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直到故事都到達終點
於是,在諸人詫異的眼神中,蘇長安的身子慢慢向著半空中上升。
憑空虛立。
這是天聽境修士才特有的能力,而蘇長安才地靈境,按理說這應該是相當不尋常的一幕。
但是很顯然,在場的諸人對此都不太放在心上。
他們真正關心的是,蘇長安方才所說的那番話。
他說,楚惜風,魂當歸星海。
沒有自己星星的星殞是去不了星海的。
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但凡有些見識的人,都約莫知道那麼一點。
其實,在這個世上幾乎沒有人真正的知道,那片星海之中究竟有什麼,而英魂去到了那裡又究竟會怎麼樣。更多的,世人把他當做一種榮耀,一種真正的星殞,理應享受到的榮耀。
更何況,去到了星海,魂魄便可以留下,不管怎樣,留下英魂,終歸比死去好。
所以,楚惜風去不了星海,對於在場大多數人來說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所以但聽聞少年的這一番話,以及見到他身上的一系列變化時,他們的心裡,尤其是那群刀客的心中不由燃起了些許希冀。
但同樣,但凡真正瞭解星殞之人,都對此並不報有多大的期望。
沒有自己的星星便去不了星海。
這是規矩。
星辰閣的規矩,亦這方天地種所有生靈都需要遵循的規矩。
難不成蘇長安還能為楚惜風變出一個星星不成?
這個疑問就在此刻浮現在諸人的腦海。
這自然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所以,已經在彌留之際的夏侯淵的眸子裡嘲弄更深。
身為星殞,他自然無比瞭解這個規矩。這個被星辰閣定下的規矩,從古至今,他從未聽聞有人打破。即使是再古老,再強橫的星殞都不行。更何況,只是眼前這個不多地靈境的小屁孩。
但,這世上從來不乏不守規矩之人。
比如,三年前那個雪夜,那位刀客,便壞了星辰閣的規矩。
而現在,輪到了他的徒弟。
他們有一樣的刀,一樣的眼神。甚至不知是否是巧合,他們在要壞掉星辰閣的規矩之前,亦有著同樣的修為——地靈境。
蘇長安上升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最後他停留在裡地面百米的高空之中。
他昂著頭,看著天空,手上的刀亮如白雪,一陣陣罡風與刀意在他身體的周圍湧動,揚起他的發絲,吹開他的衣袂。
他沉著眸子,眉宇間煞氣縈繞。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看著那立在半空中的身影,不明所以。
只有青鸞。
當她看到那位少年的背影,看到他手中那把耀眼的刀,看到兩顆星辰與兩位星殞之間的命線漸漸浮現。
她的心頭一震,終於明了了眼前這位少年究竟要做些什麼。
一如三年前那位刀客所做之事,他要斬命線!
夏侯淵的眼睛終於在這時閉了下去,他的肉身漸漸化作星光朝著遠方散去,而星辰的命線也在這一刻完全顯現,他的英魂化作一道明亮的光點就要順著這條命線想著星辰奔去。
但不知為何魂曲未響,他的英魂一陣徘徊。失去了魂曲的牽引,他的英魂難以找到歸去星海的路。
是的,青鸞並沒有吹響魂曲,在她意識到蘇長安要做什麼那一刻,她便收起了自己的玉簫。
這樣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個星殞都有自己的時辰,何時死去,何時回歸星海,都在星辰閣的掌控之中。
而身為星辰閣的送葬者,拖延這樣的時辰,勢必是會付出極大的代價的,但青鸞覺得,這樣的代價尚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但她的臉色還是變得愈發蒼白,甚至體內隱隱又氣血翻滾,但卻被她強行運起靈力將之壓制。
夏侯淵的英魂愈發急躁。他不住的翻滾,衝著青鸞發出一陣陣無聲的咆哮,似乎在質問她為什麼不送他去到星海。
蘇長安依舊沒有出手的意思,他還在等。
直到數息之後,楚惜風的眼眸漸漸也隨之閉上,然後他的肉身消散,英魂出現,當然隨之一起出現的還有鏈接他與星辰的命線。
就在那一刻,蘇長安身上的氣勢陡然變得磅礴,就像是在密林中蟄伏許久的猛獸終於看見了可口的獵物。
只聽一聲刀鳴乍起,衝天刀意如旱地拔牛,直入雲霄。
天地間的某些東西,似乎意識到了眼前這個少年想要做些什麼,也明了這個少年似乎真的能做到些什麼。
故此,在那一刻,雲海翻騰,電鳴雷閃。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向他發出警告。
但蘇長安對此卻視而不見。
他的身形猛然一動,兩道刀光破體而出。
它們如離弦之箭一般,直直飛向天際,飛向那兩顆即將熄滅的星辰。
那是兩道很不起眼的刀光,甚至在場大多數達到繁晨境的修士都可以斬出這樣的刀光。
但不同的是,待到兩道刀光飛出不過百息之後,刺啦的兩道聲響一前一後的響起。
天際中那兩道看上去也不太起眼的絲線也在這時被這兩道刀光所斬斷。
可天嵐院外的眾人區在此刻安靜了下來。
大多數人都知道,那兩條絲線究竟為何物。
那是命線,連接著星殞與星辰的命線。
裡面包含著因果,命理等種種玄妙的東西,莫說修士,就是無數不甘死去的星殞亦是無數次的嘗試過將之斬斷。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失敗了。
命理玄妙,因果難測,尤其是純粹依靠力量所可以斬滅的。
他需要更多,更複雜的東西,才能將之破壞。
但沒人知道那些所謂更複雜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所以也就沒有人曾真正斬滅過命線。
可現在,眼前這個看上去不過地靈的男孩卻偏偏做到了。
那一刻,雲海翻騰的愈發劇烈,一陣陣狂風乍起,不斷的吹向那位立在半空中的少年,似乎冥冥之中的那股意志在此刻終於變得憤怒。
但蘇長安那一白一黑的一雙眸子裡卻是光芒一閃,一道威壓盪開。
那道威壓中所包含的氣勢如此駭人,即使相隔百丈的眾人在那一刻也下意識的在心底生出頂禮膜拜之意。而天地間方才還山呼海嘯一般的怒吼也瞬息旗鼓偃息。
就像是看門的惡犬迎回了真正的主人,護食的豺狼見到了暴怒的雄獅。
冥冥之中的那股力量在蘇長安身上那突然發出的氣勢之下終於褪去。
但蘇長安卻並沒有因此停住,他向著兩側伸出了自己的手,在虛空中一握,便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那時被他握在了手中。
然後他雙手交錯,那位於他身體兩側的兩根命線也隨之開始移動。
他所握著的兩根命線來自兩位星殞的英魂之中,而將之交錯之後,他將夏侯淵的命線移向了那顆名為天傷的星辰,將楚惜風的命線移向了那顆名為倀鬼的星辰。
那時,他那雙詭誕的眸子裡光芒更甚,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吐出幾個不似這世間任何語言音節。
然後,那兩道命線便在那一刻如得敕令,開始瘋狂的朝著星辰延伸。
始終未有奔赴到星海的夏侯淵英魂愈發狂暴,特別是他感受到自己的命線竟然漸漸開始和那顆天傷星鏈接那一刻,他的英魂一陣翻騰,卻又對此無能為力。
他並不知道蘇長安是如何做到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的。
他只知道一旦他與楚惜風的命星互換,那便意味著他們英魂的遭遇也要隨之互換。
他將要被送葬者埋葬,而楚惜風卻得以回歸星海。
想到這裡,他方才心底的快意,盡數消散。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與之相比,魂飛魄散更是尤甚其百倍。
但並沒有在意他的想法,更沒有人關心他心底的恐懼。
兩道命線在約莫半刻鐘的時間之後,終於徹底鏈接在了一起。
於是,楚惜風成了倀鬼星的星殞。
而夏侯淵成了天傷星的星殞。
但星辰閣的敕令依舊沒有絲毫變化——天傷當葬,倀鬼當歸!
青鸞的臉色越來越白,那股強行耽擱時辰的反噬隨著時間的延長也愈來愈劇烈,但幾乎快要壓制不住。
而當蘇長安成功那一刻時,青鸞心頭一喜,趕忙拿出自己的玉簫,一道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便在此刻被他奏響。
那些殺伐之音如有實質,瞬息便將夏侯淵的魂魄籠罩。
一陣陣淒厲的慘叫隨之響起。
他半透明的婚禮猶若被煮沸了的清水,來回翻滾,不住的冒著陣陣青煙。
但即使這樣煎熬了數十息的時間,夏侯淵的魂魄卻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甚至隨著魂曲的洗禮,一陣陣金色的光芒開始在他的體內流轉。
青鸞的眉頭蹙了起來。
今晚她很不順利,先是夏侯昊玉的英魂逃脫,如今這位曾經的倀鬼英魂,在將之剿滅之時卻又是意外頻生。
她所吹奏出來的這樣的魂曲,足以讓比起夏侯淵再強大數倍的英魂消散,但不知為何著魂曲雖然牽制著他的行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之毀滅。
可她已經拖得夠久了,楚惜風的英魂還等著她送歸星海,她並沒有太多的時間與之耗下去。
所以,她眉宇間煞氣湧現,玉簫中傳來的金戈鐵馬之聲愈發急促。
又是數息過去。
夏侯淵的英魂中的金色流光越來越重,青鸞能明顯感覺到自己魂曲對他的壓制也隨之愈來愈輕。
她心裡焦急,隱隱間已經意識到事情有所不尋常,這夏侯淵的英魂比起一般的星殞之中多了些什麼東西。
但就在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夏侯淵那英魂在那一刻猛然變作了金色,那籠罩著他的魂體的由魂曲化作的金色敕令在那一刻被他猛然掙開。
他的身形一動,魂體上的面容瞬息變得極為猙獰,就要朝著青鸞的面門撲來。
這時很突然的一次變故,青鸞對此並沒有絲毫的預料,再加之這段時間她一次又一次壞了星辰閣的規矩,她的體內早就淤積了極大的暗傷,如今面對夏侯淵的一撲,倉促間竟然難以調集起絲毫的靈力。
她並不能知曉這突然襲來的夏侯淵魂體究竟包含著怎樣的力量,也無法去揣度這一擊擊中之後,自己究竟會負上怎樣的傷勢。
但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這夏侯淵你的魂體能在魂曲的籠罩下活下來,甚至還能將之掙脫,那他的體內定然蘊藏著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而被這樣的東西所擊中,後果想來定然並不會太好。可遺憾的是,她亦無法運起任何的靈力與之抵抗。
就在這危機關頭。青鸞的眼前一花,一道身影便在此刻忽的出現在她的身前。
一道冰冷卻又帶著無上威嚴的聲音隨之響起。
「尼克拉桑。」
那聲音宛若一道敕令,那方才還張牙舞爪的魂體在聽聞此音之後,猶若見到了這世上最為恐怖之物,他的身形暴退,即使在魂曲之下也不曾有損的魂體卻在此刻不斷的冒出陣陣青煙。
他那金色的英魂便在那時如卸了氣的皮囊迅速的乾癟下去,數息之後,竟然就這樣徹底的消散在天地間。
做完了這些,那道擋在青鸞身前的身影慢慢的轉過了身子,他看著青鸞,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的色彩快速退去,最後又變回了那個青鸞熟悉至極的蘇長安。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接連動用神血之力給他的身子帶來的極大的負擔。
但蘇長安卻顧不得這些,他只是有些虛弱的說道:「快...快送楚前輩魂歸星海。」
青鸞見此狀,也知此刻並不是再說其他的時候,她朝著他點了點頭。
再次拿出自己的玉簫,一道柔和的魂曲便在那時忽的響起。
那道已經再旁等待許久的楚惜風英魂終於在這時隨著那道魂曲開始順著命線朝著那片星海中移動。
但這並不是一個特別順利過程。
似乎是因為倀鬼星隱隱意識到這道英魂有所不同,又或是因為天地間那股冥冥之中的威力再次的干擾,在攀升至星海時,楚惜風的英魂化作的靈光一陣抖動,好幾次都險些從命線中跌落,迷失在星海之中。
而青鸞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運起自己的靈力,將魂曲送到越來越遠的楚惜風的英魂之中為他保駕護航。
但是這樣的保護隨著楚惜風的越來越遠,青鸞便越發覺得吃力,甚至她的額頭上在不知何時已經開始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汗跡。
又是一道不知道在何處而起的拒力襲來,楚惜風的靈體一陣晃蕩,青鸞趕忙聚齊靈力,方才幫他穩住身形。可青鸞的身子卻因為一直以來的暗傷,以及此番的消耗過大終於是壓制不住,一道鮮血便在此刻自她的嘴角溢出。
她的神情在蘇長安的驚呼聲中變得萎靡,身子也搖搖欲墜,幸得蘇長安眼疾手快將之扶住,否則就要栽倒在地。
「青鸞你沒事吧!?」蘇長安一臉焦急的問道。
「沒事。」青鸞蒼白著臉色對著蘇長安勉力一笑,就要再次強支撐著身子,運起靈力繼續吹奏魂曲。
她知道楚惜風在蘇長安心裡的份量,他為了讓他可以去到那片星海,甚至不惜動用他一直無比抗拒神血之力。她不想讓他的努力白費,所以她一定要確保楚惜風能夠安全的到達那個彼岸。
但她體內的傷勢卻比她想像中還要重上許多,她方才提起靈力將玉簫放到嘴邊,一個音節方起,卻又瞬息戛然而止。
更加多,亦更加殷紅的鮮血自她的口中噴出,蘇長安心頭一驚,趕忙將之扶住,說道:「青鸞,不要再奏魂曲了!」
「可是,我想幫你將他送到那片星海。」青鸞有些虛弱的說道,但她的語氣卻是那般的認真。
蘇長安的心莫名的被一陣觸動,他固然想要送楚惜風去到那片星海,可是現在的青鸞,怎麼看也是無力再奏起魂曲。若只是為了一己所願,卻讓青鸞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這樣的事情蘇長安如何也無法接受。
念及此處,他方才要說些什麼,卻聽人群裡響起一陣驚呼。
蘇長安趕忙抬頭看去,卻見那道楚惜風的英魂化作的靈光似乎受到了某些不知道在何處的力量的衝擊,竟然已經從那道鏈接倀鬼星的命線之上跌落了下來。
他在夜空中來回飄蕩,似乎已經迷失在那片星海。
蘇長安心頭一驚,就要不顧體內的傷勢,準備第二次借用神血之力,強行將楚惜風的英魂送入那顆星星之時。
一道光,卻忽的亮了起來。
那是因為夏侯淵的英魂湮滅而徹底熄滅的那顆天傷星。他又一次亮了起來,無比的耀眼光芒將他所在的那方夜空照得透亮。
楚惜風的英魂似有所感,他不再徘徊,而是微微停駐,似乎在感應他的那顆星辰的方向。
但這樣依舊不夠,一顆星辰所照耀的光芒依舊太弱,不足以照亮整個浩瀚的夜空。
於是又有一顆星辰亮起。
他叫玉衡。光明如晝,暖如豔陽。
幾乎就在他亮起的同時,人群中一陣驚呼,幾乎下意識的,在看見這顆星星的瞬間所有人都猛地跪下。
但諸人還來不及感嘆,一顆星星接著一顆星星亮起。
熒惑、搖光、天璣、天璇、天樞、天權。
夜空終於明亮了起來,迷途的魂魄終於找到了自己歸家的路。
他化作一道流光,天地間在群星的照耀下再也未有任何的事物敢於阻止這道英魂奔向星海。
蘇長安抬頭看著這一切,他看著那道英魂,看著那些他熟悉的星辰。他的眸子裡光芒閃爍,不覺竟有些濕潤。
而似乎對此有所感應,那顆名為熒惑的星辰忽的愈發明亮。
一道光芒直直的射下,照在了他的身上。
「師傅?」蘇長安心頭一動,他趕忙站起身子望向那顆星星,不知為何眼裡的淚水再也包裹不住。「是你嗎?師傅?」他這麼問道,心裡莫名得難受得緊。
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他與他們一次次的相遇,又一次次的離別。
「是我。」虛空中傳來一道他熟悉無比的聲音。
蘇長安聞言,他的嘴唇開始不住的上下顫動,眼眶裡的東西翻滾的愈發洶湧。
「師傅...我...好想你。」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要對那顆星辰之中的人說,但萬語千言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方才彙集了成了這樣一句話。
星光之中的人聞言沉默了下來,直到蘇長安開始慌亂,開始以為那個人又一次離開之時,那聲音方才又一次響起。
「你得活下去。」
活下去?蘇長安有些疑惑,他覺得這話說得很是突兀。
玉衡死前也曾與他說過相似的話。
他們都已經死了,自己活下去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更何況,現在的他活得並不輕鬆,每一次與司馬詡的對抗他都是抱著必死的覺悟。
所以他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活下去?活到什麼時候?」
星光之中的聲音再次沉默,知道許久之後,方才又一次回答道。
「直到故事都到達終點,直到分離的人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