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解語花
崔府內, 女眷們自然在裡頭說話,而盧邕的夫人謝氏此來,當然也是別有用意的。
按照原先的安排, 當然是要先接阿弦回府, 用意便是要做一場看似親暱的戲來先走個過場,讓臣民皆都有所知曉。
誰知阿弦不由分說, 竟自己走了, 盧邕跟夫人無奈, 略商議了一番後,夫人便乘車來到了崔府。
夫人先是問過了崔老太□□,又略敘了幾句閒話。自從他們遷來長安之後,跟崔府仍似先前般互有來往, 年下親朋聚會, 也少不了彼此走動。
寒暄了幾句,謝氏這才話鋒一轉道:「今日曄兒回了城,可來家了不曾?」
崔老夫人跟盧氏對視一眼,盧氏忙問:「回來了麼?我們沒見著人影呢?」
謝氏笑了笑, 道:「我想多半是公幹緊急,所以不得閒回來……只怕是進宮去了。」
崔老夫人早看出她有些憂心忡忡,此刻便故意說道:「曄兒先前離開長安的時候,曾同我透露過這一次公幹是為什麼,這次回來也不知差事做的如何。」
「是極好的。」謝氏順勢接口。
「哦?」崔老夫人望著她笑道:「你怎麼知道?」
謝氏一頓,這才說道:「先前我跟老爺親眼看過,曄兒帶著……女官回來了。」
崔老夫人一震, 盧氏卻忙問道:「當真的?」
謝氏道:「千真萬確。」
盧氏又問崔曄可好,以及阿弦如何,謝氏都答了。
崔老夫人在旁,見她今日主動來府裡又有意提起這件事,便道:「說起來……我又想到,先前那賜婚的旨意傳出來,我很覺詫異,一來覺著曄兒跟阿弦兩個……畢竟似差了輩分,二來,煙年才去,這也有些太過倉促了……」
謝氏聽到最後一句,眨了眨眼,眼圈微紅,低頭訥訥道:「不不,老太太千萬別這麼說。」
崔老夫人道:「咱們畢竟是親家,有些話我也不瞞你,本來若是放在先前,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才好,但是……曄兒的情形只怕你也知道,他又老大不小的,還沒個子嗣,我又是這般半身在棺材裡的年紀了,總要看見崔家有個後才肯瞑目,女婿也是半個兒,我想你們看待曄兒應該也是同樣的心意吧?」
謝氏含著淚道:「您說的句句都是真言,恨只恨煙年那個沒福氣的……」本要狠罵幾句,卻又不忍出口。
崔老夫人道:「孩子都走了,何必只管說這些,只多唸著她的好就罷了,但也不要過於思念,要知道兒女都是債。」
謝氏觸動心事,墜下淚來,忙掏了帕子拭淚。
盧氏見她傷情,不免又有些自責起來:「煙年是我從小兒看到大的,著實是沒得挑的,好端端地來到崔府,也是我的大意失責,竟讓她年紀輕輕地就……」
「快別說這話,可折壞我們了,」謝氏止住哭泣,面有慚色,卻不敢再說,只道:「其實我今日來府裡,還另有一件事要告訴老太太跟夫人。」
兩個人側耳傾聽,謝氏當即就把想認阿弦為「義女」的想法說明,乃道:「我們原本就敬佩女官的能耐,又憐惜她的身世。在知道了賜婚府內的旨意後,不由地就動了心思,想女官乃是孤兒出身,無依無靠的,我們又沒了煙年,何不就把女官認作乾女兒,讓她在京內好歹也有個娘家,而我們……我們兩家就仍是……」
崔老夫人沉吟:「義女?」
盧氏也詫異的很,遲疑著說道:「這想法乍聽有些……可是細想,倒也是極不錯的。要知道這一次的賜婚,是阿弦跟曄兒,倘若不是賜給了曄兒的親事,是給長安城別的什麼府裡的,我還也有這個念頭呢,阿弦那個孩子的確是可人疼的,雖說她自己未必在意,但我們做長輩的看著也是心疼,恨不得給她一些仰仗……」
盧氏生恐說錯,試探問老太太:「您說呢?」
謝氏也正看向老夫人,崔老夫人點頭道:「好的很,一來阿弦有了一重倚靠,而來,咱們兩家更是親上加親。」
兩位夫人見老太太這般說,才都釋然心頭大石,露出笑容。
***
女眷們在內宅說話,外間兒,忙壞了崔升二爺。
先是袁恕己跟桓彥范兩個來到,才說不到幾句話,許圉師許侍郎也趕了來。
許圉師看見袁桓兩人,便道:「你們一定跟我一樣,也聽說風聲了。」
崔曄出長安是何等大事,然而他是奉旨秘密出京,並不曾大肆宣揚自己要去哪裡是何差事,就連崔升也並未告訴,可就算如此,對於袁恕己這種局內人,桓彥范這種鬼靈精,又怎會不知此中內情?
本來袁恕己一心認定阿弦是往豳州去了,滿腹盤算想著要休假去尋,然而越想那夜崔曄的舉止反應越覺著有異,還是桓彥范一句話點破。
那天桓彥范來尋他吃酒,當然不可避免地說起了阿弦,如今桓彥范儼然是袁恕己的「知己」,因此便將自己要去找阿弦的心意說明。
桓彥范聽了搖頭:「我勸你不要徒勞無功。」
袁恕己便問緣故。桓彥范道:「你說小弦子最喜豳州,當然沒有錯,如果現在她仍是來長安之時的孤介一人,她一定是要回去故鄉的了。可是如今這種複雜情勢,她自然知道這一去會有很多人找她,但凡找她的人,首要一定是要去豳州的,試問她怎麼肯乖乖地回去等被人捉到?」
袁恕己吃了口酒,很是煩悶:「我也想過這點,但是除了那裡,我想不到她還能去哪,所以索性死馬當作活馬醫,總比呆在這裡什麼也不做的好。」
「我怕你一定要呆在這裡,什麼也不做。」
桓彥范輕輕一嘆,略一沉默,終於傾身道:「現在著急要找她的人,不止你一個,也比你有能力找到人……而且他們一定會傾盡全力,我勸你在這時候不要輕舉妄動,別把自己兜進漩渦裡去。」
袁恕己聽他話裡有話:「最著急找她的人……」
手一抖,袁恕己想到了一個人,卻又有些不敢去信。
——當初阿弦是曾告訴過他的,高宗已經知道了她是安定公主,所以才三番兩次召她進宮,可見高宗甚是喜歡阿弦,如今阿弦貿然去了,若說天底下最著急找她且最有能耐找到她的……
袁恕己一念至此,卻絕不敢開口去問桓彥范。
桓彥范似笑非笑,接著他未曾說下去的話頭道:「在想什麼呢?最著急找到小弦子的——當然是崔天官了。」
袁恕己微怔,桓彥范道:「新娘子不見了,最著急的不應該是新郎官麼?難道是你我這些坐著等吃酒席的人嗎?」
這一句半開玩笑的話,就像是一桶水,足足地澆落下來。
袁恕己覺得從頭到腳都「嗤啦」地一聲,身上本沒有火,這一聲似火滅煙消而響動的,卻不知是何物。
及至崔曄領命,神秘而快速地出了長安,袁恕己便知道此事一定跟阿弦脫不了干係了,可既然有崔曄親自出馬,當然也大不必他插手,想來他的確只該乖乖坐等吃酒席而已。
今日袁恕己大理寺當差,忽然狄仁傑從外回來,道:「先前我見崔天官匆匆進了宮門,大概是差事已經妥當,回來的才如此之快。」
袁恕己忙問:「看到別人了沒有?」
狄仁傑何等聰明,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並沒看見。」
袁恕己本來滿懷期望,聽了這句,期望就像是被剪斷了線的紙鳶,飄飄蕩蕩地消失的不見蹤影。
當即便忙奔出衙門,正想去大明宮外等一等,遇見崔曄好問個明白。
不料才翻身上馬,就見桓彥范騎馬而來,原來他消息靈通,早也得知了。
桓彥范道:「何必去宮門口招搖吃風,又不知道他幾時出來,不如去崔府裡等候。」
袁恕己恍然,又喜道:「說的對,若小弦子隨他回來,當然也是要回崔府的,去那裡反而便宜些。」
桓彥范暗中挑了挑眉,卻並沒有說別的,只是同他一塊兒來到了崔府。
如今見許圉師也趕來,四個人落座,把各自所知都說了明白,他們四個並沒多少隔閡,交談說話也容易些,不必拐彎抹角。
許圉師道:「之前天官出京,我就猜一定跟女官有關,今日回來,只怕是有好消息。」
袁恕己道:「他好歹也送個信回府裡,怎麼就這般忙碌?」
崔升這才得空道:「有。之前跟隨哥哥的兩名侍從回來報了平安,說一切俱都妥當。」
袁恕己道:「這一句敷衍的話,有何意思?」
桓彥范拍掌笑道:「『俱』都妥當還不夠,你還想怎麼樣,難道天官會跟你一樣直來直去的麼?總之你放心就是了,何況按照天官的性子,這一去若是空手,自也不會這麼快就回來,我們就不必在這裡牽腸掛肚了。」
許圉師拍手稱讚。
堂中的氣氛這才松懈下來,就在這會兒,沛王李賢跟英王李顯來到,崔升忙先去迎接,其他三人也站了起來。
袁恕己不禁疑惑:「怎麼兩位王爺在這時候來了?」
許圉師不明所以,因此不接口。
桓彥范卻道:「據我所知,這段日子兩位殿下來的頗為勤快。」
袁恕己道:「雖然崔天官是王府教習,但如今人不在府裡,沛王殿下也不必這樣守禮吧?」
桓彥范笑得別有一番意味:「你怎麼聽岔了我的話,我說的是兩位殿下。」
「沛王殿下跟英王殿下,又怎麼樣?」袁恕己掃了一眼桓彥范,剎那間心頭一轉,「等等,你的話裡像是有弦外之音。」
桓彥范笑。
說話間崔升接了兩位殿下進來,三人見禮,袁恕己掃一眼沛王李賢,卻見他相貌俊美,氣質高貴,開口也是彬彬有禮,顯得溫良謙恭。
而英王李顯,臉略方,不似李賢般出色,大概是年紀小,有些訥訥寡言,顯得略內向。
幾個人敘話落座,許圉師道:「兩位殿下可是來崔府有事?」
英王李顯神情侷促,竟看向李賢,李賢則落落大方,汗笑道:「我同英王明日就要離開長安,方才各自回府的時候,聽說先生回來了,所以特意趕來見一面。」
崔升忙道:「殿下,兄長並未回來,聽說是去了宮中了。」
李賢詫異道:「原來進宮了?」回頭看一眼李顯,李顯才說:「我才跟二哥從宮中出來,沒想到正好跟崔天官錯過了?」
許圉師道:「既然如此,不如且等一等,天官事罷後一定會回來的。」
***
可想而知,在崔曄帶著阿弦回府,又得知府中有這許多人等候之時,阿弦何等地心頭竄動。
之前在宮中那一場相認,讓阿弦大有心力交瘁之感,馬車上跟崔曄說罷,便攬著他的腰,幾乎就想如此這般沉沉睡去了事。
然而從大明宮到崔府並不算太遠,阿弦才有一絲困睡之感,便已經到了,驀地又聽說裡頭許多人等著,頓時生了怯意。
如果是在平日裡,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跟袁恕己等人相見,但是今天這種情形實在是「不宜見客」,不必說她精疲力竭心神不支,就說跟他們照面,她這樣雙眼紅腫的樣子一看就是才大哭過,瞞不住人,若被問起來又如何回答。
崔曄道:「不妨事,我叫人帶你先回我的房裡去。殿下跟少卿他們那裡我會交代。」
阿弦正有此意,當下便隨他進府。
正迎面崔升來到,本緊緊盯著崔曄驚喜滿面,又看阿弦在旁,那雙腿幾乎風車似的飛起來,呼啦啦到了跟前。
崔曄不等他見禮,便扶住了,低低叮囑道:「你先悄悄地陪著阿弦去我房裡……叫人備沐浴的熱水,別告訴其他人,讓她好生歇息。」
崔升忙答應了,當即兵分兩路,崔升陪阿弦入內,崔曄自進堂下跟眾人寒暄。
原先崔升出來迎接,那邊袁恕己按捺不住,早跟桓彥范也出了堂下,站在台階上昂首看了會兒,又走到中庭。
就在心急火燎等待之時,果然見崔曄一個人從前面遊廊下出現,袁恕己提心,再也顧不得,忙拔腿迎過去:「小弦子呢?」
崔曄答道:「連日趕路她累了,叫人帶去歇息。」
袁恕己道:「在哪裡?我去看看他。」
他拔腿要走,崔曄在他腰間略略攔住:「少卿。」
目光相對,袁恕己對上他幽沉的雙眼,忽然醒悟:「是了,畢竟有賜婚的聖旨,以後阿弦嫁了過來,就是你的人了,要見她自然也是難得。」
崔曄略一蹙眉:「少卿,我並非此意。」
「那又怎麼樣?」袁恕己心中無端湧起一股怒意。
幸而桓彥范見此處情形不對,便走了過來:「少卿是關心則亂了。天官這樣說,必然是因為小弦子身子撐不住,何況她好端端回來已是大幸,何必急於一時。」
袁恕己望著崔曄的雙眼,點頭道:「你說的是,其實有他在,我們不過是空掛念罷了。」
他說完之後,拱手道:「告辭。」一拂袖,竟頭也不回地同崔曄擦身而過。
桓彥范一愣,叫了聲,袁恕己充耳不聞。
桓彥范忙對崔曄道:「天官勿怪,我去看看少卿。」他將走之時又問:「小弦子當真無礙麼?」
崔曄道:「請放心,等她休養好了,明日讓她自去相見。」
「那敢情好,」桓彥范笑了笑,「既如此,我們就等著……了。」
兩人去後,崔曄便仍到堂下,許圉師立在門口,李賢也早站起來,但李顯卻不知何時消失在了堂下。
彼此見禮後,許圉師問起他出京之後是否平安順利等話,李賢卻不想再兜圈子,只問道:「先生出京,可是因為阿弦嗎?」
崔曄道:「給殿下說中了。」
許圉師忙問:「女官現在何處?」
「路途顛簸她身子不適,已經去後院休息了。不知殿下跟侍郎都在此等候,改日她好了,定會親自賠罪。」
許圉師笑道:「何必這樣多禮,寧肯她好端端地就成。」
李賢有些鬱鬱寡歡地失望,他明日就要離開長安了,之前從大明宮中出來,正無意中聽說了崔曄回長安的消息,他心中一動,還以為是天意讓他在臨出京前一日便見到阿弦,來不及細問究竟,便同英王一塊兒趕來崔府,誰知道接著兩番錯身不見,這才是真正的陰差陽錯呢。
李賢心中失落,面上卻不敢過於流露,只仍是做溫和的模樣。
但崔曄如何會不明白他的心意:「殿下向來可都好麼?」
李賢打起精神來:「蒙先生問,都好,只是明日就要回雍州了。」
崔曄道:「這樣倉促?」
李賢道:「已在長安耽留的很久了,本該早點回去,只因為太子哥哥的病情,父皇讓我們在長安多留些時日,好多陪陪太子哥哥,這才延遲了,幸而能在臨走前又跟先生見面兒,得知您無礙我也就放心了。」
許圉師在旁笑了兩聲:「怪不得陛下一直誇讚沛王殿下,實在是仁心至孝。」
許圉師見崔曄面有憔悴之色,本也不想多加打擾,只礙於李賢跟崔曄尚在說話,他不便就提出告辭。說了這句,便故意又道:「不過看天官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一路上也頗為勞累?天官的身體可也要好生保養才是。」
崔曄尚未回答,李賢早也聽了出來,忙道:「侍郎說的很是,眼見天黑了,先生還是早些歇息,我便告辭了。」
李賢起身,許圉師環顧,忽然問道:「英王殿下何時竟不見了的?」
李賢頓了頓:「也許是去了茅廁。」便淡淡地吩咐隨從:「去找一找英王殿下,催一催他。」
崔曄從旁望著李賢,心頭一動。
不多時,果然英王李顯匆匆地返回,臉上略有些窘紅之色,四人又站著說了幾句,李賢跟李顯,許圉師便一併告辭出府了。
送別了三人,崔曄卻覺著身上彷彿曾經挑著三山五嶽的擔子,但這股力道帶來的傷損此刻才顯現出來。他很想就跌坐在地上,好好地歇會兒,或者立即就去見阿弦……
可是想到崔老夫人跟盧氏那邊兒還未去拜見,只得又恍若無事地前往請安。
正好因崔老夫人從下人口中得知崔曄回府,且崔升引著阿弦入了內宅——謝氏眼中早流露期望之色,崔老夫人看的分明,知道她在此等了半夜就是想見阿弦的,便命人將阿弦「請」來。
誰知在崔升在引阿弦往內宅的路上,偏遇到了不尷不尬的一幕。