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西涼過後是故鄉
接下來的幾天,鎮西關的軍營裡消停了下來。
也不知是否是蘇長安鋒芒太露,自從顧牙朗那日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於找他麻煩。
就連他去到鎮西關那裡尋要兵甲也未有絲毫阻礙,鎮西關只是微微思索,便讓人為他帶來了一千套兵甲。
而陷陣營的訓練也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只是時間太短,雖然未有什麼太大的成效,但是相比於以往,這些士卒的精氣神卻是要好出許多。
終於,明日便是大軍開拔,趕赴西涼的日子,蘇長安早早結束了一天的訓練,仍有士卒休息,只是規定不許飲酒,更不許離開軍營。
然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營帳,卻見青鸞尚還在修行,直到他走進營帳,方才睜開雙目。
青鸞的修行速度很快,快到匪夷所思。
從他們逃到道觀,青鸞修為盡失,到現在也才兩個月出頭的時間,青鸞的境界便已到了繁晨境。雖然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本身天賦異稟,又曾是星殞。可同時也與她這段時間來近乎不眠不休的修行有關。蘇長安看在眼裡,自然是心疼無比,雖然也曾說過青鸞幾次,可青鸞每次雖然很是乖巧的答應,但最後依舊我行我素。
見到蘇長安走進來,青鸞站起身子,從懷裡掏出一隻手絹,如同妻子一般為他擦拭了額頭上的汗跡。雖然這樣的事情,青鸞在這些日子以來,並未少做,但蘇長安還是覺得有些不適,臉色更是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
「昨天,你沒睡好。」青鸞滿意的看了看蘇長安乾淨的額頭,出言說道。
「嗯?」蘇長安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他與青鸞同住一個屋簷下,許多事情,自然是逃不過她的眼睛。
「為什麼?」青鸞不解。
蘇長安搖了搖頭,卻不知如何說起。這幾日,他總是夢見那天的那十二枚人頭,特別是那位年紀輕輕,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的眼睛總是在夢中注視著他,讓蘇長安不得安眠。
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在那之後,蘇長安還是忍不住讓人拿來卷宗,仔細的查看了那十二人的身世。其餘諸人都是些窮凶極惡的匪徒,死了便是死了,蘇長安倒未有覺得有絲毫不安。可那名比他還年幼些許的少年,卻是因為偷了些許東西,便被急於招兵買馬的觀滄海看上,強行送往了陷陣營。
殺他固然是為了嚴肅軍紀,杜絕以後在發生這樣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以一個人的命,換去更多人的命,這是很合算的買賣。但,人命,又豈能用交易來衡量,尤其是相對於那些窮凶極惡之徒,那位少年更為無辜。
這樣的事情,青鸞自然不會懂,蘇長安也自覺有些矯情,所以也不願意說。
卻在這時,營帳外,傳來一道有些怯懦的聲音。
「南將軍,你...你有空嗎?」
蘇長安聽出這是那位被他仍命為傳令官的劉長玉的聲音。
「何事?進來說吧。」蘇長安道。
得到蘇長安的許可,那少年便唯唯諾諾的走了進來,還未待蘇長安問他究竟所謂何事,那少年便搶先撲通一聲跪在蘇長安身前。
蘇長安的眉頭一皺,明天便是軍隊開拔去到西涼的日子,這個時候,劉長玉跪倒他的身前,他想要做什麼,蘇長安自然也就能猜到一些。
這劉長玉不比鬍子,鬍子是有真本事,而且在那群士卒中威望極高,蘇長安用他是看重了他的本事。但這劉長玉不同,蘇長安升他為副官,是因為他年紀尚小,而且觀他那日在牢房中的模樣想來定是沒有少受那些士卒的欺辱,故此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待到身旁。
這些日子,他做事勤快,又機靈,所以蘇長安對他還算很是滿意。
可若是他要是以為如此,便可以讓蘇長安放他離開,這就未免太天真了一些,畢竟陷陣營的士卒可沒有一個是真正自願上戰場的,若是開了這個先河,恐怕好不容易穩定的軍心,又得大亂。
這麼想著,蘇長安的臉色一變,聲音也低沉了幾分,說道:「你有何事,站起來說吧。」
但劉長玉卻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反而連磕數個響頭,每一下都用力極大,碰碰作響。「小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大人成全。」
蘇長安的面色愈發難看,但嘴裡還是問道:「你有何事說來便是,這般苦肉計,與我無用!」
劉長玉知道蘇長安的脾性,所以也趕忙站起身子,說道:「小的的修為將軍是知道的,去到西涼,九死一生。」
「所以呢?」蘇長安的眸子愈發陰冷。
「不瞞將軍,小的自幼家境貧寒,我母親一手將我拉扯大,還送進武館學了些本事。本想著某個差事好生孝敬母親,只是卻不想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的母親因為常年勞累染上了惡疾,小的無錢財與她養病,只得鋌而走險,去到醫館偷藥。可卻被看管藥房的護衛發現,失手...失手將之打死。」
「小的自知有罪,去到西涼從軍也算是戴罪立功。只是...我家母親年邁,我實在放心不下。只想求將軍網開一面,讓我臨行前能去看她一眼。若是將軍成全,小的以後定然鞍前馬後,結草相報!」
說完這些,劉長玉再次跪下,雙目含淚,又是幾個用力極重的響頭扣出。
蘇長安聽完這番話,眉宇間的冷意淡去,但這劉長玉的一番話究竟是真是假,他也難以分辨。
本想要拒絕,但腦子裡又不由得浮現出那位被他殺死的少年模樣,心底一軟,他很認真的想了想後,終於是說道:「好!我與你一道去。」
劉長玉一愣,隨即面露喜色,當然他也知蘇長安與他一道有監視之意,可他並不在意,畢竟蘇長安能應允他此事,已是法外開恩,其餘之事他並不在意。
他本想著詢問蘇長安自己能否換一套衣衫前去,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記起自己出了這身甲冑,剩餘的便是囚服,也就作了罷。
倒也就不再多言,領著蘇長安便朝著自家方向走去。
劉長玉的家在離城西不遠一處貧民窟裡,與他所說的相差無幾,是一處很是破爛的木屋。
或許是應了那句近鄉情怯之言,原本一路急促,恨不得馬上飛奔到家的劉長玉,站在了家門口,身子卻莫名的顫抖了起來,幾次抬手敲門,卻似乎又在害怕些什麼,最後又都將手放了回去。
蘇長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卻未有出言催促。
直到好一會之後,劉長玉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終於鼓起勇氣,敲響了房門。
「誰?」屋內之人好像已經入睡,聽聞聲響,如同被驚醒了一般的問道。
那聲音很是蒼老,裡面的甚至帶著些許警覺。但劉長玉的鼻子卻是一酸,聲音有些顫抖的回應道:「是我。」
「玉兒?」那屋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而後破舊的房門被打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看模樣不過五十歲上下,但或許因為太過勞累的緣故,她的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更是密密麻麻。
但待她看清眼前男子的模樣時,身子卻忍不住顫抖了起來,「玉兒,玉兒。你總算回來了!你這段時間到底去哪裡了!」
老婦人似乎是在責怪劉長玉,但臉上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高興,以至於喜極而泣,兩行濁淚順著臉頰便流了下來。
劉長玉的身子在那時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一般的說道:「是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劉母剛忙將之扶起,口中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而這時她發現了在一旁立著的蘇長安,她見他一身甲冑,再觀自己兒子亦是如此,不免有些疑惑。
「玉兒...你這是...這位軍爺又是...」
劉長玉的臉色一暗,說道:「母親,外面風大,我們進屋說吧。」
劉母這時也才覺得將蘇長安放於屋外不是待客之道,趕忙點頭說道:「好好,進屋說!」
待到去到屋內,蘇長安才發現這劉長玉的家中比他想像中還要潦倒幾分。
本就狹小的主廳中,只放著一張缺角的木桌與幾張破舊的竹椅,邊角還有一個木桶,裡面放著米糠參半的食糧。牆頭掛著些泛黃的醃菜,中間一塊孤零零的臘肉顯得格外刺眼。
待到二人落座,劉母趕忙走到蘇長安的跟前問道:「軍爺,我家玉兒是不是犯了什麼事?我家玉兒自小乖巧,如果幹錯了什麼,那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沒有管教好,你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為難他啊!」說著,這年邁的婦人就要跪下。
這段時間,觀滄海拉著犯人充軍之事在西江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劉母雖是婦道人家,但見自己的兒子消失數月後身著甲冑歸家,自然也能猜到幾分。她也不懂得什麼軍國大事,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受苦,也就顧不得所謂的臉面了。
劉長玉的臉色也是一暗,自己犯了命案,不僅未有盡到孝道,還讓母親蒙羞,想到這裡,他愈發愧疚。
蘇長安哪受得起如此大禮,他眼疾手快的將之扶起,笑著說道:「大娘何出此言,長玉可不是犯了事,是一聲本領被觀滄海大人看重,招入軍營,與那些囚犯怎能相提並論!」
本來低頭不語的劉長玉聞言,猛地抬起頭,看向蘇長安的眼神裡,先是不解,隨即便是一抹濃重的感激。
劉母聞言也是一愣,她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玉兒、玉兒沒有犯事?」
「自然沒有。不是你也說了長玉素來乖巧,又怎會犯事?」蘇長安依舊笑呵呵的回答道。
他一臉和煦,而且對於劉母喋喋不休的詢問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模樣,這讓見慣了蘇長安殺伐果斷一面的劉長玉不禁生出一些不真實感。
「那玉兒怎麼會突然就從了軍呢?」劉母似乎還有些不信。
「長玉兄機靈能幹,自然逃不過觀滄海大人的法眼。再說了,你見過哪個發配充軍的囚犯一個月能有八兩銀錢的?」說著蘇長安便從袖口中掏出一些碎銀塞入劉母的手中。「這些都是長玉這些日子不捨得用的,叫我存著孝敬你的,你可得收好了,到時候長玉可指著他娶媳婦呢!」
「這麼多錢啊?」劉母看著手裡的紋銀,她這一輩子或許也未曾見過如此的銀兩,心裡驚訝的同時,也對於蘇長安的話不再懷疑。她趕忙將之收好,連連點頭,又看了看一旁的劉長玉,笑著說道:「我兒子有出息了,當大官了!」
「對啊,所以大娘你就不要擔心了,安心在家等著我們從西涼回來...」
蘇長安的話方才說道一半,那劉母的臉色一變,「去到西涼?你們要去西涼,明日要出征的大軍就是你和玉兒?」
「......」蘇長安自知失言,觀劉母神色方才放下的心定然又懸了起來。可又不知道當如何安慰,故此只有沉默了下來。
倒是一旁的劉長玉反而是走了過來扶起自己的母親安慰道:「母親放心,我這去也是建功立業,而且有南將軍照顧定然不會有什麼事的。」
劉母一陣迷茫,她一個婦道人家,只知嫁夫從夫,夫死從子,許多事情都是聽人道聽途說,向來少有主見,只是知道擔憂自己的兒子。
而劉長玉的話在她心裡份量自然極重,她雖然還有擔憂,但卻不好再說什麼話反駁。只是嘴裡不住的叨唸著要劉長玉一定要活著回來,甚至還給蘇長安連連作揖,讓他好生照顧自己兒子。
劉長玉雖然一直信誓旦旦的寬慰著自己的母親,但蘇長安還是隱約間看見他眼圈紅紅,似乎極力忍住,才能使裡面的東西不掉落下來。
而後劉母又留著二人吃飯,更是將家裡唯一一塊臘肉取下,為二人弄了一桌雖不豐盛,卻美味至極的飯菜。待到後來,劉母仍然依依不捨,幾次想要規勸自己的兒子留下,但最後都還是被劉長玉反駁。直到時間到了亥時,老婦人才撐不住,在劉長玉的伺候下去到屋內沉沉睡去。
劉長玉收拾好桌椅,本想給自己的母親留下一份書信讓她照料好自己,卻轉念一想自己的母親大字不識,倒也就做了罷。
做完了這些,他雖然心頭不捨,但也知是到了離開的時刻,低著頭隨著蘇長安便出了房門。
卻不知為何,走在前面的蘇長安忽的停下腳步,劉長玉心頭疑惑,正要說些什麼,卻見蘇長安正皺著眉頭看著前方的某一處,他亦趕忙隨之看去,卻見不遠處正躺著一道身影,他趕忙走上前去查看,卻見那是一位乞丐模樣的老者,他下意識的伸手探查他的氣息,卻發現他早已斷絕生機。
這樣的事情,即使是在繁華的西江城裡也不算少見,他衝著蘇長安搖了搖頭,正要向他稟告此人的狀況。卻見蘇長安的手忽的一抬,那具屍體便猛地飛入他的手中,而後劉長玉感到一股靈力湧動,那具死屍便在那時猛地爆開,變得血肉模糊,除了尚還能看清人形,卻決計無法分辨出他身前的模樣。
劉長玉心裡不解,他覺得這老者死了已是可憐,又與蘇長安無冤無仇,何必再糟踐他的屍體。
「今日亥時一刻,陷陣營傳令官劉長玉趁夜色逃脫,未果,處以凌遲而死。」蘇長安冰冷的聲音卻在這時響起。
劉長玉先是一愣,隨即變明了了蘇長安的意思,他臉色一變,不可思議的看著蘇長安。
「南...南將軍...我...」或許因為太過激動的原因,他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蘇長安卻不理他,提著那具屍體便要離開,但方才走出幾步,他又像是忽的記起了什麼一般,轉頭看向劉長玉說道:「帶你的母親離開西江吧,西涼守不了多久了。」
說罷,便再也不去看劉長玉一眼,轉身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第二日,天色還未徹底亮起。
包括陷陣營在內的鎮西關九千大軍已經集結完畢。
大軍出征,自然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所以全西江城的百姓夾道相送,神將觀滄海親自於城門為大軍壯行。
鎮西關當著諸人之面飲下一碗壯行酒,策馬揚鞭,領著近一萬大軍就要朝著西涼方向奔去。
蘇長安的陷陣營落於隊尾,他見前方士卒都已開始奔走,正要下令陷陣營跟上大軍,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南將軍!等等我!」
蘇長安一愣,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眼熟,他轉頭望去,卻見劉長玉身著甲冑一路氣喘吁吁的小跑而來。
蘇長安的眉頭一皺,有些不解的看著已至身前的劉長玉問道:「你為何來了?」
他想不明白,昨日自己明明已經放他一條生路,他又何必出現?就算不顧及自己的性命,也當好好想一想他那年邁的老母親。
劉長玉對於蘇長安的不悅視而不見,他笑著看著蘇長安,有些憨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說道:「我的母親不願意離開西江。」
「她說,西江是她的家。」
「做兒子的,得幫她守住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