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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凶手的殺人夜晚》第23章
6

 其後一週的週五,黑田剛跨進屋裡,孝志便兩眼放光地向他打聽情況。

 「見到那女孩了嗎?」

 「唔……沒,沒見著。」

 「為什麼?她家的地址不是已經查明了嗎?」

 「查是查明了,可還是沒見著。她不在家。」

 黑田默默告訴自己,自己這話並沒有撒謊。

 「是嗎?」

 孝志一臉失落地耷拉下了肩膀,但表情依舊很開朗。這讓黑田變得更加難以開口講述實情。

 「不過你應該到她家去看過了吧?」

 「嗯……算是吧。」

 「怎麼樣?應該是處豪宅吧?」

 「嗯……不過也不像想像中的那樣,感覺比較普通。」

 「跟我家比呢?」

 「哎?和你家比啊?」黑田稍稍停頓了一下,「平分秋色吧。」

 「是嗎?大抵相當啊。」

 孝志將閃爍的目光投向半空。他的心裡,應該也在描繪想像著少女的家吧。黑田不由得把目光從他身上挪了開來。

 「這星期我也去過了。」

 聽孝志一說,黑田「哎」了一聲,忙問:「去過哪兒了?」

 「體育館咯,還用說嗎?」

 「啊。」黑田抹了下自己的臉,「是啊,的確不用再說的。怎麼樣?遇到她了嗎?」

 話剛問完,黑田就感覺一陣強烈的自我嫌惡與空虛向自己襲來。

 「還是沒遇上。」孝志搖頭,「她大概已經放棄夜裡練習了吧。」

 「也是……或許是她已經放棄了吧。」

 「但我決定,今後每次從補習班回家時,我都要去看看。說不定哪天她就會重新開始練習的,不是嗎?」

 「嗯,說的也是。」

 到頭來,這天夜裡,黑田還是什麼都沒說。

 翌日,黑田在一家咖啡館裡與一名女性朋友見了一面。那女孩名叫江理子,和黑田同在一個院系。昨晚他查了下學生名冊,發現這女生是S學園畢業的。面對黑田突然提出的邀約,江理子雖然有些吃驚,但一聽說黑田請客,她便立刻答應了。

 「S學園的新體操部?我對那地方不熟的。」

 一邊嚼著巧克力泡芙,江理子一邊冷淡地回答說。

 「你稍微幫我問一下就行。之後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到底用意何在?不會是看上哪個高中女生了吧?」

 「純粹只是有點事罷了。拜託了,讓我請你吃牛排也行。」

 「真夠麻煩的啊。」

 說著,吃完巧克力泡芙之後,她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走吧。」

 到了週六的下午,學校裡就只剩下了各小組的組員。站在S學園的正門前,黑田怔怔地望著在操場上四處奔跑的學生們。他在等江理子。她說會把新體操部的部員給帶到這裡來。

 ——她肯定也曾這樣遠遠望過……

 看著眼前那些朝氣蓬勃的學生們,黑田心中想起了那個自殺身亡的女生。當時的她,一定在心裡詛咒著自己不受上天眷顧的境遇,同時對眼前這些受上天恩寵的少女們也心懷著一絲敵意。想要焚卻心中的這份憂鬱,所以才會夜裡跑到體育館來練習。對她而言,那時光或許便是自己所有的青春,惟一能讓自己做一回主人公的瞬間。

 只不過,她又為何要拋棄那樣的時光,選擇自殺呢?這一點,便是黑田心中的疑問所在。

 不一會兒,江理子回來了。跟在她身後的,是個剪著短髮,臉長得就像個男孩兒似的小姑娘。膚色不算太黑,緊繃的嘴唇給人一種不服輸的印象。

 「很遺憾。」

 江理子的口吻聽起來有種公事公辦的感覺。

 「新體操部今天沒人。找體操部的人打聽行嗎?」

 「哎?怎麼會沒人?」

 「週六是新體操部和體操部輪番練習的時間。」

 體操部的女生解釋說。看來這問題與體育館的使用有些關聯。

 「沒事的。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江理子滿不在乎地說。體操部的女生也說了句「您有什麼要問的呢」,等著黑田發問。

 ——嗯,反正這事也是死馬當活馬醫……

 黑田心中暗忖,開口問道。

 「大概三個月前,有個女孩每週三的晚上都會到體育館裡來練習新體操。只不過那女孩卻不是這裡的學生……你有沒有聽說過這事?」

 黑田感覺這事讓自己說得跟什麼鬼故事似的。搞得不好,或許還會讓對方感覺不快。

 然而體操部的女孩卻重重地點了點頭,大聲說:「你說那事件啊?」

 黑田稍稍有些吃驚,「你知道?」

 「不光知道,那事都已經傳遍全校了。大夥兒都把那事叫做『週三舞女事件』。」

 「事件?」

 從剛才起,她已經兩次提到了這個詞。這讓黑田感覺有些在意。

 「那女孩似乎每到週三都會潛入體育館裡,裝模作樣地練習新體操。之前一直都沒發生什麼,但某天夜裡,新體操部的幾名部員偷偷躲在體育館裡監視。那女孩出現之後,剛拿起道具來玩,她們就蜂擁而至,楸住那女孩狠狠訓了一頓。那些新體操部的人都挺小肚雞腸的。」

 她的話裡似乎對那些打伏擊的部員頗有微辭,讓人感覺體操部與新體操部之間或許有些過節。

 「教訓了一頓……怎麼個教訓法兒?」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估計不是讓那女孩下跪,就是讓她把道具都給擦乾淨吧,總之很過分。」

 「……是嗎?」

 黑田感覺自己的心往下沉,或許那少女自殺的原因便在於此。那些部員不但剝奪了她展現人生價值的時間,同時還在這群自己敵意最強的人手中飽嘗了屈辱。想到死,倒也並非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話說回來,那些新體操部的人又是怎麼知道那女孩潛入這事的呢?之前不是誰都不知道的嗎?」

 體操部的女生若無其事地回答了黑田的問題。

 「估計是學習太忙的緣故吧。」

 孝志點了點頭,彷彿是在對自己說一樣,「雖然她喜歡新體操到了連晚上都要練習的地步,但高中的課程畢竟要比初中難得多,所以她得埋頭苦學一陣才行。她家的母親肯定也像我家一樣囉嗦,肯定讓她先把成績搞上去之後再練新體操。」

 新的一年馬上就要到來,他卻依舊無法忘記那個「舞女」。黑田從不主動提起這事兒來。即便如此,孝志也會在他面前提提起那女孩的事來。有時還會問黑田自己是不是該寫封信,或者到那女孩家裡去一趟。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黑田就會說,「這種做法可是很不理智的」,敷衍過去。

 孝志接著又說。

 「而且最近天兒挺冷的。或許她是想等過了年,天氣暖和起來再說吧。黑田老師你覺得呢?」

 「或許吧……」

 黑田的回答有些支支吾吾的。他不知道自己今後還要這樣回答上多少次。如果把一切都說出來的話,那就全都結束了。但這樣做的話,對孝志而言實在是太過殘忍了。

 每次看到孝志這副侃侃而談的樣子,黑田就會回想起那個體操部的女孩當時所說的話。當他詢問那些新體操部的人為何會知道「星期三舞女」時,對方所說的內容。

 當時她是這樣回答的。

 「聽人說,每週四的早晨,她們都會發現體育館的玄關處放著幾瓶運動飲料。除了飲料之外,裡面似乎還有一封寫給新體操部的信。部員們對此一無所知,照這樣看來,那麼應該是有人在週三的時候偷偷放的。為了找出這個放飲料的人,部員們藏起來守株待兔,結果卻發現了那女孩。因為那女孩與運動飲料之間沒啥關係,所以也算是那女孩倒霉吧。估計她平常都是從後門進出體育館的緣故,所以才沒有留意到玄關處的袋子吧。」

 這件事,就是所以一切的根源所在。

 把這件事告訴孝志的話,或許他就能徹底拋棄心中對她的幻想了吧。

 然而黑田卻沒有勇氣告訴他,「其實殺害『舞女』的人就是你——」



四、「無盡之夜」

 1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厚子還在床上。看看鐘,九點稍過。這台陶瓷座鐘是之前到歐洲新婚旅行時買回來的。

 怔怔地呆望了一兩秒座鐘,她彷彿突然回過神來似的從床上跳起。

 披上睡袍走出房間,或許是因為上身充血的緣故,掌心中傳來聽筒那冰涼的觸感讓她覺得心情舒暢。

 「喂,你好……」厚子的聲音有些嘶啞。

 「啊。你好。請問這裡是田村先生家嗎?」

 對方詢問道。聲音有些粗獷,卻口齒清晰。從口音的差別上,厚子立刻判斷了出來——

 電話是從大阪打來的。

 「是的……」

 「請問您是他太太嗎?」

 「是的……」

 聽到她的回答,對方似乎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又調整了一下呼吸。

 「這裡是大阪警署。」

 聽筒裡傳出對方壓抑著感情的聲音。

 「……」

 「您丈夫田村洋一被人用刀刺傷,不幸過世了。」

 「哎……」

 「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希望您能到這邊來一趟……喂?田村太太?您聽到我說話了嗎?」



 2

 接完那通電話的兩小時後,厚子坐上了新幹線二號。每次坐新幹線,她都會選擇禁煙席。不光只是因為其他人吐出的煙氣熏人,身上沾染上的煙味兒也讓她覺得難以忍受。

 她想起自己出門時忘了噴香水,連忙從包裡掏出,在脖頸上噴了一些。那是洋一生前喜歡的一種法國香水。

 她順帶掏出了妝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刑警們在新大阪車站等著,厚子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臉上留有淚痕。

 ——老公……

 透過從車窗外流過的風景,厚子在心中呼喚著洋一。那淡綠色田園風光的背景上,浮現出了洋一輪廓分明的臉龐。

 厚子與洋一是在四年前的秋天結婚的,戀愛結婚。當時洋一在涉谷的某棟時裝大樓裡上班。經營者是他的大哥一彥,他自己二十出頭便已當上了部長。

 結婚後沒多久,兩人便在都內買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每天送走洋一之後,厚子就會到從婚前起就一直任職的西式裁縫學校去,她是那裡的講師。不上班的時候,她會和朋友一起出門,做做有氧運動,去去文化中心,再不就是逛逛街。那些朋友,不是唸大學的同學,就是職場時代的同事。她們住的地方大多都離都心較遠。同伴們全都很羨慕厚子。

 恰巧在一年前,情況開始發生了些變化。平常很少喝酒的洋一,某天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來了。問他幹嘛喝這麼多,他只回答說是為了慶祝。

 「慶祝?」

 「嗯。今天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就把大阪的店全權委託給我了。」

 大阪的店,是處新設的分公司,準備在半年後開張營業。他似乎是受托掌管了那邊的經營。

 「哎?可那家店不是由宏明哥經營的嗎……」

 宏明是洋一的二哥。

 「他讓給我了,說是讓我放手嘗試一下。還說大阪那邊注重商業,估計我能在那邊學到些東西。」

 洋一的聲音興奮不已。之前他一直都在給哥哥打下手,如今能有機會牛刀小試,看看自己做生意的能力,這當然會令他開心不已。

 然而厚子卻極力反對。

 好不容易才有了處安身之處,上哪兒找比這裡更合適居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倒也還無所謂了,只要認得東京的情況也就行了。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想再離開這裡了。

 ——更何況還是大阪。

 她對那地方沒半點好印象。錙銖必較,精明世故,又沒品味——那地方就只給她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而且關西腔也讓她覺得討厭。如果搬到大阪去的話,估計每天都得和說那種話的人打交道了。大阪那地方,當然不可能有新宿有銀座有六本木。

 「你去推掉吧。」

 厚子懇求丈夫,「又何必非要做什麼經營者?現在這樣也挺不錯的,你還是推掉吧。我可不想到大阪去。」

 洋一一臉的不耐煩。

 「淨胡說。我可是一直都在為了這一天而努力的啊。沒事的,你也很快就會習慣的。要是能在那邊搞出點成績來的話,之後就能把事務轉交給其他人,重新回東京來的。」

 但厚子卻死活不肯答應,說如果洋一想去的話,那他就自己一個人去好了。洋一聽了自然火冒三丈。

 「那我就一個人去。」

 拋下這樣一句話,洋一便當真開始著手準備起在大阪獨自生活的事宜來了。

 厚子的那些女性朋友都對她表示同情。

 「嗯,大阪啊?那倒的確有點沒面子啊。」

 唸女子大學時的朋友真智子這樣說,「買套公寓也不容易,洋一他就不能稍微忍忍嗎?暫時先推掉這事,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在東京開家新分店的啊。」

 然而其中卻也不乏批評厚子的聲音,職場時代的同事美由紀就說,不管怎樣,分居都不是件好事。

 「你這種行為根本就是在放任他去搞婚外戀。總而言之,你就先跟著過去,之後再說你想回東京就行了,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厚子也覺得美由紀的話很有道理。從某種角度上來看,或許自己也挺任性的。或許事實就是如此。

 ——但我就是不喜歡大阪……

 厚子把臉湊到玻璃車窗旁,喃喃唸道。

 來到新大阪車站,站在出站口,只見一名身穿淡灰色西服的男子向自己走來。男子膚色黝黑,感覺有些來頭,大概三十五六的樣子。

 男子自稱是大阪府警的刑警,名叫番場。

 「我們已備好了車。」

 說著,番場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要幫厚子拖旅行箱。厚子輕輕搖頭,拒絕了對方,而刑警也就再沒有堅持。

 準備好的車是輛白色皇冠。厚子原以為會是輛警車,看到這車,她稍稍鬆了口氣。

 「接下來我們去趟醫院,請您確認一下。」

 車子開動之後,刑警說道。

 「確認?」

 問過之後,厚子才明白過來是要讓自己去認領屍體。

 「您和您丈夫,」

 刑警略帶猶豫地說,「各自分居嗎?」

 「是的……因為工作的緣故……」厚子低著頭回答。

 「是嗎?」刑警點了點頭。

 朝車窗外望去,只見擠滿道路的車輛正在競相飛馳。聽人說,大阪的乘用車數量雖然不多,但輕卡和麵包之類的商用車卻不少,事實上似乎也的確如此。而這類車總會硬往前擠,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空隙,也要搶先插進去。

 「挺香的啊。」

 刑警突然說道。

 「啊?」厚子出言相詢。

 「我說香水。」對方接著又說。

 「哦……」

 厚子把目光轉向自己的肩頭,心想或許是自己抹得太多了點兒吧。

 來到醫院,厚子確認了屍體正是洋一。不,她也並沒有仔細盯著看。只看了一眼,她便把頭扭朝了一旁。即便如此,殘留在她眼瞼之後的,依舊是丈夫的那張臉龐。

 在醫院裡休息了一陣,厚子主動提出想到殺人現場去看看,現場就在位於心齋橋沿線的洋一的店裡。一樓賣箱包與首飾,二樓是鞋子,而地下層則是精品店。

 厚子以前只來過一次,而且因為當時是休假日,完全無法準確地計算客流量。

 一樓箱包賣場的後邊是事務所,洋一就是在那裡被人殺害的。

 「在這裡。」

 番場用手指著地上的白線痕跡,「您丈夫當時就倒在這裡。面朝上,胸口上插著水果刀。正如您所見,他當時平躺在地上。」

 就像刑警所說的一樣,地上的白線標示出屍體姿勢端正地躺在地上。儘管之前厚子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類現場,她也能感覺到現場的狀況似乎有些不太自然。當然了,如果刑警不說的話,或許她也不會察覺到。

 「從他平躺在地上的狀況上,是否查到了什麼了呢?」

 聽到厚子的詢問,刑警搖了搖頭。

 「什麼也沒查到,只是感覺有些奇怪罷了。」

 厚子含糊地點了點頭,再次望著白色的描邊線。

 「店裡昨天休息,所以店員們最後一次見到您丈夫,是在前天的夜裡。」

 番場望著手冊說,「發現屍體的是一位名叫森岡的女店員。據說她是在今早八時許,上班的時候發現的。」

 「那,是否查明他是什麼時候被殺的?」

 「已經查明了,不過也不是很準確。」番場回答,「從死亡時間推定來看,他應該是在昨晚的七點到九點之間遇害的。」

 厚子頗為欽佩,覺得對方查得很詳細。

 「知道得挺詳細的。」

 「如今的醫學挺發達。」

 番場微微一笑,彷彿厚子是在誇獎他似的,但之後他又立刻板起臉來問。

 「對了,田村太太您最後一次和您丈夫交談,是在什麼時候?」

 厚子想了想,回答道。

 「記得應該是前天晚上吧,當時是我丈夫打電話過來,有什麼問題嗎?」

 「當時您二位都談了些什麼呢?如果方便的話,希望您能告訴我。」

 「也沒談什麼……當時他說第二天店裡休息,問我到不到這邊來。」

 厚子至今仍記得他當時的聲音,那口吻有些虛無,同時又帶有一絲疲憊。

 ——明天你到我這邊來一趟吧?店裡休息,我帶你在大阪逛逛。

 ——好啊,到大阪去開開眼界。

 ——別說這種話。我這兒難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來不就行了嗎?

 「那田村太太您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番場再次問道。

 「啊,這個……當時我回答說不去。」

 「哦?」刑警一臉訝異,「為什麼呢?」

 「這個嘛……」

 厚子閉口不語,目光投向地面,她知道番場正在盯著自己的嘴角。

 過了一陣,她彷彿下定決心一般地抬起頭來。

 「我不喜歡大阪這地方。」

 一瞬間,番場就彷彿呆住了一樣,面無表情,之後又緩緩變成一副滿臉堆笑的表情。

 「原來如此。」番場說,「這答案倒是挺有說服力的。」

 「真是抱歉。」

 厚子微微低下了頭。

 「您也用不著道歉,我自己也有不喜歡的地方,比方說氣候寒冷的地方。」

 番場似乎是想稍稍緩和一下氣氛。

 其後,番場又給厚子講述了一下有關現場狀況的事。刀子本來就是這事務所裡的,上邊的指紋已經被擦拭乾淨,而且現場並沒有任何打鬥過的痕跡。講述這些情況時,番場的語氣鄭重得就跟個小學老師似的。

 「並沒有什麼物品失竊。因為昨天店裡休息,所以也就不存在什麼營業款之類的說法。」

 最後,他向厚子詢問說,對洋一被殺一事是否有什麼猜測。厚子回答說沒有。厚子又怎可能會有什麼猜測?

 「是嗎?」

 然而番場卻並未表現出太多的失望來。

 走出店門,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今天該怎麼辦了。

 「總而言之,今晚我就在這邊住上一夜,稍微想想吧。」

 厚子說。

 「那您是準備到您丈夫的公寓去過夜咯?不如就讓我們送您過去吧。」

 洋一在谷町附近租了一間單間公寓,窗戶下邊還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公園。

 「不,」厚子搖了搖頭,「今天就不去了。等我稍微平靜一下之後,我會過去收拾東西的。」

 「哦……」

 刑警看起來似乎有些話想說,但最後卻只是點了點頭,說了句「是嗎」。

 「那您今晚準備住旅館嗎?」

 「是的,不過我還沒有預訂房間……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找一處可以看看大阪街景的地方。」

 「這樣的話,我倒知道處不錯的地方。」

 說完番場邁步向前,厚子緊隨其後。

 番場把厚子帶到了一處距離洋一的店只需五分鐘左右的白色高樓裡。這是一家與航空公司合作的旅館,厚子想起銀座那邊似乎也有一家。

 刑警在二樓的前台處幫厚子訂好了房間,是間位於二十五層的單人間。

 「說不定明天我們還會來請您幫忙協助調查。」

 臨別之時,番場低頭說道。厚子稍微回應了一句。

 夜裡,厚子依在二十五樓的窗旁,俯視著大阪的街景。眼前就是御堂沿線,火柴盒般大小的車輛擠在車道上,魚貫駛過。

 洋一不在了。

 這件事給他一種與現實有些微妙差距的感覺。內心之中,總是對它缺少一種實在感。

 洋一被人給殺了——厚子在心裡不停地默唸著這句話。如此一來,心中的感覺就彷彿是按著痛齒一般,稍稍會感覺舒服一些。

 ——大阪這地方倒也挺不錯的。

 厚子的耳畔忽然響起了洋一的聲音。這是他在大阪分店開始營業一個月後說的話。

 「這兒有什麼好的?」

 眼望著心齋橋的夜景,厚子出聲說道。這座城市究竟是哪一點讓洋一如此著迷?換了讓自己在這裡居住的話,感覺就像是在度過一個旭日永遠不會升起的漫漫長夜一樣。

 「是這個城市把他給殺掉的。」

 不管直接下手的人是誰,厚子覺得這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3

 翌日清晨,電話響起。正如厚子所料,電話是番場打來的。

 「昨晚睡得還好嗎?」

 他的聲音像昨天一樣,清晰洪亮。聽厚子說不算太好,他的音調也隨之降了個八度,「想來也是。」

 他打電話來的目的,似乎是想邀請厚子一起共進早餐。厚子答應了他,約好在二樓咖啡店裡見面。

 下樓後,只見番場早已先到一步,邊看週刊邊喝著咖啡等著。看到厚子的身影,他連忙收起週刊,站起身來行了個禮。

 「抱歉,在您疲累之時還來打攪。」

 刑警連連致歉。厚子說了句「沒什麼」,坐下身來,向走近身旁的侍者點了杯奶茶,她也知道自己該吃點東西,但卻總覺得食不下嚥。

 「其實,我們得到了一條有關您丈夫那家店的新情報。」

 刑警重新落座,開口說:「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店裡近來的經營狀況不是很好。批發商那頭似乎也有賬目沒有付清,營業額也一直處在瓶頸之中,老實說,狀況可說是每況愈下。」

 番場的表情,彷彿是在向他人講述自己的店經營不善一樣。

 「之前您有沒有聽您丈夫說起過這事?」

 厚子聳了聳肩,回答道。

 「隱隱知道一些這方面的情況,不過卻沒有聽他親口說過。」

 刑警點頭。

 「就目前的調查進展來看,還並未發現有什麼金錢方面的麻煩。只不過,如果您在這方面有什麼消息的話,還望告知。」

 「沒有……」

 厚子小聲回答,「我丈夫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那倒也是,男人一般都是這樣的。」

 刑警的話聽起來感覺像是在安慰她一樣。

 侍者端來了奶茶。喝了一口,厚子回想起一個月前與大哥一彥之間的那番談話。一彥此人從一家精品店起家,一直奮鬥到今天這樣以大樓為單位的經營級別。

 儘管性格溫和,但在某些方面卻頗為嚴格。

 「洋一的店,目前經營狀況似乎有些不妙啊。」

 三月裡的某一天,一彥把厚子叫到附近的咖啡店裡,稍顯不快地說。

 「雖然形式上是自負盈虧,但如果有困難的話,我也隨時會幫他一把的——他有沒有跟厚子你說過些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

 「是嗎?之前他一直是和我們在一起做事的,忽然一下子讓他獨立門戶,我們心裡也有點放不下。那傢伙在家裡是老三,有時有些稀里糊塗的。在大阪那種弱肉強食的地方能夠堅持多久,這對他來說也算是個考驗。」

 厚子心說既然擔心,那你們一開始就不該派他去。話到嘴邊,厚子又把它嚥了回去。這位大哥在許多方面都對他們夫婦有恩。

 「他對我和宏明或許不好開口,但他應該會找你商量。如果他和你提這事的話,你就跟他說,讓他別太勉強,凡事可以來跟我們說。」

 「我知道了。」

 「對了,厚子還沒去過大阪那邊的吧?是因為工作太忙,無法抽身嗎?」

 「對……估計還得再過一陣子。」

 「是嗎?不過你最好還是盡快過去吧,那傢伙的性格,很容易感覺寂寞的哦。」

 說著,一彥微微笑了笑。

 ——這也是讓哥哥們太有能耐給逼的。

 回想著之前與一彥之間的談話,厚子輕輕歎了口氣。就她自己而言,她寧可不去開什麼分店,也希望洋一能一直在一彥手下做事。如此一來,他也沒必要到大阪去,更不會遇上這種悲劇了。

 「對了,有件事雖然有些難以開口,但我還是得問一問您。」

 聽到番場說話,厚子這才回過神來。

 「您對洋一先生與其他女性之間的關係是否瞭解?」

 「與其他女性的關係……」

 厚子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問題。這樣的話語聽起來感覺有些不自然,她就從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

 「我就從來都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

 她搖頭回答。刑警一臉窘困地搖了搖頭。

 「我這麼問倒也不是有啥根據。只是因為你們夫婦兩人兩地分居,所以就想是否會有這種可能……純粹只是瞎猜罷了。請別介意。」

 說完,他喝了一口已經半涼的咖啡。

 「請問,您要問的話就是這些嗎?」

 聽厚子問完,番場立刻正色道。

 「不,其實,估計今天還得耽誤您一天時間。」

 「今天一天?」

 「是的。我們準備到您丈夫生前常去的地方打聽打聽,如果您能和我們一同前往的話,將會對我們大有幫助。」

 「哦……」

 洋一之前在大阪過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厚子確實很想弄清這一點。而且她對這個名叫番場的刑警的印象也還不壞。

 「好的。」

 厚子下定決心說道。番場的表情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樣,眼角上堆起了皺紋。

 一小時後,把行李寄放到寄放處,退過房,厚子與刑警兩人並肩走出了旅館。御堂沿線的車流量已經開始增多,等過了漫長的紅綠燈,兩人橫穿過馬路。

 先是沿著步行專用的心齋橋沿線往北走。明明是工作日,可路上卻擁擠得就跟滿載的電車一樣。道路兩旁倒也有不少的店舖,可還等不及搞清那些店裡究竟在賣什麼,身後的人群就會推著往前趕。

 番場先是把厚子帶到了一棟細長的銀色建築前。

 「這裡是索尼大樓,」刑警說,「您丈夫生前時常會到這裡來購物。」

 厚子跟在刑警身後,說道:「銀座也有索尼大樓,沒什麼可稀罕的。」

 刑警苦笑了一下。

 兩人爬上頂樓,望著腳下的心齋橋沿線。

 「您究竟討厭大阪的哪一點?」番場問道。

 「全部。」厚子回答道,「哪點都討厭。尤其是大阪對金錢的那種強烈執著。」

 刑警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點了點頭,說了句「原來如此」。

 走出索尼大樓,再次沿著心齋橋沿線南下。人群擁擠得讓人感覺喘不過氣。而且大阪人走路的速度還快得出奇,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他們一樣。趕上他們的步伐,厚子就不必再去看周圍了。

 厚子討厭的大阪腔也同樣不絕於耳。走在身前的兩個女高中生,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厚子就連她們倆對話的四分之一都聽不懂。兩人語速飛快,其間還夾雜著笑聲。

 就在厚子感覺快要窒息的時候,兩人終於來到一處稍稍開闊些的地方。眼前一座大橋,橋對面還是路。

 「這裡是道頓掘。」刑警說。

 「今早就只喝了杯紅茶吧?去吃點餛飩如何?我聽說您丈夫生前有家時常光顧的店。」

 雖然沒什麼食慾,但厚子還是跟去了。總而言之,她已經不想再走下去了。

 過了道頓掘的橋往左拐,一個巨大的螃蟹模型便躍入眼簾,是家有名的螃蟹料理店的招牌。通電後螃蟹腳不停爬動的樣子,讓厚子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總是惹人注意,卻又讓人感覺不快,總感覺有些不大搭調,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內心的這種感覺,厚子無奈地把目光轉朝一旁。

 番場說的那家店就在不遠處。門口就只掛了條小小的門簾,如果不留神的話,還真注意不到。走進店裡,兩人各點了一份清湯麵。上面之前,番場把店主叫到一旁,打聽了一番有關洋一的消息,店主倒也還記得洋一。

 「哦,你說他啊?他幾乎每天都來的。還曾經說過,這裡的餛飩完全沒法兒跟東京的比呢。」

 「他一般都是獨自一人過來嗎?」刑警問。

 「是啊,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來。」

 「最近他是否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

 「唔,應該沒有吧。不過似乎有些沒精打采的……感覺像是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嗎?真抱歉,在你工作的時候打擾你。」

 番場剛道過歉,店員便把清湯麵給端了上來。

 「聽說東京的餛飩湯汁色濃,只嘗得出醬油的味道來,真是這樣嗎?」

 喝了口湯之後,刑警問厚子。

 「不清楚。」厚子回答,「我很少吃這東西。」

 就連厚子都感覺到自己的回答很不禮貌。她偷瞧了刑警一眼,只見刑警似乎並不在意,依舊在呼呼地啜著湯。

 離開餛飩店,兩人沿著門前的路向前走去。路上經過一家掛著「吃窮」招牌,門口放著手持太鼓人偶的店。那人偶似乎也是電動的,只不過眼下還沒通電。在這裡,厚子也感覺到看見螃蟹模型時的那種複雜心情。

 其後,番場又帶著厚子在附近逛了一圈。不光路過了中座,還到一家名為南蠻花月的劇院去看了看。劇院門前的牌子上,並排貼著幾位藝人的照片,一看名字,全都是些厚子既沒聽過也沒見過的陌生名字。

 走進咖啡館裡歇口氣的工夫,厚子問番場他這麼做究竟有何目的。她實在是搞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拖著自己四處閒逛。

 「如果我說這是搜查需要,你會相信嗎?」

 刑警的表情也不知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

 「我搞不明白。難道帶著我逛大阪也是搜查需要?」

 「這事就請您放手交給我們去辦吧。」

 番場始終不肯說出這麼做的目的。

 走出咖啡館,望著左手邊的新歌舞伎座,順著御堂沿線北上。半道上,經過一家章魚燒的小攤。

 「這可是大阪的特產。嘗嘗吧?」

 「不,不必了。」

 「別這麼說嘛,陪我一起吃點兒嘛。」

 番場硬把厚子拽到攤前的椅子上,給她點了一份。

 「大阪這裡的口味,你在別的地方可是嘗不到的哦。我們打小起就習慣了這口味,估計這輩子都很難忘記了。」

 厚子望著遞到眼前來的章魚燒,遲遲不肯伸手。又是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種牽人心魂,但又讓人有些不快的感覺湧上心頭。

 直到最後,她也沒吃一口。之後番場又連聲催促著她走上了御堂沿線。



 4

 「累了吧?」

 番場靠在道頓掘橋的欄杆上問道,厚子回答說有一點。

 「人挺多,可是路面卻感覺挺窄的吧?所以總會給人一種格外擁擠的感覺。」

 厚子點了點頭。之後她怔怔地望著橋下的河水。

 「您在大阪待了幾年?」

 番場若無其事地說。厚子一怔,扭頭看了看刑警的臉,他的表情很平靜。

 「您在這裡待過一陣時間的吧?」

 「為什麼……?」

 「您是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是吧?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你身上散發著一股氣味,我對自己的嗅覺還是蠻有自信的。」

 說著,刑警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

 厚子手扶欄杆,目光投向遠方。

 「一直待到我唸小學的時候。」

 她說,「我父親以前是搞建材批發的。雖然一直都在和歌山那邊,但後來說反正都是一樣的生意,就搬到大阪來了。當時他也時常會帶我到這附近來。」

 「那現在那家店呢?」

 聽刑警這麼一問,厚子抿嘴笑了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還不錯,但後來那些同行業者逐漸價格賣得比我們家更低,出貨也比我們家快。父親雖然也曾努力過,但還是沒法兒與他們抗衡。父親始終覺得很納悶,認為他們能賣這麼便宜,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照那價格賣的話,肯定是要虧本的——厚子記得父親當年時常喝得酩酊大醉,但嘴裡卻不停地在唸叨這話。

 「後來我們家債台高築,母親勸父親把店給賣了,一起回和歌山去。父親卻死活不肯,說這是他最後的一戰,購進了許多當時才剛剛發售的新型建材,估計是當時有人向他鼓吹,賣那東西肯定能大賺一筆。所以他就用店面作擔保,找那人借了些錢。」

 厚子還依稀記得當時的事。聽說父親用店面作擔保,借錢周轉資金,母親瘋狂反對。母親當時甚至還從廚房裡拿出菜刀來,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老公,算我求你了,你就聽我一句勸吧。要是你非不聽的話,我就死給你看。

 ——白癡,賣這東西可是能賺大錢的啊。

 父親從母親手裡搶過菜刀。母親蜷在榻榻米上,放聲大哭。

 「結果父親的這最後一搏還是以失敗告終了。那種新型建材有缺陷,就連廠商也倒閉了。店面自然也就落入了他人的手中……」

 厚子頓了一下,嚥了口唾沫,「我父親因此上吊自殺了。」

 番場什麼也沒說,目光怔怔地盯著她的側臉。看對方一直沉默不語,厚子在心裡暗自慶幸。

 「後來,我母親靠做裁縫把我給撫養長大。母親總對我說,大阪是個可怕的城市。如果在那裡做生意的話,人就會像被什麼東西給附身了一樣,變得不由自主。」

 「所有您才對大阪感到厭惡是吧?」

 番場略帶客氣地詢問。厚子回望著他的眼睛,清楚地回答說:「是。」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刑警彷彿在看什麼晃眼的東西一樣瞇起眼睛,之後又把身體轉向過往的行人,「您曾經在大阪住過,但是卻又說您討厭大阪。所以我就覺得有些納悶,打算叨擾您一天,打探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大街走走,或許就能搞清您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了——原來是因為之前發生過這麼件事啊。」

 說完,他再次轉身望著河邊,「但我卻很喜歡大阪。當然了,這裡的確潛藏著不少的罪惡。因為工作的緣故,我也早已看厭了大阪的腐敗與邪惡,這卻也有著惟有這裡才能找到的優點。雖然只是我的一點兒猜測,但我想,您丈夫應該也是看到它的優點了吧。難道不是嗎?」

 一邊聽他述說,厚子一邊怔怔地望著河畔上巨大的古力克霓虹燈,設計那燈時估計也沒花什麼心思,只是把古力克的那名馬拉松選手的標誌,擴大到了整個牆面上而已。要是讓東京人看到的話,或許會說它太過老土。但儘管的確有些老土,其表現力也已經很充分。這,就是大阪人的做事風格。

 「刑警先生。」

 厚子再次低頭看了一眼橋下的河,叫了番場一聲。

 「什麼事?」

 刑警問道。聲音聽起來極為慵懶。

 「我……」

 厚子把臉轉向番場,他正表情沉穩地望著她。

 「我……是我……把他給殺了的。」

 厚子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湧上了心頭,之後又漸漸退去。心跳加快,呼吸也變得紊亂起來。

 然而刑警的表情卻依舊沒有絲毫的變化,臉上帶著安詳的微笑,一直盯著她的臉看,感覺就像是在等著她的心情平靜下來一樣。

 「嗯。」

 這就是番場聽過後的第一句話。說完之後,他嘴角的笑容依舊沒有改變。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厚子調整了下呼吸說道。老實說,她現在就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

 「我倒也並不確信。」

 刑警說,「今天讓你陪著逛了一天,我也漸漸對自己的想法抱有自信了。」

 厚子點了點頭。雖然她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遲早會暴露,但由眼前這名刑警來負責本案,對她而言也可以算是一種救贖。

 「其實,我前天到這裡來過。大前天夜裡,我丈夫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決定要來了。」

 「您不是挺討厭大阪的嗎?可您最後還是來了?」

 「我也是被逼無奈的。」

 當時的那通電話裡,她確實曾經拒絕過。

 ——別這麼說嘛。我這兒難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來不就行了?

 ——這可不成。其實,我是想讓你把公寓的房產證給帶過來。

 ——房產證?為什麼?

 ——我有點事想確認一下。具體的事等見了面之後再說吧。

 之後洋一便掛斷了電話。無奈之下,厚子只得在第二天的傍晚到了大阪來了一趟。

 「之後,你們兩人就在店裡見了面?」

 刑警問。厚子緩緩點了點頭。

 「見了我之後,他立刻就說,讓我把房產證給他。」

 厚子再次把目光轉向了河面。反射著霓虹燈的燈光,河面上波光粼粼,洋一的臉龐,交疊在這流光溢彩的彩飾之上。

 「你倒是快點拿出來啊。」

 洋一的話語帶有一絲命令的語氣,其中卻又有種諂媚的感覺。

 「你要拿它幹嗎?」

 厚子質問道。洋一到底要拿它幹嗎,其實她的心裡已經大致有數。

 「你管我拿它幹嗎呢,反正不會坑害你的。」

 「我不要。你要把它給賣掉是吧?」

 「我現在急需要錢。」

 「果然如此……」

 「什麼果然如此?」

 「你要拿它去做生意是吧?」

 「只是暫時借用一下而已。等事情過去之後,再在這邊買套公寓。你也差不多該搬過來一起住了吧?」

 「缺錢的話,你可以去找大哥他們幫忙啊?一彥哥跟我說過的,讓我勸你去找他。」

 「我可不喜歡整天被他們當小孩兒看待。不管怎麼樣,我都要靠自己的實力挺過這次的危機,我希望你能幫幫我。」

 「難道非要把房子給賣掉不可嗎?」

 「這是生意人的志氣。你就理解我一下吧。把房產證給我。」

 洋一一臉鬱悶地皺起眉,伸出了右手。厚子抱起包來,藏到身後。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水果刀。

 「好了,快點給我。」

 洋一抓起厚子的肩頭,厚子則猛地把手伸向了水果刀。洋一雖然有些吃驚,但是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懼色。

 「搞什麼嘛,很危險的啦。」

 厚子的腦海中,浮現出多年前那段不祥的回憶。就是那事令自己家庭破裂,奪走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剛才一口的大阪腔。」

 「大阪腔?」

 「快點給我……就連聲調也……」

 「嗯……那又怎麼樣啊。一直住在這裡,肯定會受影響的嘛。」

 厚子兩手緊握著刀子,緩緩把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跟母親當年做的一樣。

 「求你了。」

 厚子哀求道,「聽我一句吧。這樣下去的話,遲早會無法自拔的。」

 洋一終於表現出了動搖。但是卻只有短短那麼一瞬間,之後他立刻湊近過來。

 「你說些啥呢?別再犯傻了。好了,把刀子和房產證都給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卻緊緊握著刀子不放。當年母親就是因為輕易便讓父親奪走了菜刀,最終才鬧得家破人亡的。厚子覺得,如果現在自己放開刀的話,那麼悲劇必定會再次重演。

 「放手。」

 「不放。」

 兩人扭在一起,倒在地上。只聽「嗚」地一聲呻吟,洋一的身體開始不住的痙攣。等厚子回過神來之後,他已經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胸口上,插著那把刀。

 「之後我便徹底慌了神。盡可能地擦去指紋,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店裡。坐上最後一班新幹線,回到了東京。」

 一口氣說完,厚子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前刑警一直靠著欄杆,聽她講完之後,他用手指擦了下鼻子下邊。

 「聽過您方纔的這番話,我心中的疑問也解開了。」

 「疑問?」

 「對,如此一來,您為何會下手殺害自己心愛的人這一點,這下子也就變得清楚明瞭了。」

 之後番場再次摸了摸鼻子。

 「刑警先生你,」

 厚子用平靜的語調說道,「為什麼會知道我就是兇手?」

 刑警用指尖彈了下鼻子,「聞出來的。」

 「調查屍體的時候,頭髮上有種很香的氣味。那可不是洗髮水的氣味,而是香水的氣味。所以當時就明白,兇手是個女的。而且這女的心中還深愛著被害者。」

 「深愛著被害者……為什麼?」

 「因為就只有頭髮散發著那種香氣。剛開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就只有頭髮上殘留有香水的氣味呢?香氣就只轉移到了被害者的頭髮上,這一點委實讓人感覺有些奇怪。後來仔細一想,那就只有兇手曾經這樣抱過被害者這一種可能了。」

 刑警比了個抱嬰兒一樣的動作。

 「兇手當時是失手把被害者給殺掉的。離開殺人現場前,兇手應該曾經這樣抱起過被害者。被害者被人抱起,之後又放回地上,所以躺著倒在地上。」

 聽過番場的講述,厚子低頭看地,之後又閉上了眼睛。一切都如他所說的一樣。

 扶起一動不動的洋一,厚子把他的臉緊擁在自己的胸前。她哭泣不止,直到眼淚乾涸。

 「自從聞到您身上香水味兒的那一刻起,我就確信了自己的推理並沒有錯。但我卻始終搞不明白,這麼好的一個人,又為何會下手殺害自己的丈夫。」

 厚子想起剛見面時,這名刑警還曾誇獎過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兒。原來從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查知了真相。

 厚子緩緩睜開眼睛,短短的一瞬,夜色便已迫近了眼前。街頭的景色換上了另外的一副面孔,路上行人的面貌與白天有所不同。

 「大阪的夜晚,接下來才即將開始。」

 刑警忽然說道。他望著厚子的臉龐,小聲低語:「我們走吧。」

 厚子點點頭,再次望了望周圍的光景。街上依舊人潮匆匆,之後又消失不見。

 「好了,我們走吧……」

 她也小聲地說。



五、「白色凶器」

 1

 「是你……殺的嗎?」

 一片漆黑中,女子說道。屋裡的燈全都熄了,自來水龍頭滴落的水滴打在水池裡的碗筷上,發出響聲。

 漫長的沉默,良久。

 「沒錯,是我殺的。」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那種傢伙,死了大夥兒都清省。你難道不覺得嗎?」

 「我也覺得,可你也用不著殺人啊……難道就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了嗎?」

 「沒有,就只有這辦法。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出出心頭這口惡氣?」

 「警察肯定會來的,到時候就全玩完了。」

 「沒事的,上天永遠都會站在正義這邊,我們是絕對不會遭受責罰的。」

 「可是,可是……」

 「不用害怕,肯定不會有事的。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吧。像往常那樣,你給我唱首搖籃曲吧。」

 「好,我唱。可是……啊,可是……我的腦袋似乎有點不對勁——」



 2

 看到屍體,田宮警部皺起了眉頭。不管是誰,都不會希望清早起來就看到這種場面。挪開目光,順帶抬頭往上看。灰色的建築向著天空延伸,玻璃窗反射著陽光。

 「六樓。」

 年輕刑警走到田宮身旁,指了指從上邊往下數的第二個窗戶。「似乎是從那裡墜樓的。」

 「怎麼知道是從那裡墜樓的啊?」

 田宮望著頭上說。

 「死者是購買部材料科的科長,那窗戶後邊就是材料科的房間。」

 「嗯,是嗎?鑒識科的人已經上樓去了吧?」

 「早就上去了。」

 「那我們也上樓吧。」

 田宮再次望了屍體一眼,皺起眉頭向建築走去。

 這天清晨,有人在A食品株式會社的園區內發現了材料科科長安部孝三的屍體。七點,保安剛開始在園區內巡邏,就在主樓背後的通道上發現了屍體。

 屍體在水泥路上躺成大字,流了許多血。

 雖然所轄警署的搜查員隨後趕到,但由於存在有他殺的可能性,所以縣警本部也派來了搜查員。

 「似乎就是從這扇窗戶墜樓的。」

 田宮等人剛走進六樓的材料科科室,就聽西岡刑警指著大開的窗戶說道。

 「窗框上殘留有疑似安部的血跡與毛髮。」

 「在哪兒?」

 田宮走到窗旁,從下方仔細查看了一下窗框。「是不是在墜樓的時候,腦袋撞到上邊去了啊?」

 「似乎是的,應該挺疼。」

 「或許吧。」

 田宮摸了摸自己那只剩稀疏頭髮的頭頂。

 「當時那扇窗戶開著嗎?」

 「據說是開著的。」西岡回答道。

 「據說?」

 田宮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這家公司的保安每到半夜一點,就會到大樓裡巡視一番,昨天晚上他們也曾巡視過,當時這間屋裡燈火通明,窗戶也是大開著。」

 「保安之後是怎麼做的?」

 「當時他們只是關上窗戶,之後便繼續巡視去了。估計是他們以為還有員工在加班吧。聽說偶爾也會有人加班到那時候。」

 田宮心想,既然如此,那麼巡視還有什麼意義?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沒說出口。

 「那就是說,死者應該是在一點之前墜樓的。」

 「從死亡推定時刻來看,」西岡掏出手冊,「應該是在昨晚的九點到十一點之間。」

 「原來如此。」

 田宮站在窗邊,底窗框只比腰部稍高一些。探出頭去,可以看到屍檢人員正在收拾屍體。這高度讓人感覺兩腿發麻。

 「安部的座位在哪兒?」

 「這裡。」

 西岡指了指背靠窗戶的兩個並排座位中的一個。椅子上貼著一塊寫有「安部」字樣的牌子,相鄰的座位上則寫著「中町」。

 安部的桌上收拾得乾淨整潔。除了文件和筆記本全都用書架豎起之外,就只放著一隻裝滿了煙頭的煙灰缸。

 田宮望了望桌旁的垃圾箱。昨晚工作後的殘跡,不是被揉成一團,就是被扯成了碎片。他把紙團一個個撿出,攤開來看了看。然而卻並非會議資料之類的東西,上邊用記號筆寫著斗大的字。

 田宮再次把紙揉成一團,扔回垃圾箱。

 沒過多久,員工們來上班了。專務董事、安全部長一類的人紛紛露面,田宮只是隨意地和他們打了個招呼。他知道,問這些人純粹等於白問。

 材料科的員工們全都到附近的會議室裡去了,隨時等候詢問。田宮把他們當中最為年長的佐野叫到了屋裡。

 佐野身材矮胖,臉色蒼白,感覺雖然有些膽怯,卻擔任著組長的職務。據他說,昨晚安部本來預定要加班加到深夜的。今天購買部要開個會,為了做報告需要準備些資料。

 「就只留下了安部一個人嗎?」田宮問。

 「不清楚,一般情況下都會同時留下幾個人的……看過考勤記錄之後您應該就會明白。」

 田宮朝西岡使個眼色,西岡立刻便起身走出了房間。

 「話說回來,你們估計也挺吃驚的吧?」

 趁著等西岡回來的工夫,田宮點燃了一支煙,隨口問道。佐野點點頭,也跟著掏出了香煙。深吸了一口之後,他的臉上才終於稍稍恢復了些血色。

 「今天本來還有兩件事等著科長確認簽字,來公司的路上,我滿腦子就在想這事。我就連做夢都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佐野手裡夾著香煙,輕輕搖頭。

 「昨天安部的樣子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

 「不清楚……我倒是覺得他和往常沒啥兩樣兒。」

 「你剛才說,今天本來要開個會的,那會議是否很重要呢?」

 「也不是特別重要吧,不過是個定期例會罷了。」

 說完,佐野再次匆匆地吐了口煙。

 沒過多久,西岡便拿來了材料科員工的考勤卡。從考勤卡上來看,昨晚加班的是一名叫森田的員工和另一名叫中町由希子的女員工。森田和中町由希子兩人先後在九點五分和十點二十二分打過卡。因此,警方決定先從森田問起。

 「昨天有份必須完成的報告,所以就留下了。」

 森田此人一臉天真,是那種屬於運動型的人。雖然已經年過三十,卻依舊單身。田宮感覺他這人應該有不少追求者。

 「你回去的時候,安部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準備什麼資料吧。中町女士當時在給他幫忙。」

 「那他當時的樣子如何?有沒有表現得很焦躁之類的……」

 「沒有,反而在笑,我在的時候,他還一直和我們開玩笑呢。」

 「哦?還笑著啊……」

 從森田的供述來看,應該是沒有自殺的可能。

 中町由希子身材不高,長著一張娃娃臉,比她實際上二十四歲的年齡看上去要小上許多。她似乎很緊張,手裡緊攢著手帕。由希子的工作主要是材料科的人事事務,所以她的座位才會在科長的旁邊。

 「昨晚一直在給科長幫忙。科長先寫好草稿,之後再由我用打字機謄抄一遍。大概在十點過的時候工作結束,科長跟我說辛苦了,我可以回去了,於是我就先走了。」

 「當時安部在做什麼呢?」

 「應該是在收拾東西吧。」

 由希子低著頭回答。

 「加班的時候有沒有發生過些什麼?比分說有人打電話來之類的。」

 「沒有。」

 聲音雖然不大,但口齒清晰。

 中町由希子出去之後,田宮問西岡:「有啥想法?」

 「現在還不好說。」西岡回答,「如果中町由希子所說屬實的話,那麼安部應該是在十點二十分以後墜樓的。還有,把他們兩人所說的話綜合到一起去看的話,自殺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是啊。還有一點——」

 田宮望了望頭上的窗框,「就算是要自殺的人,應該也不會把頭撞到那地方去的。」

 這事有點玄乎啊,估計有什麼問題,田宮心想。

 「只不過……您知道死者的大概體重嗎?」

 西岡似乎已經明白了他的想法,開口問道。

 「不知道。多少公斤?」

 「八十到八十五公斤。」

 嗯,田宮沉吟了一聲。這間屋裡並沒爭鬥過的痕跡,從窗框的高度來看,如果只是有人從身後推上一把的話,估計也不會因此掉下去的。而且死者體重八十公斤的話——

 「有點困難啊。」

 如果有人想從身後把他給推下去的話。

 「至少我是很難做到。」西岡說,「換成職業摔跤手的話,倒還有點可能。」

 「如此說來,難道是場事故?死者莫非是失足跌落的?」

 田宮再次走到窗邊,朝樓下望了望。「但究竟是出了什麼差錯,會讓他從這種地方摔落下去?」



 3

 下午,搜查員們撤離現場,材料科的十五名員工才終於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森田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安部的前邊,佐野的對面。也就是說,右側有科長,正面有組長。然而今天科長的座位上卻空無一人。不光今天,從明天起,至少再也不會處在安部的監視之下了。心中如此想著,扭頭看看空空如也的座位,森田心裡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就在他準備開始做事的時候,只見斜前方的中町由希子站起身來,由希子似乎是要到複印室去。森田隨手拿起幾份文件,起身跟去。

 複印室裡再沒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身影,由希子默默地伸出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讓森田把要複印的文件交給她。然而森田卻毫無反應,只是小聲地問了一句。

 「他們都問了你些什麼?」

 由希子默不作聲,接連翻了幾頁複印用紙之後,才回答說:「問我昨天幾點回去的,科長當時的樣子如何。」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回去的時間和考勤卡上一致,而且當時科長的樣子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事實上就是如此。」

 「是啊。所以我也是這麼回答他們的。」

 聽過森田的話,由希子並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耳畔響起複印機的聲音,森田接著說道:「我有話要和你說。」



 4

 「這次是那傢伙,把那傢伙給殺掉。」

 「不行,這可不成。」

 「沒什麼成不成的。那傢伙也跟他們一夥的。難道你就不恨他們嗎?」

 「當然恨。恨到發瘋。可那些傢伙卻對他們的罪行毫不在意。」

 「他們那些人生性如此,乾脆都殺掉吧。不必再猶豫了,把心裡的怨恨全都發洩出來吧。」

 「嗯,是啊。把心裡的怨恨全都發洩出來……」

 「怎麼殺他們呢?怎麼殺?」

 「還得想個……」

 「周全的辦法——」



 5

 田宮焦躁不安,接連打聽了幾天,卻沒有找到半點像樣的線索。中町由希子是在十點二十二分離開公司的,從死亡推定時間上來看,安部應該是在其後一小時內墜樓身亡的,但事情發生在半夜裡,根本就沒人聽到任何響動。此外,那時候進出公司是自由的,不管誰進屋,都不會留下任何的記錄。因此,雖然中町由希子是最後一個打卡離開的同事,但只要是知道安部那天加班的人,就都有機會行兇。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要怎樣才能把安部這麼個彪形大漢給推下去呢?從解剖的結果來看,死者在死後被推落的可能性很低。就鑒識科的觀點來看,從墜落的位置來推測,感覺當時墜樓的勢頭應該很猛。

 如此說來,難道果真是自殺?

 「這不可能,他不管是在事業上還是家庭上都很穩定,他應該覺得很滿足才對。他似乎還打算在下次休假時帶著家人一起去旅行呢。」

 這是死者太太當時的哭訴原話。儘管明知妻子的「絕對」這種話是靠不住的,但從其他人口中打聽到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安部這人挺有肚量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應該會自殺的。

 如此一來,就只能重新返回到他殺的可能性上來。

 但就目前來看,安部生前似乎並沒有得罪過什麼人。雖然性格上有些粗枝大葉,但為人熱心,性格熱情,大家對他的印象都挺不錯。說起來,案發當夜,他還跟森田和中町由希子開過玩笑。

 那安部死掉的話,是否又有誰會從中得益呢?從結論上來看,這方面也缺少候選者。如果硬要說的話,那麼他手下的人或許也會因此得到提拔,但為了這種事而殺人的可能性卻也不大。

 到頭來,他殺的推論也開始出現動搖。

 就在這時,第二起案件發生了。



 6

 安部的死已經過去了一週。材料科裡也算是恢復了正常的工作節奏,當員工們開始對空空如也的科長席不再感到陌生時,又一起事故發生了。

 佐野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佐野不在,他今天到供貨方的工廠視察去了。

 「你好,這裡是材料科。」

 偶然間路過的科員拿起了電話聽筒。「是的,佐野是我們這裡的員工……哎?怎麼會?真的嗎?……是……是。」

 聽到他的話,以森田為首,一干科員全都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不停地用筆做著記錄,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之後他重重地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衝著在場的眾人低聲說道。

 「不好了,佐野組長他……他死了。」

 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場單純的交通事故。在汽車專用道路的轉角處,因為沒能及時轉夠角度而衝上了隔離帶。儘管其他的車輛並未因此出現損害,佐野本人卻當場死亡。事故發生前,行駛在佐野車後的司機證言說,之前就看到佐野的車搖擺不止,感覺有些危險。然後又補充說,所以當時他就拉開了些車距,因此倖免於難。

 從現場的鑒證結果來看,事故的起因似乎是疲勞駕駛。

 然而從之前起就在調查安部死因的縣警搜查一科卻對事故抱有疑問,委託他人將屍體送去解剖。肇事逃逸這類帶有犯罪嫌疑的情況姑且不論,自行撞傷這類事故的屍體,一般是不用解剖的。

 屍檢結果出來了,警方從佐野的體內檢查出了安眠藥。

 田宮與西岡兩人再次來到A食品株式會社的總部,找了幾名材料科的員工來問話。查明的情況,就只有科員們都知道佐野當天開車出差的事,還有他在出發前曾經喝過茶。那茶是每天早上十點,由中町由希子沖好,分給眾人的。

 兩人把中町由希子叫來問話。和上次一樣,由希子低著頭走來,身體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田宮若無其事地向她確認了茶的事。由希子回答說,那天早上她確實給眾人衝過茶。

 「你當時是在哪裡沖的茶?」

 「走廊上的茶水間裡。」

 「是你一個人去沖的嗎?」

 「是的。」

 「那天你沖茶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進過茶水間?」

 由希子偏著頭想了一陣,回答道。

 「我記不清了。不時有人出入茶水間,那天的情況具體如何……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那麼,在你沖茶的時候,你是否離開過茶水間呢?」

 稍稍停頓了片刻,中町由希子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應該沒有。」

 田宮兩眼緊盯著由希子。她兩手時而掌心互擦,時而雙拳緊握。雖然她的手掌不大,卻白皙透亮得就跟陶瓷似的。

 「不好意思,能有勞你帶我們到茶水間去看看嗎?」

 田宮若有所思地說道。由希子並未表現得太過吃驚,說了句「好的」之後,她便站起了身來。

 茶水間裡空間狹窄,備有水池和大型的飲水機。由希子動作熟練地洗過茶壺換好茶葉,從櫥櫃裡拿出兩隻茶杯,給田宮二人各沖了一杯茶。刑警恭敬地接過,連聲道謝。

 「這茶味道挺不錯的嘛。對了,茶杯是不是各人用各人的呢?」

 田宮朝櫥櫃裡瞄了一眼,問道。

 「不是的。」由希子回答道,「現在兩位刑警手中的這種茶杯,櫥櫃裡總共有四十六個,供人隨意使用。」

 「原來如此。」

 如此說來,如果只是往杯子裡投放安眠藥的話,是無法確認究竟哪杯會被分到佐野手上的。

 「分發茶水的時候又是怎樣分的呢?由你一張桌子放一杯嗎?」

 「是的。」

 「哦,那還挺辛苦的呢——我們喝夠了,承蒙款待。」

 看到由希子再次往茶壺裡沖熱水,田宮趕忙推辭。由希子用不帶半點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不是的,我順帶再給科裡的沖上一杯。」

 說著,她開始在茶盤裡擺放同樣形狀的茶杯。

 「實在是讓人搞不明白啊。」

 走出公司,向著車站走去的途中,田宮低聲說道。

 「從狀況上來看,中町由希子最為可疑。安部墜樓時她是最後一個和他在一起的人,而這一次的案件裡,她也存在有行兇的可能。」

 「的確如此,但這一切全都只是些狀況罷了。而且安眠藥也未必是下在茶裡的。」

 「說的也是。」

 「總而言之,先針對安部和佐野的周邊展開徹底調查,肯定能查到些共同點的。」



 7

 有關佐野的情報不斷彙集而來。然而能讓田宮感到滿意的情報卻連一條都沒有。相關者對佐野此人的印象,在膽小怕事和責任心強這一點上完全一致。除此之外,聽說他生前既不酗酒,也不賭錢。田宮回想自己第一次見到佐野時,也給自己留下了這樣的一種印象。

 「除了上司與下屬的關係,他和安部之間就再沒有任何聯繫了。所以兩人間的共同點,就只是同在一個科室任職這一點了。」

 負責調查此事的搜查員一臉疲累地報告道。

 莫非只是單純的事故?而與安部墜樓身亡的事相互重疊,同時也只是出於巧合?——周圍開始出現了這樣的質疑。然而安眠藥的事,依舊仍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

 「據佐野的妻子說,佐野生前從不服用安眠藥。他做事小心謹慎,據說開車前他就連甜白酒都不沾的。」

 搜查員之一充滿自信地說道。

 但事情卻也並非一點兒進展都沒有。調查科室人員不在場證明的搜查員,確認了所有人在安部墜樓時的不在場證明。其結果,當時可能親眼目睹到安部墜樓的人,就只有中町由希子一個。

 這種事當然算不上什麼決定性的證據。兇手未必就一定是安部的手下。然而從安部和佐野兩人間的共同點來看,卻又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中町由希子啊——確實讓人有些在意。」

 田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在安部墜樓身亡時,警方也曾對中町由希子展開過一定程度的調查。從報告書上看,可以發現那個平凡的年輕女職員其實也挺辛苦的。

 四年前,從當地短期大學畢業後,她就進了現在任職的這家公司,公司把她分到了資材部。

 直到這時,一切還可謂一帆風順。

 最初的不幸發生在一年後,由希子的母親去世了。因為自幼便失去了父親,沒有兄弟姐妹的她從此變得孤身一人。

 她之所以能夠挺過這段難關,大致都歸功於當時與她在同一部門任職的,一個名叫中町洋一的同事。不管遇上什麼事,洋一都盡力幫她。平日寡言少語的她,在洋一面前也會變得活躍起來,時常會展露笑容。在她二十三歲那年的秋天,也就是去年,兩人結婚了。

 其後的半年時光,可謂她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西岡等人聽說,結婚之後,由希子感覺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神采煥發。

 然而就像方纔所說的那樣,幸福的時光就只持續了短短的半年。今年五月,洋一死於一場交通事故。在一個雨天裡他駕車時沒能及時打夠方向盤,撞到了電線桿上。

 這次的打擊,讓她再也無力重新振作起來。當時她接連兩個星期都沒來上班。公司給她另外安排了一個職位,也就是現在的購買部材料科。

 「她丈夫的意外死亡,是否有什麼可疑之處?」

 看過報告,田宮抬頭向身旁的西岡問道。

 「之前也曾確認過,但似乎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遺憾的是,當時對屍體並未進行過解剖。」

 「這事與安部、佐野之間是否存在有關聯?」

 「這一點我也曾詳細調查過,應該可以說沒有關聯。」

 「哎呀呀,啥都查不出來嗎?」

 田宮把雙手反剪到腦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還有,後來我們瞭解到,之前她曾經流產過。」

 「什麼?流產?」

 伸懶腰的姿勢定格在半空之中,田宮出聲問道。

 「對,流產。」西岡重複了一遍,「上個月,中町由希子流產過。」

 「說說吧。」田宮重新坐回椅子上。

 據西岡調查,上個月月初時,中町由希子曾經請過十天的假。再加上週六週日,總計一共休息了兩個星期。從請假條上看,她突然在半夜裡感覺到肚子痛,之後就被救護車給送進了醫院。

 「之後就流產了嗎?」

 「是的。」西岡語調平靜地說,「主治醫師說,那是她亡夫的遺腹子,對她而言可說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幾天時間裡,她一直處在敏感狀況之中,完全無法施行救治。」

 「虧她還能挺過來啊。」

 「聽說過了七八天之後,她也逐漸變得冷靜下來了。」

 「他們公司的人應該也知道,她懷孕和流產的事吧?」

 「當然知道。出院之後,公司裡讓她做的都是些比較輕鬆的工作。」

 田宮嗯了一聲,努了下嘴唇。

 「這事與案件之間是否存在關聯呢?」

 「就目前而言,還沒有發現相互關聯的要素。失去孩子之後,她非常絕望,但這事卻與安部、佐野二人毫無關聯。」

 「嗯。」

 田宮站起身來,兩眼望著窗外。中町由希子那張滿佈愁雲的臉龐浮現在眼前。丈夫去世,孩子胎死腹中,她的心中究竟藏著多大的悲傷?



 8

 佐野駕車遭遇事故,已經過去了三天。材料科裡籠罩著一股莫名的陰鬱氣氛。其原因並不僅止於兩人的死,不知究竟是什麼地方傳出的消息,殺人兇手就在科員當中的傳聞靜靜地在公司蔓延了開來。公司裡規定,每個員工都必須在胸前佩戴寫有科別崗位的徽章。公司裡甚至有人一看到購買部材料科的名字,眼神都會隨之改變。

 如此一來,公司裡的氣氛也變得令人感覺如坐針氈,近來科員們留下來加班的人數也大幅減少。

 這天剛一到點,森田便走出了房間。但他離開的原因卻與眾不同。

 出門沒走幾步,森田就追上了中町由希子。看到森田的臉,由希子的黑眼珠便開始不停地晃動。

 「我找到了一處公司裡的人不會去的咖啡館。」

 森田一邊觀察著周圍,一邊低聲說,「我們到那裡去接著談上次說的那事吧。」

 「我沒多少時間……」

 「只耽擱你一會兒就行。」

 聽森田說完,由希子輕聲回答了句「好的」。

 走了大約十分鐘左右,兩人來到了那家店。這是一家專營咖啡的店,燈光黯淡。正如之前預想的一樣,店裡沒有半個認識的人。雖然年紀還輕,但由希子畢竟是個寡婦。而且丈夫死後,還只過去了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如果硬逼著她赴約的話,公司那邊很明顯會發出警告的。

 森田掏出香煙叼在嘴上,默默地吸了半支。由希子則低垂著頭,兩眼望地。臉頰的線條,鮮明地浮現在昏暗的燈光之中。

 「我知道這麼做有些強人所難。」

 森田在煙灰缸裡摁熄了第一支煙,之後他再次掏出一支來,說道:「可我實在是等不下去了。究竟還要讓我再等多久?一年嗎?還是兩年?」

 聽到他的話,由希子微微露出笑容,偏起了頭。

 「我現在還沒考慮過那種事。」

 「這我知道。那你也就不用考慮了。難道你就不能啥都別想和我交往上一段時間嗎?」

 「可是……」

 「當然了。我會盡可能地避開其他人的。」

 「……」

 由希子不再說話。但她似乎也並未因此感到不快。或許有些對森田的強硬感到厭煩,她的目光望著斜下方,唇角上卻殘留著一絲笑意。

 離開咖啡館,森田說要送送她,她並沒有拒絕。森田心想,雖然對方並沒有給出什麼確切的答覆,但也並非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自從她調到現在這崗位上起,森田就徹底迷上了她。儘管她算不上什麼美人,但身上卻帶著一種質樸的光芒。對以前總和那些奢華女子交往的森田而言,這種光芒是如此的新鮮。

 他對由希子結過婚這事毫不在意。相反,上個月的流產事件反而給了他較大的影響。她那個死鬼丈夫的亡靈,似乎一直陰魂不散。

 走到兩層樓的小公寓前,由希子忽然停下了腳步。狹小的停車場上,一個身材高瘦的人影正向著她走來。燈光照亮了對方的臉頰,儘管身材高挑,卻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手裡還提著個大大的包。

 「抱歉,阿伸。」

 由希子說,「我繞了點路,所以回來晚了。讓你久等了吧?」

 少年搖了搖頭,默默地遞出了手中的包。由希子接過包來,說道:「加油哦。」

 少年望著她輕輕點了點頭,之後又把目光轉移到了森田身上,然而他的目光之中似乎又沒有森田。少年輕輕致意了一下,從森田身旁走過,消失在了黑夜的路上。

 「這是亡夫的弟弟。」

 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由希子說道,「唸夜高高一。在汽車修理廠裡工作,吃住全包,每個星期都會拿換洗的衣服過來。」

 「讓你給他洗嗎?」

 森田的語氣中帶有一絲責難,但她並沒有回答。

 「再見。」

 說完,她便向著建築邁步走去。



 9

 田宮眼望窗外,等待著部下的報告,忽然間,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對面大樓的旁邊,有人爬上了檯子。如果窗戶是關著的倒還好,否則可是很危險的。

 站在台上的男子拿著個類似鏡框的東西下了檯子。看來他是在取下掛在窗頭上的鏡框。

 看著他,田宮的腦海中浮現了一件事。

 「喂。」

 他衝著西岡招呼了一聲,「雖然要把站在地上的人從窗戶裡給推下去是很難,但如果窗旁的人是站在椅子上之類的東西上,那不就能輕而易舉地把對方給推下去了嗎?」

 「哎?」聽西岡的回答,似乎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假設對方是站在這上面的話。」

 田宮把椅子拖到了窗邊。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輕而易舉了啊。」

 西岡說道,「可哪有人會爬到窗邊的椅子上去的?」

 「這可未必。不是經常會有人在窗戶和天花板之間掛相框或者貼紙的嗎?這種時候,就必須得在窗戶邊兒找個東西來墊腳了。」

 西岡皺起眉頭,用手指摁住太陽穴,在腦海裡構思著田宮所說的狀況。

 「您的意思是說,或許安部當時是想往那裡貼紙?」

 「沒錯。而紙上的內容則是『注意不要吸煙過量』。」

 「為什麼要貼那些字?」

 「那天我在垃圾箱裡發現,裡邊有張紙上寫的就是這幾個字。估計那天安部就是為了貼這個才爬上椅子的。兇手此時緩緩接近,看安部沒留神,打開窗戶,之後就……」

 田宮作出兩手往前一伸的動作。

 「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外一推。椅子上的安部突然失去了平衡,向著窗外倒去。由於勢頭太猛,所以腦袋才砸在了窗框上。」

 「原來如此。」

 西岡連連點頭,「這的確是種辦法。」

 「只不過,這種辦法就得由安部相信的人來實施才能成功。要是原本不存在而靠近自己的話,那安部應該也會有所警戒的。」

 「我明白。也就是說,當時那人應該是個即便出現在安部身旁,也不會令他起疑的人吧?」

 「沒錯。」

 田宮接著說道,「如此一來,剩下的問題就只有動機了。」

 「有關這一點,剛才我想到了某種可能。或許,中町由希子流產的事,與安部、佐野兩人存在某種關聯。」

 西岡的話聽起來話中有話。

 「怎麼個關聯法兒?」

 「不,實際情況目前我也還沒弄清。但關鍵在於,中町由希子心裡是怎麼想的。最近我在報上看到過些消息,所以才會突然想到的。」

 「你這關子賣的可真不小啊。」

 田宮苦笑了一下,「你究竟在說什麼?」

 「剛才您自己不也指出了指示的嗎?」

 西岡指了指窗戶,「貼紙的事。」



 10

 午休時間一到,員工們紛紛向著食堂走去。森田卻知道,有時中町由希子會帶著便當來上班,而今天正好她也帶了。

 等眾人都離開之後,森田走到由希子的身旁。她的便當裝在一隻黃色的特百惠飯盒裡。

 「看起來味道不錯啊。」森田說。

 由希子手持筷子,盯著自己的便當看了一陣,之後又抬頭望了望森田。

 「你不去食堂嗎?」

 「今天有點兒事。」

 森田走到她背後的窗外,朝樓下看了一眼。前幾天還曾經有人從這裡墜樓而死,這一點實在是讓人感覺有些難以相信。

 「抽個時間,一起去吃頓飯吧。」

 他說,「只是見面聊上兩句的話,事情很難有進展的。我知道一家還算不錯的店。不光不會讓其他人看到,而且我想你去了之後還會喜歡上那家店的。」

 「我不能去。」

 她放下筷子,低下了頭。

 「為什麼不能去?因為現在這時期嗎?那種事都一樣。如果是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飯的話,那就算了。你直說好了。」

 他看著由希子的臉,那意思是在詢問她究竟怎麼想的。

 由希子沉默了一陣,之後她就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抬頭看著森田。

 「非得上館子去不可嗎?」她問。

 「也不是,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談談罷了。咖啡館那類的地方讓人沒法兒安心說事。」

 聽森田說完,她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這意思。」

 森田並沒有能夠立刻明白她話裡的含義。過了一陣,他突然笑了起來,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我當然也OK了。我那邊比較髒亂,今晚我會抓緊打掃一下的。那,你什麼時候方便呢?」

 「隨時都行。」她說。

 「那就明天吧。在上次那家咖啡館見面。七點,行嗎?」

 由希子輕輕點頭。森田打了個響指,「太棒了!明天會是最棒的一天。」

 「只不過……」

 由希子表情嚴肅,與森田的滿臉開心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事你可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說。如果你說了,下次我就再也不會見你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嚴肅,雖然被她的氣勢所震到,森田的聲音裡卻掩飾不住心中的歡喜。

 「好,我答應你。」



 11

 田宮與西岡到由希子住院做流產的醫院去了一趟,找當時的主治醫師見了個面。那醫師長得輪廓分明,讓人感覺判斷力很強。

 田宮首先向醫師詢問了一下由希子流產時的情形,與西岡說的大致一樣。

 「醫生您當時有和她說過流產的原因嗎?」田宮問道。

 「就只是說了些一般性的原因。不過也沒跟她講得太細。因為她當時情緒太消沉。而且比起這些來,還是今後的處置更重要。」

 之後他又補充說,從醫師的角度來看,與其糾結過去的事,還是今後的事更加重要。

 「的確如此。對了,她當時似乎有些神經過敏。」

 「感覺她挺可憐的。」

 或許是因為想起了當時的情形,醫生輕輕地搖了搖頭,垂下了眉毛。

 「可她後來卻還是平靜了下來。難道是遇到了什麼幫助,還是有什麼契機讓她重新站起來了?」

 醫生把雙手抱在了胸前。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契機,不過當時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說是在她得知流產時,她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差點兒急瘋了,但在她得知這事的原因不在自己時,她感覺鬆了口氣……」

 「原因不在自己——她當時這麼說過?」

 「對,記得應該是這麼說的。」

 田宮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還想再問醫生你一件事。她當時是否問過這樣的問題——」

 回到搜查本部,田宮給A食品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森田給叫來,說是有緊急要事和他說。

 但是最終也沒能找到森田,據說今天才剛打下班鈴,他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說是他今晚有貴客要招待,而那名貴客的名字則是機密。」

 「貴客?機密?」

 一陣不祥的預感劃過心頭。田宮接著便問中町由希子在不在。年輕的搜查員向對方轉達了田宮的話,但隨後便又衝著田宮搖了搖頭。

 「據說她也是一下班就回去了。」

 「糟了。」

 田宮咬住了嘴唇。

 「喂,火速派人到森田家去。」



 12

 「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吧?」

 走到公寓的門口,由希子再次一臉擔心地確認道。就連她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自從昨天她答應到森田的公寓來時起,她就一直問個不休。

 森田也明白,她這是不想讓人看到。所以他也並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自己今天要和她見面的事。而且這事也沒什麼可宣揚的。

 「沒事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森田對戴著深色墨鏡的由希子說道。這公寓裡沒人認識她,但她卻始終不肯摘下墨鏡和白帽子。說起來,此刻她身上穿的衣服,也跟今天穿去公司裡的不同。

 森田的房間是間一居室。進門後左手邊就是臥室。等森田進屋換好衣服出來時,由希子早已沖好了咖啡。

 森田把咖啡端到角桌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由希子則坐在他的身旁。

 「我早就希望能這樣子和你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說著,森田喝了一口咖啡。

 「森田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由希子拿起桌上的萬寶路,遞給了森田。他叼起一支來,用她身旁的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森田心中暗想,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香的一支煙。

 「好了,聊點兒什麼吧。」

 「這個嘛……」

 她把食指貼在自己的唇角上,「就來聊聊香煙吧。」

 「煙草是種田間種植的一年生植物……」

 森田朝著天花板吐了口煙,「同時也是這世上最棒的嗜好品原料。但如果抽得太多的話,就會成為尤伯連納的。」

 「尤伯連納?」

 「死於肺癌。」

 森田喝了口咖啡,吸了口煙。

 「那森田你就不會得肺癌嗎?」由希子問。

 「我不會。我相信不會。」

 接著,森田講述了一段往事。是他上學時打冰球的事。他拚命想要增肥,想要射門,自己卻衝進了門裡——

 他突然間感覺有些睏倦。

 視野開始變得模糊,眼皮好沉,就連坐也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我這是……怎麼了……」

 森田朝著由希子倒去,但她在他倒下前嗖地站起了身。森田微睜的眼睛裡,看到她俯視著自己的身影。

 幹嗎這麼一副表情——心裡想著,他的眼皮重重地合在了一起。



 13

 「終於搞定了。這樣一來,一切也就全都結束了。」

 「對,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事都很順利。」

 「嗯,這樣一來,我也就能安心入睡了,我真的要去睡了。」

 「對,沒必要再感到痛苦了。那些劊子手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他們全都下地獄去了。」

 「我沒說錯吧?警察什麼都不知道。那些傢伙根本就不會明白事實究竟如何的。」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不會受罰的,上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站在我們這邊,站在我們——」



 14

 腦袋感覺到一陣劇烈的晃動,森田終於睜開了眼睛。一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子在眼前出現,把森田嚇得更加清醒了些。

 「也算是醒了。」

 男子說,仔細一看,是那名之前見過的刑警,記得似乎是叫西岡。

 爬起身,只覺得腦袋裡抽著疼,估計臉頰被對方揪得挺狠的。

 「她呢?」

 森田環視了一下屋裡,問道。窗戶和玄關的門都開著,不光只是西岡,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子在屋裡來回走動。

 「她呢?」

 森田再次問道。西岡抓住森田的肩頭,用嚴肅的目光盯著他。

 「她大概已經回家了,然後她將在那裡被捕。」

 森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

 「殺人以及殺人未遂。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剛才險些就讓人給殺了嗎?」

 「怎麼會……」

 「是真的。她給你下了安眠藥,之後打開瓦斯開關就逃走了。幸好她對瓦斯一無所知,你這是天然氣,不會引發一氧化碳中毒。」

 「怎麼會,她怎麼會……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大致知道些吧。」西岡說,「我來告訴你吧。只不過……我估計你不會相信的。」



 15

 田宮等人趕到由希子的公寓時,她家裡已經有客人了。那是個穿著件黑色T恤,身材纖瘦的少年,手裡還提著個大包。

 看到田宮他們,少年便已明白了一切。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悲傷,緩緩搖頭。

 「你是?」

 田宮問道。

 「中町伸治。」

 他低下了頭。

 「啊,是由希子亡夫的……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把換洗的衣服送來。」

 伸治舉起手裡的大包,「而且我覺得最好還是經常過來看看情況。」

 「過來看看?」

 田宮皺起眉頭,「這話什麼意思?」

 少年並沒有回答。相反,他用略帶顫抖的聲音問:「你們是來抓我嫂子的吧?」

 田宮稍稍吃了一驚,之後他點了點頭。

 「你知道這事?」

 「知道的也不多……不過我猜應該是嫂子幹的。」

 「那你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嗎?」

 少年低垂著頭。

 「哥哥死了,嫂子傷心欲絕。但得知自己懷上了哥哥的孩子時,她也算是打起了精神,說是要和孩子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可到頭來,她卻流產了……自打流產之後。嫂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有時會呆呆地想事兒,有時又會突然大哭起來。後來她開始變得不再說話。記得有一次,嫂子跟我說,她明白孩子流產的原因了,她說她上班的地方周圍有許多人吸煙,就是因為她懷孕的時候待在那種地方,她才會流產的。」

 少年嚥了口唾沫。

 「她說她要報復他們……我當時還是頭一次看到嫂子凶成那樣。」

 田宮把手放在伸治微微顫動的肩上,「我知道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們去辦吧。」

 伸治抬起頭來,用哀求般的眼神看著田宮。

 「刑警先生,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說是對有精神病的罪犯,可以從輕處置的吧?」

 「嗯,是有這麼一條。不過這一條估計是無法用在你嫂子身上的。」

 「刑警先生?」

 「嗯?」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嗎?」

 田宮看了少年一眼,搖了搖頭。「不知道。」

 「我時常會到這裡來,直到她把孩子給哄睡著。」

 「把孩子給哄睡著?」

 「你來看看吧,豎起耳朵來仔細聽。」

 伸治把廚房的窗戶輕輕打開條縫,之後把空間讓給田宮,田宮按他說的做了。

 由希子就坐在廚房對面的房間裡。她手裡抱著個嬰兒的人偶,嘴裡喃喃地唸著。

 「再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吧?對,再不必擔心了。再沒有人會妨礙到我出生了。對,再也沒有了。所以今晚你就安心去睡吧。媽媽,謝謝你。說什麼呢,媽媽什麼也沒做,一切全都是你幹的。是你把那些傢伙給殺掉的。我就只是在一旁看著罷了。媽媽,給我唱首搖籃曲吧。我唱。我們一起來唱吧——」



六、「別了,教練」

 1

 剛開始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不久,直美便從螢幕左手邊出現了。

 直美在靠牆的長凳上坐下,望向這邊。除了淡淡的口紅之外,她像往常那樣素面朝天,不見絲毫化妝的痕跡,背後的白牆,襯得她古銅色的皮膚愈發地顯眼。短髮下不時露出的耳朵上,戴著一對紅色的珊瑚耳環。

 她接連眨了幾眼,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之後她深呼吸一口,用帶有比之前更大決心的眼神望向這邊。

 「教練。」

 這是直美說出的第一句話,「我實在是……太累了。」

 之後她再次閉上了嘴。她把右手放在隊服的胸前,輕輕閉上眼睛,調整裡一下呼吸。

 這姿勢持續了幾秒鐘,之後她緩緩睜開眼睛。放在胸前的右手一動不動。

 「之前也曾經出現過好幾次這種情況。雖然每一次我都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但教練你總會跟我說,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加油……」

 直美不停地搖頭,「但我真的不行了。我並不堅強,沒法兒再堅持下去,沒法兒再忍耐下去了。」

 直美低下頭,搓著雙手。這是她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說時的習慣。

 「您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嗎?」

 低著頭說完之後,她再次抬起頭來。「狀態最好的時候,除我之外,隊裡也還有其他的隊員。中野、岡村,她們都在。如今她們都已經做了母親,引退之後回去上班,但總覺得待不下去,最後把工作也辭了……」

 說到這裡,直美摸著頭髮。

 「我是想和您聊聊這些往事。」她的臉上露出了寂寥的苦笑。

 「您還記得嗎?當我在三十米的比賽中,險些打破全國紀錄時候的事?那是全國選手選拔的最後一天,雖然我之前的成績不錯,拿下冠軍也並非不可能。可當時我雙腿發顫,根本就沒法兒瞄準,還剩六發的時候,就連手臂也開始隨著心跳發顫……當時教練你這樣握著我的手——」

 直美就彷彿捧著什麼寶貝似的,把兩手的掌心合在一起。

 「沒什麼好怕的——當時您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我就在你身後,我一直在看著你。所以你就射出無怨無悔的一箭來給我看看吧。不必在意其他人,賽場那麼大,其實只有你我二人——」

 直美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後又是一陣沉默。目光低垂,身子一動不動。

 「您知道那句話對我的鼓舞有多大嗎?」

 她再次望向這邊。「聽了您那句話,我接連幾發都沒有半點失誤,位列榜首……只要最後一箭能夠射中十環,那麼三十米的全國紀錄就歸我了,可最後一箭我卻只射出了九環。教練,您當時注意到沒有?射出最後一箭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的顫動。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顫動的話,應該還能射得更加完美一些,可最後顫動停止之後,我卻只射出裡九環。現在,我終於明白當時那顫動為何會停止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感覺自己彷彿真的就在一個只有我和教練兩人的世界之中。腦子裡再沒有什麼比賽。所以我的心裡再不害怕,身上的顫動也因此停止。可是教練,那樣子卻根本就贏不了。就只是那一環的差距,我便與一切失之交臂。」

 一口氣說完之後,直美歇了口氣,舔舔嘴唇。

 「可是教練,比賽雖然輸了,我卻依舊感到很滿足。那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場比賽,同時也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天。比賽結束後教練您走到我的身旁,誇獎我說幹得好,還親切地和我開玩笑,說最後一箭稍偏靶心是我一貫的作風……」

 她的話突然打住,低著頭,兩手在膝上緊攥成拳,肩頭不住地微微發顫,她低著頭接著說。

 「教練,我當時真的好開心。公司對我的成績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給隊裡的預算也大幅提升,宣傳部長甚至還親自跑來看我們訓練。下次的目標是奧運——這句話真的成了我們之間互勉的話語。」

 直美抬起頭來,雙眼通紅。一眨眼,兩行清淚便從眼角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她並沒有抬手去擦,而是緩緩地環視了一下整間屋子。

 「如今,這屋子也變得門可羅雀了。」

 直美說,「以前曾經有那麼多的隊員,可如今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不懂,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

 她伸出左手,拿起了一隻鬧鐘一樣的東西。那是只秒錶,看看電纜,就會明白那東西一直連接到她的隊服裡,她把計時器的表盤給展示了一下。

 「現在三點半,再過一小時,開關就會開啟,電纜便會通上電。說到電流通向何處的話——」

 直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電纜連接著我的前胸和後背。一旦通了電,我就能毫不痛苦地死去。我接下來會吃些安眠藥,死亡將會在我安睡的時候悄悄到來。」

 她一隻手拿起了身旁的水杯,另一隻手抓起一把藥片。把藥片塞進嘴裡,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水。或許是因為藥片從喉嚨裡滑落的不快感,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

 重重地吐了口氣,她把水杯放回原處,身子靠在牆上。

 「別了,教練。」

 直美喃喃地說,「能和教練您一起走到今天,我覺得很幸福。我不後悔,只是感覺有點累……別了,教練。我真的很開心。」

 直美閉上了眼睛,坐在椅子上,面朝這邊。幾分鐘過去,她的身子靜靜地傾斜躺倒。時間再次悄悄流過。

 過了一陣,錄影的畫面中斷。

 「原來如此。」

 關掉顯示器畫面的所轄警署刑警,看年紀,應該比我大個五歲左右。嘴邊上雖然留著鬍鬚,但是卻打理得乾乾淨淨,並沒有邋遢的感覺。臉型細長,但眼睛卻挺圓,看起來人挺好。

 「有準備的自殺啊。不過話說回來,居然用錄影拍下自己臨死的情景……時代變遷,就連遺書的形式也跟著變了啊。」

 刑警感慨良多地說完並操作了一下錄影機,把帶子倒了回去。

 「這事根本就讓人難以置信。」

 我說,「她怎麼會自殺?」

 「但你卻不得不相信。事實就擺在眼前。」

 留著鬍鬚的刑警扭轉過頭,看了一眼錄影機。看我點了點頭,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牆邊上,放著剛才錄影裡直美坐的那條長凳。直美的身影早已不見,只有四處奔忙的搜查員們。

 三十分鐘前,直美還躺在這條長凳上。

 「是這部攝像機吧?」

 刑警從椅子上站起身,朝著設置在房間中央的三腳攝像機走去。

 「操作方式應該挺簡單的吧?」

 刑警問。

 「很簡單。」

 我坐在錄影機前回答。

 「望月應該也會用的吧?」

 「平常大多都是我教她用,不過她自己也曾經用過。那機器用起來挺簡單,任何人都能輕鬆上手。」

 刑警輕輕驚歎一聲,仔細看了看那攝像機。不過此刻電源並未開啟,應該是看不出啥名堂來的。

 鬍子刑警有些不滿地把臉從攝像機旁挪開,乾咳一聲,回到了我的身旁。

 「我再確認一次。你是在下午五點左右到這裡的吧?」

 「是的。」

 「門口有沒有上鎖?」

 「上了。」

 「你是怎麼打開的呢?」

 「我有鑰匙。」

 我從衣兜裡掏出鑰匙扣,讓刑警看了下房門鑰匙。刑警盯著鑰匙看了一陣,問道。

 「之後你就發現望月她躺在長凳上了?」

 他的講述與之前我所說的一樣,所以我就只是點了點頭。刑警也默默地點了下頭。

 「看到當時的狀況,你立刻就明白她自殺了?」

 刑警說的「當時的狀況」,似乎是指直美橫躺的身上接著電纜,通過計時器連通著屋裡插座的狀況。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當時我根本就沒鬧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以為她是在睡午覺呢。」

 刑警一臉贊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

 「但隨即我便明白了那計時器是怎麼回事,趕忙把線從插座裡拔了出來。之後我晃了晃她的身體,可……」

 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這些事,再說多少也沒用的。

 「之後,你就報了警,是吧?」

 鬍子刑警用下巴指了指房間角落裡的電話。我回答說是的。

 「那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攝像機裡有錄影的呢?」

 「一進屋我就發現了。因為這東西平常不放在這裡的。向警方和公司裡通報過之後,我就播放了裡邊的錄影帶。之後……」

 「發現裡邊錄有望月臨終的一幕?」

 「對……」

 刑警摸了摸鬍鬚,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但不久他的手便停了下來。

 「電纜和計時器是這屋裡的嗎?」

 「計時器是這裡的。冬天的時候,我們會把它接在電爐上,練習歸來之後用它烘一下屋子。不過這東西太危險,所以最近幾乎都不用了。」

 「那電纜呢?」

 「不清楚。」

 「望月怎麼會想出用這種方法來自殺的呢?你是否知道些什麼?」

 「這個嘛……」

 我暗自尋思。說來也是,她怎麼會想到這辦法的?

 我回答說不知道。

 「還有那些安眠藥。望月平常拿它幹嗎用的?」

 「這個嘛……我想她應該經常吃那藥的。」

 「經常吃?」

 刑警一臉訝異地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重大比賽的頭天夜裡,她經常會興奮得無法入眠。這種時候她就會服用安眠藥。因為較大的賽事時要藥檢,所以我也曾禁止過她服用。」

 「原來如此。」

 刑警點了點頭。之後他在屋裡環視一圈,兩眼盯著我的臉。

 「那,你覺得她為什麼要自殺呢?」



 2

 自打學生時代起,望月直美在射箭圈裡便已小有名氣。雖然沒有拿過冠軍,但成績波動較小,而且總是排名前列。

 在她進入我們公司的時候,公司裡的射箭隊還頗為活躍。不光有幾名較為有名的選手,還時常有人入選國家隊。當時我也是隊員之一。

 八年的時光匆匆流過。

 其間發生了許多事。就像直美在錄影中講述的那樣,隊裡也曾經因為她的活躍表現而一度興盛過。正如她所說,當時可謂最佳狀態。但其後,隊裡就彷彿巔峰已過一般,開始走上了下坡路。

 以我為首,幾名選手從第一線上退了下來,總是讓沒有實力的隊員頂上,再加上某大企業不斷地把有實力的選手挖走,從企業規模上看,我們原本就屬於中小企業的公司,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選手希望入隊,正式比賽中的成績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如此一來,公司每年撥給的經費逐年減少,也可以說是這個世界的一種宿命。

 三年前,連直美在內,隊員就只剩下了三個人。不久之後,就只剩下直美一個。公司方面似乎曾多次考慮過解散隊伍,而之所以能夠頂住這種壓力,全都是因為直美還有著出賽奧運會的可能。如果她能征戰奧運的話,對公司而言也有著極大的宣傳作用。

 前些天,奧運選拔賽開始了。不光公司方面對她抱以了極大的期待,就連直美自己也賭上了所有的一切。她犧牲了人的一生中最為完美的青春年華。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結果,她卻在正式比賽裡頻頻失誤。其原因完全就無法去修正。在這種精神狀態左右著比賽成績的項目裡,類似的事情常有發生。對她而言,不過只是出現在了最為關鍵的場合中罷了。

 最終,她也錯失了這最後的機會。

 「因此——」

 刑警說,「因此,望月便陷入了絕望中,最終選擇了死?」

 「恐怕是的……自打那場選拔賽後,她就開始一蹶不振。」

 「可望月今年不是才三十歲嗎?等到下次奧運也就三十四。雖然我也不大懂射箭,但她應該還有機會的啊?」

 刑警一臉納悶的表情。

 「不是這樣的。」

 我靜靜地說,「為了這一次,她曾拚命努力過。可以說也正是因為把這次當成了最後的機會,她才會感覺緊張。這次不行的話還有下次——事情沒那麼簡單。」

 「可是也沒必要因為無法征戰奧運而去死啊……總之,我是無法理解。」

 「或許是吧。那是因為您並不瞭解她曾經為此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所以才會有這種想法的。」

 聽我這麼一說,刑警似乎感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摸了摸下巴,輕點了下頭。

 「也許吧。」

 沒過多久,刑警便不再對我糾纏不休了。但接下來我卻還得向公司方面說明情況。從某種角度來看,估計這事還會更為棘手。

 離開房間時,我在門口站了良久,目光在屋裡的每一個角落裡劃過。直美死了,很明顯,隊伍也將徹底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伴隨著她結束了。

 直美心愛的弓還掛在牆上。選拔賽之後,她就再沒有拉開過它。

 一隻蜘蛛輕輕從她的弓上爬過,背上長著黃黑相間的條紋,連腳在內約有四五公分長。我用手一撣,蜘蛛飛快地爬上牆壁,逃進了天花板上的換氣孔裡。



 3

 三天後,直美家舉辦了葬禮。葬禮不巧撞上了個雨天,木結構的兩層住宅之外,撐起雨傘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

 直美的父母健在,還有個小她兩歲的弟弟,弟弟早已結婚,獨立門戶,如今家裡就剩直美和她父母一起生活。

 正如我之前所預想的,直美父母看我的目光之中,帶有著明顯的憎恨。要不是迷上了那種玩意——直美的母親擦拭著那滿是皺紋臉龐上的、從眼角流下的淚珠。

 「只要她開心就好。」

 直美父親說話的語氣較為平淡,但太陽穴上的青筋在不停地跳動。

 「運動本來是種享受。可偏就有人要去鼓吹教唆,說什麼要征戰奧運……」

 直美的父親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低著頭。

 參加完葬禮,剛回到公寓門口,妻子陽子又來給我添亂。

 「警察打電話來了。」

 陽子把禮服掛到衣架上,說道。

 「警察?」

 「對。我說你去參加葬禮了,他們就說過會兒再打來。」

 「嗯。」

 我換上便服,在沙發上坐下身來。莫非是他們查到些什麼有關直美的事了?

 「葬禮如何?」

 陽子端來兩隻茶杯,在我身旁坐下。杯裡的焙茶散發出陣陣香氣。

 「也沒什麼如何不如何的。」

 我回答,「參加葬禮又不是件讓人開心的事。」

 「她的父母一定挺傷心的吧?」

 「那是。」

 「他們挺恨你的吧?」

 我默默地啜了口茶。光看我這樣,陽子便已察知了一切。

 「這也是沒辦法的。」她說。

 「確實沒辦法。」

 我喃喃說道,「說句實話,事實上我的確等同於動手殺了她。她曾經幾次想要放棄射箭,而每一次,都是我出面阻擋挽留的。」

 聽我說完,陽子偏了偏腦袋,兩隻手捧起茶杯。

 「如果不是你的話,那麼情況又會如何呢?」

 我看了一眼她的側臉。

 「不是我的話?」

 「不是教練出面的話,或許就沒人能夠挽留得住望月了。她其實很愛你的。你自己應該也有所察覺的吧?」

 我歎了口氣,喝乾了剩下的茶。

 「她需要一個精神支柱。我只是想,要是我能做好她的支柱就好了。」

 「那也不錯。」

 陽子痛切地說,「如此一來,這世界對她而言也就不再只是痛苦的深淵。因為她能和你在一起。別怪我到現在才說,當時我都有些吃醋了,真的。」

 我默默地點頭。陽子雖然是第一次對我說這話,但我卻絲毫不覺得意外。

 五年前,我三十歲時,我和陽子結了婚。她小我六歲,與我同在勞務科任職。話雖如此,但平常我基本上都不會在辦公室裡出現,不是整天在射箭場上指導隊員,就是帶著他們出去集訓。

 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我們深愛對方。現在我也深愛著陽子,包括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倫,就是我的夢想。

 晚上七點,刑警到家裡來了。上次那個留鬍鬚的刑警,身後還跟著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刑警。估計到陽子或許不太願意讓他們進門,我帶著他們去了附近的咖啡館。

 「聽說射箭隊要解散了?」

 進了咖啡館,剛坐下沒多久,鬍子刑警便提起了令人不快的話題。無奈之下,我只得點了點頭。

 「連個隊員都沒有,這也實在太不像話了。」

 「說來也是。那,你現在回辦公室了?」

 「昨天回去的。」

 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只是掛個名而已,上司和同事們的目光總讓人感覺有些冷冰冰的。或許過段時間就會調到其他部門去,但這些事也沒必要在刑警面前提起。

 「原來如此。那估計你還得適應上一陣才行啊。」

 刑警點燃一支煙,慢條斯理地吸著。而那名年輕刑警則向我投來了挑釁的目光,真搞不懂這些傢伙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對了,有關那卷錄影帶……」

 刑警輕輕地在煙灰缸裡撣了撣煙灰,開口說道,「有些疑問。」

 「你的意思是說……」

 「不,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說著,刑警又吐了口煙,「望月最後躺倒,只過了一會兒錄影就中斷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正常情況下,錄影帶不是應該一直拍到最後結束的嗎?」

 「肯定是她當時設了定時的緣故。只要預先設定好,時間一到,攝像機就會自動停止。」

 「說得也是。」

 看到刑警如此輕易便不再追問,我反而有些吃驚。

 「既然你們知道,那也就沒什麼問題……」

 「不,機器的功能就不必再談了。我們調查過那台攝像機,查明錄影半途中止的緣故了。我們抱有疑問的是,為什麼要中斷錄製。望月她為什麼要設定錄影半途中斷呢?既然用了錄影帶來代替遺書,說得極端點,應該一直要拍到死去的瞬間才有意義。還有,一個馬上要死的人,還會有心思按著那種麻煩的步驟來設定嗎?」

 我搖了搖頭。

 「這我就不清楚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搞不好其實她只是不想讓人看到她死去的瞬間罷了。」

 「嗯。」

 刑警點頭,「的確存在有這種可能。」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試探著說,「望月君的死究竟有什麼問題。」

 刑警指間夾著香煙,稍顯匆忙地擺了擺手。

 「只是確認一下罷了。我們這些人的脾氣,只要稍有不對,就會放心不下的。對了,望月生前是否與男性有過交往呢?」

 話題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我喝了口咖啡,回望著刑警。

 「沒聽說。我想她應該沒那時間吧。」

 「射箭就是她的戀人啊。」

 這說法聽起來有夠老土,我沉默不語。

 「我們聽以前射箭隊的人說,」

 刑警的目光落到了手冊上,「望月她似乎對你抱有戀愛感情。其實,從那卷錄影帶上,我們倒也隱隱看出了點兒苗頭。」

 刑警翻起眼睛看了看我的表情,彷彿是在問我是否承認。

 我舒了口氣。

 「如果我說我沒察覺到的話,那也純粹是在撒謊。但直到最後,我也只是她的教練,我自己有老婆。」

 「原來如此,這倒確實讓人感覺有些難挨。與對自己抱有好感的女性待在一起,但是還得將教練與隊友的關係給維持下去。」

 「也沒什麼覺得難挨的。」

 我皺起眉頭,心中的不快溢於言表。

 面對我的如此反應,鬍子刑警投來了饒有興趣的目光。年輕刑警依舊沉默不語,兩眼瞪視著我。這兩人究竟有何目的?

 「能麻煩你再聊會兒嗎?」

 鬍子刑警看了看表,「現在七點半,再聊一個鐘頭就好。」

 「可倒是可以。你們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接下來的問題更重要。」

 年輕刑警突然開口說道。或許是因為之前一直壓抑著感情的緣故,聲音中蘊含著一股莫名的力量。

 「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說著,鬍子刑警站起身來,「還是那邊說話比較方便。」

 「那邊?」

 「還用說嗎?」

 刑警說道,「就是望月死去的房間。」



 4

 屋裡的狀況和前兩天搜查時一樣,直美當時橫躺的長凳沒有絲毫挪動過的痕跡,除了攝像機讓警察拿去了,現在屋裡就只豎著那副三腳架。

 「想來倒也有些奇怪呢。」

 鬍子刑警在長凳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我是說那段錄影遺書,望月直美怎麼會想到這麼種辦法的?」

 「這個嘛……」

 「你也不太清楚嗎?」

 「不清楚。我為什麼會知道?」

 「比方說,之前你是否曾聽她說起過呢?」

 我回望了一眼刑警那長滿鬍鬚的臉,還以為他是在和我說笑。但看樣子事情似乎並非如此。

 「她都已經死了,我又上哪兒聽說去?」

 「我是說,在她死之前。」

 刑警換了下蹺二郎腿的腳,「其實,目前我們找到了一個說是對直美留下錄影遺書這事知道些情況的人。想來你或許也還記得,那個人名叫田邊純子。」

 「田邊?哦……」

 除去直美不算,她是最後一個離開射箭隊的女隊員。她做事踏實努力,成績也還馬馬虎虎,但最終還是沒能有所突破。我回想起,她其實算是直美生前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去年的這個時候,田邊和望月兩人曾經談過。談話的內容就是有關自殺。」

 「有關自殺?」

 「對。最近突然很想死——當時望月的這句私語,似乎就是談話的開端。田邊呵斥說讓她別說傻話,但望月當時那樣子看起來卻並非是在說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望月就回答說感覺有些累。」

 感覺有些累——

 「望月還說,可能的話,她會把死去的瞬間也拍下來。然後再把那卷錄影帶獻給她心愛的人,讓他這輩子都沒法兒忘記自己……」

 讓教練這輩子都沒法兒忘記我——

 「你怎麼了?」

 年輕刑警突然在一旁插嘴。「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啊?」

 「沒什麼。」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今天的天氣也不很熱,我為什麼會出這麼多汗?

 「你本人是否有聽望月說過類似的話?」

 鬍子刑警問。

 「沒說過。」

 「是嗎?」

 刑警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兩手依舊抱在胸前,在附近來回踱步,年輕刑警默不作聲。原本便已狹小的房間,讓人更加感覺喘不過氣。

 刑警停下了腳步。

 「其實,我們找到了望月的日記。」

 「唉……」

 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何反應才好,我兩眼望著刑警的嘴角。

 「不,或許不該說是日記。說是隨手寫下的心情或是塗鴉的話,或許還更貼切些……那些話,就寫在望月訓練時記錄成績的本子邊角。」

 說著,刑警把手伸進上衣裡邊,掏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紙。

 「這是我們從那本成績記錄本上複印下來的。其筆記毫無疑問,就是望月的字跡。」

 接過他遞來的紙,我壓抑著心中的不安,緩緩將紙攤開。寫滿雜亂數字的成績表旁,清晰地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我選擇了死,因為我無從選擇,可教練卻發現了,阻止了我。他告訴我說,還有希望。教練,到底還有什麼希望?」

 我的掌心滲出了汗。抬起頭,刑警向我伸出手,從我手裡拿走了那張紙。

 「請你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這張比分記錄表上的日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望月去年似乎也曾試圖自殺,而當時是你阻止了她。」

 刑警嘩嘩地晃動著手裡的紙,再次在椅子上坐下來。他朝我伸了下手掌,「請說吧。」

 我有些猶豫,但這事似乎已經沒法兒再隱瞞下去了。我乾咳一聲。

 「正如你所說,去年的這時候,她也曾試圖自殺過。而當時發現這事並阻止了她的人,就是我。」

 「很好。」刑警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為什麼要自殺?」

 「因為沒能入選國家隊。」

 我回答說,「在那之前,她的情緒就極度消沉,比賽時成績很糟糕。這件事對她而言完全就是雪上加霜,絕望之餘,她想到了自殺。」

 「用什麼辦法自殺?」

 「就在那裡掛了條繩子。」

 我指了指天花板附近,幾根交錯在一起的四稜木材。在隊裡還有大批隊員的時候,那些木材是給各個隊員掛弓用的。

 「當時她想上吊,卻讓我給發現了,阻止了她。」

 「哦。」

 刑警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去年是上吊啊。嗯,也罷。那,當時她是否也設置了攝像機呢?」

 「……攝像機?」

 「對。剛才我也說過,望月決定用攝像機把自殺的瞬間拍下來。所以我想,她當時應該也曾設定過攝像機的吧?」

 「嗯……是啊。」

 「設過嗎?」

 刑警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剛見面時,我還覺得他人挺好的,如今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全然改變,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冷峻。

 「沒有。」

 我搖了搖頭,「當時她沒設攝像機。我也不清楚是為什麼。」

 「嗯,有點奇怪啊。」

 「會不會是因為自殺時太激動,所以就忘了拍錄影呢?」

 「不,我並不是指這事奇怪。」

 刑警微微撇了撇嘴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之後他像剛才那樣,把手伸進了上衣衣兜裡。

 一種不祥的預感劃過心頭。

 刑警掏出另一張紙來,默默地遞給了我。我強忍著手指的顫抖,接了過來。

 「這是剛才那通筆記的後續,就寫在成績表的後一頁上。」

 確實與剛才那張記錄紙一樣。筆跡也沒錯。

 「留下那卷錄影。那是我對死的決心的記錄。」

 為什麼要寫這些話?就我所知,她那人應該是不會寫這些東西的。

 「奇怪吧?」

 刑警對呆立原地的我說,「從這句話上來看,望月在自殺時應該用攝像機拍過其過程。而你剛才卻說,現場並沒有設置攝像機。」

 一張紙……

 「當時她真的沒有放攝像機嗎?」

 「……」

 「其實她設過的吧?而且攝像機裡拍下了她試圖自殺的全過程。還有,她當時也不是上吊。」

 「……」

 「怎麼不說話了?那好,我們再來看一遍那段錄影吧。」

 「那段錄影?」

 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高亢。

 「還用看嗎?前幾天不是才一起看過的嗎?」

 鬍子刑警打了個響指,年輕刑警動作敏捷地走到錄影機旁,熟練地打開了顯示器。

 播放開始。

 直美面向這邊的身影。

 「教練。我實在是……太累了——」

 淡淡的語調,與畫面一同流過。我搞不懂,這些刑警究竟想幹什麼。

 「這裡。」

 鬍子刑警按下了暫停鍵。畫面定格在直美稍稍挪動身體的瞬間。當時她正準備講解她要怎樣自殺。

 「仔細看看望月所穿隊服的袖子,裡邊有點白色的東西吧?」

 畫面上的直美,穿著件白色的短袖隊服。刑警指著她左袖的縫線處。

 「後面還有處能看得更清的地方。不過如果沒留神的話,還是很容易會錯過。」

 刑警繼續播放錄影,稍稍往前走了一段,他再次按下暫停鍵,「看,就是這裡。」直美的左臂定格在半空中。

 「看到了嗎?隊服裡邊纏有什麼東西。」

 那裡的確有些東西。而在我明白了那是什麼的瞬間,嚇得我出了一身汗。

 「這是繃帶。」

 刑警的話中有種耀武揚威的感覺,「奇怪的是,在發現屍體的時候,望月的左臂上並沒有繃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教練——

 「據我們調查,今年望月的左臂上從沒有纏過繃帶。而她去年的這時候卻曾經纏過一次。據說是因為左肩肩周炎,所以就貼了塊膏藥。這事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教練——

 「也就是說,這卷錄影帶其實是去年拍的。」

 別了,教練——



 5

 鉛灰色的雲覆蓋了天空。潮濕的空氣糾纏著身上的肌膚,讓人感覺到梅雨正在逼近。

 那天,由於要參加各公司領隊、教練的集會,我沒能陪著直美去練習。會議結束,我在四點差幾分時回到了公司。

 射箭隊的活動室在體育館的二樓。一樓的球場上,籃球隊正在訓練。

 二樓的走廊靜悄悄的,除了射箭隊之外,壘球隊和排球隊的活動室也都在二樓,但此刻他們全都訓練去了。

 射箭隊的活動室裡亮著燈,但房門卻從裡邊反鎖上了。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換衣服的時候,直美會從屋裡把門鎖上。

 看屋裡沒有反應,我掏出自己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直美躺在長凳上,看起來像是在午覺——剛開始時,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她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但在我看到從她隊服裡延伸出來的電纜與電纜相連的計時器時,我就明白她想幹嗎了。

 我連忙從插座裡拔下插頭,抱起她的身體猛晃。

 直美微微地睜開眼睛,呆呆地望了我一陣。那表情看上去就跟忘了自己想要幹嗎一樣,一片茫然。

 「教練,我……」

 「為什麼?」

 我使勁搖晃著她的肩,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啊……這個……」

 直美按住太陽穴,忍耐著頭痛一般地皺起眉,「我沒死嗎?是教練您干預了吧?」

 「幹什麼傻事呢?你死了的話,那不就徹底玩完了嗎?」

 「對。」

 直美微微一笑,「我就是想要結束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別說傻話了,不就是沒能入選國家隊嗎?只要努把力,馬上就能恢復起來的。」

 她笑著搖了搖頭。

 「不只是這原因,我總覺得好累……教練,我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可是,我卻從來都沒有做過一回普通的女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做。這樣荒廢下去的話,等我變成老太婆之後,也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能留下的。」

 「別告訴我說只是回憶。」

 「……」

 「我們射箭隊也快完蛋了吧?之後我又該怎麼辦呢?我可是從來都沒在公司裡搞過業務的,別說公司了,靠我現在這實力,就算是在公司的射箭隊裡也混不開的。」

 「所以你必須再努把力。」

 「之後夢想再次破滅……等回過神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連個戀人也沒有。」

 直美在我的臂彎裡嚎啕大哭。光靠嘴說,根本就無法撫慰她的傷心。因為她所說的一切,絕非只是在胡思亂想。

 之後,我才發現攝像機還在拍攝。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讓你看看我臨死時的樣子。」

 她一臉虛脫地說,「讓教練您這輩子都忘不了我。」

 夜裡,我帶著她上街買醉,這種事以前從未有過。自從明白了她對我的感情之後,我就極力避免與她單獨相處。

 「我想找個依靠。」

 直美半醉著說,她的指尖輕輕地碰了碰我放在吧檯上的手。

 「我也想體驗一下——身邊有人可依靠的感覺。」

 我看見,她的眼眶裡含著淚。

 一年過去了。自打那一夜之後,我和直美之間,就不再只是單純的教練與隊員的關係。

 我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大對頭。但自從出現了男女關係之後,直美那種可謂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況卻得到了迅速扼制。精神上的安定同時也反射在了身體方面,讓她成功地找回了往日的那種活力。她在各種賽事裡捷報頻傳,沒過多久便被再次招回了國家隊。

 她並沒有向我提出過結婚這類的具體要求,而這也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能夠持久的重要原因。而我自己也在為自己開脫,告訴自己這是為了直美享受著這種危險關係帶來的樂趣。

 對我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直美能夠征戰奧運,在她引退之後,便與她徹底了斷一切。

 然而我卻從未想過,如果不能得到這最好的結局,這份戀情又該怎樣處理。

 奧運選拔賽過去了一個星期後,直美把我約了出來。她跑到我公寓外來了,在附近的公園裡,我們見了面。

 「我想放棄射箭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之前我對此就隱隱有些預感,因此倒也不是特別吃驚。

 「是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對。我也再沒什麼留戀了。」

 「最後,一起再好好喝上一次吧。」

 聽了我的話,直美並沒有點頭。她的臉頰上帶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教練。」

 她說,「你能和你太太提提我的事嗎?」

 「哎……?」

 「我想請你把我們之間的事告訴她。」

 「你冷不丁地說些什麼呢?」

 「我能放棄射箭,但我卻忘不了教練你。如果教練你不好開口的話,那我直接去見見你太太好了,我會懇求她和教練你好聚好散的。」

 直美的話似乎是真心的。之前她一直沉溺於征戰奧運的夢裡,如今夢碎難圓,她也只能另找一個結婚的夢來延續了。對缺乏男女之間社交經驗的她而言,或許會覺得,把自己深擁入懷的男人,心裡最愛的人一定就是自己。

 我一下子慌了神,我完全沒想到,她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要求來。我勸服她,讓她今天先回去,給我點時間好好想想。

 「好,今天我先回去。不過,教練你可別背叛我哦。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我二人的關係。」

 說著,直美的雙眸中閃現了光芒,我感覺背後一陣發涼。

 「知道了,我不會背叛你的。」

 我壓抑著心中那種被她給逼到走投無路的感覺,說道。

 如果去年她試圖自殺時沒有留下那卷錄影帶的話,或許我就不會想到這辦法了。手裡只要有那卷錄影帶,我就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懷疑的情況下,把她給殺掉了。

 除了殺掉直美之外,我別無選擇。直美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和妻子說過那事。一聽我含糊其辭,她就說要直接與我妻子面談。

 我害怕她對其他人說起這事。如果讓公司知道的話,那麼一切就全都玩完了。

 除了陽子和孩子,我只能殺掉直美——每次因為殺人這種行為而感到畏懼時,我就會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繼續準備。

 那卷錄影帶就放在書架的最裡邊。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確認了沒人能夠看出它是去年拍的。問題的關鍵,就在於錄影的後半段裡拍下了我救她的場面。我截去了那段,只留下了救醒她之前的那段。或許警方會對錄影中斷的事起疑,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把房間裡的佈置復原成拍攝錄影時的樣子。之後還必須讓直美本人也復原當時的模樣,對於這一點,我自有安排。

 「射箭隊就快解散了,不如來拍段紀念錄影吧?穿上隊服拿上長弓。」

 想也沒想,她就開心地答應了我的提議,還說那可得好好化化妝才行。

 「化妝就不必了,我喜歡看你去比賽的模樣。頭髮最好也剪短一些……就像這張照片上一樣。」

 把她試圖自殺時的照片拿給她看了看。她接過照片,想了一會兒,說:「那我就去弄成這種感覺好了。」

 當天下午四點,我們在活動室裡見了面。其他隊的活動室依舊和往常一樣,不見半個人影,這讓我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她把頭髮剪成了我跟她說的樣子,那副紅珊瑚耳環也和去年時一樣。

 稍微聊了幾句,我拿出一瓶果汁,當著她的面擰開瓶蓋,遞給了她,那是一瓶我下了安眠藥後又重新蓋好瓶蓋的果汁。

 沒過多久,她便開始昏昏欲睡,就連說話也變得前言不搭後語。我輕輕抱起她欲倒的身體。她就連睜眼都有些困難。

 「我好困……」

 「那你就睡吧。」

 「教練……」

 「什麼?」

 「別了……教練。」

 不一會兒,直美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長凳上。

 之後,就像她去年所做的那樣。為了不留下指紋,我戴上了手套,在她的前胸和後背纏上電纜,通過計時器接通電源。之後我閉上眼睛,她的姿勢與剛才完全一樣,看起來就彷彿熟睡未醒一般。我輕輕把手伸到她的嘴邊,呼吸早已停止。

 全身上下雞皮疙瘩驟起,一種新的恐懼壓迫著胸口。然而我卻不能有半分的遲疑,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設置好攝像機,我從架子裡邊拿出了那卷錄影帶。為了以防萬一,我再看了一遍,沒問題,這樣子能行。

 為了不讓任何地方與直美自殺的狀況有矛盾,我細心地在屋裡檢查了一遍。計時器OK,錄影OK,指紋和直美的姿勢也沒問題。

 很好。

 我深呼吸了一口,向著房間角落裡的電話伸出手去。警察是100。我該怎麼說呢?是該緊張得有些結巴好嗎?還是該淡定從容一些——還沒拿定主意,對方便已接起了電話。於是我便心無雜念把情況告訴了對方。

 進展應該還算順利吧?

 警方似乎並沒有對我起疑。雖然聲音聽起來有些高亢,但或許這樣還比較自然。之後再給公司打個電話就行了。

 這時,一樣東西堵在了我的心口。是直美最後的那句話。

 「別了,教練。」

 她當時為什麼要說這話?

 一陣不安在心頭漸漸擴散開來,我撥通了公司的電話。



 6

 坐在蒼白的日光燈下,我默然不語。聽完了我漫長的講述,刑警們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錄影的畫面仍在轉動,這機種一旦暫停時間超過五分鐘,就會再次開始自動播放。

 「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鬍子刑警終於開口說道,「除此之外難道就再沒別的辦法了嗎?你的這種做法,就只能說是狂人的行徑。」

 「對,恐怕是的。」

 我把目光挪回錄影的畫面上。直美依舊還在講述。

 「但要維持之前的生活,就只有這辦法了。」

 「話雖如此,可你也犯不著動手殺人啊?雖然你安排下了周全的計劃,但到頭來還是會露餡的。」

 「的確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身上再不剩半點氣力,也不想去設想,今後自己將會怎樣。

 「可我一直認為……我的計劃是完美無缺的。」

 「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這次你也算是親身體驗到了吧?」

 「……是啊。」

 畫面上的直美已經講述完了她的自殺方法,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這下子,之前那些繃帶已全然不見。

 說回來,我為什麼會看漏了那東西?

 整個計劃的重點,就在於沒人能夠看出那卷錄影帶是去年拍的。為此,我也曾檢查過許多遍,可說是鉅細無餘。左肩上的繃帶的確不太明顯,但我當時調查得那樣仔細,應該是不會看漏的啊。

 這時,兩名刑警站起身來。年輕的那個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走吧。」

 點了點頭。再想下去也沒用了。事實上我的確失誤了。

 「錄影可以關了吧?」

 鬍子刑警朝著錄影機伸出手。顯示器上依舊是直美的身影。就在刑警準備按下開關的那一瞬,那東西出現了。

 「等一下。」

 制止了刑警,把臉湊近畫面。直美橫躺的長凳下邊,有樣東西在爬動。

 蜘蛛。

 黃黑條紋的蜘蛛,就是前兩天直美自殺時,從她的弓上爬過的那只蜘蛛。

 猛然間,我感到了耳鳴襲來,之後是頭痛,心跳加快,呼吸困難。

 莫非——

 不,就只是這一種可能性了。如此一來,所有的一切也就全都水落石出了,這卷錄影帶,其實是直美最近才拍的。

 直美早就知道了我的計劃。估計這是她從各種狀況中分析得出的結論。或許我讓她剪短頭髮,也更讓她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然而直美卻沒有阻止我的計劃。得知了我的愛不過只是一通謊言,她再次決定自殺,用讓我下手的方法自殺。

 但她並沒有原諒我,她給我設下了一個天大的陷阱,等著我自投羅網。

 被殺的頭天夜裡,她肯定曾經到這間屋裡來過。之後她從架子裡抽出那卷錄影帶,看了看自己去年的樣子,當時自己都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動作,因為之前有過預演,回想起來很快。

 之後她設定好了攝像機,演了一出與去年一模一樣的戲。估計她當時也看了許多遍,重拍了許多遍。最後,她終於成功地拍下了一段幾乎與去年一樣的錄影。不同之點只有一處。那就是左肩上的繃帶。

 剛才刑警拿給我看的那些成績表角落上的話語,估計也是她故意留下的,為的就是讓刑警們看穿我玩的把戲。

 「到底怎麼回事?」

 鬍子刑警盯著我的臉看。我緩緩搖頭。

 「沒什麼。」

 「那就走吧。」

 刑警推著我的背,向著門口走去。臨出門時,我再次回頭望了一眼那條直美曾經躺過的長凳。

 現在我終於明白,最後她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別了,教練——



七、「沒有兇手的殺人夜」

 (夜晚)

 拓也抓起手腕,把指尖貼在脈上,搖了搖頭。

 「不行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感到胸口一陣揪心的痛楚。

 「死了嗎?」

 創介說。就連這樣一位滿頭銀髮,說話穩重的紳士,聲音中也不免帶著一絲顫抖。

 「對。」拓也回答,「沒有脈搏了。」

 他的呼吸也有些不大規則。這也難怪,我心想,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叫出聲來的。

 「大夫……現在立刻請個大夫來看看的話,應該還會有救的吧?」

 「不行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絕望,「已經晚了。還有……這麼做的話,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你準備怎麼和醫生解釋插在胸口上的刀。」

 「……是啊。」

 創介似乎並沒有想好自己該怎樣回答,於是只好緘口不語。

 「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時枝太太楸住創介問,然而她的丈夫依舊緊閉著雙唇。不光只是他一個,在場的其餘四個人——這對夫婦的兒子正樹、隆夫,還有隆夫的家庭教師拓也和我——全都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各人都沉默不語,時間漫長得讓人喘不過氣,但其實並沒過太久。

 拓也掏出手帕來攤開,他似乎是要用它來蓋住屍體的臉。幾個人當中,感覺還是他比較沉著冷靜。

 「毋庸置疑。」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輕輕乾咳一聲。

 「這是……殺人。」

 他的一句話,讓整個屋裡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起來。



 (現在)

 來到岸田家,時枝太太面無血色地出現在玄關。她那張看起來就跟貓一樣、平日故作鎮定的臉,早已變得扭曲。

 「出什麼事了嗎?」

 一邊慢吞吞地脫鞋,我一邊問。她抓起我的手來。

 「你來一下。」

 太太把我拽進了客廳,她的手竟然如此有力,讓我吃了一驚。

 客廳裡已經有人先到一步,是隆夫和他的另一位家庭教師雅美。雅美教英語,而我教數學和物理。

 看我進屋,雅美便投來了緊張的目光。隆夫臉色蒼白,彎著細細地脖頸望著地面。他這人原本就沒多大出息,自打那夜起就一直惶惶不安,但今天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也有些不對勁。大概是出什麼事了吧。心裡一陣緊張,我的臉都不由得緊繃了起來。

 「事情麻煩了。」

 看我坐下身,太太便開口說道。從她的目光只望著我這點來看,估計雅美和隆夫都已經知道怎麼個「麻煩」法兒了。

 「出什麼事了嗎?」我問。

 太太從身旁的櫥櫃裡拿出一張紙來,遞給了我。那是一張名片。

 安籐和夫,新潟縣柏崎市×××——名片上如此印著,既沒寫公司也沒寫職業。但光看到這些,便已經足以推斷出這人到底是什麼人了,就連我也不禁心跳加速。

 「這人剛才來過。」

 太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亢奮,「問我們有沒有看到他妹妹。」

 「妹妹?那就是說……」

 「對。」她點了點頭,「她似乎有個哥哥。」

 我嗯了一聲。那女的——安籐由紀子還有個哥哥啊?

 「你問過他上這兒來的理由嗎?」

 太太輕輕地點了下頭,「她房間裡的住址簿上,寫有這裡的地址和電話。」

 那女人還搞了這種多餘的事啊?

 我在心中暗自咂舌,有夠不順的。

 「見過安籐氏的就只有太太一個嗎?」

 「是的。當時雅美在給隆夫做輔導,我家那口子和正樹都還沒回來。」

 「他問有沒有看到他妹妹時,太太您是怎樣回答他的?」

 「我回答說……我不知道。」

 「原來如此。」

 我鬆了口氣。與其胡扯一通,倒不如佯裝不知。

 「聽太太您說不知道後,安籐氏有何反應?」

 「問我其他人情況如何。說我丈夫或者兒子是否知道……」

 嗯,這倒也是。

 「後來呢?」

 「我說我不知道,他就說今晚會打電話來,讓我幫他找其他人打聽打聽。要是我不答應的話反而會引起他疑心,所以我就只好答應了下來。」

 「您這麼做,可謂高明。」我附和道,「那之後安籐氏就回去了?」

 「是的。」太太點了點頭。

 我靠在皮沙發上,重重歎了口氣。目前事態還不算太糟,可以有多種發展。但盡早做好預防措施,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您和您丈夫說過這事沒有?」

 「剛才我給他公司裡打了個電話,他說他會盡早回來。」

 一種擔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立刻再打個電話過去,告訴他說,如果見到安籐,要避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安籐他這樣一個個地去找,如果各人的回答出現了不相吻合的地方,那麼他就會起疑的——聯繫上正樹嗎?」

 「可以聯繫他打工的地方,我會把同樣的話也轉告給正樹的。」

 「那就拜託了。」

 我衝著太太匆匆離去的背影說道。

 客廳門關上之後,我望了一眼雅美。

 「我想你應該明白,現在已經是無路可退了。」

 雅美聳了聳肩,用兩隻手把長髮撩到腦後。白色的毛衣下,凸現出胸前的曲線。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從沒想過退路。」

 「那就好。」

 說完,我把視線轉移到她身旁的隆夫身上。雅美不愧是我的戀人,一旦到了危急關頭,倒也還頗有膽識。目前我們的最大的弱點,還在這位公子哥兒身上。

 「隆夫君,」我叫了這位公子哥兒的名字,「你沒問題吧?這次的事,所有人都必須齊心協力才行。」

 隆夫的眼眶和耳垂通紅,他就如同發條人偶一樣,機械地點了點頭,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傢伙。有時忍不住真想說他兩句,但眼下就暫且算了。

 「安籐是不是在按著她那本住址薄挨戶打聽?」

 雅美一臉不安地問。

 「我想應該是的,他沒理由只盯著這個家的,現在倒也還不必擔心。」

 「這個安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不清楚。如果是個性情淡泊的人還好,但若是個糾纏不休的傢伙,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我們幾人聊了幾句,時枝太太回到屋裡,她的表情感覺要比先前鎮定了一些。

 「丈夫、正樹都通知了。目前安籐似乎還沒有去找過他們。」

 果然,我點了點頭,對方並非只盯著這戶人家。

 「我已經跟他們說了,讓他們見到安籐後別說太多,他們倆都會盡快回來。」

 「那就行——我們幾個先來商量下對策吧。今晚安籐打來電話的話,都該怎麼說。」

 「如果全家人都說不認識安籐由紀子的話,估計也有些不大靠譜吧?」

 雅美的這問題,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確認。

 「完全不靠譜。」我回答,「至少,如果沒法兒說清她的住址薄裡為什麼會有這裡的地址的話,那事情可就麻煩了。現在的問題是她那本住址薄到底寫有誰的名字?」

 話的後半段,我是望著夫人說的。她盯著半空想了一陣,回答說:「聽安籐說,那本住址薄上就只寫了個『岸田』。」

 「既然只寫了姓氏,那麼她與家裡的任何人都可能會有來往了。」

 雅美用明快的聲音說,她這人倒是不缺乏膽量,可有時候卻會想得太過天真。

 「大致可以說是這樣的,但如果來往密切的話,那可就不妙了。對方要是纏著問個不休的話,會很麻煩的。最好說是沒什麼深交,也就只是在住址薄上留個地址而已。」

 「這話的意思是說……」

 太太投來了真摯的目光。我回望著她,說道:「安籐由紀子似乎說過,她想做個自由撰稿人,是吧?」

 太太立刻點頭。

 「那麼,就乾脆說她曾經來採訪過您丈夫,這樣如何?」

 聽過我的提議,太太沉思了起來,「採訪我丈夫……」

 時枝太太的丈夫岸田創介可謂日本國內名聲赫赫的建築家。土地變少,地價攀升,讓人們對未來住家的不安感不斷增大。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也開始更多地聽取建築家的意見。從我個人的想法出發,就說是安籐由紀子也在對此進行調查好了。

 「但如果撒了這種謊話,今後是否會留下禍根呢?」

 或許太太是為了保全我的顏面,才故意把話說得如此委婉。不管怎麼說,直到今天,眾人都是按著我說的去做的。

 「既然要撒謊,那就乾脆撒得大膽點兒。」

 為了讓她安心,我故意大聲說,「真話裡摻上一點點謊話這種辦法是行不通的。這樣子真相只會浮出水面,成為招致破綻的契機。相反,百分之百的謊言,反而難辨真偽。」

 聽過我說的話,太太低頭沉思,但隨後她便再此抬起頭來。

 「既然如此決定,那就必須先商量好各種細節。比方說,安籐由紀子是什麼時候來的,都談了些什麼內容這類的。」

 「必須仔細商量。」我說,「但如果太過詳盡,反而會出現破綻。更安籐談的時候,就只用大致地講述就行了。如果對方問得很詳細,那就不要當場回答,先觀察下對方打算怎樣出牌。」

 「那今天的電話裡怎麼說呢?」

 「就回答說,安籐由紀子似乎曾經提出說要採訪您丈夫就好了。如果對方問起詳情,您就說您丈夫還沒回家,先敷衍過去。這裡的難點,就在於不讓對方覺察到您是在忽悠他。最好不要留下空隙,清晰明瞭地告訴對方。」

 「我知道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感覺就連她眼角上的皺紋,也在表明她心中的決心一般。

 就在我們商量到這裡時,玄關的門鈴響了。可能是正樹或創介回來了,太太站起身來。

 「我也……」

 隆夫纖瘦的身子也站了起來,緊隨太太而去。估計是上廁所吧。這幾分鐘裡,他緊張得不行。我露出一臉的不耐煩,衝著雅美撇了撇嘴角。

 雅美把手放到了我的膝蓋上,掌心傳來陣陣暖意。

 「拓也你可真夠冷靜的呢。」她說。

 「你難道就一點兒都不怕嗎?」

 「我也怕。」我回答,「但是卻不能因為害怕而迷失了自己,我這人一向都很冷靜。」

 這時,玄關外傳來了有人進家的聲音。



 (夜晚)

 「這可是……殺人啊。」

 拓也用手帕捂著臉說。半響,沒一個人吱聲。

 拓也依舊還是那樣冷靜啊——雖然我也沒吭聲,但是卻不得不對他那種沉著的行動感到欽佩。不論是誰,都不會希望看到一個已死女人的臉。

 「好了。」拓也說,「怎麼辦?這事該報警吧?」

 「那可不成。」

 創介立刻回應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亢奮。「要是被人當成殺人犯的話,那這輩子就全泡湯了。不僅如此,甚至就連家人也會受到牽連……這事萬萬不可聲張出去。」

 「話雖如此。」

 長子正樹忽然開口說道。

 「話雖如此,可這也是沒辦法的啊?人命關天啊。」

 或許是因為緊張的緣故,嗓門本來就有些尖銳的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更加刺耳。正樹他雖然是創介病死的前妻生的孩子,但對岸田家而言這孩子算不得有出息,依靠父親的力量,才勉強唸了所私立大學。不光腦子不好使,似乎還很在乎外表,總是照著男性雜誌扉頁上的樣式打扮自己,我生平最討厭這種類型的人。

 「別叫那麼大聲。萬一隔牆有耳怎麼辦?」

 說完,創介刷地一下拉上了窗簾。「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當然也不能告訴警察。」

 語調中蘊含著他的決心。

 「那您打算怎樣處理這事呢?」拓也問。

 「有關這事,我有件事想求你們。」

 創介走到我們身旁,「請你們就當做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吧。我們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我等著看拓也的反應。他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想要把這事給徹底隱瞞住,那可不是件輕鬆的事。」

 「這我知道,我的心裡早已有所準備。」

 創介的聲音中似乎帶有著一絲怒火。就算是紳士,有時也會變得歇斯底里的。

 我回想起以前看過的某本小說裡,似乎就曾出現過這樣的一幕。在那本小說裡,記得應該是先對屍體做了一番手腳。

 「總而言之,必須先把屍體給處理掉才行。」

 這句話表現了說話者心中願意協助的意思。創介沉默了一陣,小聲說了句「謝謝」。他似乎稍稍放了點心。

 說起來,我看過的那本小說,大致也是講的一位女家教幫助一家人隱瞞犯罪的故事。

 「要把屍體給處理掉,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樹用尖銳的嗓門說。人世間最不缺的,就是這種總喜歡和別人唱反調的人。然而這種人心裡,其實一點兒主意都沒有。

 「不管容不容易,屍體都必須處理掉,麻煩你就安靜會兒吧。」

 創介對自己的兒子非常瞭解。只聽他冷冷地說道。

 「屍體必須處理掉。」

 拓也也重複道,「只不過最好是等到半夜之後再行動。要是搬運的時候讓人給撞見了的話,那可就徹底完了。對了,家裡有沒有什麼可以裝得下屍體的箱子之類的東西?」

 「箱子啊……」創介沉吟道。

 「雜物間裡不是有些硬紙盒嗎?」

 正樹說,「就是買小冰箱時的那個。我記得外邊似乎還用木框補過。」

 「去把它給拿來吧。」

 創介帶著正樹走出了房間,房門啪地關起時,不知是誰輕歎了一聲。是次子隆夫。一個瘦得可以數得清排骨的高中生。

 「不行啊,不能這樣,這樣子……會招來麻煩的,還是去報警吧。」

 「說什麼傻話呢。這樣做的話,就只會讓全家人都陷入不幸,剛才你爸不是也說了嗎?」

 「但這樣可不成啊……不要這樣啊。」

 簡直就跟個任性的孩子似的,教他英語的時候,有時真想煽他兩耳光。他反而嗲聲嗲氣地叫我雅美老師時的模樣,實在是讓我幾欲作嘔。

 「隆夫君還是回屋休息去吧。」

 「是啊,還是我帶他回屋去吧。」

 回房間,自己去不就行了嗎?話到嘴邊,又讓我給嚥了回去。太太似乎多一秒也不想再在這屋裡待下去似的。

 拓也剛說了聲「請便」,太太便抱起隆夫的肩走出了房間。

 「從客觀上來看,」拓也看了我一眼,說道,「估計這世上也找不出哪個家庭教師,能像我們這樣倒霉,被捲進這種事裡去。」

 我本想笑笑,可臉頰的肌肉卻只是抽動了一下,我就連笑的精神都打不起來了。

 「隱藏屍體這種事一般會判什麼罪名?」

 「屍體遺棄吧……大致就是這類的罪名。」

 「原來如此,屍體遺棄啊……」

 拓也點燃香煙猛吸了一口,我看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顫動,他自己其實也挺緊張的。

 「你打算怎樣搬運那硬紙箱?」

 我出聲問道,但嗓音卻有些尖銳,讓人感覺有些丟臉。

 「家裡的二號車似乎是輛單廂的麵包車,估計得用那車來搬運吧。」

 我嗯了一聲,只覺得喉嚨乾渴嘶啞。

 沒過多久,夫人回到了屋裡,之後創介和正樹也搬著硬紙箱回來了。

 「大小正好合適吧?」

 聽創介說完,拓也回答了句「挺好」。

 「那就來動手把屍體給裝進去吧。正樹,能麻煩你來幫把手嗎?」

 「我?……那好吧。」

 正樹一臉不樂意地動手幫忙。

 「冷涼。」

 將屍體裝進箱裡之後,正樹一臉不快地說。

 「人已經死了,」拓也說,「體溫自然會逐漸降低。」

 「還有……感覺臉上似乎也平平的。」

 「那是肌肉鬆弛造成的。」

 「我聽說人死後肌肉應該會僵硬才對啊?」

 正樹在這點上倒是挺清楚的,大概他平常也還是會看點推理小說之類的吧。

 「死後僵硬最快也得在死後一兩個小時後才會發生,應該還得再過上一會兒。」

 「對了,記得你好像是醫學院畢業的吧。」

 創介一臉放心地對拓也說,或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實在是靠不住的緣故吧。

 「後來我退學了——這事就暫且先不談了,還是來考慮一下今後的對策吧。首先是把屍體給處理掉,現在十一點,估計再等上三個小時比較好,在此期間,還有許多事得做。」

 「對,比方說還得把房間給打掃一下之類的……」

 時枝太太的意見倒也頗有女人的見解。屋裡亂得確實很不自然,紅黑色的血跡沾滿地板,直到這時我才覺察到,整個屋裡充斥著血腥味。

 「打掃房間固然重要,但還有些事比這更重要。」

 拓也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已經平靜了不少,「有人知道她今天會上這兒來?」

 「這就不清楚了。」

 創介回答,「或許來之前她曾和別人說過,今天她要到這裡來,但我們無從知曉。」

 「或許有人知道她今天準備要上這裡來。但實際上是否真有人知道她上這裡來了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們就能堅稱她今天沒有來過了。也就是說,她今天在從家到這裡來的路上失蹤了。」

 原來如此啊——我欽佩地說道。拓也從以前起就很擅長撒謊,就連我也曾經被他騙過許多次。

 「就我所知道的來看,應該沒人知道她今天要來。」

 時枝太太慎重地說道,「因為今晚並沒有其他的客人要來。」

 「此話當真?」

 拓也確認道。

 「是的。」夫人大聲回答。

 「既然如此,就當做她今天沒到過這裡好了。都聽清了吧?她今天就沒在這個家裡出現過。」

 拓也已經完全掌握住了現場的主導權。



 (現在)

 玄關處傳來了人聲,應該是正樹或者創介回來了吧,但總是感覺有些怪怪的,我站起身來,把耳朵貼到客廳的門上。

 「……對。我說了,聽說她是想來採訪我丈夫。」

 屋外傳來了太太說話的聲音,我的心咯登地跳了一下。看來來人正是安籐由紀子的哥哥,之前他不是說要打電話過來的嗎?

 「採訪啊?那由紀子她到府上來叨擾了吧?」

 「不清楚……因為最近來找我丈夫的客人挺多的,所以我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

 「也沒多久吧。大概就只是一週前的樣子。」

 「這樣的話,那就只能請你找我丈夫詳細問問了。」

 太太的話讓人感覺有些不妥。如果這時創介剛好回來,而之前又沒統一口徑的話,形勢就會變得很不利。

 「那您丈夫是否回來了呢?如果他回來了的話,請您讓我見一見他。」

 安籐說話的語氣慢條斯理,而且糾纏不休,這種男人是最難對付的。我嘁了一聲,雅美似乎也看到了我的樣子,一臉擔心地湊了過來。

 「他今天還沒回來……今晚可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

 「是嗎?這可真是遺憾啊。那您家的其他人呢?」

 「我兒子也還沒下班回來的。」

 「哦?都挺晚的啊。」

 安籐的話音剛落,就聽外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我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這下子可糟了。隆夫從廁所裡出來了,那公子哥兒對狀況沒有絲毫臨時應對的能力。

 「哎?您兒子不是在家嗎?」

 說話聲聽起來開心無比,時枝太太此刻的表情可想而知。隆夫那白癡,估計這會兒正一臉哭相地傻站著吧。

 「這是我的二兒子,出門未歸的是長子。之前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說不認識安籐由紀子。」

 「是嗎?不過還是請他看下這照片吧,這是她的樣子……」

 安籐剛說到這裡,就聽有人啪嗒啪嗒地上樓了。夫人叫了聲「隆夫」,那白癡,居然逃走。

 「對不起,這孩子有點怕生。」

 他可是個高中生啊。開什麼玩笑,媽的。

 「不不,怪我長得嚇人,讓他起了警戒。」

 太太沉默不語,估計她此刻正一臉的苦笑。

 然而我卻在為創介是否突然回來而憂心不已。他要是這時候回來的話,那可就糟了。

 「那我改天再來登門拜訪吧。」

 安籐終於起身了。

 「是嗎?那可真是抱歉了。」

 「打攪您了。」

 關門聲,上鎖聲,之後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接近。太太推開客廳門時我和雅美正站在門旁,把她給嚇得驚叫了一聲。

 「安籐回去了吧?」

 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後便一下子倒在了沙發上。

 安籐走了五分鐘後,正樹回來了。又過了十分鐘,創介摁響了玄關的門鈴,簡直就是千鈞一髮。

 除了隆夫之外,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客廳裡,開始討論對策。眾人一致認為,目前的狀況不容樂觀。也就是說,之前對情勢的分析有些樂觀過頭了。

 案件發生三天後,我向岸田夫婦報告了情況。經過對安籐由紀子周邊的情況展開調查,得出了沒有任何人能將她與岸田家聯繫到一起的結果。基於這情況。眾人決定,採取堅決否認有人認識安籐由紀子的策略。

 但現在看來,這策略卻必須改變了。

 「也就是說,你的調查不夠充分啊。」

 正樹這話,真想讓人一拳打到他的臉上,但我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又沒法調查她屋裡的情況,這也算不上什麼失誤。也就是寫在住址薄上的事,想一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創介鬆了鬆領帶,說道。

 「與此相較,更重要的還在於,眼下是否還存在有其他會把她和這個家聯繫到一起的東西。如果真有這樣的東西存在,那我們的處境就很困難了。」

 「我想這一點應該沒問題。」

 我對自己的話很有自信,「在她的交際範圍中,這個家應該是不會浮出水面來的。如果她的隨身物品中存在有這種東西的話,安籐應該會提到的。」

 「要真是這樣,那就好了。」

 創介點燃香煙,深吸了一口,之後他朝著天花板吐出了乳白色的煙霧,雅美輕咳一聲。

 「我覺得她曾經提出要採訪我的這種設定很不錯。」創介說,「最近我也常常因為這事與人見面。那麼,是不是就假定我曾經見過她呢?」

 「可能的話,最好是把話說得曖昧含糊一些,看看對方的反應,之後再見機行事。總而言之,必須先弄清對方究竟都掌握了些什麼情報,我們才能靈活地對此做出相應的回應。」

 「明白了,那我就試試看吧。正樹,要是安籐跑去找你的話,你可要徹底裝作不知啊,聽到了嗎?」

 「我知道。」正樹一臉不耐煩地回答。

 創介看了看我和雅美,在沙發上坐下身來。

 「我再次懇求你們二位,千萬不要出賣我們。如果你們不幫我們的話,那我們可就徹底完了。還有——這話雖然說起來挺難聽的,你們也可以說是我們的共犯。」

 「這我知道。」

 我回答說,而雅美在我身旁輕輕點了下頭。

 第二天夜裡,當我來到岸田門前時,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扭頭一看,只見身旁站著個臉色灰暗的男子,男子身材不高,體型偏瘦,年紀約莫三十出頭,臉頰消瘦,目光靈活,讓人聯想起猴子。就在我感覺不快的瞬間,直覺告訴我此人必定就是安籐和夫。

 「您是在這戶人家裡,給他們家兒子上課的老師吧?」

 或許他本意是想衝我笑笑,但看上去卻跟撇著嘴說話似的。

 「是的……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安籐。您似乎每天晚上都會過來啊。」

 「嗯……」

 安籐嗤嗤地笑了。

 「我找附近的人打聽過了。說是家庭教師每天晚上都會到岸田家來,而且據說還不止一個。」

 我的心中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如此說來,這男的已經在調查每天都有些什麼人出入於岸田家了。他為何如此執著?

 「除了我之外,還有個女的。」

 聽我說完,安籐不懷好意地笑了。

 「對,我聽說了。不過只要找您就行了,我想向您打聽點兒事。」

 「我沒時間。」

 「別擔心,耽誤不了您多久的。」

 安籐把手插進皺巴巴的西裝衣兜裡。那西裝一看就是便宜貨,衣服和褲子的料子還各自不同,肯定是在清倉大甩賣時買的斷碼貨。

 他掏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正是安籐由紀子。

 「她是我妹妹,最近失蹤了。請問您是否見過她?」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妹妹上哪兒去了?你到底是什麼人?」

 安籐淡淡一笑,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相反,他卻這樣說道。

 「據我調查,我妹妹她上星期應該來過這裡。所以我就想,您或許會見過她。」

 「她上週來過?這事你聽誰說的?」

 「管它誰說的,莫非那人是在信口開河?」

 他從下方盯著我看,那眼神讓人感覺很討厭。

 「倒也不是。總而言之,我從沒見過這女的。」

 說了聲「告辭」,我便走進了岸田家的院門。走到玄關回頭一看,男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幸好玄關的門沒有上鎖,我逕自進了家裡,雅美正巧從二樓上下來。

 「你現在最好先別出去。」我說,「安籐就在外邊,剛才還把我給叫住了。」

 似乎是因為聽到我這話的緣故,時枝太太一臉擔心地從裡屋走了出來,「他問你話了?」

 「把安籐由紀子的照片拿給我看了,問我有沒有見過她。」

 之後我把和他之間的談話告訴了她,太太的臉色變得愈發地蒼白。

 「他怎麼會偏偏纏著我們家呢?」

 「不清楚,或許他已經掌握了些什麼情報。」

 我剛說完,就聽身後響起了開門聲,創介回來了。

 「幹嗎全都湊在這裡?」

 他一臉訝異地脫下鞋子。我剛準備開口說明情況,就聽門鈴響了起來。太太按下了牆上的對講機按鈕,「請問是哪位?」

 小小的擴音器裡傳出了對方的回答,「抱歉,總來打攪您。我是安籐。」

 太太面帶懼色地望了我一眼,安籐原來是在等創介回來。

 「沒辦法,讓他進來吧。」

 創介下定決心說,「總是避而不見的話,只會讓他更加起疑。我來親口告訴他,我與安籐由紀子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好了。」

 太太點了點頭,告訴安籐請他進來。

 「他知道安籐由紀子那天要來這裡。」

 我飛快地說,「您斟酌一下,再開口與他交談。」

 「我知道了。」

 看他點了點頭,我和雅美兩人上了樓。沒過多久,玄關的門開了,安籐和夫進了屋。太太帶著他進客廳,創介換好衣服後也走了進來。我和雅美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像昨天一樣,把耳朵貼到了門上。

 「我妹妹她五年前離開了家,之後她就很少回家去。我這次來看她,等了好幾天也不見她回去。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她出門旅遊去了,但看看屋裡的情形,卻又不像是那麼回事。我有點擔心起來,所以就找到您這裡來了。」

 「這倒確實有些令人擔心呢。」

 創介給人的感覺確實話不多。

 「我把之前查到的情況綜合整理一下,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一陣沉默,估計是安籐拿出了記事本來。

 「首先,上週週一的夜裡,住在我妹妹隔壁的職場小姐曾經見到我妹妹外出歸來。但她們之間幾乎可以說是素不相識,所以也就沒說什麼。明明就住隔壁,結果還這樣,都市這種地方人情味還真夠淡的。」

 「近來都是這樣的。」

 創介隨聲附和了一句,聲音聽起來讓人有些放不下心。

 安籐接著說:「總而言之,就目前看來,最後一個見到我妹妹的人似乎就是那位職場小姐。還有,我妹妹房門外的報箱裡塞滿報紙,都已經堆到玄關外去了。從日期上看,是從上週三的早報開始積下來的。如此看來,我妹妹應該是自打上週三開始就不在屋裡了——我這麼說沒錯吧?」

 「是這樣。」

 「週一的夜裡還回去過,可到了週三早上人就不見了——也就是說,週二的時候,我妹妹出門之後就再沒回去過。之前倒也並非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但她這次出門的時間似乎太久了點兒。」

 一陣沉默。或許是創介抽了口煙,而安籐則靜靜地望著他。

 「據說我妹妹她似乎想採訪您?」安籐問。

 「對,是有這麼回事。」

 「那她見到您沒有?」

 「嗯,這個嘛……」說著,創介乾咳了一聲。這演技也太做作了點兒。「見倒是準備見一面,但具體的日期卻還沒定。」

 「哎?這可就奇怪了。」

 安籐的嗓音變得黏黏糊糊的,「我妹妹的書桌上有張便條,上邊說是上週二準備到您這裡來拜訪。莫非這事與採訪無關?」

 便條?——這不可能,我險些叫出聲來。和雅美對望一眼,她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有那種東西?」

 創介的表現也顯得有些狼狽,但我卻看不到安籐又是怎樣看待的。

 「有。所以我才會再三地打擾拜訪。」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那搞不好……或許是因為那件事吧。」

 「哪件事?」

 「為了決定採訪的日期,她曾經問過我哪天比較方便。記得我當時似乎和她說過,週二的話可能能夠抽出點時間來。或許令妹就是因此才預定在週二過來的。」

 「照這麼說,那您不是已經和她約好了嗎?」

 面對創介這種牽強附會的詭辯,安籐的語調裡表現出了懷疑。

 「對,當然。」創介斬釘截鐵地說。

 對話中斷了片刻。雖然可以聽到安籐似乎在自言自語地嘟噥著些什麼,但卻聽不到創介的說話聲。

 「那我最後再問一句。上星期二,您家裡都有哪些人在?」

 安籐問。這問題讓人感覺有些奇怪。

 「家裡都有哪些人在?你問這個幹嗎?」

 「不,也沒什麼重要的。呃,太太和您……」

 「還有我兒子和家庭教師。」

 「嗯,原來如此。您的兩位公子,還有兩位家庭教師,一男一女。」

 「是的。」

 「是嗎?抱歉,打攪到您。」

 沙發挪動的聲音,安籐似乎站起了身。我和雅美趕忙離開門口,快步上了二樓。

 「我想應該沒問題。」

 安籐離去之後,我對創介說。

 「他應該是沒法兒證明安籐由紀子到這裡來過的。所以您說她沒來過,應該可說是高明之舉。」

 「在那種場合下,也就只能那樣說了。」創介一臉不耐煩地說,「話說回來,當他說有便條時,還真的是讓我吃了一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會不會是安籐故意詐唬人的?」

 雅美的目光在我和創介的臉上來回游弋。

 「有這種可能。」我回答,「即便如此,或許狀況也沒有多大的差別。因為安籐手上至少掌握了足以讓他用話來唬人的根據。」

 「不管怎麼說,他都已經盯上這個家了啊。」

 創介咬了咬下唇,看到丈夫的樣子,時枝太太也絕望地低下了頭。

 「此時悲觀還有些為時過早。」我說,「眼下還沒有任何的破綻。」

 「就是就是。」

 雅美也在我身旁點頭,「現在還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只是有個女人失蹤了而已……只要對方還沒找到屍體,這狀況就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對,只要對方還沒找到屍體,情況就不會改變。」

 我也用不遜色於她的強硬語調說道。



 (夜晚)

 只要稍稍看過點推理小說應該就會知道,屍體的處理可不是件輕鬆的事。

 其方法大致可以分為四種。埋到土裡,沉到水裡,焚燒,再或者用藥品溶解——大致就是這樣。雖然也存在有凍成冰後削成刨冰一樣的扔掉,或者兇手自己把屍體吃掉這類的狠招兒,但從現實上來說,這類方法卻很難做到。

 拓也推薦用土掩埋的辦法。

 「我覺得用土掩埋是最為快捷安全的辦法。如果沉到水裡去的話,或許會受水流的影響而浮出水面,焚燒的話也會留下骨頭。」

 「可又該埋到哪兒去呢?我可不想就近掩埋。」

 聽創介的口氣,他似乎已將這事全權委託給了拓也。

 「萬一被人發現了,也不能讓人對這個家裡的人起疑啊。當然不能就近掩埋了。到琦玉縣去找處荒無人煙的深山裡掩埋吧,因為要連硬紙箱一起運過去,我估計得用上家裡的單廂麵包車。」

 「就這麼辦吧。」

 「有鏟子嗎?還得用鏟子挖坑。」

 「雜物間裡應該有。」

 「好。等到了凌晨兩點,就把紙箱給搬上車。」

 我看了看表,指針指著一點稍過的地方。



 (現在)

 近來一直氣溫暖和,昨天終於下了場雨,那雨大得足以把水桶給掀翻。今早醒來,滂沱大雨的狀況沒有絲毫的改變,冬天裡很少會有這樣的大雨。

 雅美站在面朝陽台的玻璃門前,怔怔地望著屋外。玻璃門上就彷彿掛了層薄紗一般模糊不清,她的面前卻留下了一塊用手擦出來的圓形痕跡。

 「你在看什麼?」

 我縮在被窩裡,衝著只披了件男式襯衫的雅美背影問道。石油暖爐雖然已經點上了,但屋裡卻還沒有變暖。

 「看看這片寂寥的街鎮。」雅美說。她嘴中呼出的氣息,讓面前的玻璃再次變得朦朧。

 我苦笑了一下,「我倒沒感覺到有多寂寥。你知道在這附近買套獨門獨院的房子得要多少錢嗎?」

 「不是這問題。」她再次用手擦了擦玻璃,「被雨淋濕之後,各種各樣的東西就會剝落下來,讓人感覺其實大家手頭都不是那麼富裕。」

 我撐起上半身,拿起了枕邊的煙盒和打火機。不知什麼時候,收音機已經打開,播放著古典音樂。

 雅美轉身望著我,「我們到國外去生活吧。我再也不想在這個窘困潦倒的國家裡,每天過著這種淒慘的生活了。」

 「你去幫我把報紙拿來行嗎?」

 她纖細修長的雙腿從床前走過,向著玄關而去。之後她手裡拿著報紙走回,啪地一下扔到我面前。

 「真想變得有錢起來。」

 雅美嘟噥著說。我瞟了她一眼,之後便立刻把目光轉回了報紙上。

 報紙的頭版上登的是有關稅金的問題。之後是裁軍、地價——全都是些時隔多年,卻依舊懸而未決的老生常談。

 翻開社會版,看到從昨天起就一直下個不停的雨在某地引發了泥石流的報道,怪可憐的。

 就在我準備把目光挪到體育專欄的時候,一則不起眼的報道映入了眼簾。一看標題,《琦玉縣泥沙之中驚現屍體》,我把報紙湊近了眼前。

 昨天傍晚,在琦玉縣××町騎車鍛煉的一名公司職員,因雨勢突然變大,車輪打滑而摔進了樹林裡。儘管沒有受傷,但自行車卻掉下了山崖。該職員在撿回自行車時,發現有東西纏到了車架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從地下漫出來的人的頭髮。該職員立刻拋下自行車,跑到距離該地一公里遠的民宅,報告了情況,民宅的主人當即報了警。當時警方趕到現場,從泥沙中挖出了一具女性屍體。其年齡大致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長髮,面部與兩手手指均被破壞,無法辨認,胸口處留有尖銳刀刃刺傷的痕跡——

 報紙上的報道刊登了以上情況。

 「出什麼事了?」

 看我兩眼死盯著報紙,雅美露出了擔心的表情。我把報紙遞到她眼前,給她指了指那篇有問題的報道。

 她的臉隨之變色。

 「這地方……不就是那裡嗎?」

 「說得沒錯。」我說,聲音顫抖不止。「就是我們掩埋屍體的地方,真沒想到,發現得竟然會如此之快。」

 「怎麼辦?」

 「給岸田家打個電話,問他們警察有沒有去過他們家。如果說沒去過的話,那就告訴他們我們隨後就到。」

 側眼看著她拿起電話聽筒,我從床上跳起身來,準備換衣服。

 最近一週,安籐和夫一直沒有露過面。妹妹的失蹤雖然令他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岸田家,但或許是因為手頭沒有確實的證據,對方就沒有再追究此事。之前我還和他們夫婦說,估計這事也可以放心了呢。

 安籐由紀子的屍體被人發現了——這正是我們最擔心的一點。



 (夜晚)

 令人窒息的時間已然過去,採取行動的時刻即將到來。拓也,正樹和創介三人合力把硬紙箱抬進了車裡。半路上,吊鐘花的籬笆與硬紙箱擦碰了一下,發出了刺耳的卡嚓聲。

 「我也一起去吧。挖坑是人手多些更好啊。」

 創介把鞋子扔進硬紙箱裡,說道。剛才幾人商量時,已經決定讓岸田夫婦和隆夫留在家裡。拓也說,要是半夜裡突然有人打電話來,夫婦兩人都不在的話,容易引人懷疑。在這種情況下,隆夫這孩子就只會壞事。「不,這種事情,人數越少越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沒事的,我們幾個能行。」

 「包在我身上了。」

 正樹的語氣大咧咧地。或許他早已算準,如果自己能參加處理屍體這種難辦的事,那麼父母對自己定會刮目相看。

 「那就把這東西給帶上吧,醒醒瞌睡。」

 「嗯?口香糖啊?謝謝。」

 「路上當心。」

 太太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擔憂。

 「我們走了。」說著,拓也點燃了引擎。

 車子開出了一段路,幾個人都默不作聲。每個人的心裡,似乎都在反覆思量著自己此刻的立場。

 「雅美你不必跟我們一起來的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正樹扭頭朝著身後的雅美說。

 「不,我有件事要讓雅美去做,所以她還得跟著我們跑一趟。」

 拓也手握著方向盤,說道,「沒問題吧?」

 「沒事兒。」我回答,「反正我這都已經是上了賊船了。」

 「話說回來,你這究竟準備上哪兒去呢?適合棄屍的地點,你心裡有頭緒嗎?」

 「以前兜風的時候曾經迷過路,開進過一條周圍全是樹林的路上,估計那裡是不會有人去的。不過我從沒想過,那地方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真是的。」正樹聳了聳肩,歎氣說,「你這人可真夠冷靜的,事情都已經到這份兒上了,虧你還能一臉不在乎。」

 「也就只是表面上而已,心裡其實在怦怦跳呢。」

 遇見紅燈,停下車後,拓也叼起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他的嘴角亮起了一點紅色的火光。

 「掩埋掉屍體之後,這紙箱又怎麼處理?」我問拓也,「上邊似乎沾了些血。」

 「今晚就暫時先運回去吧,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丟棄。」

 「那就明天把它給燒掉吧。裝成是在點篝火。」正樹說。

 「那樣做太引人注意了,最好還是別這麼幹。把它給撕成小片,然後等到倒垃圾的日子,拿去扔掉。」

 「明白,明白。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

 說著,他往嘴裡扔了塊口香糖。

 對,你就閉嘴吧——我在心中默默詛咒。

 車子在黑夜中一路飛馳。



 (現在)

 安籐由紀子的屍體被發現的四天後,刑警來到了我家。當時我正在穿鞋,準備到岸田家去一趟,就聽門鈴響起。

 其實,昨天時枝太太就已經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說警察到他們家去了。看來警方對屍體身份的判別,比我們預想的要快得多。但刑警卻沒有纏著問個不休,就只是把安籐由紀子的照片給拿了出來,問說有沒有見過這女的。據說那照片就是安籐上次拿出來的那張,太太當然回答說沒見過。

 刑警共兩人,自稱高野和小田。高野身材較高,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樣子。小田則給人一種銀行職員般的感覺,金絲眼鏡下的目光卻炯炯有神。兩人說有點事想打聽一下,我回答說只有十分鐘時間。

 「您認識岸田這戶人家嗎?」

 高野問。我故意一臉茫然地回答:「認識啊。我在他們家做家教。」

 「似乎是的。您每天都會過去嗎?」

 「除了週六週日,每天都去。其實現在我也正準備過去呢。」

 「妨礙到您出行,真是抱歉。」

 「沒事。話說回來,岸田家出什麼事了嗎?」

 刑警從灰色的防水服衣兜裡掏出一張照片來,遞到我的眼前。「請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來了,我心想。那照片似乎就是安籐之前手上的那張,照片上的由紀子滿臉笑容。

 「這張照片我之前看到過。」我回答,「幾個星期前,有個男的曾經拿給我看過,不過照片上的這女的我卻沒見過。」

 「有個男的給您看過?」

 「對方說自己是這女子的哥哥,感覺有些猥瑣,嗯……」

 「安籐?」刑警問。

 我接連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對,就叫這名字。」

 高野刑警望了小田刑警一眼,小田正一臉憂鬱地在手冊上記錄著什麼。他們的這種行動,具有著擾亂我心神的效果。

 「請問,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盡可能裝得若無其事,但卻不知道是否能夠發揮作用。

 高野刑警用稍稍充血的眼睛望著我。

 「這女的讓人給殺了。」

 「……」

 我半張著嘴回望著刑警,時間太長或是太短的話,都會讓人感覺有些不自然。看準時機,我出聲問道:「是這麼回事啊。」

 「您知道四天前,有人在琦玉的樹林裡發現屍體的事嗎?」

 看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那具屍體就是照片上的這位女性。當時她的哥哥,也就是安籐先生來找我們,問那屍體會不會是他的妹妹。經過對牙齒等物進行辨別鑒定,我們已經確認死者正是他妹妹。」

 「哎……?」

 我一臉困惑的表情,裝得就跟事不關己似的。

 話說回來,那個叫安籐的傢伙,一看到報上登有消息就立刻跑去詢問,他就那麼在意他妹妹嗎?之前見面的時候,感覺他也不像是個疼愛妹妹的人啊。

 「那個,如果兩位沒什麼事了的話,我想我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啊,真是打攪您了。」

 高野刑警連忙從身旁讓開身來。我走出玄關,把門上鎖。兩人一直在一旁盯著我看,讓我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二位還有什麼事嗎?」我稍顯不快地皺了皺眉。

 「不,沒什麼。上岸田家去之前,您是否還準備到其他地方去呢?」

 這問題讓我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我搖頭說了句「不去」。

 「那不如就讓我們送您過去吧,我們也正準備上岸田家去呢,我們開車來的。」

 「哎?可是……」

 我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游弋,高野的臉上露出了令人不快的媚笑,小田則依舊面無表情地呆站著。

 「請吧。」

 高野把手掌伸到我面前,催促著我上車。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拒絕他。

 幾分鐘後,我和高野兩人並肩坐在小田駕駛的車後座上。

 「我們調查了一些有關安籐由紀子小姐的情況,發現了許多令人費解的地方。」

 車子剛開出不遠,高野開口說:「短大畢業後,她就一直在文化學校裡做事,但半年前卻突然辭職了。其後給人打工,當過酒吧女招待。可是在大約一個月前,她又辭去了這份工作,失蹤時正處於無業狀態。」

 我沉默不語,在弄清楚高野和我說這事的目的之前,最好還是不要輕易開口。

 「令人費解的,還在於她失蹤前一週裡的事。」

 高野的嘴角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不明白他這笑容背後究竟是什麼意思。小田雖然一直在默默地控制著方向盤,但估計他也在豎著耳朵聆聽著我們的對話。

 「在那一週的時間裡,她幾乎誰都沒見。當然也有人看到過她,可是卻並沒有交談過。所以,根本就沒人知道她在幹些什麼。」

 「可是……這種事情不也挺常見的嗎?」

 我的回答不痛不癢。

 「對。近來的確如此。不過住在她隔壁的職場小姐卻證言說,安籐由紀子當時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出門去。那位職場小姐回家時看到她出去,兩小時後又回家來,似乎是聽開門關門的聲音得知的。怎麼樣?這事有點兒意思吧?她究竟是上哪兒去了呢?」

 「不清楚。」我搖頭。這動作的意思是想告訴他。我對這事兒沒興趣。

 然而刑警卻接著又說。

 「還有另一件讓人費解的事。從她的銀行存折上可以看出,她在一年前,手上還有七百萬日元的存款,之後卻多次支取,現在就只剩了幾萬日元。」

 我眺望著車窗外的景色,離岸田家還很遠。我心中不禁焦躁起來,感覺這段路怎麼會如此漫長,車子開得實在太慢。

 「錢當然是越花越少。」

 高野說,「但我們對安籐由紀子的周邊展開了調查,並沒有發現有過什麼大筆的花銷。那麼,那些錢究竟又上哪兒去了呢?」

 我把目光從窗外的景色上挪開,轉移到高野的臉上。之後我緩緩地眨了下眼,盡可能平靜地說。

 「您和我說這些幹嗎?」

 聽了我的話,對方頗感意外似的睜大了眼睛說道:「不過只是閒聊兩句罷了。要是讓您感覺不快的話,那我就不說了。」

 他這是想讓我說我感覺不快嗎?

 我決定再往對方的區域裡深入一步。

 「案件和岸田家之間存在著什麼關係嗎?」

 「這一點目前還不清楚。」高野回答。

 「我們找安籐問過,他妹妹是否和人交往。剛開始的時候他說不太清楚。但因為他當時的樣子有些可疑,所以就對他的行動進行了監視,結果發現昨天清早他就出門去了。經過跟蹤,查明他是到岸田創介的事務所去。我們的人當場叫住了他,他當時的樣子非常驚慌。」

 高野盯著我的臉不放,估計是在試探我的反應吧,我盡可能地裝作面無表情。

 「安籐由紀子小姐似乎曾經約見過岸田創介。」

 「是嗎?」

 「對。據安籐說,自打約見了岸田創介之後,由紀子小姐就失蹤了。」

 「哦……」

 「您現在應該理解,我們盯住岸田家的理由了吧?」

 我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轉到車窗之外,開口問道:「那安籐他為什麼不立刻就跟你們說岸田的事呢?」

 「您說這事啊?」

 高野哼了一聲,苦笑著摸了摸下巴。「他說因為對方是位名人,所以不好提起對方的名字來,但誰知道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他給人的感覺也有些怪怪的。」

 刑警話裡有話。

 我的腦袋飛快地回轉著。警察究竟都掌握了些什麼情報?或許我這邊也必須跟著見風使舵才行。最糟的情況下——我的思緒已經想到了這方面上。

 過了一陣,車子開到了岸田家前。我和高野下車之後,小田依舊緊握著方向盤不放,「我把車停到派出所的停車場去。」

 看著車子駛去,我感到一陣不祥的預感。看來他們到這裡要解決的事,並非一會兒就能解決的。

 「吊鐘花啊?」

 身旁的高野忽然說,刑警碰了碰岸田家的籬笆,扯下了一片葉子。

 「我喜歡籬笆。」高野說,「不喜歡磚牆。如果發生了大地震的話,磚牆就會成為凶器,東京都的許多地方都在鼓勵使用籬笆。」

 我不明白刑警說這話的目的究竟何在。他的臉上帶著笑容,我沒有答話,而是伸手按下了岸田家的門鈴。

 太太出現在玄關外,看到我的臉,她露出了得救的笑容。可是在看到我身後還跟著警察之後,表情又立刻變得憮然,我把瘟神給帶來了。

 「我們有點事想請問。」刑警說。

 或許是因為聽到了門鈴聲,這時,雅美和隆夫兩人也從二樓上下來了。雅美正在收拾著準備回去,我和隆夫一道,準備往樓上走去。

 「能稍微耽擱一下你們的學習嗎?」

 高野在我身後說道。我轉過頭去,刑警衝我微微一笑,之後他又把臉轉向雅美,「請您也稍等一下,要是怕回去太晚的話,就由我們送您好了。」

 雅美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刑警。

 「我有些話要和眾位說。」他說,「而且很重要。」



 (夜晚)

 拓也駕駛著麵包車駛離幹道,向黑暗中駛去。車體不停晃動,估計路面的鋪設狀況不夠好。

 「差不多了吧?」

 正樹彷彿已被周圍的黑暗所嚇住,說道,「在這附近掩埋掉就行了吧?」

 「我也覺得。」

 我從後座上對拓也說。

 拓也並沒有答話,而是謹慎地操控著方向盤。他甚至連調節車速的餘力都已不剩,這附近的路似乎很窄。

 「你們以前來過這裡嗎?」

 操控了一陣方向盤,拓也問道。

 「沒有。」正樹搖了搖頭。

 「雅美呢?」

 「我也沒來過。」

 「估計也是。」

 拓也再次默默地駕車向前,周圍幾乎已經看不到民宅的燈火,我完全就想不出來他這是在往哪兒開。

 「現在周圍太黑,看不清楚,不過這附近正在改建成宅地,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挖土機給刨出來的。要是把屍體埋在這附近,身為建築家的岸田先生或許也會讓我們另找地方掩埋的。」

 「嗯?是嗎?」

 正樹服氣地連連點頭,「估計老爸他倒是不會說這種話,不過要是讓人給刨出來了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是比較麻煩。」

 說著,拓也繼續驅車向前。

 幾十分鐘後,麵包車終於停了下來。這是條只容得下一輛車駛過的山路,路兩側全都是樹林。

 拓也和正樹從車上走下,我也緊隨其後。下車時,我從前排座位上拿了塊口香糖,放進嘴裡,薄荷的香氣在口中擴散開來。

 月光照耀著周圍,車外亮得出人意料。

 「掩埋屍體估計得花多長時間?」

 正樹問。拓也點燃了一支煙,休整了一下開車的疲累。

 「快的話兩個小時,慢的話估計得弄到天亮。」



 (現在)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廳裡。不,或許應該說是被召集到一起。岸田夫婦和他們兩個兒子,還有我和雅美,全都坐在沙發上,高野和小田則站在牆邊。

 「請你們告訴我實話。」

 高野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滑過。創介閉著眼睛,太太和隆夫低著頭。

 「那天,安籐由紀子小姐曾經到這個家裡來過的吧?」

 我不由得看了刑警一眼,他的話裡充滿了自信。我不停地猜測,他這自信究竟是從何而來,可是卻毫無頭緒。

 高野刑警和我對望了一眼。我感覺自己似乎笑了一下。

 「岸田先生,」高野站在創介的面前,「您曾經對安籐說過,您說當時您雖然和由紀子小姐約好了,但實際上卻沒見面——是真的嗎?」

 「是真的。」

 創介的語氣雖然斬釘截鐵,但他膝上緊握的雙拳,即便在我眼中看來也是那樣的不自然。

 然而刑警沒再說什麼,而是走到太太面前。

 「太太,您說您不認識安籐由紀子小姐,這話您至今不會更改嗎?」

 太太細小的喉嚨上下動了動,可以看出她在嚥口水。之後她說:「是的,不會更改。」——話語中蘊含著一種悲愴感。淨是些養尊處優且膽小怕事的人,連個戲都演不好。

 刑警站到隆夫面前,隆夫就跟烏龜似的縮著脖子,臉色蒼白,耳朵通紅。

 刑警並沒有對這個看著就讓人心疼的公子哥兒說什麼,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他再次用目光掃視了眾人一番,把手伸進了西裝的內衣兜裡。他掏出了一隻小小的塑料袋來。

 「屍體的面部和指紋全都毀了。估計是因為不想讓人知曉死者身份,既然如此,那就該把屍體身上的衣服也扒掉,凡事半途而廢都是不行的。」

 刑警倒也並沒有特別留意我,但我的心卻還是咯登地跳了一下。

 「被害者穿著鞋子,這東西就在鞋裡。似乎是植物的葉片,因為發現屍體的地點是樹立裡,所以原本鞋裡有一兩片葉子倒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但經過對這葉子的調查,我們發現這種植物本身不容小視。」

 高野乾咳一聲,幾個人身子一震。

 葉片啊……

 我倒吸了口涼氣。我明白那葉子是從哪兒來的了。所以這刑警才會說那話……我拚命忍著不讓自己去咬嘴唇。

 「這是吊鐘花的葉子。」

 高野說話的口吻,聽起來就像是在揭穿魔術似的。之後,他就像個魔術師似的,等待著眾人的反應。片刻之後,創介「啊」了一聲,表現出露骨的驚訝。

 高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沒錯,就是你們家拿來圍籬笆用的那種吊鐘花。前些天上門拜訪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地摘走了一片葉子。經過比較,發現兩片葉子很有可能是在相同的環境生長的。」

 說到這裡,他再次停下來看了看眾人的反應。看到大夥兒全都默不作聲,他再次開口。

 「當然了,吊鐘花的確是隨處可見。但條件如此吻合,卻也不能說純屬巧合吧?」

 重重的沉默再次襲來。我的腦海中,那只靜靜下沉的小船再次浮出了水面。究竟是在哪裡出了問題?

 或許是看到自己打出的牌發揮出效果的緣故,高野一臉從容地把塑料袋塞回了衣兜。一瞬間,我的腦海裡劃過了一種想法:有關吊鐘花的事,莫不會是他編造出來的?但我立刻便察覺到,即便現在再來大嚷大叫,也已為時過晚。

 高野裝起了塑料袋,之後又掏出了兩張紙片來。似乎是兩張照片,他拿著照片,走到了我的面前。

 「聽了你說的話之後,我才確認了安籐由紀子的確來過這裡。」

 「我的話?」我睜大了眼睛。這不可能。

 「你這表情是在說,這不可能是吧?」

 刑警笑著撇了下唇角,「剛才我讓你看過照片的吧?而你當時立刻就回答說,之前安籐也讓你看過這照片。不過只是在幾周前瞟了一眼,虧你還能記得這麼清楚。」

 「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頗有自信。」

 「但那照片你就只是瞟了一眼,你就能準確地記住照片上的人的長相了嗎?」

 「不光只是長相。我是看到整張照片之後才想起來的。比方說構圖啦,背景啦。」

 「那光看長相的話,或許你會認不出來?」

 「沒錯。」

 「這可就怪了。」

 高野高聲說道。之後,他把手中的一張照片遞到了我面前。

 「這是我剛才給你看的那張照片吧?」

 我點點頭,是那張照片。

 「你果然在撒謊。」

 刑警突然間大聲說道。他的嗓門是如此之大,我一瞬間只感到無言以對,刑警趁機接著說道:「其實這照片根本就不是安籐當時給你看的那張,安籐當時給你看的是這張。」

 他晃著另一隻手上的第二張照片。看到那照片,血一下子就湧上了我的腦門。

 第二張照片與先前的那張完全不同。儘管照片上的人都是安籐由紀子,但一張笑著,一張卻沒笑。除此之外,色調和背景也全然不同。

 「你看到了另一張照片,卻說那是安籐當時給你看的那張。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其原因就在於,照片上的人是同一個。你說光看長相你是看不出來的,但你卻憑長相說那是同一張照片。其實你對安籐由紀子的長相非常熟悉,可你卻想裝作不認識她。你有必要撒這樣的謊嗎?」

 看著兩張照片,還有刑警那張夾在其間的臉,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不,我已經不想再答話了。腦子發熱,但其中某處還算冷靜的部分卻已明白,自己中了對方的圈套。聽過太太打來的那通電話,又聽刑警之前說那照片是安籐的,所以就以為剛才刑警拿出的是之前安籐給我看的那張。

 看我再不作答,刑警走開一步,對著所有人說。

 「很明顯,安籐由紀子小姐曾經到這個家裡來過,之後她就不見了。幾週後,有人發現了她的屍體。也就是說,她在這裡曾經發生過些事。那麼究竟是什麼事呢?我們只能從最糟的事態展開推想——」

 他停頓了一下,等待著我們出聲。看到眾人全都緊閉著雙唇,他用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晦暗語調說。

 「這世上有種東西,名字叫做魯米諾反應。它是用魯米諾溶液與過氧化氫水混合,通過催化作用而發光。在難以識別血痕和大範圍的現場裡調查血跡時,可以使用到它。用了這種方法,哪怕有人將血液稀釋到一兩萬倍,也能輕而易舉地檢測出來。即便是在肉眼完全無法看到,比方說用炊帚刷洗過之後,也依然能夠查出血跡來。」

 聽了他這番話,所有人的寒毛全都倒豎了起來。或許是因為看到了眾人的反應,高野刑警接著說道。

 「明白了嗎?如果我們動了真格兒的,那就連人是在哪間房間裡被殺的都能查出來。」

 作為最後的一句話,這話具有極強的威懾作用。有人發出了嗚咽,打破了屋裡的沉默。是時枝太太。

 「是我,是我把她給殺了的。」

 我吃了一驚,扭頭望著她,創介和兩個兒子也吃驚不小。高野不可能會對此毫無覺察,他拉起太太的手,讓她站起身來。之後他把太太交託給小田刑警,再次看著剩下的所有人。

 「真相馬上就會大白。」他說。

 「只需要把太太的供述與眾位的話加以對照便可。我們還沒蠢到會去抓捕替罪羊的地步。」

 高野朝小田使了個眼色,小田帶著太太準備離開房間。一瞬間,有人就如洪水洩閘般地哭了起來。根本就不用去看,是隆夫。

 「是,是我……是我殺的。」

 隆夫撲在桌上,嚎啕大哭。創介等人那副充滿苦澀的表情,彷彿在說明這才是真相。

 「隆夫,你胡說些什麼!」

 太太高聲厲喝,但小田卻制止了她。

 高野站到隆夫面前,俯視著問道:「是你殺害了安籐由紀子小姐的吧?」

 隆夫把臉埋在雙臂之中,點了點頭。「我,我……我本來不想殺她的……」

 我看了看身旁的雅美,雅美也正巧扭頭看著我。

 糟糕透頂——我們用目光相互傳遞著心中的想法。

 隆夫被捕的第二天,小田刑警跑來找我,說讓我到警署去一趟。大致的情況昨天已經在岸田家都說過,但他們似乎還得正式地記錄一下口供。

 「其他人的審訊已經結束了嗎?」

 坐上小田的車後,我問道。

 「基本上都結束了。」小田回答。

 「證詞裡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嗎?」

 「沒有,大體上都一致。」

 小田兩眼正視著前方,他這人始終讓人捉摸不透。

 到了警署,他立刻就帶著我進了審訊室,狹窄的房間裡散發著臭味兒。過了五分鐘,高野刑警露面了,他嘴角上的微笑讓人感覺提心吊膽。

 「先來整理一下案件的情況吧。」

 問過姓名、住址等情況之後,高野首先說道,「案件的起因,似乎就只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啊。是因為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籐由紀子和岸田隆夫發生了口角。」

 「似乎是的。」我配合著說道。

 「後來岸田隆夫伸手推了安籐由紀子一把。由紀子倒向身旁的角桌,不巧角桌上果盤裡的刀子正好插進了她的胸口。看到她胸前噴血,隆夫驚叫起來,聽到叫聲後,眾人隨即趕到。」

 「聽說是這樣的。」我說,「但我並不清楚這是否是實情。聽到驚叫趕去的時候,她的胸口就已經插了刀子,隆夫呆站在原地這一點倒還屬實。也存在有是他一刀捅上去的可能,不過事情究竟如何,我們都無從得知。因為以隆夫的性格來看,他是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所以我們就相信了他說的話。」

 當時就沒人懷疑過隆夫是否會撒謊。

 「聽說當時是你察看了由紀子的狀況的,是真的嗎?」

 「對,雖然中途輟學,但我畢竟也曾唸過一段時間的醫學院……當時我判斷傷者傷勢過重,無力回天,並把情況告訴了岸田一家。」

 「當時就沒請醫生來看看嗎?」

 「我覺得不行。當然了,這還得由岸田先生來做決定。」

 「那麼岸田先生當時做的決定又如何呢?」

 「他什麼都沒說,」我搖了搖頭,「反而卻向我徵求意見,說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當時都說了些什麼?」

 「我說這事該立刻報警,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看了高野一眼,與我目光相撞時,他的臉偏朝了一旁。不知為何,這動作一直久久地留在我的心間。

 「聽你說了該去報警的意見之後,岸田先生都說了些什麼?」

 「當時他回答說不行。相反,他說讓我們協助他們隱瞞案件的真相。」

 之後,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了案件其後的經過。受岸田夫婦之托,必須全力協助的狀況,還有出門處理屍體的事。

 聽我講述時,高野的目光始終盯著半空中。看他連眼珠子都不動一下,我還在想他有沒有在聽。我稍稍中斷了一下,他便緩慢地把頭轉朝我這邊,催促著我繼續往下說。

 掩埋好屍體,回到岸田家之後,我的講述便已全部結束。高野依舊板著臉一言不發,我完全猜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離開岸田家的時候,」刑警終於開口說道,「岸田先生是否給過你們什麼?不是你的話,那就應該是正樹。」

 給過我們什麼?

 我開始回憶起來。那天夜裡的事,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先是搬運硬紙箱,然後……

 「啊。」我點了點頭,「他們遞了些口香糖給我們,說是讓我們醒醒瞌睡。」

 「你沒記錯吧?」

 「沒有……那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確認一下罷了。」

 刑警乾咳了兩聲,聽起來感覺就像是故意的一樣。

 「對了,安籐和夫這人呢……」

 刑警改變了話題,「他說他是從住址薄上看到岸田家的地址,之後又看便條上寫著那天由紀子與岸田先生有約,但他卻拿不出住址薄和便條來。經過我們逼問,他說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來。」

 「出人意料的事?」

 「安籐與由紀子兩人時常聯繫,有一次,他聽由紀子說起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當時說,他們兄妹倆或許可以從建築家岸田創介身上搾些錢出來。據安籐說,他們的父親安籐喜久男曾經與岸田創介共事過。當時他們兩人曾共同構思出一種劃時代的建築技術,但喜久男卻因事故英年早逝。多年之後,岸田以當時的技術為基礎,獲得了巨大的名聲,但他徹底把安籐家給丟到了一旁。因此,由紀子時常會把自己家也該從岸田那裡分到百分之幾這類的話掛在嘴邊。也就是說,由紀子從一開始就是打著這主意接近岸田家的。」

 「這事倒挺有意思的。」我一臉興趣索然地說。

 「所以和夫在得知妹妹失蹤之後,立刻便想到這事或許與岸田家有關,因此才會找上門去瞎詐唬的。其結果,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我也算明白了安籐當時糾纏不休的理由,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問題的關鍵還在後邊。」

 高野的語調變得嚴肅,「當時由紀子打算怎樣從岸田家搾取錢財呢?據和夫說,由紀子手上似乎握有什麼把柄,打算勒索上一筆錢。這把柄究竟又是什麼呢?」

 我沒有回答,同時還表現出一副我不可能答得上來的態度。

 「怎麼樣啊?」

 刑警再次詢問。

 「我不知道。這事和這案件之間應該也沒什麼直接的關聯吧?就像隆夫自首時說的那樣,由紀子之所以會死,完全只是因為收勢不及造成的。」

 「果真如此嗎?」

 「難道不是嗎?」

 聽我這麼一說,高野沉默了一陣。之後他偏轉了兩三次腦袋,放鬆了下脖頸,傳來卡啪卡啪的輕響聲。

 「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由紀子還活著的話,或許她的手上會掌握有足以拿去勒索岸田家的把柄。」

 「……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或許她手裡掌握了岸田隆夫曾經殺過人的事實,這把柄足以勒索他們。」

 「無稽之談。被殺的人可是由紀子自己啊?」

 「我說了,」刑警再次扭動脖頸,但這一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如果她當時沒死的話……要是當時她只是在裝死的話,情況又會怎樣呢?」

 「……」

 「當時她還沒死。」

 「……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

 「口香糖。」

 「口香糖?」

 「對,屍體的食道中有口香糖。然而據隆夫說,由紀子當時並沒有嚼過口香糖。那口香糖是在你和正樹兩人出門處理屍體之前,由創介交到正樹手上的。當時已經成為屍體的由紀子,又怎麼可能還會嚼口香糖?」

 「……」

 看我沉默不言,高野接著補充了一句。

 「剛才正樹已經向我們坦白了。」



 (夜晚)

 空氣冰冷。深吸一口氣,冷空氣感覺就像是滲入了腦子深處一般。

 我伸直了身子。雖然已經下車,但之前卻一直都憋在硬紙箱裡。

 話說回來,事情的進展也還順利。

 剛聽拓也講述計劃時,我只覺得這種事情很難實現。根本就不可能順利進行,但拓也不停地耐心勸說,最後終於成功了。

 一週前,我化名「八木雅美」,與拓也一道。作為家庭教師,混進了岸田家。之前在文化中心上班時,為了做英語對話講師而認真學習了一段時間,而這份努力終於派上了用場。

 一週後的今天,我們動手實行了之前便謀劃已久的計劃。

 到岸田家去之前,我買了把水果刀和一些蘋果。聽我說這是帶去準備在他學習結束後吃的,隆夫開心得就跟個小孩似的。

 吃的時候,我對隆夫說,讓他試著削削蘋果皮。他皺起眉,說不幹。與預想的一樣,這公子哥兒就連削個蘋果皮都不會。

 從削蘋果皮這事發展開來,我舉了各種例子來取笑他,責罵他,啥都不會啥都不懂的少爺——

 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對隆夫那種歇斯底里的性格瞭如指掌,而且在這幾天時間裡,我還反覆確認過。他的反應正如我所分析的一樣,滿臉通紅的他,就像只慾求不滿的猴子,怪叫著楸住了我的頭髮。我抬手反抗,他就開始動起粗來,我裝成被他推開的模樣向著身旁的桌子倒去,桌上放著水果和刀子——

 我之前已經在我的內衣和胸口間塞了只泡沫塑料的小盒子。那盒子裡有只裝著一百毫升血液的塑料包。血自然是我的血,那是拓也今天幫我抽的,拓也不愧是曾經唸過醫學院的人,注射器用得很熟練。

 倒向桌子時,我順勢把刀子刺在自己胸前,之後便呻吟著倒在地板上。刀子穿過泡沫塑料,刺破了血袋,我的胸口被染得一片鮮紅。

 隆夫大聲怪叫,拓也瞅準時機趕來。拓也設法不讓家裡的任何人靠近我,巧妙地把一家人推入了陷阱之中。

 其後就像之前安排好的那樣,拓也、正樹和我三個人離開了他們家。還別說,正樹這傻兒子,戲倒還演得挺不錯。

 星空好美。

 之後再稍微觀望一段時間,就可以寫匿名信要挾岸田創介了。岸田當年是靠竊取我父親的功績才做大的,我找他要錢,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

 等拿到錢之後,再給和夫哥哥買點啥吧。



 (現在)

 我和由紀子認識的時候,她還在文化中心裡做事務員。我當時雖然也在培訓班裡工作,收入卻不高,每天都過著窮酸日子。儘管我已有個名叫河合雅美的戀人,但還是帶著玩玩的想法,與由紀子開始了交往。

 可由紀子卻真心喜歡上了我。由紀子手上倒還有不少錢,為了我,她倒還真的是毫不吝惜。我感覺自己似乎是抱住了一顆搖錢樹,積蓄花光之後,由紀子開始做起了女招待,她似乎是在為了我而掙錢。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這麼堅強的女人,殺掉的話也怪可惜的。

 但要是她懷上了身孕,逼著我結婚的話,那麼事情可就沒這麼簡單了。如果我和她提出分手的話,由紀子難說可能會因此對我心生殺意。必須得想點辦法——就在我冥思苦想時,由紀子對我說起了岸田創介的事。她說要抓住些對方的把柄,懇求我幫她一把。

 我沒能推辭掉,開始對岸田家展開了調查。隨後,我查明了許多有趣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有關隆夫的情況,這孩子背負著父母的期待,整天被逼著學習,既便請了家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他那人歇斯底里到了病態的地步,只要稍稍刺激他一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發起瘋來。恰在這時,岸田家開始找起了家庭教師來。

 正樹這人也有點意思,他是創介與前妻生的孩子。無可救藥的敗家子一個,而且他和同父異母的兄弟隆夫之間的關係向來不睦。

 由此,我想到了些主意,並且把心裡的計劃告訴了由紀子。

 由紀子也同意了我這個把隆夫搞成殺人犯並借此來勒索錢財的計劃。但無論如何,這事都需要有正樹的協助,我想辦法接近那傢伙,和他說了我的計劃。

 那傢伙立刻便上鉤了。這事不但能陷害弟弟,同時把錢分一半給他的條件也令他怦然心動,看來他平常挺缺錢的。

 只不過,由紀子自不必說,我對正樹也從未說起過我心中真正的計劃,我就只對雅美一個人說過。

 我和由紀子各自訪問了岸田家,作為數學和英語的家教,分別得到了錄用。在隆夫早已是惡名遠揚、沒人敢來應聘的情況下,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依舊用了自己的原名,而讓由紀子使用了假名字。我當時的理由是,這世界其實挺小的,要是以後岸田家的人知道安籐由紀子還活著的話,那麼事情就麻煩了。

 假名字用了八木雅美這名字,即我真正戀人的名字,這一點雖然有些讓人苦笑不止,但這也無所謂了。之後為了適應這名字,即便在周圍沒人的時候,我也還是叫她雅美。

 計劃進展一切順利,但在最後關頭,我實施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一個步驟,正樹大吃一驚。

 這樣子才算完美,當時我就是這樣對正樹說的。反正這事的帳都會算到隆夫的頭上,與我們無關。正樹顫抖著點了點頭,雖然他這人生性膽小,但只要他能把自己也是共犯這點牢記在心的話,那估計也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從第二天起,我就讓真正的雅美——河合雅美做了隆夫的家教。她是我真正的戀人,我拍著胸脯向岸田夫婦擔保,說她一定會嚴守秘密的。

 我告訴岸田夫婦說她也叫雅美,並且還說出了安籐由紀子之前用了假名的事,這一點我是從由紀子的隨身物品中查明的。得知由紀子的真名之後,創介的臉色似乎有些改變。但他卻沒問,她為什麼要使用假名。看來他自己也回想起了由紀子父親的事,想到了之前發生的一切。估計他心裡是在猜想,或許由紀子也是為了替父親討回公道,才用了假名來接近自己家的。

 接下來的事,就只剩下掐準時機,進行勒索了。有關其方法,事先我曾經設計了縝密的計劃。

 這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事後,我和由紀子的關係,由紀子曾出入於岸田家的事,千萬不能讓人發現。為此,我一直保持著小心謹慎。

 但整個計劃卻因為一點小小的失誤而徹底失敗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由紀子竟然會對她哥說起過這件事。

 我把那女人想得太過聰明了。



 (夜晚)

 拓也的完美主義讓我自歎弗如。

 其實根本就不必到這種地方來,隨便找個地方打發下時間就行了。真的跑到這裡來,或許是為了避免對岸田夫婦說明情況時,出現什麼矛盾吧。

 或許這也是拓也這人較真的地方。

 「好了。」拓也大聲說,「動手掩埋屍體吧。」

 我笑了,拓也也笑了。

 「或許在鏟子上沾上些泥巴更好些。」

 正樹說。在拓也的影響下,他似乎也變得會動動腦子了。

 「不,這事倒還不必著急。」

 拓也笑著,向我緩緩走來。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要過來親我。

 「過會兒再挖也不遲。」

 他的右手上拿著樣東西。是什麼?還有,他到底要挖什麼?

 他的笑容驀然消失。

 他為什麼不笑了?

 他手上為什麼會拿著刀?為什麼……?

 緊隨而至的衝擊,讓我不由得嚥下了嘴裡的口香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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