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當南燭說出這樣的話，方合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真的……再也沒有辦法說不喜歡眼前這個人；再也沒有辦法離開他；再也不想要看見這個人傷心痛苦的面容。

　　但是……

　　方合也明白了，為什麼第一世的他會選擇用自己的身體去鎮住崩裂的大地。

　　明明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多麼擁有大愛的人，一個可以為了整個世界犧牲自我的英雄。

　　他從來都不是那樣的人，但第一世的他卻做出了那樣偉大的事情……

　　在這一刻，方合全都明白了。

　　也是在明白的一瞬間，方合知道該要怎麼做了。

　　他拉起南燭的手，指尖輕輕磨搓南燭的手指，問他：「你願意做我的族長夫人嗎？」

　　南燭抬起眼眸看著方合，這雙眼睛裡面有著最為純淨的顏色，「你未曾與我說過，族長夫人是什麼？」

　　「族長夫人……」方合的唇角微微扯動，露出一個極為溫柔的笑容，他的眼睛就這樣看著南燭一點兒都沒有轉開，「族長夫人就是永遠和族長在一起的人。」

　　「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不管生老病死、不管是痛苦還是磨難……全都一起承擔，不離不棄……」

　　方合的話語太動人，南燭面上的神色也隨著方合的話語微微變動，眼睛裡的光點也愈發璀璨，「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南燭輕輕呢喃般詢問，「真的能夠做到嗎？」

　　方合望著南燭，兩隻手一同抓住了南燭的手，他眼中的神色從未如此篤定，那是心中堅決的平靜。

　　「我只是一個凡人，我沒有辦法如同你一般活的長久。但是沒有關係，我會再次回到你的身邊……一次又一次……也許我再次回來的時候容貌會稍微有所不同，也許還會忘記一些我們之間的記憶，甚至忘記曾經的你。」方合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因為在他眼前的南燭眼中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來。

　　方合微微笑著，用手遮住了南燭的眼睛。

　　南燭的眼睫毛很長，又濃密又好看的眼睫毛輕輕觸碰到方合的手心，讓他稍微有一種癢癢的感覺，這讓方合想要微笑。

　　「但是每一次你都會認出我的對不對？」

　　「嗯，我會認出你。」南燭接下這一句話沒有任何遲疑。

　　方合的身上發生任何變化南燭都能夠發現，就像是原本的這具身體稍微發生了一點變化，南燭立刻就發現了，但南燭同樣也很快發現，雖然發生了一點變化但方合還是方合，沒有變成其他人。

　　「每一次再次出現在你的身邊，就跟我現在一樣……我只是失憶了……但我還是我，我依舊會再一次的喜歡你，然後越來越喜歡你。而你也依舊會愛著我的對不對？」

　　「愛？」南燭的眼中又出現了熟悉的困惑，但方合看見了只是想要微笑。

　　他頷首，「是的，愛。我愛你，正如同你愛我。」

　　「愛比喜歡更加濃烈嗎？」南燭突然就醒悟了過來，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方合再次點頭，面上笑容未曾改變，「是的，比喜歡還要多，多很多很多很多……多到想要活著的時候永遠和你在一起，就算是死了也想要讓自己的骨灰與你的骨灰交融在一起，就這樣永世糾纏、不離不棄。」

　　終於聽懂了的南燭面上露出了一絲紅暈，他嚴肅的指出，「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普通的火焰可沒有辦法將我的屍體燒燬。」

　　「那就用更厲害一點的火焰。」

　　「要是找不到呢？」

　　「那就把我們埋葬在一起，就算我的屍體變成了白骨，最後與泥土融在了一起，這泥土也要永遠包圍著你。」

　　南燭說不出話來了，隔了好一會他才道：「……不用等那麼久……等到外面的世界完全崩塌，天圓界也跟著毀滅，那個時候我的壽命就會走到盡頭，然後就能夠與你永遠在一起了。而且我的屍體也不會很難燒掉……我們能夠一起化成灰燼，然後永遠在一起。」

　　明明是在說著極為可怕的關於自己生死的話，可南燭的面上卻是一片期待的神色。

　　方合微微仰頭看著這樣的南燭，然後緩緩垂下眼眸，他看著南燭被握在自己手中的手指，雙目中的神色極為平靜，平靜中有著無限的溫柔。

　　「所以……你願意成為我的族長夫人嗎？」

　　並沒有讓方合等很久，南燭輕輕應了下來，「……嗯……」

　　雖然現在這個世界正在經歷著極為可怕的事情，但這一刻對他們兩人倆說，卻是最為溫柔的時刻。

　　就這樣，方合將南燭帶了回去。

　　讓方合再次回想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情，他有些不知道該要如何闡述。

　　他作為姬天合渡過了接下來的人生。

　　並不能算很長的一段人生，前前後後加起來不過五年而已。

　　而在這五年的時間中，南燭作為族長夫人一直留在方合的身邊。

　　他們兩人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在這個大能者們開始爭鬥，整片大陸的生靈都受到影響、天空開始傾塌、大地開始碎裂的時候。

　　方合帶著自己的族人不停的「逃亡」尋求能夠棲身的地方。

　　曾經許多可能對凡人並不感興趣的生靈，在這個時候為了爭奪一處看起來可以片刻安全的棲息之地，能夠對凡人下死手，不僅僅是對凡人，對其他比自己厲害的存在亦是如此。

　　整個上古大陸都瘋了。

　　至於天上那些大能者們到底是誰在爭鬥，爭鬥的結果如何了，方合全都不知道。

　　因為他只是一個「凡人」，他什麼都看不見。

　　他唯一要做、能做的，便是帶著他的族人不停的奔逃，尋找可以棲身的地方。

　　但是沒有哪一處是真正可以長時間棲身的，而他的族人在這個過程中也死去了很多。

　　可剩下來的人們還在堅持，直到……這個世界看起來都要支撐不住了。

　　南燭還是跟以前一樣，並不能夠長時間的離開天圓界，在方合族人的眼中，他們的族長夫人依舊充滿了神秘感，總是會時不時消失一段時間。

　　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大家都猜族長夫人是去為族人們尋找食物了，因為族長夫人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為大家帶來許多食物。而食物在這種時候，已經變得極為稀缺。

　　饑荒的時候，人們還有樹皮草根可以吃，但看看現在的大地吧。

　　整片整片的大地裂開深深的溝壑，那些青蔥的顏色越來越少，入目所能夠看見的不過是一整片龜裂的地表還有其中火熱的熔岩。

　　現在天空中是經常會落下東西的，一天之中上古大陸上的生靈們都能夠反覆經歷四季。

　　火球、冰雹、大雨傾盆都已經是小意思了，時不時落下雷電、觸之即死的梵文、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的幻術都已然成為日常，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方合就帶著自己的族人在這樣的環境之下艱難求存。

　　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方合帶領著自己的族人，不停從南燭那裡學來許多未曾見到過的陣法知識，殺死了不少想要殺掉他們族人的仙佛神魔。

　　在這個世界末日一樣的環境中，為了生存真的是什麼都能夠做的出來，更不要說是殺掉那些仙佛神魔了。

　　若是在正常情況下，方合等人當然會選擇退讓，因為他們是打不過這些擁有修為的人。

　　但此時此刻，根本沒有任何退讓的地方。

　　只要稍微往後一步，退掉的就是整個族群的生機，所以不能退只能拼。

　　事後回想方合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明明就在他剛來到這個世界，吃到山神肉的時候還感到格外震撼，但到後來，用計殺死那些想要與他們爭鬥和搶奪資源的仙佛神魔，方合都已經將這些視為理所應當。

　　起初見到那些仙佛神魔，方合想的是要不要敬而遠之。

　　但後來看見了那些仙佛神魔，方合想的是該要如何殺死他們。

　　五年的時間並不算長，特別是跟那些生命都可以拿會元記的大能者們相比，五年的時間跟螻蟻的一生相比根本沒有任何差別。大能者們稍微彈個手指都能夠過去不知多少年，更遑論五年的時間。

　　但在這五年的時間中，方合感覺到自己的身上確實發生了極為巨大的變化。

　　當再一次用計謀和陣法，殺掉一個聽說修為有大羅金仙級別的受了傷的仙人後，方合看著已經沒有任何活路的世界，帶著自己的族人坐在一個山頭上開始分東西吃。

　　他們拿出了所有儲存下來的食物還有水，大家如同五年以前一樣，當他們生活安樂的時候便會聚集在一起載歌載舞，同時嘴巴裡還能夠吃到烤熟的肉，喝到釀好的酒。

　　那真是再也比那種時刻更加讓人感到快樂的了。

　　五年的時間，尚且活著的孩子們也都已經變成了成熟的小小少年。別看他們個頭小，年齡也很小的樣子，但能夠在這樣的五年裡活下來，可沒有一個是簡單的小孩了。

　　殺起那些與族人爭奪資源的仙佛神魔，這些孩子們可也是一個比一個利落。

　　此時還活著的族人們數量也只剩下了幾十個，大大小小都有，多數還是以強壯的男女青年為主。

　　他們此時就這樣坐在一片枯黃的小山頭上烤起肉來，有說有笑的聊天喝酒。

　　這酒是南燭拿出來的，在南燭拿出這酒的時候，還活著的族人們可都高興壞了，哈哈笑著便搶了過去，大家一人一口的喝。

　　把東西差不多都分完，方合跟南燭就坐在一起看著族人們滿臉笑容的模樣。

　　他們的臉上也是帶著笑容的。

　　若是必定要面對死亡，為何我們不能微笑以對？

　　這樣的話落在方合身上，五年之前的方合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不想要死，即使他死過一次，但他也不想死，更做不到微笑面對死亡。

　　但這五年的時間……

　　真的可以讓一個人飛快的成長，並且成長到連那個自己都不可思議的地步。

　　明明是這麼短的時間……

　　方合拿了酒，跟南燭一人一口喝了，喝完南燭還嗆了一下，這可把方合給樂到了，其他族人也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經過了五年的時間，現在的南燭身上倒有了許多跟方合還是一隻鳥兒時認識的南燭的影子。

　　只是跟那個時候身影過於幽清的南燭不同，現在的南燭雖然還是一副高嶺之花的樣子，卻不會讓人覺得不敢靠近、不敢觸碰。

　　族人們調侃方合的時候，南燭這位族長夫人也是從來都跑不了的。

　　現在南燭嗆了酒，族人們笑得就沒有收斂過，不過這也都是善意的笑。南燭也沒有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扯了扯嘴角，然後把手中的酒遞給了方合，「你再喝一些吧。」

　　方合也沒有推辭，抓了酒便是大大的一口。

　　以前的方合是不喝酒的，也沒有人可以逼他喝酒。

　　娛樂圈裡那些想要潛規則他的大佬們，想要逼他喝酒的時候，最後可都被不客氣的甩了臉。

　　方合從來都是說不喝酒是不喝酒，逼我就給你臉色看毫不含糊。

　　不過現在的方合倒是開始喝酒了，因為酒可暖身也可壯膽……偶爾還能夠讓人忘記一些不好的東西。

　　一個人喝的是苦悶的酒，而這麼多人歡聚一起喝下的，卻是讓人不會醉的酒。

　　所以方合喝得很開心，也沒有醉酒的痕跡。

　　沒有任何人多說什麼，大家全都聚集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就連方合都站起來跳了一段，跳得還是他在現代社會時學到的舞蹈。

　　現代社會的事情只是過去了十幾年，方合現在想來卻彷彿已經過去了百多年一樣遙遠。

　　他再也沒有辦法說自己是一個來自現代社會的靈魂，他只能說，自己就在這裡。

　　而在現代學到的那些舞蹈，方合也基本忘記該要怎麼跳了。

　　既然都忘記了那就即興表演，不過方合依舊跳的很好，就連南燭都被方合硬給拉了起來跳了一小段。

　　這麼瘋狂……

　　吃飽喝足笑完了，族人們一個個倒在地上開始呼呼大睡。

　　如今已經少了條胳膊的呼術，躺在地上睜著眼睛看著星星發出痴痴的笑來。

　　現在的星空跟往日裡正常的星空可不一樣。

　　以前大家看夜晚的天空，星子閃爍美麗卻也極為遙遠，但現在看看天上的星空吧。就像是被砸出來的一個又一個的洞，而那些原本看著極為遙遠的星星，現在卻距離地面非常近……

　　好像就算是一個普通人抬抬手都能夠摸到那些星星。

　　而這些距離拉近後的星星……也讓人們感到有些失望。

　　它們並非全都如同大家想像中的那般美麗，一些居住在星星上的仙人們，現在更是沒有誰還在住在星星上的，其中大多還都死了。

　　這五年中隕落的仙佛神魔，真真不計其數。

　　而他們這些能夠活到現在的凡人……也能夠說是不簡單了。

　　方合被呼術痴痴的笑聲吸引了注意力，轉過頭去看著呼術的臉，呼術好一會偏過頭來與方合對上視線道：「族長……你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族長，帶著我們走到了現在。我相信再也沒有誰能夠比你更好的坐好族長的位置了……非常幸運，我呼術能夠遇見您……」

　　「雖然現在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但我還是想要說一聲……你真的盡力了……所以不要再勉強自己了。」

　　「我們已經走得足夠遠了。」

　　「你看現在還活著的那些仙佛神魔，還有誰敢隨便來殺我們這群凡人嗎？」

　　「哈哈哈……我們大地一族的名聲都已經傳了出去……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看見那些仙佛神魔就躲著走了，是他們躲著我們走了哈哈哈……」

　　「我呼術已經不枉此生！」

　　「族長……該休息了。」

　　「我也該去見見我的女人和孩子們了……他們都已經等很久啦……」

　　也不知道呼術是不是喝醉了酒，他對著方合一股腦兒的念叨了許許多多的話，然後就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方合就這麼聽著他念這些未曾打斷。

　　這五年真的非常艱難，期間發生的事情更是接二連三。

　　每一分每一秒，對於所有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生靈來說都是考驗，就連呼術的妻兒都死在了這五年中，原本看著豪邁俊逸的呼術，在妻兒過世後就變得不再如同以往愛說話了。

　　今天是呼術這幾年中說話最多的一天。

　　其他人也同呼術差不多，跑來跟方合念叨的人也不少，而現在他們全都躺了下來安然入眠。

　　等到這些人全都躺下，方合也向一旁與南燭靠在了一起。

　　他們兩人一同仰頭看著如今完全傾向一側的天空，如今的天空看起來距離地面已經非常接近，好像一個不小心就能砸在地上。

　　看著這樣的天空，南燭的心情一直很不錯，他今天的話也比較多，開口的聲音都含笑意，「今天晚上過去，這個大陸就要沒有了。」

　　「嗯。」方合輕輕的應。

　　「我們所有人都死在一起，然後整個世界回覆到最開始的樣子。」

　　「嗯。」

　　「再經過很久很久之後，它又會生出新的秩序，那個時候新的世界也會再次誕生……你說……那個時候是否還有你和我？」

　　方合偏頭看了一眼南燭，突然偏頭在南燭的唇瓣上輕輕親了一口。然後這位即使是以「隨意」姿態坐著，依舊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猶如高嶺之花的南燭面上突然就染了紅暈，他垂眸看著方合，眼中情意濃厚。他伸手將方合抱在了懷中與他耳鬢廝磨。

　　方合忍不住的合上眼睛感受這種溫柔，這種安靜的彷彿雋永的溫柔。

　　他與南燭一同並排躺下，與其他族人一般。方合在良久良久的靜默後，於南燭的耳旁道：「還記得我所說過的話嗎？」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方合忍不住微笑，「我說……不管經過多少世，我都會再次回到你的身邊。」

　　「……我記得，但是……已經沒有以後了不是嗎？」南燭轉頭看著方合，「這個世界即將終結，再一次的相見，也許要等到不知多少會元後……新的世界再次形成，那個時候若還有你我……」

　　「不，這個世界不會毀滅。」方合搖頭，「我不希望看見你死去的樣子，我也不想看見族人們就這樣離開，明明我們每一個人都這樣努力的活著。」

　　「……你……為什麼這麼說？」

　　「我看過這個世界的以後，你相信嗎？」

　　「……」

　　「我看見我轉世了，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再次與你相遇相愛，而你一直一直都在等待著我，守護著我……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傻的人啊……」

　　「……你對我……做了什麼？」南燭的面色突然改變，想要動卻無能為力。

　　躺在他身旁的方合緩緩坐了起來，將自己的衣服理了理，他偏頭看著南燭，用之間捋過南燭的發邊，「我不想看見你死。」

　　「即使是再浪漫的對來世的幻想，我也不想要。」

　　「我想要你等著我，就算是我自私也好。」

　　「即使活的痛苦也要等下去。」

　　「我會回來找你。」

　　「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