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一刻,科恩溫文爾雅,有最傑出的外交家的風範;這一刻,科恩咄咄逼人,有最犀利的流氓氣勢。 兩種態度的差距之大,可以說讓人瞠目結舌。 被他刺激的烏鴉一時反應不過來也是很正常的事,因為科恩是如此狡詐,烏鴉必須要去猜測他的用心,躲避他設下的圈套。
另一方面,事情也是明擺著的,生命之源的能力屬於比斯世界所有生靈的最頂級,人類挑釁這樣的尖峰存在沒有任何理智可言,除非他真能打贏烏鴉。
說到科恩的實力,他之前用驚世駭俗的三步橫跨兩個法陣,肯定是在能力方面又有了長足進步。
但這種進步也不夠支撐他挑戰烏鴉吧? 要知道,生命之源的強大不是旁人靠努力奮鬥就能超越,他們超然的地位就好像人要吃飯睡覺一樣天經地義!
如果科恩打贏了生命之源,也就等若是突破這個世界的定律,就像城門口的小稅官斬殺帝國皇帝一樣不可思議。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科恩此時的真正實力,就算是菲謝特也無法準確評估,因為他了解的僅是科恩的一部分。 但作為摯友,他倒是知道科恩會出手,這種行為無關輸贏卻又超越輸贏——然而最離奇的是,遠古意志對科恩的挑釁行為熟視無睹,或者他們也明白這個道理。
這個諱莫如深不便明說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就是空口白牙三寸不爛之舌弄不來和平。
在人類世界,即便是再冠冕堂皇的和平協議,如果要確保它生效,那就要用絕對武力作為最後一個句點——作為整件事情的倡議者,科恩如果不適時顯露自己的實力,那麼之前對遠古意志的說服將會很無力,也會失去繼續參與的資格。
就算他不抽刀砍人,至少也要脫下鞋來拍拍桌子。
科恩跟烏鴉之間沒有私人仇恨,他之前說出的那些情緒因素可能存在,但不夠完整。 不管科恩頭上有多少“獲選者”、“喚醒者”的帽子,但實質上他只代表著自己,始終只帶領人類,他的所做所為都只是為人類謀利,而且這個宗旨從來沒有改變——所以他現在發起的,其實是一場關係到人類未來的武力展示。
說起來,這是科恩第一次主動挑戰,或許真如他說的那樣已經厭倦了一波接一波的幕後對手,又或者他在裝死的過程中洞悉了一切……總之,科恩趁著眼前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要用一場限於兩個個體之間的戰鬥為人類爭得一席之地,去阻止未來不可知的大規模災難。
在現場三方中,母神的力量已經被弱化而且傷勢不淺,科恩打贏了沒用;遠古意志雖然很合適,可顯露的僅僅是幻影,真身他夠不著;所以就只剩下烏鴉一個選擇。 這也算是烏鴉走背運,不但沒有順利顛覆前任接掌世界,甚至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挑戰。
烏鴉預料不到這種變化,他整個人都快炸了!
如果說烏鴉還有所畏懼,如果說他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難以戰勝的敵人,那就只能是科恩·凱達!
作為被科恩親手喚醒的生命之源,他在喚醒過程中也接收到很多隱秘資訊,別的不說,科恩身軀內蘊藏的智慧和力量讓他困惑,也讓他驚訝。
但凡有別的選擇,烏鴉真的不想跟科恩發生衝突。 生命之源對人類,打贏了也是輸,打輸了會更慘。
“你的身軀不比普通人類強大,能容納的力量也不多,我勝之不武。”烏鴉費了很大力氣才壓制住自己的情緒,考慮清楚之後,他企圖打消科恩的決定,“而且單純的比試我不擅長,我控制不住。”
“你說得對,我也怕一不小心把你打死了。”豈料科恩的口氣比他還大,更加肆無忌憚的把他逼到牆角,“那我們就站在現在的位置打,至少能保住兩個永恆元素法陣。”
菲謝特心裡暗暗好笑,有了科恩這種承諾,遠古意志就更不會插手了。 烏鴉的成長方向明顯偏向於遏制母神,有一個能與之分庭抗禮的人物存在,這其實是在替他們解憂。
身為對手,又被科恩挑釁的目光籠罩,烏鴉理所當然的陷入深深疑惑中。 在他看來,這種上躥下跳跟找死毫無區別,但自己一味退讓也不是辦法,於是他點頭同意,而且拿定主意要讓科恩吃盡苦頭:“這很好,我盡量不毀傷法陣。 ”
烏鴉話中的那絲躊躇消失了,語調平緩,如死水般毫無波瀾。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把科恩打痛,但後者的表現卻很不以為然。 科恩先是跟趕來的同伴們寒暄幾句,然後讓四元素神安排同伴們退後,於是,科恩身後就匯集了幾乎所有的同伴,包括菲琳、莫亞、海爾特等等,無一缺席。
大家都知道科恩的行事風格,也明白科恩的用意,所以在這個自己插不上手的時刻,沒有任何一個人流露別樣情緒,更沒有涕淚長流拖著衣服不准走的事情發生。 科恩的對手是烏鴉,他們當然會擔心、會憂慮,但所有人都把這種情緒深藏起來,只用笑容和自信送科恩上場。
科恩走到法陣邊緣,手扶戰刀臨風而立。
在他那雙黑色的瞳孔內,溫和的笑意正在緩緩消散,彷彿有截然不同的意念正從他的軀體中甦醒。
他的動作和神態都表明不是在作偽,因為這場戰鬥的核心是展示武力以震懾世界,所以必須真打,不能保留實力。 科恩這次肯定是玩真的,他的氣勢完全說明了這一點。 烏鴉也明白無誤的接收到他這種意念,所以轉眼之後,烏鴉臉上的光影趨於平靜,偶爾閃爍出一個符文或線條,卻帶著濃烈而凜厲的氣息。
其實兩邊都是灑脫又不肯低頭的人,都是信奉躲不過就放手一戰的人物。
烏鴉的聲音顯得凝重,他對不遠處的菲謝特說:“你應該離開這裡,傷上加傷就不好了。”然後他伸手出去,從身邊的綠蔭中捻起一片翠綠的草葉,遞到菲謝特身前,“握住它,可以徹底治療你的傷勢。”
他只見光影不見皮膚的臉龐,其實很難讓人感覺到善意。
菲謝特一愣之後一笑:“謝謝。”
草葉一入手,他就感到整個身體被充裕的生命力包裹,內外傷勢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恢復,甚至在戰鬥中枯竭的能力也被補充起來——烏鴉是生命之源,帶著生命兩字,果然有很多獨到之處。
“效果真好,再次感謝。”菲謝特遞還草葉,但烏鴉並沒有收回的意思,似乎要送給他。
“不屬於我的東西,我始終無法擁有。”菲謝特笑了笑,鬆手讓草葉飄飛在空氣中。 他臉上的微笑也屬於氣死人不償命那種,“雖然我不能打,但我對科恩有信心,他不會傷到我的,再說周圍也落不下腳。如果不干擾你的話,我還是待在這裡算了。”
烏鴉只是冷哼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排除科恩,烏鴉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失態過,他彷彿永遠都是那麼孤傲,猶如在月光下佇立萬年的冰岩。 而與之遙遙相對的科恩,卻好似在烈日下炙烤千載的滾燙沙礫。
這是兩個人的戰場,然而戰鬥卻能決定整個世界!
千餘里的廣闊空間靜靜橫亙,日月星光交錯洩下,與諸世紅芒相映生輝。 落在平滑的海面上,留下琉璃般鮮豔的虹彩,也耀出一片異樣無聲的蕭瑟與殺機。 沉寂中,諸世法典的紅光在消退,遠古意志的威儀也在收斂。
科恩緩緩的張開臂膀,雙手同時打開,初看時,他像是要擁抱眼前的一切,再看時,他又似乎要融進這個世界……他周圍的空間如水面般輕輕蕩漾起來,那些肉眼不可見的褶皺與重疊不斷向外側擴散,然而鋪張開來的只是意念,他的腳步未動分毫。
烏鴉立即覺察到,有一股新生力量侵入了法陣的空隙,這種力量無色無味無影無形,就像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噬魂毒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滲透過來,甚至沒有引發諸世法典的反應。
這種詭異的能量引起烏鴉的警覺,他面部的光影中有金色的魔法線條在跳躍,勾勒出極抽象但極傳神的五官輪廓。 與此同時,洋洋灑灑的虹色光點從他衣袍下溢出,均勻的飄起飛往四周,它們就像一群為戰鬥而生的精靈,正在緊張有序的佈置戰場。
作為現場最貼近敵方的高級觀眾,退開一些的菲謝特正在行使看客的權責——他早已換了裝束,邊吃著零食邊留心發生的一切。 恢復狀態的他的第一個結論是:彼此相隔千里,想打起來並不容易。
這個看似空無一物的空間中,除了兩個永恆元素法陣的威壓之外,還瀰漫著遠古意志和諸世法典的意志能量。 這些能量和威壓所構成的障礙,跟現實世界中的高山峻嶺並無區別,甚至更加凶險——凡人撞牆不過頭上起包,但撞上這種能量,很可能就是碗那麼大的一個疤。
如果真的要打,雙方就要避開這些無處不在、活火山一樣的障礙。
對於力量,菲謝特即使沒有科恩那種經歷和思維方式也大致清楚。 在他看來,所謂力量的真相只有三層,第一層是本質,也就是最基本的構成,就像雙方目前用來佈置戰場的氣機和威壓,浩浩蕩盪無孔不入,是飛鳥的天空,是游魚的海洋。
第二層則是方式,是在本質基礎上的效果提升,是針對特殊用途和目的,以適當方式積累並釋放能量的過程。 例如要焚燒、要冰凍,就有相應的爆炎和寒流。 從這個角度來說,一個火球術和一個焚城烈焰並沒有不同,戰技與魔法也沒有明顯的分野,考驗的只是創造力與控制力。
第三層則是延伸,是在綜合前兩種基礎的再次發展,甚至加入了空間與時間的要求。
現在,呈現在菲謝特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場戰鬥,至少在菲謝特所知的第一層面,雙方都是駕輕就熟,在這個本來容不下第二種意志的空間內,獨屬於他們的能力正在快速滲入。
烏鴉在用一種嚴謹細緻的方式放開感知,整個人的氣勢從公正轉向尖銳,他就像一柄被不斷打磨的利劍,在人們每一次眨眼後都會變得更加鋒利,刺得人兩眼生疼!
而另一邊的科恩依然凝立不動,唯一快速閃動的只是雙眼,在這個被譽為“心靈窗戶”的器官深處,有一種浩瀚、冰冷的原始意志在奔湧。 這種目光與軀體的顯著差別,不禁令他的伙伴們暗中猜疑,是不是有另一個意志佔據了科恩的軀體,因為科恩現在操縱的力量可以無視遠古意志和諸世法典的威壓,令人感到完全陌生。
一方無視,一方小心翼翼,兩者的氣韻不斷向前延伸,一千,八百,六百……最終,他們在“平靜”的海面上相遇了,屬於他們的天空和海洋已經鋪陳完畢,兩者極有默契的保持一百里的距離對峙起來。 百里距離看似遼闊,但在洞悉力量法則的人眼中,這純粹只是個衝刺的空間。
截然不同的兩股氣韻圍繞一個無形的原點為中心緩緩旋轉,間中又分出些尖刺形狀的分支,如同蛇信一般吞吐,試探著對方的虛實——之前被菲謝特放棄的那片治療草葉,不知為何被烏鴉的威壓捲帶進去,正在中心點悠悠飄蕩。
湛藍的背景裡,這抹翠綠十分亮眼。
它飛旋著,強行擠進這種極不穩定的平衡對峙中,時快時慢,以復雜多變的軌跡繞過早已存在的諸多障礙輕緩飄落。 在草葉一端剛剛點到水面的時候,極不穩定的平衡終於被打破。
兩團龐大的能量,狠狠撞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