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從寒將方合“請”到宮中來玩，對方合的待遇還是很不錯的，光是給方合居住的地方，就是由當今最為著名工匠親手打製的鳥架。考慮到方合平常最常睡的地方是軟墊，從寒也從自己的私庫裡拿了最好的最為柔軟細膩的料子，讓宮裡女紅最好的婢女為方合做了一個金絲軟墊出來。

　　想想方合這麼一個金色的小毛團，配上一個漂亮的金絲軟墊，那是多般配呀～光是想一想就會覺得那是特別好看的畫面。

　　從寒是這樣想的，在最開始的時候也確實是那樣。

　　當從寒讓婢女將金絲軟墊拿出來放在方合身邊的時候，那真是極為相配的畫面——起碼顏色就很搭。

　　方合也很喜歡那個軟墊，當場就跳了上去感受了一下，差點就沒從軟墊上跳下去。那個軟墊確實非常柔軟舒適，方合踩在上面整隻鳥兒都要陷進去了，只是有一點問題而已，方合發現自己睡習慣了南燭為他縫製的軟墊，對於其他的軟墊有一點適應不過來。

　　所以那個軟墊被方合放在一旁，他睡的還是南燭為他縫製的軟墊。

　　不過現在，那個金絲軟墊有了可以用的地方。

　　方合整隻窩在南燭為他縫製的軟墊上，而那個金絲軟墊就蓋在他的頭頂。如果不仔細去看，都不會有人發現在兩個墊子中間竟然還有一隻鳥兒藏在裡面。

　　這兩個墊子就被安放在角落裡，白天方合不需要使用的時候，它們總是被放在那裡。

　　不過方合現在明顯在使用這兩個墊子，他藏在裡面，只是旁人沒有發現而已。

　　還是從寒宮殿裡的那群侍女，她們提著裙角從屋裡走到屋外，還有人在園子裡呼喚，所有人都在尋找他，大家都以為他不見了。

　　從今天早上醒來開始，大家都沒有看見過方合，包括南燭在內。

　　自從發現自己的個頭稍微變大了，身上也長出了一點兒羽翅，並且出現了茸毛脫落了的跡象後，方合就開始拒絕跟南燭睡在同一個房間。

　　因為方合的強烈要求，從寒非常愉快的為南燭安排了另外一個房間。

　　如果不是南燭不願意，從寒大概會在他這座文長宮距離方合最為遙遠的地方，為南燭安排一個房間出來。不過這種事情從寒也就是想了想而已，面上他還是掛著那種讓人喜愛的笑容，在跟南燭稍微「商量」——由從寒提議給南燭安排遠一點地方的房間而被拒絕——了一下後，將南燭的新房間安排在了方合的隔壁。

　　從那天從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后，方合就表現得格外緊張，但就跟他所預料和看見的一樣，他身上的茸毛變得有些稀少，並且在他有什麼大一點動作，或者蹭到什麼東西后就會落下不少。

　　這種彷彿看見自己人到中年開始落髮的無可奈何，讓方合簡直想要尖叫，並且讓他神經緊張的更加嚴重，接連好幾天方合都表現的渾身僵硬，並且不給任何一個人碰他。

　　最讓方合心靈受傷的，大概就是從寒看見他突然長大了兩個個頭後的表情，那種非常驚訝的、差點認不出方合的表情，還有對方合身上茸毛好像哪裡不對的想要說點什麼的表情……

　　本來就緊張兮兮、心中敏感的方合心裡彷彿被插了無數刀，誰都不想見了。

　　至於南燭的臉上有什麼表情？

　　雖然南燭現在變成了一隻貓頭鷹，他本身表情也比較少，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不同的地方來。但方合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勇氣去看南燭的臉，一個從寒還有其他宮女臉上露出的一點點疑惑神情，都夠他難過的了，更別說讓他去面對南燭。

　　心裡難過的醜小啾‧方合，一點兒都不想面對這個世界。

　　天天盼望著自己能夠長大，變成鳥媽媽那樣讓人驚豔的模樣，結果他卻變成了落毛的醜小啾。

　　醜小啾是沒有愛人的！

　　從那天開始，方合整隻鳥的出沒都變得愈發詭秘起來，南燭對此都無可奈何。

　　今天一大早醒來稍微抖了抖翅膀，卻發現地上落了好大一團茸毛，方合整隻鳥兒都是崩潰的。完全不想要面對現實的方合就這麼把自己給藏了起來，跟其他人玩起了躲貓貓的“遊戲”。

　　長大一點後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方合併沒有發現，但他在飛行的時候確實更加自如，能夠更加穩定的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另外一點……沒有另外一點了。

　　躲在兩個軟墊中間的方合把頭露出一點點，從縫隙中看著那些走來走去不停尋找他的人。

　　如果南燭想要找他的話，方合知道還是非常容易的，但他現在真的不想要被找到。

　　任何人都不要。

　　也不知南燭是否知道他的這種心情，竟然真的沒有來來回回的找他。

　　這一點讓原本心情就不好的方合更加難過，於是他乾脆就一直躲在兩個軟墊中間不出去了。

　　等快到方合平時吃飯的時間，變成貓頭鷹的南燭終於出現了。

　　對於南燭變成的貓頭鷹，宮裡的這些侍女們雖然知道這貓頭鷹是從寒殿下帶回來的，但還是有些害怕的避著他走。

　　南燭在飛起來的時候是無聲無息的，並且姿態極為優雅。他輕輕的落在方合房間的窗檯上，然後站到了方合的鳥架上就不動了。

　　因為南燭跑到了這個房間裡，其他那些反覆尋找的侍女們，也就不太敢再到這個房間來。

　　眼看著時間越來越晚，外面的侍女們都要急哭了，生悶氣躲在軟墊中間的方合突然就聽見了南燭的聲音。

　　這聲音不是從口中發出的話語，而是突然出現在方合耳旁的細語，「別再傷心了，都已經快躲一天了，出來吃點東西吧。」

　　本來很難過的方合一聽這話中關懷的感覺，兩隻黑豆眼頓時變得濕潤起來。

　　他堅持蹲在軟墊中間不想挪動，站在鳥架上的南燭瞥了方合的方向一眼，又道：「你只是在換羽毛而已，茸毛會脫落是很正常，等你的羽毛全都換好就會變得非常好看了。」

　　對於方合的糾結南燭也明白，而他也給了方合足夠多的時間去冷靜，但看著時間越來越晚，南燭不想要再沉默下去了。

　　若是方合把自己給餓著，南燭可是不能接受的。

　　「啾……」方合委委屈屈的啾了一聲，那小聲音如泣如訴，聽在南燭心裡頭可把他給難過壞了。

　　南燭是非常瞭解方合的，對於方合心裡頭那些彆扭的小情緒，南燭全都看在眼中。他也知道若自己之前貿然出現在方合眼前，並不會起到多好的安撫效果，甚至可能讓方合直接從從寒的宮殿裡跑出去都有可能。

　　但現在聽一聽方合這委屈的聲音，南燭突然就有些後悔了。

　　後悔讓方合一隻鳥兒難過了這麼久。

　　南燭的聲音再度緩和下來：「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覺得你很可愛啊。」

　　「啾……」騙啾，啾啾變醜了是沒有人會喜歡的，他上輩子看見那些茸毛脫落長得半大不大換毛的小雞仔時，就覺得它們可醜了！

　　大概是跟方合相處的時間久了，很多時候光是聽著方合的啾啾聲，南燭就能夠判斷出方合大概是意思。而他現在就從方合委屈的啾啾中明白了方合想要說什麼，非常認真的南燭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想了想說，「我真的覺得，不論你變成何種模樣都非常可愛……」

　　方合把頭偏到一旁，埋在軟墊裡不說話。

　　房間裡變得安靜下來，南燭隔了一會突然道：「我知道你喜歡我的容貌。」

　　偏著頭不想說話的方合，突然瞪大了黑豆眼並且把頭抬了起來，壓在身上的軟墊因為方合的動作整個晃悠了一下，方合覺得難受就把脖子往前伸了些許直勾勾的看著鳥架上的南燭。

　　貓頭鷹是一個在很多時候讓人看來會覺得詭異可怕的鳥類，但是在方合的眼中，南燭變成的貓頭鷹自然擁有著不同一般的氣質，整隻鳥兒都非常高貴脫俗，只是站在那裡都讓人覺得與眾不同。

　　站在鳥架上的南燭問：「若是我變醜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面對南燭的這個問題，方合非常肯定的回答：「啾！」當然會喜歡啊！

　　因為你是南燭嘛！

　　就算你變醜了、變老了、頭髮花白、身體乾癟了，他也會喜歡啊！

　　「真的嗎？」

　　「啾！」當然是真的了！

　　「所以我也不會嫌棄你啊。」

　　方合：「……啾。」那不一樣的。

　　難過的方合又要縮回去了。

　　然後方合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嘆息，沒一會他就感覺到有人走到了身旁，將他頭頂的金絲軟墊給掀掉了。想要繼續往軟墊裡窩下去的方合被抱了出來，他依舊閉著眼睛埋著頭，執行看不見聽不見的策略。

　　「我變成這樣，你真的喜歡嗎？」南燭這一次開口說話的聲音與往常不同，聲音中多出了明顯蒼老的感覺。

　　方合愣了一下，然後猛地抬起頭去看，就看見了一個年老的南燭。

　　即使是曾經再如何俊美而又風姿卓然的人，最後都無法抵擋時光的侵蝕。

　　上一世在娛樂圈中的方合見過很多曾經被譽為傾國傾城的美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可抑制的發福落髮，再年長後連背脊都開始彎起，他們的牙齒變得稀疏、頭髮即使不停染色也無法掩蓋髮根上的白。他們皮膚開始鬆弛，甚至長出了老人斑……把他們年老的樣子與年華最好時的模樣放在一起對比，人們總是會忍不住想要嘆息。

　　嘆息年華易逝、美人遲暮。

　　這樣的嘆息對於曾經被眾人高高捧起的「美人」來說是無法忍耐的，就算他們在人前還能夠表現出坦然微笑的模樣，但在人後卻一個個要比這樣的嘆息所逼瘋。

　　就算他們用盡了一切辦法想要挽留自己的青春，可飛逝的時光在他們的眉梢眼角刻下痕跡，這一切都沒有辦法被改變。

　　但在這個世界中，方合卻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有美人易老的念頭。

　　這是一個可以修真飛昇破碎虛空的世界啊！

　　即使是再不好看的人，在修煉到了元嬰期的時候，也能夠重塑身體，讓自己擁有一副不錯的外表。即使是再不在乎外面的人，修行過程中積攢的滿身靈氣，也會讓他們顯得與眾不同。

　　可他現在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了一個年老的南燭。

　　鬆弛下來的皮膚、微微垂下的眼角、乾癟下來的身體，還有灰白乾枯的長髮……

　　在看見這樣的南燭那一瞬間，方合內心中所受到的衝擊無法言喻，彷彿靈魂在瞬間被什麼狠狠擊中。那些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的東西，一股腦兒的湧進他的腦海，南燭望著他的視線還是溫柔而又平和的，只有那雙未曾改變過的眼睛，用同樣溫柔的眼神安靜的詢問他。

　　你喜歡我嗎？

　　這樣的我。

　　方合整隻鳥兒都微微顫抖了起來，「……啾……」這一切都是假的，你不會真的變成這樣的。

　　南燭看著被他捧在手上的微微顫抖的，好像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的鳥兒，心中有著柔軟的嘆息，他抬手摸了摸方合的身體。

　　因為方合一直躲在兩個軟墊下面，他現在身上茸毛的脫落情況要比他以為的更加嚴重一些，南燭現在摸到方合的身上，指尖都能夠碰觸到方合粉嫩的皮膚上了。要說落毛最嚴重的地方，那就是方合的小屁股那一圈到胸口的地方，只是輕輕觸碰一下都落下不少毛髮。

　　不過現在被南燭捧著的方合，卻沒有心思去注意自己身上脫落的茸毛，那兩隻圓圓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南燭，完全沒有辦法從年邁的南燭臉上轉開。

　　黑溜溜的小眼睛顫悠悠的，好像下一瞬間就能夠掉出眼淚來，那雙眼睛裡面滿滿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彷彿眼前年邁的南燭給他帶來了無法承受的衝擊。

　　南燭將方合稍微捧高了一些，「即使是天人，都會有衰敗死亡的時候，曾經的那些大能者們也都有身死魂消者，若是哪一天我變成這樣也不會太讓人吃驚不是麼？」南燭的唇角微微扯動，那像是一個笑容，只是在他現在過於平靜的表情下，看起來那笑容有些無力，「果然無法接受嗎？」

　　「啾！」不！

　　南燭的話讓被震撼到的方合回神，當他意識到南燭說了什麼，方合立刻反駁，並且一下子就從南燭的手上跳了起來，差點就撲到了南燭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