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兩位國公
武承嗣一直送了阿弦回懷貞坊,才依依惜別。
桓彥范雖擔心阿弦的情形,但一路打量武承嗣那個垂涎欲滴的模樣,卻也憋了一肚子的笑,只知道這會兒並不是笑的時候罷了。
虞娘子見阿弦濕頭濕腳披著毯子進門,嚇得色變,忙叫人燒熱水,煮姜水,自己拉阿弦入內將**地衣裳換了。
桓彥范不敢離開,便趁此機會把玄影身上擦乾,又叫人取了傷藥來給它的兩隻前爪敷了。
「那會兒你一定是著急狠了,但是在冰面上亂刨有什麼用,白白傷的這樣。」一邊上藥,桓彥范一邊諄諄教導玄影。
玄影烏溜溜地眼睛望著他,「嗚」地一聲,似乎是解釋。
桓彥范握著它的爪兒道:「知道疼了?不用怕,我給你敷藥後,最好先不要亂動,很快就養好了。」
桓彥范自不明白,玄影冰面之舉並非什麼「沒有用」,卻是大有其用。
玄影乃是極有靈性的黑狗,屬於極陽,散血入水之時,陰魂見之自生畏懼。
在玄影的相助下,阿弦才能這樣順利地救人上岸。
桓彥范雖不明白,卻無減他對玄影的喜歡:「你這狗兒,起初看著的時候覺著丑絕,現在,倒也順眼起來了。醜也醜的這般可愛。」
玄影覺著他的眼神跟品味皆有問題,遂將長嘴放在地上,閉上眼假裝睡著。
***
阿弦喝了薑湯,又洗了熱水澡,虞娘子兀自不放心,叫人去請了大夫來。
小院裡很快又飄起熬藥的苦味。
不知是不是落水損了元氣之故,還是方才洗澡更衣等太費力氣,阿弦身上懶懶地,竟覺著發倦無力。
桓彥范小聲道:「我算是知道了,以後不敢再叫你一起往外頭玩耍了。」
阿弦道:「怎麼啦?」
桓彥范道:「你有這隨時見鬼的能耐,又且如此豪勇,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知如何交代。」
阿弦覺著這話有異:「跟誰交代?」
桓彥范故意想了想,道:「大概是跟尚書奉御罷。」
阿弦「哈」地笑了出聲,卻又忙忍住:「你再胡說,以後可真不能隨你出去玩耍了。不僅如此,你我的關係也岌岌可危。」
「這話說的,」桓彥范嘖嘖,「我跟你有什麼關係?」
阿弦徐徐道:「皇帝跟太監的關係。」
桓彥范知道她是拿先前「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典故揶揄,一時也笑了出聲:「這種關係我也不是很稀罕,不要也罷。」
***
雖然有驚無險,但桓彥范深知這經歷的凶險,很不放心,特意吃了晚飯,見阿弦舉止如常,這才告辭。
但就算有桓彥范的仔細看護,虞娘子的詳細照料,這夜,阿弦仍是迅速發了高熱。
她本睏倦之極,但只要一闔眼,人就好像仍回到了灞河之中,跟那樣子可怖的水鬼貼面糾纏。
幾次從夢中嚇醒過來,渾身的冷汗將褥子都濕透了。
阿弦卻怕驚醒了虞娘子,害得她又擔心,便咬牙不吭聲。
只有玄影察覺不對,憂心忡忡地站在榻邊上,時不時地拿嘴舔阿弦有些汗濕的掌心。
勉強地熬過了子時,身體的不適卻更嚴重起來。
阿弦恍惚之中,卻見一道影子在眼前飄忽。
模模糊糊中,阿弦道:「阿叔……」
定睛之時,卻並不是崔曄。
而是賀蘭敏之。
敏之默默地看著阿弦,忽然冷冷地笑了笑。雖然是在暗影之中,他的容貌仍是如此明豔勾魂。
阿弦的心裡清醒了幾分:「殿下……」聲音微弱,忍著想要咳嗽之意:「這些日子你去哪裡了?」
「我恨不得給你跪一跪,你還有臉問,」敏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咬牙切齒,「人鬼有別,若是我常常跟在你身旁,以你這種特殊的體質,豈不是會死的更快些?你倒是好,自己跳到水裡去跟水鬼親熱,早知道你有這種嗜好,我又何必躲開?」
阿弦聽他說什麼親熱,嘿嘿想笑。
但敏之一個冷心冷血的人,居然竟會為了她的身體著想,阿弦心頭微暖:「殿下,多謝你。」
「呸!誰要你謝。」敏之憤怒。
阿弦忍不住咳嗽了聲,敏之忍了忍,暴躁道:「你自找的!是不是扔一條狗下去你也都舍命去救,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好端端扔狗子做什麼,」阿弦嘆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命關天的,誰也不能袖手旁觀。」
「我就能!」敏之更加憤怒。
「哈,」阿弦不由笑了聲,「是,不過殿下是非常之人,當然會為非常之事。」
「少廢話,你才是非常人,這天下類我的人多,似你這種傻子,卻是萬中無一!」
阿弦閉了閉眼,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反駁了,甚至分不清此刻是在夢中還是清醒。
敏之瞪著她,鬼魂不會有淚,但敏之忽然感覺雙眼潮濕。
阿弦強撐著又看了他一會兒,喃喃不清道:「殿下,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的……」
敏之不答。
「是報仇嗎?」眼皮十分沉重,聲音更像是嘆息,「我知道,會報仇的,為殿下,還有阿叔……」
敏之靠前,卻發現她呼出的氣息變作白霧,於是忙又後退兩步。
他遙遙地看著阿弦合了雙眼,似昏似睡,孤寂的身影像是一道靜止的剪紙的影子。
玄影仍是立在床前,它看看阿弦,回頭又看向敏之的方向,眼神惆悵。
***
次日,阿弦醒來已日上三竿,下地之時,仍是頭重腳輕之感。
虞娘子道:「臉色很不好,今日不如不要去部裡了。」
阿弦道:「昨日才是休沐,怎好不去?我沒事。昨兒又喝湯水又吃藥,哪裡還會有事?沒那麼嬌弱。」
慢慢地吃了一碗薑絲蛋花粥,便上車前往戶部。
一個上午,阿弦都未曾離開過公房,直到中午時候,外頭忽然響起喧嘩的聲響。
阿弦起初並未在意,直到一名書吏興沖沖而來,驚喜交加:「女官且快出外。」
阿弦半步也不想動,見他來的著急,才緩緩起身:「出了何事?」
書吏笑中帶了幾分恭敬之色,雀躍道:「外頭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呢。侍郎正在對談,請您出去相見。」
阿弦疑惑,只得緩步出外,隨之來到許圉師房中,尚未進門,就聽得裡頭一聲豪笑,有人道:「若不是貴部女官相救,程家的天就塌了,我親自前來道謝自是應當的。」
書吏稟了聲,阿弦入內,卻見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坐在許圉師旁側,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氣派非凡。
許圉師見阿弦入內,忙起身道:「阿弦,這位是盧國公殿下,快來拜見。」
「盧國公?」阿弦雖然身子不適,腦筋卻還靈光,且「盧國公」三字於她而言意義非凡,呆呆問道:「莫非您是……開國大將軍、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盧國公程咬金程大人的……」
這人仰頭一笑。
許圉師也笑道:「不錯,這位就是程老將軍的長子,明威將軍程處嗣程大人。」
阿弦忍不住眼前一亮,當初老朱頭帶著年紀小的阿弦,在阿弦困頓哭鬧的時候,便常會跟她說些太宗打天下的典故傳奇,而其中給阿弦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秦瓊,尉遲敬德,程咬金,徐茂公等幾位大將,在幼小的她心目中,宛如天神般人物。
此時阿弦凝神打量這位程大人,一邊想像當初那位開國大將的風采,一時竟忘了自己因何來此。
這位程處嗣乃是程家長子,因此襲了爵,稱為盧國公。
除此之外,程家還有兩名嫡子三名庶子,但到了孫兒一輩,卻只有程處嗣的三弟程處弼之子,名喚伯獻,字尚賢的。
昨日阿弦在灞河上所救的那小童,正是程伯獻。那些跟隨的都是程府的家人,因聽見小童稱呼阿弦「女官」,回去後跟家主稟明,程處嗣聽眾人說明詳細,大為震動,便親自來戶部相謝。
程處嗣感嘆道:「昨日家人回去告知我灞河上發生之事,閤府上下均都心懷感激,今日我便是要當面兒相謝女官。」鄭重地拱手作揖。
阿弦忙回禮:「我卻受不起的。盧國公不必如此。」
程處嗣笑道:「你怎麼受不起?等那小兔崽子養好了,還要讓他給你磕頭呢。」
這會兒外頭圍著許多戶部之人,因不知盧國公來所為何事,均都暗中偷聽。
程處嗣又大聲地對許圉師道:「若不是家人認得明白,我是斷然不信的,看似如此柔弱的女官,竟有那種膽氣,又那樣果毅,簡直讓許多男兒愧殺。改天伯賢好了,定要讓他親自來謝。」
盧國公倒是個乾脆利落的人,說明來意,便行告辭了。
許圉師早察覺她精神有些不對,關切問:「是不是身子不適?不必勉強,快些回去歇息……唉,那冰水豈是好玩的?虧你怎麼能……」
阿弦自覺眼干口澀,頭疼欲裂,幾次差點栽倒,當即不再堅持:「多謝侍郎。」
***
阿弦上車後,再也撐不住,趴在車中昏昏欲睡。車沿著朱雀大街往懷貞坊而行,漸漸到了鬧市人多之處,那些隻言片語隔著車窗飛了進來。
有討價還價的聲響,有小販招徠之聲,還有就管內歌姬的舞樂,駝鈴,聽不懂的胡語,猶如雪片紛紛。
忽然,一個聲音在萬千碎斷之中脫穎而出:「張大人如此豈非自尋死路麼?那武三思也是好彈劾的?」
另一人道:「聽說張柬之彈劾武三思數條罪名,其中有個是什麼括州的貪墨行徑,另一個你們更是想不到,是跟昔日周國公……」
車輪滾滾不停,也把那些聲音都碾壓在車輪跟青石之間。
「張柬之大人……」阿弦喃喃,身子一抖,「張大人彈劾武三思?那……」
頭雖然在嗵嗵地疼,但心也在驚悚而跳。
「阿叔……」阿弦莫名心慌,忽然想起上次她說要揭發武三思所做種種惡行,崔曄交代她的話。
張柬之自是跟崔曄同站一處,若張柬之因彈劾武三思而「自尋死路」,崔曄呢?
一念至此,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力氣,阿弦挪到車邊兒上,本要讓車伕往吏部去打聽打聽,卻又遲疑:「如果事情是真,阿叔此刻自然忙的不可開交,我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去攪擾他?」
馬車仍往懷貞坊而回,阿弦靠在車壁上,忽地又想起這連日來都不曾見到崔曄,若不是忙的□□乏術,或者有什麼「不能見」的理由,又怎會如此神龍見首不見尾?
正魂遊天外,馬車忽然停住。
阿弦被搖的晃了晃,幾乎重又伏倒,只聽外頭道:「車中可是女官大人麼?」
阿弦很不想應聲,隱約聽車伕答應了,那人便又道:「我們奉御大人問女官大人可好?」
「好……」見對方如此糾纏,阿弦有氣無力爬起來,聽見「奉御」兩個字,只裝作無事般沉聲道,「多謝奉御大人惦記。改日再敘。」
車伕聽了號令,才要趕路,那人卻又一攔,道:「女官大人的聲音怎地不大對?不然……」
馬車停在路上,兩側許多百姓聽見他左一個「女官」右一個「女官」,都好奇地圍看過來。
阿弦不等說完,將車簾掀開,冷道:「囉嗦什麼,還不退開!」
那人受驚,不由後退了步,馬車才又徐徐往前。
阿弦冷看外間,卻見對面果然停著武承嗣的馬車,他已經下了車,目光相對瞬間,武承嗣含笑,向著她遙遙地拱手作了一揖,顯得很有風度。
阿弦放下車簾,閉眸靠在車背上徐徐吐氣,自覺喉嚨裡像是噴出火來。
「小桓這個烏鴉嘴,」心中亂亂地想,「下次見到他,一定要打他的嘴。」
從戶部到懷貞坊路程本不遠,今日卻格外漫長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停車,阿弦撞開車門,一躍下地,雙腳卻似踩到虛空的雲端,整個人身子往前跌去。
一雙手臂將她及時扶起,阿弦抬頭看時,正對上那雙隱有星芒的雙眼。
崔曄擰眉望著她,伸手在她額頭上覆落。
「你沒事……」阿弦喃喃,本能地在他腰間一抱:「太好了。」終於放心地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