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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家的兒子除了成為他名字由來的那件奇妙的事以外,在三歲之前都很平凡、平順地長大。
至於那件奇妙的事,也沒有人能夠證明是否實際發生過,而且也幾乎沒有人相信。因為只有父親白河高行一個人目擊了當時的狀況。
高行任職於某家製藥廠,是負責設計生產工程的技術人員,兒子出生時,他還在上班。他接到電話後,知道自己有了兒子。他握著電話,另一隻手做出勝利的姿勢,一旁的同事猜到了是甚麼事,紛紛鼓掌向他道賀。
正在加班的他立刻趕往醫院,在病房內見到了精疲力竭的優美子和她的母親。剛才是他的岳母打電話通知他。
兒子在新生兒室。高行安慰了優美子幾句,就走出了病房。
站在走廊上,可以隔著玻璃窗戶看到新生兒室的情況。新生兒室內躺了五個嬰兒,每個嬰兒旁都放著寫了母親名字的牌子,高行想要尋找『白河優美子』的牌子。
但是,眼前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五個嬰兒中,有一個嬰兒身體發出光芒。說不清是甚麼顏色,如果非說不可的話,有點像是白光,那團光包圍了第三個嬰兒。高行揉了揉眼睛再度凝視,這時,光已經消失了,但他看到那個嬰兒旁的牌子上寫著優美子的名字,確信剛才所看到的並不是自己眼睛產生的錯覺。
他再度打量兒子,覺得很像優美子。
回到病房後,高行把看到光的事告訴了優美子她們,優美子躺在床上呵呵笑了起來。「你這麼快就開始溺愛兒子了。」
岳母也笑了起來。
「但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個嬰兒是我們的兒子啊。」高行生氣地說。
「那乾脆為他取名叫光好了。」優美子提議道。
「還真隨便啊。」
高行苦笑著說,但覺得使用「光」這個漢字也不錯。
三天後,他決定了兒子的名字。他為兒子取名叫光瑠,發音為「mi─tsu─ru」。
「不是和光差不多嗎?」優美子說,但隨即點了點頭說:「不過,真是個好名字。」
那時候是初夏,白河夫婦從此展開了無比幸福的生活。雖然第一次養育孩子,難免手忙腳亂,但高行和優美子從來不覺得辛苦。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光瑠已經三歲了。
夏季的某一天,高行下班回到家,優美子滿臉喜悅地站在門口。她手上拿了一張畫紙。
「你看,這是光瑠畫的,我太驚訝了。」
「是喔,他畫了甚麼?」他才脫了一隻鞋子,立刻接過了畫紙。
畫紙上用蠟筆畫了一個紅色長方形的東西。高行幾天前買了蠟筆回來送他。
「這是甚麼?紅磚嗎?」高行苦笑著問。三歲的孩子只能畫出這種程度的東西,但當母親的仍然興奮不已。
「你看不出來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一看顏色就知道了。」
「顏色?」高行再度打量畫紙,發現長方形的東西並非只是用紅色的蠟筆塗顏色而已,而是用幾種不同的顏色塗在一起。「我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顏色。」
「對不對?對不對?」優美子滿臉喜悅,「到底是甚麼顏色呢?老公,你知道嗎?」
高行拿著畫沿著走廊走了進去,打開走廊盡頭的門,那裏是一間小客廳,連著開放式廚房和飯廳。他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解開領帶,巡視四周。當他的視線移向廚房時,找到了答案。
「是冰箱嗎?」
「答對了。」優美子拍著手,「是不是很厲害?」
「嗯。」高行發出感嘆的聲音。畫紙上的顏色和他們家的冰箱顏色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色卡。即使大人也很難畫出完全相同的顏色。
「為甚麼畫冰箱?」
「他說顏色最漂亮。我看了他用過的蠟筆,發現八種顏色都用過了。你瞭解我的意思嗎?在他畫畫之前,那些蠟筆都是全新的,他為了畫冰箱的顏色,用了所有的蠟筆。」優美子雙眼發亮地說。
高行再度將畫紙和實際的冰箱比較,即使對比多次,仍然覺得兩種顏色完全相同。
「太厲害了。」
「對不對?」
「光瑠在哪裏?」
「在隔壁房間。」
高行打開紙拉門,探頭向隔壁的和室張望,看到了身穿水藍色背心的光瑠矮小的背影。光瑠蹲在和室中央,正全神貫注地在新的畫紙上畫著甚麼。「你在畫甚麼?」高行在他背後問道。
光瑠轉過身,露出燦爛的笑容,再度低頭畫畫。嚴格來說,他並不是在畫,而是用蠟筆塗顏色而已。他把一支又一支蠟筆從盒子裏拿出來,塗在畫紙上。
高行坐在他身旁,靜靜地等待,想知道他這次會畫甚麼。畫紙被暗綠色,或者說是草綠色的顏色占據。高行巡視房間,立刻知道他在畫甚麼。
是牆壁的顏色。這間和室牆壁的顏色和光瑠正在畫的顏色完全一樣。
高行把優美子叫了過來,優美子也立刻知道兒子在畫甚麼。
「太厲害了,原來這個牆壁的顏色是用各種顏色混合起來的。」她拿起光瑠用過的蠟筆,語帶佩服地說道。
「不過真的有點奇怪。」高行說。
「甚麼奇怪?」
「通常畫畫不是會畫某種形狀嗎?從來沒有聽過有小孩子對形狀沒有興趣,只塗上顏色而已。還是說,偶爾也會有這種小孩?」
「我也不知道,但這樣也很好啊,如果都和其他小孩子一樣太無趣了。」優美子心滿意足地注視著光瑠。光瑠專注地用蠟筆作畫,似乎並沒有聽到父母的對話。
之後,光瑠持續畫畫。雖然家裏還有很多其他玩具,但自從他有了蠟筆之後,就對其他玩具完全失去了興趣。高行第一次買給他的蠟筆在轉眼之間就變得很短,無法再繼續畫了,高行只能立刻買新的蠟筆。
光瑠畫的東西仍然是床單、窗簾和枕頭這些普通孩子絕對不會畫的東西,這些東西的色彩都很鮮豔,似乎因此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能夠在畫紙上正確重現那些色彩,他畫客廳地毯的時候最逼真,高行沒有察覺那張畫放在地毯上,還不小心踩到了。
「這孩子是天才。」有一次,優美子興奮地說,「他是繪畫天才。我曾經看過其他孩子的畫,每個孩子都只是隨便用現成的顏色,沒有人像光瑠一樣混合多種顏色,更何況他可以畫出和實際一模一樣的顏色。」她在說話時頻頻搖頭,「要不要為他報名參加電視上的兒童節目?」
「這算是繪畫才能嗎?」高行看著兒子的畫,偏著頭問。
「這當然是繪畫才能啊,就好像彈鋼琴,能不能夠正確分辨音色不是很重要嗎?我認為兩者是相同的意思。我覺得以後一定要讓光瑠走藝術的道路。我相信一定會讓眾人大吃一驚。」
優美子心血來潮地說道,就像世間所有對兒女的才華有過度評價的父母,獨自感到興奮不已。高行對兒子在色彩方面有如此敏銳感到驚嘆的同時,也覺得有這種能夠寵愛孩子的理由也不錯。
除了這項特殊的才能以外,光瑠是一個文靜的普通小孩,只是高行覺得他似乎太寡言了,有時候兩、三天都沒有聽到他說一句話,但從他能夠理解複雜的表達方式,以及必要時懂得正確運用語言,就足以證明他的語言能力很優秀。高行認為光瑠可能有自閉症的傾向,所以才不喜歡說話。
但在光瑠上幼稚園後,這種不安也消失了。光瑠似乎和其他小朋友相處很愉快,高行從優美子的口中得知,幼稚園小朋友的家長也都很喜歡他。
「光瑠在幼稚園時經常說話嗎?」有一次,高行問優美子。
「老師說,他很少說話,但會正確回答老師提問的問題,所以好像沒問題。」
「是喔。不過男生不要話太多也比較好。」
「而且老師還說,不需要對光瑠說太多話。」
「甚麼意思?」
「不是有一句成語叫做聞一知十嗎?老師說,只要對光瑠下達一個指示,他就會主動做好老師原本接下來要他做的事,好像知道老師在想甚麼。」
「這是奉承話。」
「是嗎?我有時候也這麼覺得啊,雖然你一定會說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癲痢頭兒子也最帥。」
「本來就是啊。」高行笑著斷言道。
但其實他也曾經有和優美子相同的感覺。比方說,之前的某個星期天,光瑠像平時一樣,在客廳的桌上畫畫。高行看了時鐘,發現客人快上門了。他打算和客人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
「光瑠。」他叫著兒子的名字。
光瑠抬頭看著高行。客人要來了,你去其他房間畫畫──高行打算對他這麼說,但光瑠自己收拾了畫紙和蠟筆,然後走去了隔壁房間。
高行以為光瑠知道有客人要來家裏,所以才會主動去隔壁房間,但優美子說,光瑠不可能知道這件事。
只能說,光瑠的直覺很靈敏。
上小學後,這方面表現得更加顯著。
「為甚麼只有我家的小孩這麼特別?他到底像誰啊?」
優美子參加小學入學典禮回家後,興奮地對高行說。原來參加完典禮後,擔任光瑠那一班班導師的男老師特地叫住了她,問她是否在家用甚麼特殊的方法教育光瑠。
老師之所以會這麼問,是因為在入學前舉行的智力測驗中,光瑠的成績在所有新生中遙遙領先。
優美子回答說,自己並沒有特別教他甚麼,男老師輕聲嘀咕說,那應該是天生智商就很高。那句話聽起來並不是在奉承。
「那孩子認字的確很快,任何東西的名字,只要教他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我之前就覺得他比別的孩子聰明,但如果一直說,你又要笑我,所以我就沒提這件事,現在終於知道,我果然沒錯,光瑠和其他小孩子的腦袋不一樣。啊,太好了,如果是相反的情況,我一定會很難過,但為甚麼呢?為甚麼只有我家的小孩特別聰明?」優美子那一天的心情都很好,好像中了甚麼大獎。不,她應該的確覺得自己中了大獎。
優美子回娘家祭祖時,也和她的母親聊起這件事。優美子的兄嫂和母親一起住在老家,他們有一個讀中學的兒子。優美子不好意思在他們面前一直稱讚光瑠,所以趁他們不在時,和母親聊起這件事。
母親既驚訝又欽佩地聽女兒說完後,想了一下說:
「可能是繼承了爸爸的基因。」
「爸爸?妳是說已經去世的爸爸?」優美子問。她的父親三年前罹癌去世了。
「不是,是妳爸爸的爸爸,所以是妳的祖父。」
「祖父也像光瑠一樣嗎?」
「我也是聽妳爸爸說的,所以不是很清楚,聽說他小時候是神童,無論學甚麼都特別快。他只讀了小學,但很難的數學題也難不倒他,大家都感到很驚訝。」
「原來這麼厲害啊。」
「他長大之後做哪一行?」高行問。
「聽說是印染的手藝人。」
「印染?所以對色彩的感覺也很敏銳吧?」
「不清楚,但應該是這樣。」
高行和優美子互看了一眼,認為絕對不會錯,光瑠一定是繼承了優美子的祖父,也就是光瑠曾祖父的基因。
但是,優美子的母親也對她的公公不太瞭解,只是曾經聽丈夫稍微提起而已。
「他當手藝人的時期,有沒有留下甚麼有趣的故事?比方說,曾經很出色地完成了甚麼工作之類的。」優美子充滿期待地問,但她的母親微微偏著頭。
「聽說他年紀輕輕就死了。」
「啊?是這樣嗎?」
「所以妳爸爸對他也沒有太多的記憶,在他死了之後,才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他生前很聰明。」
「是喔,原來是這樣。」優美子露出有點憂鬱的表情。在研究光瑠的基因時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有點掃興。
光瑠上學之後,他智力過人這件事越來越明顯,他的記憶力和計算能力尤其令人驚訝。他只要翻一遍教科書,就可以記得大部分內容,即使是大人也要用計算機計算的題目,他也可以用心算馬上算出來。
他帶回家的考卷當然都是一百分,優美子每次都興奮地告訴高行。光瑠讀的那所小學有很多人都去讀補習班,已經有人開始為報考私立中學做準備。高行從優美子的口中得知,就連那些學生也對光瑠刮目相看。
白河家的光瑠是天才──左鄰右舍開始議論這件事。當然不光是正面討論,也有出自嫉妒的謠言,說他們讓光瑠就讀不對外公開的魔鬼補習班,不惜砸大錢請了三名家教。高行和優美子每次聽到這些傳聞,就忍不住苦笑。在光瑠升上小學之前,他們在郊區買了一棟透天厝,根本沒有太多錢花在兒子的教育上。
這些謠言並不會影響他們的心情,但光瑠讀小學三年級時,班導師突然登門造訪時,覺得有點不太高興。
「我希望白河同學能夠和其他同學一樣。」臉色蒼白、體型很瘦的男老師坐在白河家的客廳,面色凝重地說道。
「和其他同學一樣是指?……」當時剛好也在家的高行問道,一旁的優美子也一臉納悶地看著班導師。她剛才叫光瑠回去自己的房間。
「學校生活需要有協調性,或者說注重的是齊頭並進。」老師說話有點吞吞吐吐。
「光瑠在學校的表現造成老師的困擾嗎?」優美子問道。她的聲音忍不住有點激動。
「不,也不算是困擾……」
班導師吞吞吐吐地說,光瑠在上課時一臉無趣的態度讓他感到為難。光瑠從來不抄筆記,總是怔怔地看著窗外,觀察周圍其他同學。雖然他上課並沒有講話,每次請他回答,他都能夠回答,而且答案也很正確,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糾正他。只不過班上只要有一個這樣的學生,說會影響其他同學。目前班上漸漸產生了不良風氣,覺得抄寫黑板上的內容,認真聽老師上課很蠢,也很遜。
「所以可不可以請家長提醒白河同學認真上課,認真抄筆記,也不要東張西望……」老師露出求助的眼神看著白河夫妻。
「但是,光瑠並沒有不認真上課,所以才能夠回答老師的提問,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但並不代表他可以繼續用這種態度上課。目前有越來越多同學模仿白河同學的上課態度,那些孩子當然沒有認真聽課。」老師結結巴巴地說到這裏,突然下定決心似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希望你們瞭解,我無法對白河同學有特殊待遇,希望家長好好指導他,要求他和其他同學一樣認真上課。拜託你們了。」最後,班導師低頭拜託他們。
高行在無奈之下答應,會要求光瑠不要影響老師上課。
「太奇怪了,」班導師離開後,優美子不滿地說:「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都不一樣啊,應該尊重每個學生的個性,把所有學生套在同一個框架絕對有問題,更不應該把光瑠和那些普通的孩子相提並論。」
那時候,優美子已經深信自己的兒子是天才。
不光是當時的老師,曾經擔任光瑠班導師的所有老師都不喜歡他,毫無例外,中學一年級時的班導師曾經直言希望他轉學。
「對白河同學來說,這所學校的程度太差了。我在上課時,他也一臉無趣的表情,乾脆讓他去讀私立中學吧。雖然那裏的考試很難,但你們家的兒子應該沒問題吧?」
在親師懇談時,一臉狡猾樣的禿頭中年老師用陰沉的語氣對優美子說。優美子回家後氣鼓鼓地對高行說,光瑠又不是讓老師難以應付的壞學生,從來沒有聽過因為學生太優秀,而被老師要求轉學的事。
優美子原本想讓光瑠就讀知名的私立中學,但高行認為沒必要每天花時間搭電車去上學,對此表示反對,所以光瑠去讀了本地的公立中學,而且那所學校是公立中學中的好學校。
幾天之後,優美子從光瑠同學的媽媽口中,得知了班導師對自己說那些話的原因。聽那位同學媽媽說,那名班導師接光瑠他們的班級後不久,就在課堂上出了糗。
光瑠並沒有做甚麼,只是像平時一樣上課。那名教社會課的班導師突然指著光瑠大發雷霆。他說自己當老師二十年,第一次遇到學生竟然敢在第一堂課上就打瞌睡。
「我沒打瞌睡。」光瑠回答。
「你不要說謊,我剛才看到了。」教師大聲咆哮。
光瑠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只是閉上眼睛,不能閉著眼睛聽課嗎?」
聽到他的回答,班上其他同學都笑了起來。他們以為光瑠在調侃老師,他們一定覺得第一天上課,就敢挑戰老師的學生很大膽。
光瑠當然沒有這個意思,但老師也和其他同學一樣,並不相信他的說法。班導師氣得連頭頂都紅了。他以為光瑠在愚弄他。
「好,那你重複一下我剛才說的內容。如果你沒有打瞌睡,應該可以說出來。旁邊的同學不可以告訴他。」
光瑠事後告訴高行他們,看到老師噴著口水說這句話時,他完全無法理解老師為甚麼這麼生氣。即使老師真的以為他睡著了,在課堂上睡覺是這麼不可原諒的行為嗎?
但是,光瑠那時候的確沒有睡覺,所以對他來說,完成老師的命令易如反掌。他逐字逐句,一字不漏地重複了老師說的話,然後對目瞪口呆的老師說:
「呃,老師剛才說,美國地理學協會在一九八八年決定採用羅賓森投影法之前,都使用麥卡托投影法,但其實應該是范德格林氏投影法。」
班導師露出心虛的表情,一時答不上來,慌忙查了自己的資料。
「喔,沒錯,的確是范德格林氏投影法。嗯,啊,對啊。」他用衣服的袖子擦著額頭上冒出的冷汗。「呃,請問我可以坐下了嗎?」在光瑠問話之前,老師一直愣在講台上。其他學生都竊笑起來,猜想這名老師的威信可能暫時難以恢復。
類似的情況不勝枚舉,許多老師都曾經在光瑠面前吃過悶虧。尤其是理化課的老師,應該冒了最多冷汗。這些老師早就對有深度的自然科學失去了興趣,他們以為教育就是機械式地解說教科書的內容,指導如何解答高中考試習題集。有一位物理老師在教歐姆定律後,被光瑠問到瞬變現象的相關問題後不知所措,最後回答說「我下次查一下資料」敷衍了事,但是遲遲沒有「下次」。光瑠去老師辦公室催促他,物理老師說他在忙,轉身離開了。最後,光瑠只好自己去買了瞬變現象的書,獨自解決了疑問。
不久之後,包括校長在內的所有老師都覺得光瑠是麻煩人物,他們終究不容許任何學生超越學校規定的框架,即使那個學生是學校創立以來,成績最好的學生也不例外。
光瑠讀小學時,即使老師都和他保持距離,白河夫妻也覺得這是天才的宿命,再加上內心的優越感,所以並沒有太在意。但在中學生活進入後半段後,開始產生了各種擔憂。尤其對高中升學的事深感不安,因為很擔心一旦被校方討厭,就會在升學調查表留下不好的評語。
但光瑠本身毫不在意這些事,始終維持著自己的步調,旺盛的求知慾越來越明顯。他幾乎每天都會看完一本書,但並不是小說或是參考書,而是各個領域的專業書籍,才能夠滿足他的閱讀慾望。
高行的書架上連他自己都還沒看過的書,都一本一本被光瑠拿去了自己的房間。看完高行書架上的書之後,他說去圖書館借書。《現代日本的政治變動》、《民族政治》、《教育基本法讀本》、《美國海軍全貌》、《超個人心理學》、《宗教論》、《核武的綜合研究》、《積體電路技術》、《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他廣泛閱讀各個不同領域的書籍,完全沒有任何脈絡和統一性。光瑠所看的都是寫滿文字,可以從中獲得新知識的書籍。
光瑠吸收了各種知識後,除了不斷累積,並用自己的方式加以消化,然後對外發出訊息。對他來說,最方便傳遞訊息的對象當然就是父母,尤其是優美子。
「人格特質可以分為五大因素模式,通常認為人一輩子都會有穩定的人格特質,但妳認為在怎樣的情況下會發生變化?」
那是光瑠中學三年級的秋天,當優美子在廚房準備晚餐時,他問優美子的問題。她完全聽不懂兒子說的話,所以問他在說甚麼,光瑠又重複了一次問題,優美子還是覺得他在說外國話。
「對不起,」她說:「媽媽正在忙。」
光瑠點了點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但是,他並沒有因此停止發出訊息,之後反而越來越頻繁。他總是突如其來地問母親:「程式設計有各種不同種類的程式設計語言,妳覺得人類認為最容易的語言有甚麼特色?」或是「妳不認為攻擊性和探究知識的心,在支配外界這一點上是共通的嗎?」很遺憾的是,優美子沒有一次能夠回答兒子的這些問題。當然,這些內容的問題原本就不可能立刻做出回答,但她的自尊心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這一陣子,我經常覺得自己越來越笨了。」某天晚上,優美子躺在床上時,用疲憊的聲音說道。高行正在檯燈下看著光瑠絕對不會看的娛樂小說文庫本。
「妳在說甚麼傻話啊。」高行的視線沒有離開手上的書,苦笑著說道。
「真的啊,今天那孩子又問我問題了。媽媽,如果可以做一個和真人完全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從符號學的角度來說,這兩個個體……」說到這裏,她搖了搖頭,「之後我就不記得了,反正是很費解的內容,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問題。」
「妳能記得那麼多,已經很了不起了。換成是我,恐怕連聽都有困難。」
「你認真聽我說嘛。你知道我怎麼做嗎?因為每次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說,媽媽也不清楚太悲哀了,所以我反問他,光瑠,你覺得呢?」
「妳應對得很好啊。」
「但沒想到是大失策,那個孩子雙眼發亮地開始說明自己的想法,一口氣說了超過三十分鐘。那時候我正準備做菜,所以手上拿著生魚片刀,站在那裏聽他說話。不,說我在聽他說並不正確,因為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甚麼,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話。因為我問他對這個問題的想法,所以無法像平時一樣敷衍他……幸好中途電話響了,如果沒有那通電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妳不必放在心上,光瑠有時候也會向我發問,我也沒有一次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你被問的次數很少啊,大部分日子都在光瑠睡著之後才回家,好像故意躲著他。」
「喂,喂,妳不要亂說。」高行沉著臉說道,但其實是為了掩飾被優美子識破真相的窘困。這陣子,公司的工作的確很忙,只是並不需要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正如優美子說的,他想到光瑠可能又會問一些他無力招架的難題,所以不想太早回家。
「那孩子一定覺得我這個媽媽很蠢。」優美子有點自暴自棄地說:「他一定覺得我腦袋空空,愚昧無知,連兒子的話都聽不懂。」
「妳想太多了,不可能啦。」
但是,她搖著頭。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眼神看我。如果只是看不起我也就罷了,因為到處都有這樣的母子,我以前也曾經看不起我的父母,但是,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好像在憐憫我,好像在說,妳這麼笨,真是太可憐了。」優美子有點歇斯底里,用毛毯蓋住了頭,痛苦地扭著身體。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即使告訴優美子,光瑠是與眾不同的孩子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尤其優美子的自尊心太強。高行猜想,在優美子至今為止的人生中,從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感到自卑,而且對方還是在讀中學的兒子。照理說,父母在這個年齡的孩子面前,還可以表現得很神通廣大。
高行也不得不承認,尤其在學問的問題上,自己面對光瑠時,也感到抬不起頭,但更感受到極大的不安。他總覺得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像吸塵器一樣,不斷吸收普通的大人也難以理解的知識,會不會是即將發生甚麼大事的前兆?光瑠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捧著令人費解的書籍,自言自語的樣子,有一種讓人難以靠近的感覺,當他看到兒子這樣的身影時,這種想法就更強烈了。
光瑠在中學三年級後,突然不再向父母發問,他似乎終於認識到,自己的父母是平凡人這件事。他在學校時,也不再讓老師為難。雖然老師仍然覺得他礙眼,但他的存在顯然有助於提升學校的形象,所以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經常建議他轉學。
令高行他們納悶的是,光瑠和同學相處時,就和普通的中學生無異。光瑠在班上也很受歡迎,每個學年都會被選為班長。在班會上討論事情時,他很擅長整合大家的意見,甚至能夠洞悉沒有表達意見的同學在想甚麼,引導出成為最大公約數的結論。
「光瑠很會察言觀色,只要有同學內心有不滿,他就會立刻問,是不是有甚麼意見想要表達。」光瑠的同學來家裏玩的時候告訴高行。
光瑠參加了單車社團,在社區擔任社長,發揮了領導能力。每個月都會有一、兩次遠行的活動,光瑠不僅知識豐富,而且發生狀況時發揮了妥善的應對能力,所以從來沒有聽說曾經發生過任何問題。
「你和班上的同學和單車社的同學平時都聊甚麼?」有一次,高行問光瑠。
「甚麼都聊啊,像是電視或是音樂之類的。」光瑠回答。
「你不和他們談符號學的問題嗎?還有宗教或是超心理學、宇宙論之類的問題。」這些都是高行不止一次被兒子問倒的主題。
「才不會聊這些。」光瑠笑著否認。
「為甚麼?」
「因為他們和我年紀一樣大,不可能比我更早發現真理。」他的回答很明快。
高行對「真理」這兩個字有點發毛,但還是假裝認同說:「原來是這樣。」
光瑠對色彩的辨識能力越來越強。隨著年齡的增長,三歲時出現的這種神奇的能力越來越強,越來越敏銳。上小學三年級時,無論是任何顏色,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立刻回答出顏色的組合。
比方說,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優美子很擅長編織,有時候會使用編織機編織。那一天,她使用了帶有朱紅色的紅色毛線編織毛衣,光瑠剛好走進來,拿起好幾團毛線球把玩著。
「媽媽,只有這團毛線的顏色不一樣,為甚麼?」
坐在編織機前的優美子看著兒子手上的毛線,偏著頭說:
「不可能啊,我都是一起買的。」
「但是真的不一樣,這一團的黃色比較多。」
「黃色?太奇怪了。」優美子從他手上接過毛線,和其他毛線進行比較,但無論怎麼看,都覺得顏色相同。「看起來一樣啊。」
「不一樣,絕對不一樣。」光瑠嘟著嘴如此主張。
當時,優美子已經認同兒子對色彩的感覺異常敏銳這件事。於是,她相信了光瑠說的話,翌日把那團毛線帶去毛線店,但中年女店員並不認為有問題。
「一樣啊,妳看這裏不是有批號嗎?這裏的數字相同,就代表是一起染的。」
「會不會是有甚麼疏失,把其他顏色混進去了……」
「絕對不可能。」那名店員不以為然地冷笑著,優美子只好帶著那團毛線回家了。
但實際使用那團毛線後,她確認光瑠的觀察完全正確。用編織機編織時,針腳都很整齊,只要毛線的顏色有稍微的色差,在光線下就特別明顯。優美子發現,使用了那團毛線的部分顏色顯然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雖然不知道是否如光瑠所說,帶有黃色的成分,只知道顏色不一樣。
她拿了那件織到一半的毛衣再度前往毛線店,店員也臉色大變,詢問了工廠。最後得知是工廠在分批時搞錯了。店員當然為此鄭重道歉。
到了小學高年級,光瑠開始用定量表示顏色。
「這一件多加了百分之五的黃色和百分之八的藍色,那一件多加了百分之六的黃色和百分之十五的藍色。」
這是去百貨公司買高行的禮服時,光瑠看到兩件禮服時說的話。高行和優美子完全看不出那兩件衣服的顏色有甚麼不同,因為看起來都是黑色。
這種程度的事已經變成了家常便飯,光瑠對光的感受力比對色彩更加敏感,他具備了能夠感應些微光源的能力。在光瑠五年級那一年的冬天,高行知道,即使看著同一片天空,光瑠能夠看到更多的星星。
具有正確認識顏色和光的能力,和不同凡響的智力──光瑠帶著這兩種能力成長。每逢他的生日,高行內心的不安就漸漸膨脹,很擔心即將發生甚麼狀況。
不久之後,光瑠上了高中。雖然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讀日本全國的任何一所高中,但他說,去讀哪一所高中都一樣,所以選擇了本地的一所公立高中。在他小時候,就曾經斷言一定要讓他讀知名私中的優美子,聽了他的決定後,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收到高中入學通知的那天晚上,白河家一家三口舉行了小型慶祝派對。當時,高行問光瑠,有沒有想要的禮物?光瑠立刻回答:
「可不可以買一台電腦?」
「你不是已經有電腦了嗎?」
光瑠從中學一年級就開始使用電腦,高行也難以理解他用電腦幹甚麼,只知道並不是在玩遊戲。
「我想要一台新的電腦,無論如何都需要另一台。」
「是喔,那好啊。」高行在答應的同時看向優美子,她的神情有點緊張。
他可能想要開始做甚麼。高行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高行也跟著光瑠去了電腦店,不發一語地聽著光瑠向店員訂了很多東西。店員冒著冷汗,回答光瑠使用了大量專有名詞的發問,高行好幾次都聽到店員說:「這可能要請教廠商的技術人員。」
果然不出高行所料,光瑠買了新電腦後,就開始動手了,只是高行並不知道他到底在做甚麼。即使他下班很晚回到家,看到光瑠的房間仍然亮著燈。聽優美子說,除了吃飯時間以外,他幾乎都在自己房間。
「我經過他房間門口時,一直聽到喀答喀答的聲音,那應該是打電腦的聲音吧。不知道他到底在忙甚麼。」
優美子的言外之意,就是希望高行去問兒子。於是,高行在某一次聊天時問了光瑠,但光瑠只回答說:「我隨便玩玩而已。」高行也不便追問。
光瑠進入高中後,和之前一樣,在學校內一天比一天引人注目。他在入學後不久舉行的學力測驗中,獲得了學校創立以來的最高分,在接下來的期中考試中,也令老師感到驚訝。
以他的個性,絕對不可能到處炫耀成績,而且他也根本不在意考試成績,但他是難得一見的優秀學生這件事很快就在全校傳開了。因為各科的老師看到他的優異成績興奮不已,忍不住告訴其他學生。
不光是學生,學生的家長對光瑠產生了更強烈的好奇。優美子第一次去參加親師懇談會時,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說:
「那些家長從頭問到尾。問光瑠在哪個補習班補習?家教叫甚麼名字?可不可以介紹給他們?在飲食上有沒有特別注意哪些問題?使用了哪些參考書?每天的睡眠時間是幾小時?」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即使我告訴他們,沒有請家教,也沒有讀補習班,都是兒子自己看書,他們都不相信。」
「恐怕很難相信。」高行苦笑著回答。
「你不要笑啦,我明明說的是實話,卻被認為是怕別人偷學,所以故意隱瞞教育方法,甚至有人酸言酸語,真是討厭死了。」
以前聽到別人這麼說,優美子都會有優越感,那時候真的開始覺得很煩。
光瑠在學校受到了矚目,但他去學校並不只是為了上課而已。相反地,對他而言,上課只是附屬品。他幾乎把一大半的時間都花在進入高中後參加的社團活動上。
他加入了輕音樂社團。高行得知之後,忍不住打量兒子的臉。因為實在太意外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輕音樂是指搖滾嗎?」
聽到高行的問題,光瑠笑著搖了搖頭。
「不光是搖滾,還研究各種音樂。」
「研究?」
「對,用電子合成器。」
「電子合成器?所以是電子音樂?」
「嗯,我們社團就是以靈活運用電子合成器而出名的,活動室內幾乎有所有的機器,社團成員可以自由使用。這也是我決定進入這所高中最大的理由。」
高行和優美子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臉天真地說話的兒子,他們完全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反對他參加輕音樂社。
光瑠熱心參加每週三次的社團活動,一回到家,立刻埋首在電腦前操作。這就是他的高中生活,高行和優美子只能遠遠地看著兒子。現代的高中生沉迷音樂或電腦並不是稀奇事,也許反而算是很普通,只是當光瑠在做這件事時,高行和優美子忍不住感到不安。
不久之後,光瑠說要去打工。問他為甚麼要去打工,他說想購買電腦周邊商品和零件。他想去二家電子產品量販店打工,他說在那裏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買到他想要的產品。
高行說,如果他想要甚麼,可以隨時買給他。光瑠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想每次都開口,而且既然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購買,在外面花大錢買相同的產品太蠢了。」
經過多次討論,終於決定只能在暑假、寒假,以及春假這些長假期間才能去打工。於是,光瑠從高一的暑假開始,就去那家店打工,幾乎每次都會搬東西回家。然後他一直關在自己房間,在叫他吃飯之前都不會出來。
高行曾經多次去兒子的房間張望,覺得他兒子的房間簡直就像是電子儀器實驗室,到處都是不知道甚麼時候購買的儀器,用無數電線和電子連接器連在電腦上,還有很多擠滿了IC板的板子。
「等我告一段落後,我就會整理乾淨。」每次提醒光瑠,他都這麼回答。雖然大部分高中生都不喜歡父母進自己的房間,但光瑠並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只是從來不會告訴父母自己在幹甚麼,即使一再追問他,他也只是回答:「到時候會告訴你們。」
高行曾經請精通電腦的同事來家裏,去看了光瑠的房間。他想知道兒子到底在忙甚麼。
同事一看房間,立刻發出苦笑說,與其說是實驗室,這個房間整體更像是一台機器,但同事打量了房間內的幾台儀器後,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說,不像是高中生在做的事。
「我知道我兒子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身為父母,高行當然為兒子感到驕傲,「但你覺得這些到底是甚麼?我兒子在做甚麼?」
「我不太瞭解到底是甚麼裝置,但說白了,就是電源。」那名同事說。
「電源?這麼多儀器,只是電源而已嗎?」
同事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電源和電池不一樣。這個系統應該可以藉由電子合成器的演奏,用各種不同的方式發出各種電子信號。」
「藉由演奏?為了甚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必須問當事人。話說回來,你兒子太厲害了,我反而更好奇,他怎麼有辦法完成這些。」
「這個……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知道。」高行嘆著氣說。
光瑠的高中第一年的生活就這樣過去了。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應該算是一帆風順的一年。他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也從來沒有發生任何麻煩,更沒有為異性或是人際關係煩惱。
然而,這一年讓高行和優美子覺得離兒子更遙遠了。高行經常懷疑,那個整天埋頭製作奇妙儀器的少年,真的是自己的兒子嗎?他這一陣子開始覺得,就好像孩子心目中有理想的父母,父母心目中,也有所謂理想的孩子。理想的孩子絕對不是連父母都無法理解的天才兒童,而是適度平凡、不成熟,有時候需要父母操煩的孩子。
光瑠並不是這樣的孩子。高行漸漸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