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愛與不愛
崔升在進門前就已聽見盧夫人叮囑阿弦的話,愕然之餘,止步偷笑。
因見崔升來到,盧夫人這才止住囑咐,只問崔升:「你從哪裡來,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崔升道:「才回來,有事找哥哥,怎麼哥哥不在?」
盧夫人道:「先頭有外客來,去書房說話了,你不知道麼?」
崔升道:「我只顧撲過來,也沒打聽明白。」又對阿弦道:「前日你不是說要去崇仁坊麼?我方才遇見袁少卿,他讓我告訴你,什麼時候去也使得,玄影的傷也都好了,就算不能過去也不必牽掛。」
盧夫人聽了道:「既然如此,大可將狗子跟人也都接過來一塊兒住。」
阿弦渾身僵硬,驅動舌頭道:「夫人,當真不用麻煩了,我已經……」
「又麻煩什麼?這孩子好生客套,」她的話未說完,就被盧夫人打斷,夫人又笑對崔升道:「你哥哥忙的不上心,你看看你能不能幫阿弦做了這件事?」
崔升道:「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至多再派一輛車過去,但到底要先問問哥哥的意思。」
盧夫人聽這樣說,略微思忖,點頭道:「也好。」
阿弦的心頭沉甸甸地,又怕回絕的太過直接,反傷了盧夫人的好心。
總算恭送夫人起身去了,才稍微放鬆。
崔升走到她身旁:「你怎麼一臉如釋重負?」
面對崔升,阿弦放鬆許多,道:「二公子,我在這裡只是借住,並不是久居,而且這一段日子已經覺著甚是麻煩了,我正想著要同阿叔商議,要搬了出去呢。所以今日夫人所說的話,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崔升笑道:「為什麼你好像對住在府裡之事很是介意?難道在這裡住的不好?還是有人對你如何?如果真的有人為難你,你只管告訴,我去教訓。」
阿弦道:「不不,正是因為極好,不管是吃住還是眾人都對我沒得挑,不過有那麼一句話,叫『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我仍舊是要回去的。」
崔升嘖嘖道:「你這個孩子實在是有趣古怪的很,也怪不得哥哥對你這樣不同。」
這連日來,阿弦雖跟在崔曄身旁,也習慣了崔府眾人的愛護,但是越住下去越有一種不安感。
在崔府雖好,始終不如在家裡一樣自在,且又很是想念虞娘子跟玄影。
又因為一直以來都不曾再見到摩羅王出現,始終平安無事,加上還身揣窺基的護身符,便始終蠢蠢欲動地想著搬回去住。
如今再得盧夫人如此盛情,實在覺著受之有愧,只想逃之夭夭。
崔升忽地說道:「是了,我原本是有事才來找你的,差點忘了。」
原來崔升在刑部之中,有一位同僚,半月前此人的妻子忽然亡故,這人痛苦不已,連帶料理後事加休養生息,在家中一直歇挺了一個半月才回來當班。
阿弦問道:「然後呢?」
崔升道:「然後……其實並沒什麼,大家都表示慰問,那位同事近來也從悲慟中走了出來,但我從私心裡來說,我總覺著這其中有些古怪。」
「有什麼古怪?」
「我、我總覺著那位娘子的離世,有些倉促,」崔升忖度了會兒,艱於言語:「至於詳細,我也說不清了。」
阿弦問:「那二公子想我做什麼?」
崔升驚喜地問:「你肯幫忙了?」
阿弦道:「我也不知能不能幫得上,不過……二公子怎會想到我呢?」
崔升笑了笑,道:「因為有一次我同少卿隱約說起來,少卿告訴我,如果是涉及一些常人無法理解之事,可以尋你相助。我也聽說了許多有關你的事,所以……就勉強試一試。」
阿弦道:「二公子就是刑部的人,如果涉及人命……刑部的人出馬豈不是最快?」
崔升肅然道:「非也,因為毫無憑據,只我自己的直覺,這件事我誰也不敢說,生恐錯怪了好人,若只是我多心,卻毀壞了他的聲譽,豈不是我的罪過?你一來不是刑部的人,二來有事最適合查明真相的,第三,你又是相識,我信得過。」
阿弦笑道:「好,就衝著二公子這句『信得過』,我也要全力相助。」
崔升大喜:「只要你幫忙看一看,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安心就是了。」
阿弦道:「有一件,你得讓我見見你的同事,或者……去事發之地走一走。」
崔升連口應承,又道:「這件事且先不要告訴哥哥,我怕哥哥斥我多事,又覺著我是在藉機在利用你如何。」
阿弦道:「你是阿叔的親兄弟,他怎會這樣想。」
崔升笑道:「實話說,在我還不知道你是女兒身之前,我幾乎以為你才是哥哥的親兄弟呢,他待你可比待我親切溫和百倍呢。」
阿弦一怔,若有所思道:「也許,就是愛之深責之切了。」
「我也常常這樣跟我自己說。」崔升大笑,又叮囑道:「那麼一言九鼎,咱們說定了?改天……」
正說到這裡,阿弦忽地咳嗽起來,崔升倒也機靈,即刻閉嘴。
回頭看時,果然見崔曄從門外緩步而入。
崔曄早見他兩人「相談甚歡」:「你們在說什麼?」
阿弦看向崔升,卻想瞧瞧他在崔曄面前如何應對,崔升低著頭道:「我方才跟阿弦轉述了袁少卿的話。」
崔曄瞥了他一眼:「你近來還常跟少卿一塊兒吃酒麼?」
崔升忙道:「沒有沒有,只是路上偶然遇見。」
阿弦在旁邊忍笑,崔升偷偷地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露出馬腳。
崔曄卻早瞧見了,又道:「你還有別的事?」
崔升忙道:「沒有了。」答完了後才會意,急忙就告辭。
等崔升去後,阿弦才道:「阿叔,你對二公子是不是有些太嚴苛了?」
崔曄淡淡道:「要不怎麼叫做『愛之深責之切』呢。」
阿弦驚地瞪他,心裡卻也想到他多半是聽見了方才自己跟崔升的對話:「阿、阿叔……」
崔曄卻不提此事,只道:「先前我看夫人從這裡離開,不知是什麼事?」
阿弦正要訴苦,聞言即刻道:「阿叔,夫人想給我做女裝穿。」
聽出她口吻中的哀怨跟類似恐懼之意,崔曄長眉一挑,笑在面上浮光掠影:「是麼,這是好事。」
阿弦怔道:「好事?」
崔曄不答反問道:「你很不愛穿女裝麼?」
這個問題,阿弦卻有些難以回答,自打懂事以來她就沒有穿過一次女裝,又怎會知道自己愛不愛穿,是以談不上「愛不愛」,只是聽說要穿,自然而然生出一種極為牴觸彆扭的感覺。
嘆了口氣,阿弦道:「阿叔,方才二公子跟我說,虞娘子跟玄影都好了,我想,不如就盡快搬回平康坊可好?」
崔曄仍恢復了那種清風拂面的淡:「是因為不想穿女裝,還是別的?」
阿弦啼笑皆非:「我總不能一直都住在崔府呀,且近來一直平安無事,我想那番僧應該是不敢出來作亂了。而且我跟著阿叔,你行事也多由不便。」
「說我做什麼,」崔曄道:「我知道你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一直困束在我身邊,只怕你也心生厭煩了。」
阿弦叫道:「並沒有!」
崔曄道:「如果摩羅王當著懼怕窺基法師的符咒,那夜逢生趕走的那個又是什麼?我並無質疑法師符咒效用之意,只是怕其中有你我想不到的紕漏之處。當初袁少卿讓我照看你的時候曾說過,這並不比別的,絕不能容許你有萬分之一的意外。」
阿弦本來執意要去,聽了崔曄這幾句,卻有些無言。
崔曄道:「但我曾說過我不會勉強你,你若覺著此處你已無法容忍,你也可以選擇離開。」
在聽了他方才那一段話後,又讓阿弦如何忍心(膽大)就如此離開?
連日來,阿弦提心吊膽,卻並不是為了摩羅王之事,而是隨時警惕盧夫人將「女裝」送了來。
這天阿弦隨著崔曄入宮,因皇后特許,阿弦隨著進宮門,前往殿外等候。
還未上台階,就見迎面數人出了殿閣走來。
當前一位華服麗人,雙眼微紅,好似哭過,竟正是楊尚。
崔曄早帶著阿弦往旁邊退開一步,讓楊尚等人先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阿弦看向楊尚,正楊尚也自瞧著她,兩人的目光蜻蜓點水般一撞,楊尚仍是極快地去了。
崔曄不言語,仍是往前而行,走開數步,卻發現阿弦未曾跟上。
崔曄回頭,見阿弦站在原地不動,他便喚了聲,阿弦聽見才如夢初醒,忙拔腿跟上。
「又在想什麼?」崔曄問道。
阿弦欲言又止,只在拾級而上的時候,阿弦問道:「我之前聽雲綾姐姐說過周國公之事,心裡一直覺著周國公是喜歡夫人的。」
崔曄道:「然後呢?」
阿弦道:「我方才……見到他們兩個各懷心意。」
——就在楊尚擦肩而過之時,阿弦看見昨日楊尚跟敏之兩人在周國公府對峙的場景。
但雖然聽見楊尚猜疑敏之自己下毒的那句,卻幾乎不敢相信。
更叫阿弦意外的是,在那場**之後。
楊尚將衣衫拉起,覆在肩頭。
她將目光從帳頂移開,看向身旁敏之,一寸一寸描繪他英俊過分的容顏,楊尚的目光平靜下來:「殿下,」她喚了聲,又道:「過去之事,我不願再提,但是現在之事,卻不得不說了。」
激情過後,敏之雙眸之中一片空茫,雖聽見楊尚的話,卻仍一動不動,只問:「你想說什麼。」
楊尚靠他近了些,仍是俯看著他,用極低的聲音耳語般道:「娘娘寵愛殿下,殿下該是心知肚明,而這種榮寵,若是落在別人頭上,只怕那人會欣喜若狂,別的不說,就說梁侯,只因娘娘偏愛殿下,他無事生非,作出多少事來。」
敏之道:「然後呢?」
楊尚道:「殿下就沒認真想過自己以後的出路是什麼嗎?」
「出來?」敏之道,「我有什麼出路?」
「當然有,」楊尚俯身過來,靜靜地打量著他的臉,「只要你肯向皇后服軟,得皇后歡心,區區一個梁侯又何足道。」
敏之目光轉動,終於看向夫人:「你的意思,莫非是……」
楊尚不憚同他對視:「我雖是女流,但現在朝中的這種態勢,讓人不得不多心思忖,若太子無法登基,將來登基的會是什麼人?」
敏之道:「終究是李家的人,不是麼?」
「萬事並沒有絕對,倘若不是李家的人呢?」
帳內寂靜非常,半晌,敏之道:「我勸你不要錯想了主意,大概武三思也存著一樣的猥瑣念頭,然而我這位姨母卻是個最厲害的角色,你知道她為何偏愛我麼?因為我從不痴心妄想,我很清楚自己是誰。」
楊尚道:「殿下當真清楚自己是誰?」
呵呵一笑,敏之道:「我是賀蘭敏之,不姓李也不姓武的賀蘭敏之。你們痴心妄想之物,我絲毫不放在眼裡,而我要的東西,你們永遠也給不了!」
含元殿外,天風浩蕩,將人的袍袖鼓起,似將隨風而去。
聽阿弦說罷那句,崔曄道:「周國公性情奇特而複雜,且又身處如此境地,若用愛與不愛來限定,只怕太單純了,這本是無法一言蔽之的事。」
阿弦道:「愛或者不愛,又跟人的性情和處境有什麼關係?」
崔曄卻忽然道:「聽說陳基跟戶部武給事家小姐的婚期已經定了,就在下個月。」
就像是會心一擊,阿弦無法出聲,她雖然早有聞聽,此刻被崔曄當面提起,仍覺著秋風裡有一條鞭子,「啪」地甩在臉上,讓她不知該以何種神情面對。
崔曄把她的臉色看了個明白:「你不如仔細想想,跟這些有沒有關係。」
說話間已經到了殿門口,宦官入內稟報。
將進殿的時候,崔曄停了停,終於回身。
崔曄道:「何為『喜歡』?兩情相悅而又能佳偶天成,自古罕見。同樣對有的人而言,所謂『喜歡』,其實是一件至為奢侈之事。」
阿弦還不太懂崔曄這句話的意思,他已經轉身進殿去了。
含元殿外同樣有書名宦官,宮女,侍衛兩側林立。
阿弦垂手站在旁側,因自顧自想事情,反顧不得在意他們的眼神了。
她想著崔曄的這句話,又想起他口中的陳基,不知不覺中,是敏之跟楊尚。
身後有宦官從殿內走出,刺繡的袍擺輕輕一晃。
身不由己望著那道熟悉的紋路——
「娘娘,」耳畔忽然響起楊尚的聲音。
赫然身處含元殿內,而在她前方,是坐在書案後面的武後,她眼皮不抬地問道:「何事?」
楊尚道:「周國公從來並無任何反逆之心,這點娘娘請放心。」
武後正執筆落字,聞言一停:「是嗎?」
楊尚道:「是,他意不在此。」
「那他意在那兒?」
楊尚道:「依我看來,他依舊為魏國夫人之死無法釋懷。」
「這也是人之常情。」武後一派淡然。
見她波瀾不驚,楊尚索性緩緩跪地,道:「娘娘,臣妾還有一件事相求。」
武後道:「何事?」
楊尚道:「臣妾想求娘娘允許,讓臣妾跟周國公和離。」
殿門處,阿弦一個激靈,抬起頭來。
已轉深秋,高天雲淡,大明宮的殿閣在洶湧雲濤之中,彷彿是在九天之上的神仙殿宇。
凝望眼前如畫一幕,阿弦驀地想起之前老朱頭的叮囑。
朱伯伯曾想讓她來到長安,看一看大明宮的偉壯風采,如今她果然就站在這裡,在大明宮最中心的地方,默默地打量著昔日朱伯曾經生存,喜愛,穿梭其中的地方。
但是,這裡的人……
「十八……弟。」有些輕的呼喚從旁響起。
阿弦驀然驚醒,卻見站在身旁的,赫然正是沛王李賢,兩隻溫和的眼睛看著她,表情略有些複雜。
見阿弦拱手作揖,李賢道:「不必多禮。你……向來可好?」
阿弦道:「多謝殿下,一向很好,殿下安泰?」
李賢道:「有勞記掛,也好的很。」
阿弦從崔曄口中得知是李賢照看著太平,如今見他在此,便先問道:「敢問公主殿下呢,可也好麼?」
李賢道:「先前說頭疼,想必昨夜受了涼,已經服了藥睡了。」
阿弦聽他口吻平和,心中感念:「殿下有心了。」
李賢一笑:「我是回長安後才聽說你的事……你果然是個……」他到底是皇子之尊,並未問出口來,只道,「你以後,可有什麼打算?」
阿弦道:「還在等候二聖旨意發落。」
李賢笑道:「怎麼你還不知道麼?父皇對你很是讚賞,大概不日就會下詔,嘉獎你呢。」
阿弦微睜雙眸,忽地問道:「那……那皇后娘娘是何意思?」
李賢道:「母后自然跟陛下是一個心意。今日召崔師傅,只怕還會同他說起你呢。」
「說我?」
李賢看此處距離殿門很近,且耳目眾多,便慢慢走開兩步。
阿弦會意,也隨他往左手側而行,走過十數步遠,李賢道:「先前群臣都在為你議論紛紛,等詔命出來後,只怕又有一場軒然大波。」
阿弦道:「嘉獎我的詔命嗎?可知我只求無罪,不求有功。」
「說的好,」李賢不由笑道:「我豈不知你的性子?當初你才進長安就跟李洋衝突,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長安城一定不會寂寞了,果然給我猜中。我倒是希望能下一道詔命,就算不是從公而論,從我私心來說,也是想讓你扶搖直上的。」
阿弦笑道:「殿下,你是否太高看我了?」
「這是我真心誠意的想法,」李賢止步回頭,凝視著阿弦的雙眼道:「先前是這樣想,現在還是這樣想。」
阿弦見李賢言語懇切神情堅定,心中感激,李賢正要再說,就見一個內侍匆匆而來,左右張望,看見他在此,便雞飛狗跳地跑了過來道:「殿下,公主殿下出宮去了!」
李賢凜然:「你說什麼?好端端出宮做什麼?」
阿弦愣怔間,那宦官道:「好像是公主不慎聽見說楊夫人進宮來了,想跟她說說話,不料她竟走了,公主情急之下便親自追了去。」
阿弦腦中轟然,忙拉住李賢衣袖道:「殿下,快把公主追回來。」
李賢看她扯著自己袖子的手:「放心,我即刻就去。」
說罷後,李賢領著幾個侍從,如風雲乍起般奔往宮門外。
阿弦立在欄杆之後,等了半天不見回來。
耳畔卻不時響起敏之那刺耳的尖叫聲,小小地身子彷彿被怪獸般巨大的陰影吞噬,向著她伸出無助的手。
阿弦不再遲疑,縱身就要下台階,轉念間卻又停下腳步,「阿叔……」她想也不想,回身衝向殿門口。
誰知兩側侍衛見狀,忙出手拔刀,將她攔住。
因上次周國公之事,含元殿外戒備更森嚴數倍,侍衛們見阿弦有所異動,紛紛戒備。
來不及猶豫,阿弦倒退一步,對旁側宦官道:「若崔天官出來,勞煩轉告他我去了國公府。」
不等宦官詢問,阿弦已飛身掠開。
幾個起落,人飄然從上掠到地面,果真是如鴻雁過庭,輕靈曼妙,將一干宮女太監們都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