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逾期

　　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 ——汪曾祺《人間草木》

　　這個玻璃瓶子真的很好看，賀卡也是陸離親手繪製的，清秀的字體，可愛的小人畫，真好啊！怎麼就沒有按時收到呢？

　　我喜歡復謹，喜歡他的狠厲、喜歡他巧妙的手段、喜歡他乖張……喜歡，他的臉。遇上陸離以前，我以為復謹是最適合我的人，兩家交好，喜好相近，多般配。

　　可是有的人，遇見就是一道光，恨不得抓在手裡讓他溫暖我一輩子。

　　騙陸離，其實沒必要的，他這麼善良，怎麼捨得復謹死呢？那個時候我還把復謹的話奉為聖旨，他說不僅要陸離的腎，還要陸離永遠被踩在泥裡。我以為他說的是不想陸離去讀大學，接觸不到複家人，陸離就還是那個可憐的孤兒。

　　這是我第一件對不起陸離的事情，我讓他失去的，遠不止一個未來。

　　我不知道該把他放在什麼位置，把人接到宅子裡日夜相對也沒讓我們擦出什麼“意外”來。這是一個很缺愛的孩子，對他好一點都感激涕零，我想我明白他為什麼會覺得他喜歡我。

　　他喜歡的不是我，是那個給他關愛的人，是誰不重要。偏偏給他關懷的從來不是我，是段坤。給他送衣服，是段坤來找我說他去送不大好，也許陸離不會收；過年的時候我在醫院陪復謹，哪裡記得去給他送一份餃子，哪裡知道他過的好不好？

　　這個人眼裡的光從來不是給我的，當我看到視頻裡跟他一樣的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鬆了一口氣。看，就是他了，他果然不愛我，在我身邊只是想偷我的東西；多可惡啊，他還寄給別人。

　　我要把他關起來，人都有害怕的事情，打到他怕就好了，打斷他的腿就不會離開了。

　　手裡的瓶子對光輕輕轉動，光彩流轉。

　　陸離的手骨被折斷了吧？會做漂亮的生日禮物的陸離再也不能給我做了，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呢？要是我多信他一點，多愛他一點，他就不會滿身血躺在醫院。

　　跟陸離一比，復謹就不算什麼了，然而我現在才明白。

　　他因為別人給的關愛愛上騙他的我，也可以因為我給他更多的愛把他永遠留在身邊，然而我現在才明白。

　　我想把他留下來，我想讓他跟我一直在一起，也許還不夠愛他，但我願意去嘗試，只要他還把我放在愛人的位置，我終會愛他。

　　一切都遲了。

　　等我把一切都處理完，可以給他一個交代之後。

　　他親口讓我出局，跟我在一起在他口裡變成了犯賤。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啊，我還以為我瞞的很好；我還是很生氣的，既然這麼聰明為什麼從來看不出來真正對你好的是誰而刻意等我？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每一年都要給我釀酒卻不能再原諒我一次？

　　我帶上管家做的粥再去醫院看他，床邊有人了。他開心地吃段坤帶來的東西，段坤給他剝提子，臉上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放鬆；他會跟段坤笑鬧撒嬌，跟段坤說他以前的事情，跟段坤生氣任性……那些他沒在我眼前做的事情都給段坤了。我想，只是因為我來的太遲。

　　於是，我想早到一次。趁段坤不在，我先一步把他接到半山腰的宅子，這個宅子是他曾經跟我說過的家的模樣——到處讓人放鬆的綠色植物，一圈一圈的爬山虎扒滿屋簷。

　　即使坐著輪椅也要給段坤做一串粽子，即使跑了大半座城也要來說一聲“生日快樂”……站在門口的我就像一個外人，永遠理解不了他們想要的生活他們的快樂。我不想承認陸離終於在我心裡留下一個小小的位置，因為他已經不屬於我了；他的溫暖再也不會給我，可我才明白，一個愛人給的家的溫暖有多麼扣人心弦。

　　我不能不讓他跟段坤離開，他的腿不能再拖了，醫院裡的醫生只能讓陸離的腿骨不是斷的，而段坤請來的老頭能治好陸離。

　　段坤帶走陸離不算突然，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掐著時間讓人送來陸離尺寸的四季的衣服，又偷偷扣下漂亮的大瓶子，我沒送過什麼給陸離，還收了他這麼多東西，到頭來只能送衣服。

　　搬到段坤小院裡之後，陸離沒出過門，我也沒在那片區域見過他。

　　有一天，管家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在開會就沒接到，晚上又要去見復謹，後面管家沒打來我以為這事不急，就沒回。

　　說到復謹，很多人以為我是因為他是白蓮花我喜歡他，呵——沒人會比我更瞭解他，他是一朵黑心蓮，曾經我有多喜歡他的狠厲現如今我就多想弄死他，多年情分總不好下手而已。

　　沒想過他找我居然是為了跟我說他多想整陸離。我問他：“為什麼你就非得整他？”

　　復謹微低下頭笑得詭異：“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啊……”

　　無藥可救。

　　我回到宅子，管家說陸離帶走了那個瓶子，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他留下的東西只剩下一隻貓，還是該說，他連貓也不想要了。

　　他跟段坤在一起很開心，身體慢慢好起來，跟段坤一起逛街、過年……做曾經他想我和他一起做我卻沒有陪他去做的事情；而他和我一起做過的事情也和段坤做了，往後他的回憶裡一樣的事情，想起來的都不會是我了。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段坤要出遠門。我就時常偷偷去看陸離，像當初段坤暗地裡關照陸離一樣。看得越多，越羡慕，曾經這些都是我的，我偏偏把他弄丟了。

　　世事無常，段坤回不來了。

　　我沒想過段坤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我的，我匆匆趕到醫院，段坤躺在病床上，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溫和、精神奕奕。他說：“我時間不多了，想來想去能照顧好陸離的居然只有你……如果可以先別告訴他吧，等我下葬之後你好好跟他說……唔，這是我答應給他的禮物，告訴他，對不起——”段坤把戒指盒放到我手裡，猛地就不做聲了，眼裡還是一片溫柔，偏死死看著戒指盒。他把我能當託付的人，我也以為我是最合適的人。

　　後半夜，段家的人來收殮，我看了看戒指，還是打電話給陸離，他一定是想來見段坤最後一面的吧？

　　電話打過去接的人不是陸離。陸離很有禮貌，接電話一定會先說“你好”。不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跟陸離在一起的是復謹。

　　段坤走的這天，事情這麼猝不及防。

　　復謹叫人生拆了陸離一根肋骨，陸離放火想跟復謹一起死。

　　我從沒這麼想搧復謹，非得這麼不死不休嗎？好不容易把兩人都救出來，陸離的胸口一個大洞，筋肉缺失，肋骨接不回去了；我想去找復謹好好談談，偏偏，復謹瞎了。

　　到底是一直放在心上的人，就算他再十惡不赦，當他受傷的時候還是捨不得。

　　復謹每天情緒都不好，複家也開始蠢蠢欲動，我又一次想到陸離。就像魔怔一樣，威逼利誘，逼著陸離答應捐獻眼角膜，段坤說得對，我不是不愛陸離，只是不夠愛。

　　陸離答應了，要我帶他參加段坤的葬禮。去了又能如何呢？人死不能復生，段家也不是好相與的，去被羞辱而已。這天起，我把段坤的戒指收起來，看不見就不會覺得自己做的事虧心。

　　復謹拿到眼角膜捐獻書之後沒再鬧，我也安心讓他去見陸離。他們聊的不久，復謹回到病房，突然跟我說：“我後悔了。”

　　啊，他後悔了。

　　呵呵，他都後悔了！

　　是啊，搶的東西太多，有良知的人都會後悔，可是我們不會還回去的，我知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三天很快，陸離和復謹一起被推進手術室，我突然害怕，害怕陸離出不來，他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會不會死在手術臺上？我快步走到他身邊，跟他許下各種承諾，希望他信我一次。

　　一同進手術室，先醒過來的是復謹，我便和醫生去看他，醫生說很快就能看見了，挺好的，復謹又是精緻齊全的了。

　　走的時候在復謹病房門口遇上管家，他說看到陸離背著包要走。我覺得很煩，我已經許給他夠多的承諾了，他還是給我找事情，跟手下交代好，回到病房等找他回來。想著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說說，他想要的我都會給他，被給我找事就行。

　　看他滿臉灰敗坐在輪椅上，眼睛上的布還沒拆，突然就捨不得說他，看不見的時候覺得他在無理取鬧，在眼前才知道，他什麼都沒有了，毫無牽掛。

　　這天之後，就叫人盯好他，陸離並沒有像復謹那樣失明就爆發各種情緒，一樣安靜、溫柔，好像又回到五年前，天真而不認命。

　　陸離是個騙子。

　　跟我一樣是個騙子。

　　我終於知道陸離知道段坤離開是什麼感受，第一下是不相信，甚至毫無感覺，像假的；第二下是撕心裂肺，一點點撕。他離開之前太平靜，會溫柔的跟我說話，約好等眼睛好了要繼續給我釀酒，跟我看漫山姹紫嫣紅，去做世上所有家人都會去做的事情。我不該把段坤留給他的東西給他，他這麼重情的人怎麼回不跟著走呢？到底是我不夠瞭解他啊，是我，沒看好他，這是我第二次丟掉了他。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沒找到屍體，我相信他還活著，山不高，下面是一條足夠深的河，我願意相信他順著河水漂，然後被好心的陌生人救起。

　　花了近五年，第二個五年，我終於找到他。上帝保佑，他忘記了一切，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從一個相近的身份開始。

　　我沒想過，復謹也在找他。復謹跟我說，他後悔了，他想認這個弟弟。意料之外，陸離拒絕跟復謹走，他說忘記就是不想要了。啊，不想要的呀？是我，是復謹，原來你嫌棄我們不是說著玩的啊？原來你真的寧可死去也不想跟我們任何一個生活。好啊，真好啊！

　　一次又一次陸離不經意的拒絕，反而激得我想試試，試試問他是否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已經不年輕，我開始想要一個家，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陪我度過下半生，這個人呢——陸離再合適不過。

　　我去學段坤會做的餃子，試著回想陸離喜歡的東西，去買一對陸離也許會喜歡的戒指。

　　忙活許久，日子看了又看，還是元宵好。上元節，年輕男女互尋意中人的日子，是個求婚的好日子。一波三折，陸離也說的模棱兩可，沒事，這一次拒絕，還有下一次，日子久了，終會答應的。我以為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半輩子，哈哈，長的半輩子是我的，不是陸離的。

　　陸離眼睛看的見之後，公司總是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很多不致命卻摻雜了人情臉面的問題，這些都不能輕視，只能長時間被留在公司。一開始是我，後面復謹也被波及，我不難想到會不會是陸離想起什麼來報仇，可是五年前都不知道公司事情的陸離，五年後憑什麼知道這麼多事情？而且跟著陸離的人也說他只是到小店裡看店，沒有異常。

　　不久，就是我的生日，陸離親自下廚，這麼多年，我又吃到陸離親手為我做的長壽麵，還是當年的味道，燙煨人心。

　　一瞬間的感動讓我再一次拿出戒指跟他求婚，陸離笑笑含糊過去。這讓我很難受，到底我哪裡不好為什麼不答應？就算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還是不想答應永遠跟我在一起。

　　第三次把陸離丟了是他生日那天，突然有人來查我和復謹，殺的我們措手不及。事情不大，賠點錢，跟上面的人打個招呼，還能穩住。隨後我就收到了陸離的信。

　　這一次，終於是留不住了。

　　許是經歷過一次，看到陸離靠在段坤的墓碑旁我也不算太難受，只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啊，還是走了，走了好啊，那邊有最愛你的段坤，不用見到噁心的我和復謹，陪我們演這麼久的戲很累吧？以後，我們才是天各一方了，後會無期。

　　我和復謹慢慢變老，他和一個世家小姐結婚，沒幾年再次腎衰竭，原來陸離的腎也不是太健康，根本支撐不了復謹太多年，而這些年也沒找到合適的腎續命，復謹走的時候四十五歲，他跟我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陸離，讓他空蕩蕩來到世上，也無牽無掛地走，我後悔了……後悔啊——”

　　三個人，段坤，復謹，我。

　　只剩我了。

　　再過三年，穆家小輩已經長大，我一輩子沒再娶妻，當年跟段家吵了幾個月還是把陸離和段坤葬在一起，順道給我自己留了一個位置在旁邊，也許，到我去的時候了。

　　段坤說的沒錯，我不是不愛陸離，我只是不夠愛。

　　我做不到陪陸離而去，我記掛太多東西，做不到像陸離一樣，只要記起有那麼一個人不在了就一定要去陪他。

　　這一年，我五十歲，常常想起陸離十八歲的時候，漂亮的、溫柔的、天真的陸離，那個時候的陸離會寫一手漂亮的字，心靈手巧，滿懷希望，即使飯菜做的不好吃。有些東西是時間讓你看見的，就像當年我以為陸離愛的是那個給他溫暖的人一樣，再回頭想想，他愛的未必不是我這個能給他遮風擋雨的男人，雖然，我到底沒能給他遮風擋雨，是我愧對這個孩子的一片真心。

　　子彈入膛，火藥的味道如此讓人心血沸騰——我來陪你了，你會願意見我一面嗎？

感謝 @橘大喵 提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