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絕望
如果說有地獄的話,江流覺得,應該是這個樣子。
每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李玄會用消瘦的肩膀把他背下樓,綁在疏導室的檯子上。然後一個接一個的哨兵,帶著戰場上硝煙的味道,一個接一個坐在玻璃的另一端,享受他們每月一次,半個小時的解脫。
那些在戰場上積攢的痛苦的精神碎片,江流是唯一能夠釋放它們的出口,每一絲痛苦都毫無保留的映射在江流的意識上,他用一雙手,體驗了每一寸戰場。
等待死亡的恐懼,失去戰友的傷痛,燃燒的村莊,奔跑的難民,瀕死的兒童,仇恨,瘋狂,絕望……
「這就是戰爭。」李玄一邊擦拭著江流的身體,一邊說,疲憊在他的臉上留下兩個深陷的眼窩,被牙齒咬的殘缺不全的指尖,在白毛巾上留下一個個淡紅的印記。
「睡吧,要不要給你些安眠藥?」
江流無力的搖搖頭,他不想睡,睡著了他就會夢到他的父母和同學,他寧可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不眠的夜晚加速了大腦的混沌,江流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宿舍的四周有數不清的士兵和重武器把守,而李玄連睡覺時,都用手銬將兩人綁在一起。
他明白了在他之前的那個孩子,為什麼從樓上跳下去,他也想到了死。
……
第七天的下午,太陽西沉的時候,幾天沒合眼的李玄,在江流的腳邊睡倒,第20個哨兵走進疏導室,坐在江流的面前。
江流看到那個人的相貌,清瘦,安靜,褐色的頭髮紮在腦後,一雙哨兵中少見的柔和的眼睛,但是滿是疲憊和絕望,像燃燒過的灰燼。
他沒有像其他哨兵一樣,迫不及待的抓住江流的手,而是木然的坐在那裡。
「對不起。」哨兵開口,聲音沙啞,卻很禮貌。
江流抬起眼睛看著哨兵,沒有說話,經過一整天的索取,他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江流熟悉這種態度,來過這裡的哨兵,大多帶著歉意,感激,憐憫,這些感情會穿透李玄脆弱的精神屏障投射到他身上。
如今李玄睡了,精神屏障完全落下,江流無力控制,乾脆自暴自棄的放任自己的精神領域鋪散開去,浸透這位哨兵的精神領域,那是一座古舊的建築,塞滿了塵埃和雜物,寂靜陰暗,如同一座墳墓。
每個哨兵的精神領域都不同,在疏導的時候,江流都能看到,或大或小,可能是一座建築,也可能是一片森林。但無一例外,都充斥著混亂和痛苦。江流想起某個世界,安靜的夜幕裡那座沉默的高山。
「我的朋友死了。」哨兵忽然莫名的開口說到,「昨天晚上,他狂化了。指揮官在我面前,開槍殺了他。」
江流沒有接到悲傷的精神共鳴,這個人大概已經麻木了。
「本來,他今天就可以等到精神疏導的名額。」
江流聽李玄說過,戰場上的哨兵,每個月有一次獲得疏導的權利,對大部分哨兵來說,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和他,從哨兵學校時就在一起,五年前一起應徵,一起上戰場,我們一共有三十幾個,現在,他是最後一個,我認識的最後一個。」哨兵的聲音緩慢而空洞,像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在學校的時候,最大的願望,是畢業後做一名警察,在自己家附近執勤,每個週末,都可以回家吃飯。他想他的媽媽,自從哨兵覺醒後,他就再沒見過家裡人。現在,他死了,他本不想上戰場的……如果他能早一點得到疏導的話……」
哨兵把臉埋在手裡,無聲的沉默著。江流看到他的精神領域,下起陰冷的雨。
「一切都是因為這場戰爭,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
哨兵微弱的聲音,居然在江流心裡激起一絲憐憫,這種情況的自己,還有資格憐憫別人?江流再一次嘲笑他體內嚮導的本能,可是,此刻的他還沒有發現,哨兵和嚮導間的本能,有多麼強大。
「那麼,離開這裡好了。」趴在檯面上的江流,冷冷的說。「把我也帶上,帶我一起離開這裡。」
話音未落,江流的心被共鳴震得一顫,他疑惑的抬起頭,看到哨兵改變了臉色,睜大雙眼看著自己。
「你說什麼?」哨兵聲音因懷疑而顫抖。
「帶我,離開。」江流看著哨兵的眼睛,重複了一次。
剎那間,江流看到哨兵內心那座陰暗的城堡,像點燃的木炭一樣燃燒起來,紅色的火光點亮了內裡的荒蕪。
「不行,這不會被允許……」哨兵拒絕著,可身體卻站了起來,江流的的共鳴,接收到哨兵排山倒海般的慾望。
江流驚喜的發現,他能影響這個哨兵,他能讓這個哨兵聽從自己的要求。但是此刻的他並不知道,他剛才的邀請,對於一個行將崩潰的哨兵來說,是多麼甜美而強大的誘惑。
「沒關係,你帶我離開,我們可以在一起。」江流開始不顧一切的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你會跟我結合?對嗎?你是這個意思?」哨兵的眼睛開始發紅,他撲過來握住江流的雙手,那一瞬間的快慰讓他幾乎發狂。
「我帶你走,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跟我結合。」哨兵發瘋般揉搓江流的手,從他身上釋放的哨兵信息素濃重讓江流透不過氣。
「打開,把這個擋板打開,讓我出去。」江流此刻的話,就是不容違背的天意,哨兵毫不遲疑的把雙手摳進玻璃擋板和檯面的交接處。
「啊!」隨著哨兵的一聲低吼,厚重的玻璃擋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從接縫處裂開幾條銀色的裂紋。
「用力啊,救我,救我出去!」江流興奮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隻手從後面摀住他的嘴,疏導室裡響起李玄驚慌的叫喊。
「你們在幹什麼?哨兵!冷靜!門衛!!門衛!!」
刺耳的警報聲炸開,哨兵一聲嗚咽收回手摀住雙耳。
「江流你幹了什麼?」李玄歇斯底里的拉住江流。
「我要走!我要離開這裡!!」江流死命的掙扎,「哨兵!調低你的聽覺!!」
「住手!」
江流感覺到李玄的手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暗示強制性的擠進來,江流咬緊牙用精神屏障把暗示狠狠的擋回去。
「哨兵!把屏障砸開!!」
重重的一拳砸在玻璃幕牆上,在鋼化玻璃的中心炸開一圈細碎的裂痕。
「快啊!」隨著江流的叫喊,又是一拳砸過來。
「江流!!你在傷害他!」在李玄的叫喊聲中,江流看到炸開的玻璃中,染著飛濺的血跡,來自哨兵的拳骨。
「你現在就是讓他去死,他都會去的,你不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哨兵!」
李玄的話讓江流愣了一下,他看到哨兵的雙眼,那雙眼睛裡除了瘋狂,還有虔誠,依賴,渴望……
門外幾個帶槍的士兵衝進來。
「快把你的暗示收回來!」
「不要!!」江流幾乎要失去理智,「我要離開,讓我回家!我要回家!!」
「可你的家已經不在了!!」李玄在江流的耳邊大喊。
「什麼?」江流愣住了,轉過頭定定的看著李玄。
「你除了這兒沒地方可去,你的家,C市在那一次空襲中已經被炸平了,除了你們這些被搶出來的嚮導。」
李玄的臉,像他身上的白衣一樣慘白,但是,江流在他的精神領域裡,找不到一絲謊言的痕跡。
「那……其他人……我的家人……」江流的腦子開始發木。
「都沒有了。」
江流愣了片刻,接著,疏導室裡響起這個少年歇斯底里的嘶吼。「啊——!!!」強大的精神共鳴將房間裡包括李玄在內的所有人,震得抱頭縮成一團。
所有人,一切,江流抱著頭,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他不敢想,不敢接受,他不能接受,整個世界像黑色的漩渦一般旋轉,他沒有地方可去。
他看到哨兵站了起來,他看到了哨兵腰裡的配槍。
「哨兵。」在他的呼喚中,哨兵抬起茫然的眼睛。
「殺了我。」
哨兵的身體震顫了一下,江流感覺到來自他本能的抗拒,但崩潰的江流不管這些,探出精神觸絲,強行撬開哨兵的意識。
舉起槍,殺了我。江流把精神暗示狠狠的灌進哨兵的大腦,然後他哨兵顫抖著胳膊,舉起了槍。
「江流,不可以!」李玄掙扎起來,被江流一個共鳴震倒在地上。
「殺了我!快啊!」江流朝哨兵大喊著,他只有這一種方式能從這個噩夢中解脫出來,他將更大的精神壓力注入哨兵的意識裡。
「想想你的哨兵!」倒伏在地上的李玄掙扎著說出這句話,將一個微弱的暗示投過來。
江流的眼前出現一個高大黑暗的身影,是他,江流的內心猛的劇痛了一下,可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失落,這只是你的自作多情而已,沒有會來救你。
「開槍啊!」江流對著哨兵下達了最後的命令,他知道哨兵無法抗拒服從嚮導的本能。
忽然,他看到了眼淚,舉著槍的哨兵,望著自己的眼睛裡,滾下兩行淚水。
「對不起,我做不到。」蒼白的聲音中,哨兵調轉槍口,指向自己的胸口,扣動扳機。
在震耳欲聾的槍響中,江流看到哨兵背後爆開的血花,哨兵面帶微笑的臉,在自己面前慢慢的落下。
「混蛋啊!」分神的瞬間,江流的頭被李玄一把按在地上,強大的精神暗示瞬間封住江流的行動,江流只呆呆的看著倒在地上的哨兵,一雙望向自己的柔和的眼睛。
「急救室!急救室!他沒死!」李玄焦急的叫喊著士兵,「我用了暗示,他的槍沒對準心臟,他能活下來!帶他去搶救!」
在一片混亂中,哨兵被抬出去,留下地面上的一片血跡。
「哨兵,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嚮導,他們寧可死,也回保護你,你知道你剛才那麼做,有多麼殘忍嗎?」
李玄顫抖的聲音,幾乎沒有進入江流的大腦,江流的大腦裡只有一片空白。
沉寂片刻後,疏導室裡響起江流撕心裂肺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