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坍塌

　　千里一直都記得，那天早上天氣很好，層層白雲遮蓋了大部分的藍天，也擋住了酷暑的太陽，涼風嗖嗖，時不時地拂過眾人的臉龐。綠草如茵，山花爛漫，老闆很有眼光，這確實是個宛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舒適得千里暗自祈禱那一段旅程永遠不要到頭。

　　老闆的馬在最前面，帶著他們一路往上攀登，沒多久，就來到了一處高高的山頭。

　　“這裡叫美麗峰。”

　　“美麗峰？”父親笑道，“誰起的名字？”

　　“誰知道啊，當地人都這麼叫，大概是因為在這裡看的景色最美麗吧。”

　　“嗯……是很美麗。”父親沉吟道。

　　站在這裡遠眺，能看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落，遠處淺藍與純白互相渲染、互相融合的天空與雲層，還有透過這些雲層打落到大地之上的縷縷陽光，以及貫穿其中的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目光所及之處，全是一片綿延不絕的綠色。

　　自小在城市長大的千里，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風光。

　　“漂亮嗎？”父親問道。

　　“漂亮！”

　　“喜歡嗎？”

　　“喜歡！”

　　“哈哈哈，”老闆笑道，“喜歡就讓你爸爸帶你也搬來這裡。”

　　“好！”

　　“你別逗他，我哪像你這麼會享受啊。”父親說著，拍了拍千里肩膀，“喜歡的話，以後爸爸再帶你來。”

　　“嗯，說好了！”

　　回去的路上，行至山腳時，千里說什麼也要自己騎一匹馬。

　　“你就讓他試試吧，不然他不死心，過了前面那段路就到馬場了，都是平路，我們也看著，沒事的。”老闆說。

　　經驗豐富如老闆都同意了，父親實在拗不過千里，只好依他一次了。

　　千里興高采烈地在大人的幫助下下馬，上馬，踏好腳蹬，拉起韁繩，看著跨下的馬兒慢悠悠地邁出步伐。

　　走著，走著，頓生突變。

　　千里那匹馬不曉得受了什麼刺激，忽地一仰頭，脫離了隊伍，撒開丫子往前跑了起來。

　　千里嚇了一跳，他還沒訓練過怎麼在馬奔跑時保持平衡，只聽老闆說過一些理論……千里沒有扭頭去看父親他們，這個時候轉身不是理智的行為，他應該……他應該先穩住身形，再想辦法刹車！

　　千里儘量回憶著學到的東西，隨著馬背一上一下的節奏調整坐姿，身體在東倒西歪中好幾次險些掉下去，不能再拖了！千里嘗試著伸直雙腿，用力往回一拉韁繩——

　　砰——！

　　他華麗麗地摔到了地上。

　　好一會兒，整個人都是懵逼的，痛得連呼吸都緩不上來。

　　恍惚中，有個人抱起了他。

　　“小棋？小棋？怎麼樣？摔傷沒有？”父親臉都嚇白了，把他上下左右看了個遍，就怕看到一灘鮮豔的紅色。

　　千里呆了半天才冒出一個字，“……疼。”

　　其他人都圍了上來，暫且沒發現千里有什麼大礙，於是馴馬師牽馬，老闆和父親帶著千里回到馬場。

　　把千里一身護具脫下來，仔細檢查後，確認沒有受傷，父親的心才放了下來。該說不愧是專業的護具？這麼摔都沒事。

　　“幸好沒有被腳蹬纏住腳。”老闆說。那種狀況可比單純落馬嚴重多了。

　　千里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卻讓老闆和父親都是一愣。

　　“下次再騎的話，我肯定不會摔了！”

　　千里信誓旦旦道。

　　父親和老闆對視一眼，老闆隨即爽朗地笑了起來。

　　“你兒子有前途啊！”老闆說道。

　　父親沒說什麼，揉了揉千里的腦袋。

　　他多怕他會說，我以後再也不騎馬了。

　　短短幾天的行程，千里玩得很盡興，在回家的車上，已經盼望著下一次來會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兩個月後，9月11日，晚上10點。

　　他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個副本的CD在晚上10點刷新。

　　這種重要的戰役父親一般就親自操刀了，千里則和平日一樣，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著。

　　動感十足的音樂聲、喧鬧的技能聲和啪啪啪的敲擊鍵盤聲混雜在一起，譜成了兩人的日常旋律，正當戰況進行到最為緊張的階段之時，父親冷不防地停止了操作。

　　“哎呀！”千里焦急地喊了起來。由於父親的這一個失誤，隊伍裡一下子被BOSS秒了幾人。

　　“爸爸！快點啊爸爸！”千里不住地提醒著，父親還是沒有反應。

　　那時，千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他的行動比他的意識還快，二話不說就乾脆地搶過了鍵盤和滑鼠，操縱起父親的角色來。

　　那個叫“千里尋風”的角色。

　　他全神貫注地，第一次在沒有父親的指導下，打贏了一場那麼難的副本。

　　“爸爸！爸爸我成功了！”千里高興得跳了起來，等待著父親的讚揚。

　　父親一定是故意考驗他，才中途放手，任他操作的，不是嗎？

　　他做到了，他做到了！

　　然而，他沒有等到父親那親切的聲音。

　　千里蹦著蹦著，停了下來，看向父親。

　　父親仰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爸爸？”千里伸出手，推了推父親。

　　一動不動。

　　“爸爸……？爸爸？”

　　一動不動。

　　父親的身體，變冷了。

　　千里的心，也變冷了。

　　世界，瞬間坍塌。

　　後來的時光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周遭人來人往，人來人往，人們窸窸窣窣地說著什麼，反正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父親被帶走了，被帶到一個未知的地方。他也要被帶走了，被母親帶回她的家。

　　父親的葬禮上，他木木地站著，木木地按照母親的指示去做一道道程式，始終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這孩子，他爸死了都沒一滴眼淚的嗎？”身後不遠處，他不認識的三姑媽六姨婆在竊竊私語。

　　“聽說這孩子和他爸一樣，成天就會玩電腦。”

　　“嘖嘖，我當初就勸雪楓，不能讓孩子跟他爸，看看，完全學壞了。”

　　“對啊，現在的孩子都被那什麼電腦給害了，這孩子再不管教管教，早晚跟他爸一樣，玩電腦玩到猝死。”

　　“作孽喲。”

　　“我孩子剛上初三，他就是鬧翻天我也得沒收他電腦了。”

　　“還好雪楓早離了，不然拖到現在，一把年紀，帶著個孩子守寡，還怎麼嫁出去咧。”

　　“是啊，我當時就說雪楓該離嘛，孩子他爸一看就是個短命的相。”

　　千里握緊了拳頭，默默地離開了父親的棺木前。

　　葬禮的後半場，現場起了些騷動——千里不見了。

　　母親慌了，拜託大家都幫忙尋找，自己則先去了原來的房子，沒人，又在附近的大街小巷走來走去，最後，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千里。

　　網吧。

　　啪——！

　　母親一巴掌扇了過去。

　　“你真的要跟你爸一樣嗎？！”母親帶著哭腔咆哮過後，轉身跑開。

　　那就是，他和母親的重逢。

　　沒有驚喜，沒有甜蜜，只有殘酷的現實所帶來的無盡陰霾。

　　她原本以為，過去的已成過去，她已付出了多年青春，她總該可以頭也不回地奔向未來了。

　　卻發覺，曾犯下的錯，是永遠抹消不掉的。

　　人生不會輕易給你重來的機會。

　　千里住進了母親的家裡。母親家是兩房一廳，母親和她丈夫住一間，他們7歲的女兒住一間，只好在客廳支了張床給千里睡。

　　對這突然的來客，意見最大的是千里同母異父的妹妹，她連著幾天大哭大鬧，以表抗議，抗議無效後，改為生悶氣，絕不給千里好臉色看。

　　可無論如何，她也好，千里也罷，都改變不了自己不想接受的事實。

　　讓母親無比失望的是，這個兒子沒有比他父親更好，甚至，更糟。

　　家裡有一台電腦，但千里從來不碰，她丈夫也不會讓他碰。可是，千里對網吧有一種病態的執著。

　　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網癮少年。

　　除了網吧之外，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在家他不苟言笑，終日沉默，從不參與他們的聊天，一有空就跑出去，哪怕沒有錢，他也會去網吧看別人玩，如果母親不許他出門，他就躲在被窩裡，一遍又一遍地玩父親的那個舊手機。

　　為了教育他，母親心力交瘁，沒收他的舊手機，禁足，把他鎖在家裡看書做作業，不給零花錢，恐嚇他考試不及格就打……

　　全然沒用。第一次期中考，千里全班倒數第一，最差的一科只有7分。

　　母親氣得又揚起了手掌。

　　可千里看著她的目光裡，不是害怕，而是倔強。

　　如同看到了曾經的那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