,彷彿某位名士大家筆下的丹青之作。

  一線鮮紅如血的魔印,終是刻骨地烙印在了九枝燈的眉心之中。

  溫雪塵漉漉有聲地軋著潮濕的地面走來:“如何了?”

  徐行之輕笑一聲:“他得恨死我了。小燈向來不愛求人,好容易求上一回,我這個做師兄的也沒能幫到他。”

  “你已盡力了。”

  “盡什麼力?”徐行之嗤笑,“盡力將他推入了他並不想入的魔道嗎?”

  兩相沉默。

  徐行之伸手掩住九枝燈額頭上無法湮滅的魔印:“雪塵,如果是你呢?他若是一心求死,你會如何選?”

  話一出口徐行之便有些後悔:“算了,當我沒……”

  溫雪塵眼睛分毫不眨:“我會由他死,甚至會送他死。”

  徐行之長出了一口氣,卻仍難以將濁氣徹底驅出身體:“是,你是溫雪塵。當然會這麼做。”

  溫雪塵安然自若地答道:“但你是徐行之。你不捨得叫他死。”

  徐行之不置可否:“你既心知,就該知道你是勸不動我的。”

  溫雪塵微微訝異,挑起眉來。

  “怎麼?當我不懂你的心思?”徐行之道,“你特來此地找我,總不是來關心小燈身體如何的吧。”

  溫雪塵不禁失笑:“你們風陵山人,平日看起來沒個正形,事到臨頭倒是一個想得比一個通透明白。”

  話已說開,徐行之索性直接給出了一個結論:“我不會送他回魔道。想都不要想。”

  “你不是不在意非道之別嗎?”溫雪塵說,“按照你常說的,只要修持己心,他身在魔道,與身在風陵山又有何區別?”

  “有。”徐行之說,“時機不對。……什麼都不對。”

  “怎麼說?”

  徐行之動作極輕地撫弄著九枝燈的眉心,他即使在睡夢中也受著煎熬,眉頭鎖得無比緊密:“我不在意魔道血脈,可小燈在意。現在小燈初得魔道血脈,我就提出將他送回魔道?他該如何自處?我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何況,魔道此時正值傾軋爭鬥之時。我送他回去,是把他往漩渦裏推。”

  溫雪塵單手支頤,反問道:“他留下來,又怎知不是身在漩渦?你方才走得早,怕是不知道已有人在議論,說你與小燈早有斷袖分桃之誼。有了這等聲名,你若不及時表明態度,將他送回魔道,你將來還能做風陵之主嗎?”

  徐行之面色不改:“我若是連小燈都護不住,風陵之主做來又有何意思。”

  溫雪塵:“……”

  他知道自己是來找徐行之談正事的,然而話說到此,溫雪塵卻難免對徐行之生出了幾分真心的羡慕。

  他與清靜君倒真是親師徒,一樣都是性情淋漓之輩。

  至於溫雪塵自己,已經很久這般沒有敢於行天下大不韙之事的衝動與少年意氣了。

  此時,九枝燈微微蹙眉,似是要醒來了。

  徐行之自言自語的低喃溫軟得不像話:“……多睡一會兒不好嗎。”

  他單手扯下繡雲刺金的道袍,包裹在九枝燈腦袋上,並用手掌墊在他腦後,好教他躺得舒適一些。

  少頃,九枝燈含著沙子似的嗓音在他掌下響起:“……師兄。”

  “我在。”

  “師兄。”九枝燈直挺挺躺在那裏,手指都沒有動彈一根,姿態彷彿是瀕死之人在等待禿鷲,就連發問聲也是輕如蜉蝣,“……為何要救我啊。”

  徐行之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對不起。”

  這三字觸動了九枝燈已經死水無瀾的心弦,他漸漸屈起身來,抱緊了頭。

  他還活著。

  他體內的經脈流轉已與尋常狀況截然不同。

  他……

  九枝燈把自己越縮越小,恨不得就此消失在這世上。

  徐行之從沒聽過這般悲傷入骨的聲音,一字字彷彿是從心頭擠出來的血:“師兄,我是魔道……我是魔道了……”

  多少年來,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陰影,終於在徐行之華服加身的這一日猝不及防地降臨到他頭上。

  徐行之將他的頭擁入懷中,顫聲道:“不,你是我師弟。”

  ……不管是魔,是鬼,是妖,是人,永遠都是徐行之的師弟。

  九枝燈這樣了無生機地貼靠在徐行之懷裏,不知呆了多久,才像是記起了什麼,用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力道抓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師兄,師兄……我哪里都不想去。……別送走我。求求你,別送走我。”

  他重複著同一句話,眉眼濕漉漉的,烏髮垂下蓋住單眼,另一隻眼,已變成了魔道正統後裔才會有的火紅赤瞳。

  此時的九枝燈根本想不到徐行之現如今的處境如何,也想不到更遠的以後,他只能昏昏沉沉、反反復複地請求,不要送走他,別送走他。

  徐行之輕聲允諾道:“不會的,我不會。”

  九枝燈很快力竭昏去,徐行之卻一直拍撫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溫雪塵在二人背後凝望許久,方才低聲歎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歸。”

  徐行之固執地回他:“我偏要求一個同歸。”

  待九枝燈經脈流轉平穩下來,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靜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對談了一個時辰。無人知道他們在此期間究竟說了些什麼。

  隨後,徐行之將九枝燈從玉髓潭帶出,安置在自己殿中。

  孟重光已經從會場返回,見他抱九枝燈入殿,唇角微動,似是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露出乖巧的笑意來:“師兄回來啦。”

  徐行之嗯了一聲,把九枝燈安放在自己與孟重光共眠的榻上,替他掖緊被子。

  孟重光自從看到九枝燈被擱上那張床,眸色便陰沉了下來。

  徐行之在榻邊坐下,細細端詳著九枝燈的眉眼。

  真是神奇,當初他一條胳膊就能抱起來扛在肩上的小孩兒,如今已長得這麼大了。

  “師兄。”孟重光在他背後叫他。

  “何事?”

  “九枝燈師兄倒下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

  徐行之聞言回過頭來。許是在玉髓潭邊呆得久了,霧氣入眼,將他一雙烏色的眼睛洗得細雨濛濛。

  他問:“怎麼了?”

  “九枝燈師兄是突然發作的。”孟重光神情很是複雜。他關注著徐行之的表情,將嘴唇抿上一抿,方才猶豫道,“師兄,據我所知,入魔覺醒,總受靈犀一念影響,絕非偶然。我想,九枝燈師兄該是在那時動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因此……”

  徐行之打斷了他:“我知道了。”

  對於徐行之這麼平淡的反應,孟重光略有意外和不甘:“師兄難道不想知道?”

  “聖人論跡不論心。”徐行之答道,“……論心無人是聖人。重光,我且問你,你難道一生之中就從未動過什麼不該動的念頭?”

  孟重光不說話了。

  不需孟重光提醒,徐行之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

  但他永遠不會去問,在自己登臺時九枝燈動了什麼心思,以至於心念異生,徒增業障。

  或者說,不管九枝燈想了些什麼,都不該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

  半日後,九枝燈醒了,隻字不語地倚在床畔。

  徐行之只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屋子裏的銅鏡就被打碎了。

  徐行之什麼也沒說,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收拾起來。

  九枝燈清冷中含有一絲顫抖的聲音自床榻方向傳來:“……師兄,抱歉。”

  徐行之輕描淡寫地:“嗨,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有什麼的。”

  九枝燈問道:“元嬰大典辦完了嗎?”

  “嗯,辦完了。”徐行之回過身來,殿外的陽光自窗邊投入,遍灑在他臉龐之上,晃得九枝燈有些睜不開眼睛,“……怎麼樣,師兄著禮服的模樣好不好看?”

  此時的徐行之已經換回平日裝束,但九枝燈卻看得眼眶微微發熱。一股熱氣兒在他眼窩裏衝撞,幾乎要叫他落下淚來。

  師兄在元嬰大典之上著衣而立、衣帶當風的畫面像是被烙鐵燙在了他的雙眼之中。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自己望著光彩奪目的徐行之,第一次由心間最底處氾濫出了一片腐爛的泥淖,翻滾著,叫囂著,它想要把徐行之拉入他的身體之中,永遠不放他離去。

  他是魔道後裔,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是,若他能回到魔道,奪位成為魔道之主,將來把魔道與正道相合併,是否就能和師兄平起平坐了呢?

  若他與師兄平起平坐後,能否在那時跟師兄相求,結為道侶呢?

  或許是知其太過奪目而不可得,九枝燈放肆地想像著與師兄在一起後的一切可能。

  他只是想一想,又有何罪呢?

  ……然而,誰叫他生而為魔。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便已是極大的罪愆。

  九枝燈倚在枕上,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此時外頭陡然傳來一陣混亂,間或有“周公子”、“周公子你慢些”的亂聲,轉瞬間,腳步聲已到了屋外。

  周北南一腳踹開了門:“徐行之!”

  徐行之嘖了一聲:“投胎啊你。要是把門踹壞了,你得給我修好才能走。”

  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燈,臉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將衝口而出的質問也被他強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來!”

  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掃進簸箕裏:“就出就出。瞎叫喚什麼。”

  九枝燈沉默地注視著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門扉掩上,他依然貪戀地注視著背影消失的地方。

  把徐行之揪出殿后,周北南張口便質問道:“徐行之你怎麼回事?你逃了元嬰大典?”

  “逃便逃了唄,這點小事還值得你周大公子千里迢迢跑來啊。”徐行之滿不在乎。

  “小事你大爺啊!”周北南氣得腦仁疼,“應天川來風陵贈禮的禮官告訴我說,九枝燈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當眾離去?你與他是何關係?”

  徐行之挺無辜的:“師兄弟啊。不然呢。”

  周北南喘一口氣:“我信,可旁人信嗎?那可不是單純的元嬰大典!是推舉你繼任下一任風陵之主的繼任典儀!你他媽說跑就跑,還帶著個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傳些什麼齷齪的東西嗎?”

  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們自己想得齷齪,關我何事。”

  周北南被氣得一個倒仰:“你這一天天的就惹是生非吧!遲早你栽一回狠的就知道疼不疼了!”

  說到此處,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不過這回的聲音斯文了許多。

  有弟子的引薦聲傳來:“曲師兄,這邊。”

  周北南精神一振,跳將起來:“曲馳,快過來!”

  朱衣素帶的曲馳從月亮門間踏入。他額上生了一層薄汗,看來亦是得了消息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曲馳看向徐行之,籠統問道:“……沒事吧。”

  他既是問徐行之有沒有事,也是在問九枝燈有沒有事。

  徐行之一言以蔽之:“沒事。”

  曲馳呼出一口氣:“好,那就好。”

  “不是……這就沒了?”周北南一口老血憋在喉嚨裏,“曲馳,你年歲最大,倒是訓他兩句呀。”

  曲馳行至近旁,緩聲道:“訓他又有何用呢。事情已經做下了,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三人在階前席地坐下,曲馳和徐行之之間夾著個氣呼呼的周北南。

  周北南沒好氣地:“說吧說吧,你接下來怎麼打算?讓九枝燈留在風陵山?”

  徐行之掰了根梅枝,在地上無聊地寫寫畫畫:“不然呢?”

  “也是。”周北南嘀咕,“廿載橫死,他那兩個兒子正狗咬狗的,熱鬧著呢。這姓九的小子在魔道裏沒根基,挑著這個時間把他送回去,不是要他命呢嗎。”

  曲馳卻有些懷疑:“但是魔道會放棄他嗎?今日之事鬧得太大,魔道那邊也該聽到風聲了,他血脈覺醒一事是隱瞞不了的。萬一他兩個兄長認為九枝燈是威脅……”

  周北南挑眉:“如何?他們敢殺來風陵山?”

  “不會。”徐行之托腮沉吟,“四門與魔道止戰已久,小燈如果不願回去,他們也不會蠢到上門挑釁,自找死路。……曲馳和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言罷,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九枝燈的母親。”

  周北南頓覺棘手:“也是。那可怎麼辦?”

  “多年前我與曲馳去過一次魔道總壇,是去幫小燈送家書。”徐行之頭也不抬地用梅枝繪製著什麼,“待會兒我打算再去一回。”

  周北南霍然起身:“你要去搶人?徐行之,你——”

  “說話怎麼這麼難聽。我是接小燈母親來與他團聚。”徐行之補充道,“……同時也是替小燈表明他不願參與爭鬥的心跡。到時候在風陵山下修一座草堂,讓小燈母親住在裏面,他們母子二人也能時時見面了。”

  周北南:“……他們若是不肯給呢。”

  徐行之面色淡然:“哦,那就用搶的唄。”

  周北南:“……”

  徐行之手下動作稍停,思忖了許久,他剛想問曲馳些什麼,曲馳便繞過周北南,接過徐行之手裏的梅枝,在沙地上續上了徐行之未能完成的草圖:“……穿過明堂後,到這裏左轉。”

  徐行之不無訝異:“你還記得啊。”

  曲馳埋首道:“十數年前我隨你一起送信,去過石夫人的雲麓殿。我記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記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環住曲馳的脖子,嬉笑:“曲師兄,我真想親你一口。”

  曲馳溫柔道:“別鬧。”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馳,你不怕受罰?上次你跟他去魔道總壇,可是足足罰了三月禁閉……”

  曲馳似乎並不把可能受罰的事放在心上,寬容道:“無妨無妨。大不了這次被關上一年半載,我正好趁此機會專心參悟。等再出關時,修為說不準能趕上行之。”

  曲馳性情向來如此,潤物無聲,待人溫厚。也正因為此,四門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溫雪塵,亦不是跳脫無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溫良平厚、無甚脾氣的曲馳。

  周北南看著這兩人並肩謀劃,著實彆扭,不自覺地便探了身子過去,聽他們議論,偶爾插上一兩句嘴。

  幾人剛商量出來個所以然,便有一道聲音陡然橫插了進來:“徐師兄。”

  徐行之抬首,發現來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視著他,禮節周到地揖了一揖,聲調平常道:“徐師兄,師父叫我來問,九枝燈是否在你這裏。”

  徐行之頷首。

  “那便請他到山門前的通天柱去吧。”徐平生道,“有一位名喚石屏風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芻過來“石屏風”所為何人,他們身後的殿門便轟然一聲朝兩邊打開了。

  九枝燈一步搶出門檻:“她來了嗎?”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樣驚得倒退一步,方才皺眉答道:“沒錯。是石夫人。”

  向來淡然處事的九枝燈此時竟是難掩激動之情,急行幾步,但仍未忘禮節,朝曲馳與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記,又轉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顫抖:“……師兄,我想去換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過神來,揮一揮手:“你去吧。”

  待九枝燈和徐平生一齊告退之後,周北南才驚詫道:“……‘石夫人’?我們還未去,他母親倒先自己來了?”

  曲馳自語道:“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

  徐行之一語未發,陰著面色,抬步徑直往山門處行去。

  周北南忙縱身躍起,追趕上了徐行之步伐,邊追邊回頭看向沒能來得及關閉的殿門。

  ——九枝燈方才在那裏聽了多久?

  這念頭也只在周北南心裏轉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釋然了。

  ……聽一聽也好,讓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後專心守在徐行之身邊,安安靜靜的別鬧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幾年前,前往魔道總壇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見石屏風真容,只是隔著一層鴛鴦繡屏,影影綽綽地看了個虛影。

  時隔十幾年,徐行之遙隔數十尺之距,終於見到了石屏風石夫人,九枝燈的母親。

  一棵百年古鬆下,搖曳著一張仕女圖似的美人面。石夫人從體態上便透著一股纖弱之感,弱到彷彿一陣風吹來便能將她帶走,她生有小山眉,圓鼻頭,分開來看很美,但卻很緊很密地擠在一起,形態不錯的五官偏生拼湊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著樹幹,薄唇啟張,牙齒禁不住緊張地發著抖。

  九枝燈換了一身最新的風陵山常服,從上到下的配飾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幾乎是與徐行之前後腳來到山門處。

  在他與那女人視線相接時,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體往前佝僂了些許,熱淚奪眶而出。

  “小燈。”她軟聲喚道。

  九枝燈難得展顏,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幾級臺階。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時,神情赫然僵住,連帶著步子一道遲滯在了半空中。

  當年將他送來風陵山山門口便抽身離去的六雲鶴,就像十數年前一樣,立在他母親身後,一身鴉青色長袍被山風拉扯著來回飄動,發出切割一般的冷響。

  九枝燈臉上的笑意漸次退去,被蒼白一寸寸蠶食殆盡。

  六雲鶴乃廿載至親至信之人。

  廿載橫死,兩子爭位,魔道內部正是風起雲湧、勾心鬥角之時。此時,六雲鶴帶著九枝燈之母來到風陵山,所為之何,昭然若揭。

  ——看來,他對那野心勃勃的兩子並不滿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燈為魔尊,那麼,在魔道中樹大根深的六雲鶴,便有了一隻絕好的、用來掌權的傀儡。

  現在他便來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親作為籌碼。

  倘使九枝燈不隨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陣風刮過便能折斷的女人,下場如何,不難想見。

  他身後的三人也已明白過來。

  徐行之肩背繃成了一塊鐵,他難得發怒,唇角都憋忍得顫抖起來。

  周北南側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幾度變換後,彆扭地擁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幾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聲,我們三人齊齊動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極佳的曲馳斷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脈紅線,該是被那人動了什麼不堪的手腳。……也許,那是同命符的印記。”

  徐行之的後背突然山洪暴發似的,無望地鬆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陰,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綁,中符者則無知無覺,符咒一旦種下,施受雙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這也就意味著,徐行之他們對六雲鶴動手,便等同於送九枝燈的母親去死。

  九枝燈如若不從,結果同樣可以預見。

  然而,那溫柔且愚昧的女人卻並不知道自己身上牽系著什麼,她對於九枝燈的望而卻步甚是詫異,甚至湧出了些委屈又激動的眼淚來。

  “小燈,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燈遠遠望著她,唇畔抖索。

  過去,倘若沒有她在,九枝燈怕是活不到進風陵山的時候。

  現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燈就必然要棄風陵山而去。

  九枝燈腳腕重如鐵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見底的地方去,再不見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九枝燈站在他走過無數遍的青石臺階上,往下邁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來艱難萬分的一步,實則那般輕易地就踏了過去,彷彿將一塊石頭投入深淵,本以為會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誰想真正落地時,也就是不痛不癢地跳動了兩下罷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雲鶴,一步步遠離徐行之。

  走下五階之後,他霍然轉身,雙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雲。

  他將頭狠狠抵在石階之上,一字字都咬著舌尖,彷彿只有使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力量,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席話說出口:“魔道九枝燈,謝徐師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還總壇,一去不還,還請師兄今後,多加餐飯,照顧身體,勿要……”

  說到此處,九枝燈拼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這樣死在此處。

  好在他終於是將該說的話說出了口:“……勿要著涼。”

  十數年的光陰,不過是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大夢方覺,是時候離去了。

  徐行之用力睜了睜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歎息的語調笑著,“沒事兒,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燈拉起,替他拍去膝蓋上的浮塵,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輕點了一記,又點了一記:“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燈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沒能應上一聲,便倉促地留給他一個後背,直往鬆樹前走去。

  徐行之亦轉身,朝門內走去。

  二人背對背,相異而行。

  走出十數步的九枝燈心念一動,猛然回過頭去,卻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躚而飛的縹色發帶。

  他想喚一聲“師兄”,然而這兩個字卻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內,吞吐不得。

  他求師兄將他留下,師兄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此刻要走,師兄亦然笑著說,走吧。

  師兄順從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給師兄留下了什麼呢。

  九枝燈想得渾身發冷,但石屏風卻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將九枝燈擁至懷中,柔聲道:“你這孩子,雲鶴只是說帶我來看一看你,也沒說要讓我帶你走呀。”

  越過石屏風狹窄細弱的肩膀,九枝燈看向六雲鶴。

  六雲鶴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讓九枝燈的神情一寸寸陰冷下來。

  數年不見,石屏風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與兒子說。她執起九枝燈生有劍繭的手掌,道:“雲鶴告知我你魔道血脈已然復蘇,我實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帶我來看一看你。這些年你在這裏過得很不好吧,是娘當年軟弱,護不住你……”

  “很好。”九枝燈生平第一次打斷了石屏風的話,“我在風陵,一切安好。”

  暮色將至,闌幹碧透。

  九枝燈隨石屏風下山時,想道,他或許再沒有機會看到風陵山的星空了。

  為了留住那僅有的一點想念,他一直仰頭望天,然而,直到他離開風陵境內,才發現天空陰雲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終是沒能看到風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濃,雨絲淅淅瀝瀝地飄下。

  清靜君最愛觀雨飲酒,於是,在結束與廣府君的夜談後,他持傘返回浮名殿,卻遠遠見到一個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歎一聲,緩步走去。

  而那人聽聞有腳步聲,便睜開了倦意濃郁的雙眼,搖了搖自己已空的酒壺,輕笑道:“……師父,你這裏還有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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