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百樽酒,百顆星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老者再次說道,他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像是棵盤根錯節的老樹,任你狂風暴雨,我自巍然不動。
龍驤君的嘴角忽的勾起一抹笑意,他輕笑著說道:「既然是這樣,那丞相可得好好謝謝龍某。」
「哦?」那老者的雙眼忽的睜開,他的臉色依舊平靜的像是一潭死水,但他眼睛裡卻好似有波濤湧動。
太和殿的光似乎暗了許多,一陣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又不知去向何處,但它們卻是從老者與龍驤君的身旁拂過。
老者花白的發須被揚起,龍驤君的衣袂在搖曳。
他們對望著,目光裡好似帶著金戈鐵馬,在空中猛烈的對抗,卻誰都是分毫不讓。
太和殿變得越發安靜了,連那些正在忙碌著的宮女宦官也察覺到了異樣,紛紛停下手中的活,敬畏的看著處於暴風雪中心的二人。
「聖皇駕到!」
一聲尖細的聲音再次打破了這詭異的沉寂。
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殿中的二人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眾人紛紛在這時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們知道,有聖皇在,這一場衝突暫時會平息下來。
蘇長安自然也回到自己的位置,很巧的是,龍驤君與如煙就坐在他的旁邊。
龍驤君依舊泰然自若的搖著他手上的摺扇,而如煙卻低著頭,沉默著不知道再作何想。她的身份被龍驤君堂而皇之的說了出來,自然免不了被外殿那些達官顯貴指指點點,就連那些來往的宦官宮女也對他白眼相待。她為此感到很不安,而更讓她不安的是,那個丞相要把女兒許配給北通玄的消息。
這對於她來說,如同晴天霹靂。
這並不是她不相信北通玄。
但十年。
十年是一個太漫長的時間。
尤其是對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子來說,十年,幾乎是她這一生最美麗的時光。
現在她再也不是那個無數達官顯貴願意為之一擲千金的花魁。
她失去了美麗容貌,她的眼角是再厚的胭脂也掩不住的魚尾,她的兩鬢已有了怎麼拔也拔不完的白雪。
而除了這些,她幾乎再無可以依仗的東西,剩下的她,說到底不過是一個煙花柳巷來的青樓女子。
她不知道以自己的殘花敗柳之身,拿什麼和那位未曾謀面丞相千金相爭。
她用了十年去賭,但到了此刻,她才明白,這十年的光陰,幾乎贏走了她所有押在賭桌上的籌碼。而她現在唯一能用來一搏的只剩下,那個男人,那段十年前的纏綿悱惻。
如煙想要站起身子,想要逃離這兒。
她不想賭了,也不敢賭了。
這十年她輸掉了所有,若再輸掉最後一點籌碼,她便一無所有。而一無所有的人,活者亦是死去。
但一隻手卻在這時,伸了出來,將她剛剛站起的身子壓了下去。
那隻手看似纖細,卻好似有千鈞之力,讓她幾乎連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來了。就走不掉了。」那聲音的主人用陰柔的聲音這般說道。
如煙側頭看了看這個長相柔美的男子,看著他眯成了一條縫的眼睛,她跟了這個男人近二十年,所以她知道,她知道她不能違背他。
她有些僵硬的轉過了身子,再次低下了頭。
蘇長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自然明白如煙心中的憂慮,他的心中何嘗沒有這樣的擔憂。
但他依舊固執的相信,如煙便是翠玉,北通玄便是南苑。
他覺得這世上既然有莫聽雨與楚惜風這樣的刀客。
那自然就應該有如同南苑一樣的北通玄。
這是一件很沒有羅輯的事情,但蘇長安覺得這世上應該有這樣一個道理。
所以他再次對著如煙說道:「如煙姐姐,你放心,北大哥一定不會答應那門親事的。」
而這時,一群人走了進來。
或者說是一群宦官宮女簇擁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
他眉如刀削,眸如星成。他身著一席金色羅緞,大刀闊斧的走來。臉上的發須如雄獅一般張開,雖未怒,但一股森然的威嚴卻如有實質一般散開。所過之處,無論宦官宮女,還是三公九卿皆伏首叩拜。
最後,他終於來到了那座金碧輝煌的龍椅前。
他轉過身子,將衣袂往後一揚,便金刀大馬的坐在了上面。
「眾愛卿平身。」他的聲音渾厚無比,如洪鐘大呂一般響起。
「謝主隆恩。」太和殿的眾人如是說道。而後眾人起身,端坐於各自的位置上。
「朕。起於毫末,行於武卒。生逢亂世,漢室昏庸,民不聊生。而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遂揭竿而起,試救黎民於水火,扶大廈於將傾。」
「南征北戰八十載,平江東,收蜀地,終得我大魏一統。」
「而後百年勵精圖治,才有我大魏如今太平盛世!」
「吾皇聖明!」這時百官伏首喝應。
「今日是孤二百一十一歲大壽,這第一杯。」
「我敬江東猛虎,天傷楚蕭寒!」男子舉杯對天說道,他的聲音滄桑又深邃,像是要穿越那千載萬載的時光,傳到那段群雄並起的時光中。
「敬楚蕭寒!」百官同時舉杯,對著星空如是說道。
其聲震寰宇,久久不息。
一樽酒盡。
「這第二杯!」男子再次舉杯望著天上的星辰。
「我敬蜀地臥龍,天慟玉左城!」
「敬玉左城!」
又是一樽酒盡。
「這第三杯,我敬天嵐二雄,天樞天權!」
......
半個時辰之後。已是近百樽酒飲盡。
而聖皇也念叨出了近百個姓名。
而這些人,他們與聖皇或敵或友,但無一例外都是星殞,都是在這兩百年,人族由亂世走向盛世所犧牲掉的星殞。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是一道傳奇,都值得用筆大書特書。
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死了。
而聖皇還活著。
或許是酒勁上頭的緣故,這位大魏的宣德武威皇帝忽的變得有些恍惚。他放眼望去,這滿朝文武,竟再無一人是那時的舊人。
「他們都死了。」他用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道。
作為一個人來說,他活得太久了,久到那些他愛過與恨過的人都已死去。
他莫名的感到一陣孤單。
他想了想,忽的記起在這世上似乎還有那麼一個人活著,與他一般老得這世上在無相識之人。
「玉衡呢?朕要與玉衡痛飲一杯!」他這麼說道。
但卻無人應他。
「朕問你們,玉衡呢!?」他看著台下的文武百官再次問道。
眾人都看得出這個大魏的聖皇已有些醉意,所以群臣伏首,不敢在這個時候觸他的霉頭。
「陛下,玉衡大人身體抱恙,不能來參加此次壽宴。」這時,那位大魏丞相司馬詡站了出來,他拱手低頭如此說道。
「但他的徒孫,天刀莫聽雨的徒弟來了。」
「徒孫?」聖皇一愣,似乎在努力回想著自己是否曾經見過這麼一個人。
「陛下忘了?你還曾與微臣說過今次要就藍靈鎮之事賞賜他與魏靈神將之子呢。」司馬詡依舊低著頭,提醒道。
「對!」聖皇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台,像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一般。「快宣這二人覲見!」
他身旁一直立著的那位宦官,在得到授意後,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尖細無比的嗓音說道。
「宣天嵐院學生,大魏男爵蘇長安,神將杜緯之子,杜虹長覲見!」
蘇長安一愣,他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情,本以為只是幫師姐做一場比鬥而已,卻不想還要面聖。
他不由有點緊張,他把剛剛拿在手上端詳的酒樽放下急忙朝著殿前走去——他有些慌張,所以走得有些急促,但卻沒有絲毫醉意。他的老爹蘇泰嗜酒如命,但他卻因此討厭酒,所以在剛剛那場賓客豪飲的過場中,他卻只是做做樣子,實則滴酒未沾。
待他走到殿前時,杜虹長已經低著頭跪伏在那裡,蘇長安並不懂這些禮儀,所以也就學著杜虹長的模樣跪了下來。
「你們誰是玉衡的徒孫,抬起頭來,讓朕看看!」台上之人的聲音驀然響起。
蘇長安能感覺到,說這話時,聖皇並沒有使用絲毫的靈力,但他卻本能生出一股想要臣服的錯覺。他咬了咬牙,甩開這莫名湧上來的念頭。然後他抬起了頭,看向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統治了天下百年之久的宣德武威皇帝。
「你叫什麼名字?」台上之人這般問道。
「蘇長安。」他如實回答道。
「蘇長安?」聖皇念叨了一遍,「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好名字!」
他好像很高興,但蘇長安卻覺得奇怪。長安是一個很稀奇的名字嗎?大魏的皇都不就叫長安嗎?
「你就是在北地被莫聽雨收下的徒弟?」聖皇又問道。
「嗯。」蘇長安點頭。
「這麼說,是你看著莫聽雨殺了熒惑?」問這話的時候,聖皇的聲音忽的變得有些不一樣,不知道是因為酒勁的緣故,又或是別有深意。
蘇長安的額頭因為這個措不及防的問題而湧現出密密的汗跡。
他忽的意識到,師娘的生死,瞞不足玉衡師叔祖,那自然也應當瞞不住眼前這位男子。
但他在猶豫幾息之後,還是硬著頭皮說道。
「是。我親眼看見師傅一刀斬下了熒惑的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