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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銀幣一磅的惡魔》第11章
第十一章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這是個乏味的小鎮,你所住的街區住著一大堆缺乏夜生活的信徒,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燈已熄滅,不會有人注意到你的房門打開,玄關處的地板上縮著一隻發抖的惡魔。

  因此,177的躲藏相當成功,它安全地暴露在地板上,沒有人來踢它。

  二十一分鐘後,它自己慢慢地打開了,像一株長久沒人碰觸的含羞草。它的手慢慢碰觸過地板,四下摸索,被門框燙了一下,轉而扶著牆,一點點站了起來。

  現在的177不再面露困惑,它的咬肌鼓起,眉頭緊鎖,不好說是在忍耐還是憤怒,可能兩者兼有。它的脊背沒有挺直,微微弓著,仿佛時刻準備做出什麼反應,又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在身上,壓得它行動困難。177動了,有一瞬間,你幾乎以為它會後退,但這牙關緊咬的惡魔向前邁出一步,走出了房門。

  它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看著正前方,僵硬到脖子都不轉。不夠明智,在戰場上,士兵要是這樣自欺欺人地呆站著,他們就離死亡不遠。但另一方面,膽敢邁出這一步的人並不多,要知道大部分人不會前進再嚇愣,他們會原地呆若木雞,或者乾脆地轉身逃跑。你覺得177就算死在戰場上,致命傷也不會在後背。

  接著你意識到這想法沒什麼意義:不能用人類的概念來評判惡魔,鮮少有惡魔擔當逃兵,與勇敢無關,只是嗜殺好鬥。再一次,都怪177太像人。

  177站在你的屋子前面,什麼事都沒發生。安靜的幾十秒後它開始東張西望,它懷疑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好像你會從哪個角落裡突然跳出來似的,你才不會呢。你準備讓它出門逛一逛,透口氣,在它走出這個無人的街區前再動手。聖鴿跟著它,銀鏈在它身上,你在它身後幾百米的地方,要動手很簡單。

  那惡魔離開了你的院子,躲進了行道樹之間。順著街邊還算茂密的綠化帶,它選了一個方向,開始前行。

  十一點的老街區空無一人,在樹木掩映中前行的惡魔無人發現。過了最開始一段時間,177的行動又變得有條理起來,它藏得挺好,躡手躡腳,在聽到聲音時蹲下隱藏,沒再出現開始那種反應過度的跡象。它甚至溜進了一間院子——那院子屬於一位粗心大意的老光棍,他不養寵物,沒有妻兒,老是不記得鎖住院子和窗。你不知道177怎麼找出了這一薄弱的突破點,總之,它翻牆進去了。

  你一點都不擔心,在銀鏈上施加的禱言會阻止177傷害任何人,它充其量毀壞一些東西,事後你會替它補償。你希望177手腳利索運氣好,別被主人抓住,它沒讓你失望。四分鐘後,177翻窗而出,黑洞洞的窗口依然一片安靜。不需要用聖鴿旁觀,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它去做了什麼:177現在穿著衣服。

  它出來的一路上都什麼都沒穿,這不叫裸奔,難道會有人認為路上的一隻老鼠赤身裸體嗎?惡魔不穿衣服,你很習慣177一絲不掛的樣子,看它穿著衣服反倒感到詫異,仿佛看到一條穿著袍子的狗。

  它穿著不合身的長褲,還有一件皺巴巴的外套。外套下擺太短,它穿著像件短夾克,結實的肌肉撐起原主人擺放肥肉的位置。褲腿太短,褲腰太寬,177將褲腰位置的皮筋抽了出來,打了個結,系在腰上,變成了一條低腰褲。那身老土的矮胖單身漢行頭穿在它身上,反而有種奇特的潮流感,要是這幅樣子走進幾條街外的夜店裡,那些嗨過頭或者嗑上頭的年輕人多半會認為它是他們中的一員。

  177沒穿鞋子,沒有一雙鞋能裝下它的腳爪。它抓著一頂毛線帽,往自己頭上戴,半天戴不進去,被那對角勾住了。幾秒後它才意識到長角的傢伙戴不了帽子,放棄地將之脫下,塞進旁邊的灌木叢中。它站起來,背挺直了,看上去比之前好得多。177仿佛穿上戰甲的士兵,得到了什麼底氣似的,鎮定了許多,真奇怪,明明只是一套無法構成防禦的普通衣物啊。

  腳步聲。

  177立刻蹲下來,藏到灌木叢後面。那散亂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遠處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出現在附近路燈的光線下,一個踩著一雙高跟鞋、穿著時髦的姑娘。這鎮上典型的夜店愛好者,家境不錯,生活無聊,有錢有時間泡在酒吧裡,有錢買進入時的衣裝與化妝品。不過化妝品的價格這會兒看不出來,她抽噎了一路,臉上的妝容化得一塌糊塗,這多少解釋了為何她會從幾條街外一路遊蕩到這裡。

  你與177都在等著她經過,但她好巧不巧停在了177藏身的地方旁邊,難受地甩了甩頭,捂住了嘴。這姑娘絕對喝了不少,沒有多到神志不清,卻多到會去樹邊嘔吐。

  她走進綠化帶裡,幹嘔了幾下,一轉頭,看見了正要遛開的177。

  你不擔心,這姑娘喝醉了,實際年齡恐怕比穿著風格更小,不難說服。你選擇了街上人最少的時間段,同時也對177被人撞見這回事早有計劃,這鎮上只有你一個聖職者,無論任何人遇見或抓住了惡魔,他們都得交給你解決,無非是物歸原主。

  而177看起來擔心極了。

  它愣了片刻,飛快地後退,可惜前面的片刻猶豫足以讓那姑娘一把抓住它。她的手抓住了177的胳膊,整個人踉蹌著往它懷裡倒去。你不覺得那雙手有多大力氣,可177小心地支撐著她,僵直成石像,卻沒直接跑開,讓這姑娘臉著地砸到地上。

  「嘿,帥哥!」她醉醺醺地說,胡亂摸索著177的臉,在摸到那對角時吃吃笑起來,「真酷,像真傢伙一樣!」

  177沉默了很長時間,你以為它不會理她,但它開口了。

  「你該回去。」它慢慢地說,「太晚了,回家去。」

  177的聲音有點啞,上一次它開口是什麼時候?還是你第一次操它的那天。那姑娘可意識不到這短暫語句的珍貴,她抱怨道:「別這樣,你聽起來像我爸爸!」

  「你家人會擔心你。」177說。

  這話像點著了炮彈,那姑娘猛地抬起頭來,一把推開它,險些把自己摔到地上。177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穩了,她發出一聲咒駡,踢掉了自己的高跟鞋。「他們才不關心我!」她喊道,「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嗚,只有比利關心我……」

  有人被她吵醒,打開了燈,177急忙拉著她跑進了不遠處的小公園。銀鏈沒有被觸發,看起來它並無殺人滅口的意思,它一把姑娘鬆開,那姑娘就開始了一連串語無倫次的牢騷。

  她說爸媽多麼忙,比利多麼好,自己不想再當乖孩子,為了比利自己怎麼學會了很酷的生活,比利如何腳踏兩條船跟一個婊子搞在一起……這等典型劇情,你在各種懺悔中聽到過許多,相關的勸解和安慰一張口就能說出好些版本來。177想必沒有你這樣的經驗,它很安靜,只是聽著,間或扶那姑娘一把,以免她手舞足蹈得失去平衡。你開始思考將她引開的辦法了,177的逃亡被卡在那裡,像一路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出了點問題,你看著它的沉默不語,覺得它也在思索脫身之法。

  你好像錯了。

  「那他就沒那麼好。」它說,打斷了姑娘又一輪「比利多好」的講述。

  你感到吃驚,並且有些滑稽,如果177在你看八點檔時插嘴討論劇情,你的心情大概就會像現在一樣——只是個比方,你不看八點檔。

  「比利是,」姑娘抽噎了一下,「是最好的人!」

  「如果他真這麼好,他就應該愛你。」177說。

  你不知道這句話的邏輯在哪裡,可是那姑娘停下了,仿佛它揭露了什麼了不得的真理。「比利愛我,他說過的,」她小聲說,像要說服自己,「只有他愛我……」

  「那不是真的。」177說,「你很……你很可愛,很多人愛你,將來會有更多。」

  你真不習慣聽到177說這種話,它自己恐怕更不習慣。它說得很慢,像在斟酌用詞,那雙胳膊架著快要滑下去的姑娘,小心得好似捧著一個觸發式炸彈。

  「如果你,受到了傷害,他們都會很難過。」它說,「聯繫他們,讓他們來接你。」

  「我才不要!」那姑娘說,「他們會氣瘋的。」

  「他們只是擔心你,不是真的生你氣。」177說,「給他們打電話,你現在沒法自己回去。喝一點熱湯,洗個澡,去睡覺,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儘管你可能要頭疼一整天,你喝了太多酒。」

  「我餓了。」她直瞪瞪看著地面,沒頭沒腦地嘀咕。

  「所以你才這麼難過。」177說,讓那姑娘咯咯笑起來了。「回家吧。」它又說,「吃點甜的。」

  「南瓜派。」姑娘介面道。

  「嗯,南瓜派。」177說。

  「要很多肉桂粉。」姑娘說,吸了吸鼻子。

  「很多肉桂粉。」177附和道,「記得告訴他們,別忙著吵架了。」

  「嗯。」她又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臉,只把一塌糊塗的眼線抹得更開,「可是我可以自己回家。」

  「你找得到路嗎?」177說,「而且不安全……」

  「安全,我有槍!」姑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比出開槍的手勢。你看見177翻了翻眼睛,「好吧,你有槍……」它哄孩子似的說了一半,突然停下,向前一撲。你以為它終於忍耐到了極限,卻看到它從姑娘手裡奪過一把槍。

  她還真拿了槍,也是,在這個三歲孩子都能合法持槍的年頭,十幾二十歲的姑娘拿著把槍也不奇怪。

  「你不能把槍當玩具!」177說,它的眉頭緊鎖,看上去聽上去都很嚴厲。姑娘扭開頭不看它,它伸手扳著姑娘的肩膀,盯著她發話:「任何人都能從你手裡把槍搶走,當成傷害你的工具,你甚至沒開保險!」

  「我當然知道要開保險,遇到壞人的時候我會開的!」那姑娘反駁道。

  「那你在遇見我的時候就該打開它!」177厲聲道。

  它呵斥的時候像個訓新兵的長官,很凶,那姑娘噘起了嘴,刷地又開始流眼淚了。177的氣勢肉眼可見地弱了下來,卡在要發作不發作的關頭上,看上去有些尷尬。「你現在這樣什麼都瞄不准,」它乾巴巴地說,「我打賭你會先射中自己,然後射中哪個路過的倒楣鬼的屁股。放過自己的腳背好嗎?」

  它說了一個很蹩腳的笑話,那姑娘破涕為笑了一會兒,不知怎麼的突然開始哇哇大哭,一頭撲進177懷裡。177小心地抱住了她,輕輕拍她的背。它伸直了手指,用掌心去拍她,這樣尖尖的爪子就不會抓破姑娘的衣服。你突然想,要是它抱住的是你的話,它大概不會這麼好心。

  你摸了摸你的胳膊,那裡在一陣一陣地起雞皮疙瘩。事到如今,177對那個女孩莫名其妙的溫柔耐心已經不是最大的問題,還有別的,某些……更不對勁的東西。這不對,惡魔不該這樣對她說話。你感到一陣強烈的不適感,像有什麼看不見的、冰涼滑膩的東西趴在你背上。

  你隱約覺得自己察覺了什麼違和之處,那徵兆還不夠明顯,不足以讓你清晰發現——又或者你只是下意識回避著它。

  他們在小花園裡浪費了接近一個小時,姑娘終於去附近的電話亭聯繫了父母。177把她送到了這條街的盡頭,在靠近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前停下。那姑娘已經清醒了很多,開始為糊在他胸口的眼淚抱歉。

  「你人真好。」她說,「要是你不像我爸那麼煩,我一定要跟你約會,我說真的!」

  「先成年再說吧,小姑娘。」177說。

  「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我一直想要個哥哥。」那姑娘自顧自地說,「你這麼帥,又高,有肌肉,脾氣又好,啊,真好。」

  「……」

  「艾米不是個婊子,比利才是,艾米跟我一樣被騙了。她還懷了孕,好可憐。」她絮絮叨叨地說,「如果你是我哥哥,你會幫我揍比利的,是不是?」

  「是的……我會的。」177低聲說,顫抖著吸了口氣,「我得……我得走了。待在便利店裡,等你爸媽來接你,別跟陌生人走,好嗎?」

  「你說過很多遍啦!」姑娘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歪歪扭扭地走進了便利店。

  177看著她進去,站了一會兒,自己轉身,快步走進樹木的陰影中。它走得很快,越來越快,漸漸像小跑一樣,迅速地逃離了街口。你藏匿起來,等它從面前跑過,聽到它喘氣的聲音。它的腳步與呼吸都變重了,拖著的銀鏈開始互相碰撞。你覺得再這樣下去它很可能絆倒自己,它也的確摔倒了。

  那惡魔向前跌倒在地,趴了好一會兒。它沒站起身,只是維持著跪坐的姿勢,肩膀垮塌下來,垂著頭,看起來精疲力竭。177環顧四周,驀然停下,多麼巧合,它又跑回了你的屋子門口。

  這發現讓它掙扎著爬了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又往前走了幾步。它在你院外十幾米的空地上又一次停下,靠著行道樹,慢慢滑了下去。一個惡魔的體能不該如此弱,可它看上去就是一步也無法再挪動。你看著它的臉,心中一突。

  你認得出這種表情,這種表情在說177剛才勸慰女孩的所有話都是狗屁,就算喝熱湯,洗澡,去睡覺,明天一切也不會好起來,再不會好了。

  剛才它穿著偷來的衣服時,你看到它打量著道路,好像在考慮著什麼計畫,好像它準備好了拖著壓在身上的什麼東西最後一搏,如今無論什麼計畫都消失無蹤——你意識到,或許一開始它就清楚自己成功逃脫的可能性有多渺茫,只是不管不顧地讓自己先動起來罷了。現在,因為某些未知的原因,那股支撐著它的氣力突然乾涸了。

  它看著手中的槍。

  你激發了束縛禱言,177像被無形之線拉了一下,可只是幾秒後,它又動了起來。你在銀鏈上留下的符文明明比那種念誦的禱言更加強效,它不該還能動彈,它又不是多強大的品種,只是個混血……你猛然意識到自己弄錯了方向,混血可能就是原因。越高級的禱言越針對惡魔,對強大的惡魔效果有限,同時對人類完全不起效。177身上屬於惡魔的部分小得不可思議,以至於這種符文幾乎控制不住它。

  你開始往177的方向奔跑,銀鏈只有那麼大,能刻印的禱言有限,它只預防177傷人,不妨礙它傷害自己,預防自殺的設施被安置在浴室裡。這安排本該萬無一失,如果它想死,直接在你浴室裡自殺就是,何必辛辛苦苦跑出來再自殺?

  177是不想死的。

  它拿了鑰匙,毀掉攝像頭,從浴室走到玄關,打開大門,咬牙頂著畏懼邁出腳步。它在綠茵帶中潛行,翻牆,偷竊衣服,打量路牌,在這漏洞百出的「放生」活動中竭盡全力地掙扎,像只不屈不撓地撞著鐵籠的野雀。從你買下它以來,它一次都沒嘗試過自殺。

  恰恰相反,為了求生,177已經拼盡全力。就像在風雪中抓著峭壁的旅人,最後鬆開手不是為了求死,只是再也撐不住了而已。

  所有事都有一個極限。

  你向177跑去,六百米,它顫抖著理了理領口,扣上外套最後一顆扣子;三百米,它給槍上了膛,打開了保險,被禱言影響的動作緩慢卻準確;一百米,它舉起了槍。

  你們之間距離只剩下五米,177把槍管塞進了嘴裡。很近了,你能看清它翹起的髮絲與槍上修長的手指,它沒有看你,扣動了扳機。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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